低垂的陰霾,沉重地壓抑著駝羅口駝羅口:即今南口。附近的崇山。蜿蜒的長城,如掙紮起伏的巨蟒,不見頭尾沒有邊際。黃河以北的神州天宇,戰雲密布,殺氣彌漫。血肉橫飛的廝殺,在五條戰線的幾十個戰場上殘酷地進行著。蕭太後身披金黃薄絨鬥篷,佇立在最高處的烽火台上,久久地向南凝視。她仿佛看見戰亂區的百姓啼饑號寒、流離失所、死於非命的悲慘情景。她不禁自言自語說出聲:“宋王呀宋王,你放著和平日子不過,為什麽偏要發動戰爭,致使兩國江山不寧,百姓遭受戰亂之苦?”


    身後侍立的韓德讓,以為是說與他,便接話作答:“太後,依宋王看來,這燕雲十六州應屬於他,自然要奪取為快,以便青史留名。”


    “假若把這十六州讓與他呢?”蕭太後也就認真地同寵臣探討起來。


    “太後,萬萬不可發此奇想。”韓德讓急忙曉以利害,“十六州隸屬我國多年,豈可拱手相讓。人心不足,得寸進尺,得隴望蜀。十六州一旦到手,宋主又會發兵上京,以實現一統華夷的美夢。”


    “如此說,這仗是非打不可了。”


    “太後不甘契丹消亡,就不能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傳宣官連跑帶喘拾級而上:“啟稟太後,耶律斜軫有緊急軍情報來。”


    “講。”


    “斜軫大軍尚距蔚州百餘裏,聞報軍都山口已失。”


    “什麽!”蕭太後猛地轉過身來,麵對傳宣官發怒,“斜軫大軍趕不到,那大鵬翼、馬貝、何萬通呢?難道他們貽誤戰機不成!”難怪蕭太後發火,因為軍都山口太重要了。


    傳宣官不敢高聲,低頭囁嚅地說:“據報,大鵬翼及馬、何二將,經與宋軍激戰,俱已兵敗被俘。”


    “啊!”蕭太後又吃一驚,“你待怎講?”


    “大鵬翼、馬貝、何萬通被俘,三萬人馬全軍覆沒,花牙為國盡忠,於山口自刎。”


    蕭太後半晌無言,如癡如呆。這個打擊太大了。在她心中,大鵬翼與軍都山口都是萬萬不可失去的。


    韓得讓見狀勸慰:“太後,勝敗乃兵家常事,不可過於傷感。”


    蕭太後冷靜一下緩緩開言:“是誰能把天下無敵的大鵬翼生擒呢?”


    傳宣官跪答:“是楊業和楊延昭。”


    “又是他們!”蕭太後氣恨交加,“傳令大軍開拔殺奔軍都山,哀家要親自會一會楊家父子,不信他們就三頭六臂!”


    “遵旨。”傳宣官起身欲下。


    “且慢。”韓德讓叫住他,又向蕭太後勸諫,“太後不可意氣用事,西路戰場宋軍兵力不算太多,已派斜軫領大軍拒敵,足以對付潘美、田重進和楊家父子。而中路方是宋軍主力,太後理應坐鎮中路,危急時方可東西策應。”


    因為韓德讓所說有理,蕭太後不得不收回成命,但她咽不下這口氣,又重新傳旨:“命令耶律斜軫大軍疾速前進,星夜兼程,奪回軍都山,救回大鵬翼。”


    “太後,此令依然不妥。”


    “怎麽?”蕭太後有幾分不悅。


    “請恕為臣冒犯。”韓德讓倒是為國家不惜觸犯鳳威,“斜軫乃帥才,智勇兼備,自會根據戰場形勢,審時度勢相機決定進取攻守。若太後強令其如何如何,他違心強進,萬一招致失敗,豈非反為不美。”


    蕭太後承認韓德讓所論在理,但又實在割舍不下大鵬翼:“難道就眼睜睜看著大鵬翼陷身宋營?”


    “太後愛將之心可以理解,但總不能為一人得失而影響大局,對大鵬翼也隻能相機救援了。”韓德讓進一步說:“倘能俘獲宋方大將,就可換俘救他。”


    蕭太後想了想別無辦法:“也隻有做此期待了。”


    這時,一名馬探上來報告:“啟稟太後,小人偵探確實,大鵬翼傷重被俘後不肯接受治療,業已絕食殉國。”


    蕭太後複又驚呆。


    韓德讓問馬探:“那馬貝、何萬通二位將軍呢?”


    “大鵬翼一死,二位將軍痛不欲生,大罵不止,已為田重進所殺。”


    蕭太後心頭又一震顫,兩行清淚流下眼角。


    “報!”又一馬探從前線返回,登台跪奏,“楊業配合田重進奪取軍都山口後,又回軍北上,與潘美合兵進犯靈丘,我軍守將馬步軍都指揮史穆超,困守孤城不敵楊家將猛攻,業已獻城降宋。”


    蕭太後未及細問,第三名馬探又上台報告,楊業父子勢如破竹業已攻下廣昌。蕭太後這裏尚未喘過氣來,又一更壞的消息傳到,潘美、楊業乘勝猛攻西京雲州,守城官兵不敵,棄城逃走,西京失守。


    這一連串的壞消息,分明是對蕭太後的連續打擊。韓德讓真擔心她難以承受而急氣交加病倒。豈料蕭太後反而異常鎮靜,她揮手令馬探們全都退下,又吩咐傳宣官立刻準備三牲祭物。


    韓德讓感到奇怪:“太後這是何意?”


    “哀家自有道理。”蕭太後步下烽火台。韓德讓隨後護衛,一直返回硬寨。


    居中的大帳內,豬、牛、羊三牲祭禮業已準備停當。敵列麻都近前拜詢:“太後欲祀天還是祭山?乞明示。”


    蕭太後並未直接回答,而是吩咐傳宣官:“請皇上出來。”


    十六歲的聖宗,正在後帳手握狼毫冥思苦想作詩,這是母後布置的功課。蕭太後要求甚嚴,他不敢有一刻偷懶。太後傳召,他趕緊手持未完的詩稿出來叩見:“兒臣恭祝母後聖安。”


    “平身。”蕭太後麵容嚴峻,“詩作得怎麽樣了?”


    “還差兩句,請母後禦覽。”聖宗呈上詩稿。


    蕭太後對兒子的才華深信不疑,有意在群臣麵前樹立聖宗威信,命傳宣官:“當眾宣讀。”


    傳宣官恭恭敬敬接過,看一眼後說:“萬歲所作,乃‘傳國璽詩’。”隨即朗聲誦道:一時製美寶,千載助興王。


    中原既失鹿,此寶歸北方。


    蕭太後聽罷,頗為滿意。但仍表現得異常嚴峻:“後兩句呢。”


    “容兒臣仔細斟酌。”


    “蠢才!”蕭太後當眾嗬斥,“想那曹子建七步能詩,你這兩句詩還要等一天才可接續不成?”


    “母後息怒,兒臣有了。”


    “念來。”


    聖宗正容朗誦:子孫宜慎守,世業當永昌。


    “好!”韓德讓首先讚美,“萬歲才思敏捷,詩意治國安邦,不愧為人君主。”


    眾臣同聲讚頌:“萬歲一代英主,太後教誨有方,契丹洪福齊天。”


    蕭太後忍不住臉上現出一絲笑意:“眾卿休要言過其實,萬不可縱慣了他。”接著又吩咐傳宣官:“筆墨紙硯侍候。”


    眾臣以為蕭太後要當殿為聖宗批改詩作,誰料蕭太後竟依次寫下了:已故將軍大鵬翼、馬貝、何萬通、花牙之靈位。


    敵烈麻都遵旨擺下供桌,立好四人靈位,供上三牲祭禮。蕭太後滿麵悲戚對眾臣說:“眾卿,自宋兵入寇,我國邊將降者多,戰者少,而如大鵬翼四將,拚命血戰誓死報國者實屬罕見。倘我契丹兵將都如彼四人,宋軍又何足懼哉!為旌楊英烈忠魂,哀家才親自設祭,以慰四將在天之靈。”


    在場的北南大臣,已有人感動得啼泣出聲。因為當朝國母帶領皇上大臣,為這四名官位卑微的敗死之將致祭,實屬古所未有。而且靈堂又設在行宮寶帳之內。眾大臣無不感激涕零,韓德讓深知太後用意,率先表示:“太後如此體恤臣下,我等便粉身碎骨,亦難報答皇恩之萬一。”


    眾臣齊聲說:“誓與宋軍血戰,願追隨四將報國捐軀。”


    蕭太後暗暗得意,用心業已達到目的。她又命聖宗將元老重臣一一扶起,再對眾臣慷慨陳詞:“此番宋王經七載準備傾全國之兵來犯,氣焰囂張,不可一世,但隻要我契丹臣民如大鵬翼四將一樣血戰,定能挫敗宋軍,保住我國江山。”


    “與宋軍血戰到底,契丹必勝!”眾大臣異口同聲。而且紛紛請戰,要求上前線殺敵。


    把臣下的鬥誌調動起來了,蕭太後卻不急於決戰。她分派兩名傳宣官去往耶律斜軫與耶律休哥處,命斜軫據守蔚州,不許出戰楊業父子,隻要守住蔚州一線便是勝利。也命耶律休哥於南京城外築壘據守,決不出戰。


    蕭太後的旨意傳到耶律斜軫軍前,斜軫恰好已進駐蔚州。他深為理解蕭太後的用兵方略,明白宋將銳氣正盛,遼軍應以靜製動,消磨宋軍銳氣,以待戰機。倘出兵決戰,萬一失敗,局麵將不可收拾。因此,斜軫重兵固守蔚州,任憑田重進如何叫罵隻不出戰。田重進麵對契丹方麵名將重兵防守的蔚州城,一時間束手無策。


    而與宋軍主力對峙的耶律休哥,對於蕭太後據守不戰的旨意,就有些不以為然了。耶律休哥對副將蕭達凜說:“太後旨意甚為有理,但何妨錦上添花。坐等戰機不如創造戰機。”


    “大帥還欲出戰?”蕭達凜說,“違旨即為欺君,太後防守反擊之策,末將以為切合實際。”


    “本帥想法與太後一致,隻是略加發揮罷了。”休哥發問,“宋國大軍雲集涿州,遠離後方,最怕什麽?”


    蕭達凜不加思索:“斷其糧道。”


    “著!”休哥誇獎說,“不愧為屢經沙場的大將。”


    “大帥欲絕其糧運?”蕭達凜問。


    “我軍堅守不出,宋國必以為我膽怯,決不會想到我軍會深入其側後,豈不正合孫子兵法出其不意。”


    蕭達凜已完全領會了休哥的戰略意圖:“十萬宋軍一旦缺糧,必然發生混亂,我軍趁亂全線出擊,必將大獲全勝。”


    “隻是這深入敵後乃千斤重擔。”


    “末將願意承擔。”蕭達凜主動請戰。


    這正合休哥之意:“如此重任,遍觀我軍,非將軍莫屬。不過,要做到深入就需隱蔽,不為宋軍察覺,所帶人馬就不能多,隻能給你一千精騎。鬧不好,倘被宋軍包圍,就有全軍盡失之可能。”


    “大帥放心,末將既領重任,就把生死置之度外。”蕭達凜又說,“末將雖少謀略,也決非一勇之夫,自會相機行事,我個人死活事小,一千弟兄的性命我不會白白送人。”


    “好!本帥要囑咐的言語,你全已說出,別無他話,祝你成功!”


    當夜定更,浮雲掩映星月,大地夜色如漆。蕭達凜率一千精銳騎兵,戰馬戴上籠頭,馬足包裹棉布,悄悄打開後營營門。休哥乘馬來到,蕭達凜一見至為感動:“大帥親自送行,末將敢不以死效命。”


    “非也。”休哥出言令蕭達凜大為詫異,“取消這次行動。”


    “這卻為何?”蕭達凜急了,“難道大帥怕太後怪罪,我領兵走後你就可以奏報嗎?”


    “咳!”休哥歎口氣,“怪我考慮不周,請問,你深入宋國腹地後,在何處埋伏截糧?”


    “這?”蕭達凜被問住了。是呀,事先他也未曾仔細思考這一問題。


    休哥又說:“宋國從開封向涿州前線運糧,有三條路可走,兩條旱路一條水路,怎能知其走哪路呢?”


    “大帥,不論哪條路,我隻埋伏一路,也許碰巧呢。”


    “撞大運乃下策也,弄不好白賠一千人馬,我不能讓你們盲目冒險。”


    “有了!”蕭達凜又想出一個主意,“我可以捕獲幾個宋兵,審問明白後再做埋伏。”


    休哥付之一笑:“運糧路錢乃是絕密,下級官兵怎能得知?再說,你捕捉宋軍,就難免暴露,無隱蔽行動必招致失敗。”


    “那,我們就這樣罷手了?”蕭達凜很不甘心。


    休哥也無可奈何:“計議不周,隻得作罷。”


    巡邏哨兵突然跑來:“報告,後營外發現一小隊人馬。”


    “奇怪!”休哥分析,“難道宋軍繞到後麵偷襲?”


    “管他那些。”蕭達凜正有勁無處使,“我帶這一千精騎,出去殺他個下馬威。”


    “莫急,不可莽撞。深夜之間,敵情不明,不能輕動,以免誤中奸計。”休哥作戰經驗何等豐富,立刻發出命令,“弓箭手做好準備,待敵軍靠近,聽我命令亂箭齊發。”


    巡邏哨又報:“敵隊中一人單騎向我營寨衝來。”


    “待我射殺此賊。”蕭達凜扣箭。


    休哥忙說:“不可。”


    但是,待休哥話出唇,箭亦離手。隻見那乘馬人中箭落馬,而座下馬仍舊向營寨疾馳,轉瞬來到寨門外。忽地,馬背上又坐起一個人來說:“守門將校聽著,快叫你們元帥耶律休哥前來回話。”


    休哥明白,方才蕭達凜那支箭根本未曾射中,對方是使了個蹬裏藏身的騎術。燈籠光恍惚照見,馬上人是遼將打扮。


    “好小子,假扮我軍想要騙開寨門嗎?”蕭達凜方才未能射中,臉上甚覺無光,“再吃我一箭!”


    休哥欲攔又來不及,箭帶風聲直奔那人麵門。來人並不躲閃,伸手一綽,箭入手中:“大膽!還敢冷箭傷我,爾難道不要命了!”


    休哥始覺耳熟:“我是耶律休哥,來者何人,快報上姓名。”


    “我乃勿答是也。”


    休哥始知來人乃太後親信:“原來是護衛太保,但不知深夜引兵來此為何?”


    “大人,休再多問,快快開門接駕。”


    “什麽!”休哥以為自己聽錯了,“接駕?什麽接駕?”


    “太後駕到,你敢無禮嗎?”


    勿答身後的隊伍已漸次抵近,金絲駝拉的氈車出現在休哥視線內,這是蕭太後的專用駝車。耶律休哥大驚失色,他萬萬想不到蕭太後會輕裝簡從夜間突然駕臨前線。他趕緊與蕭達凜大開寨門出迎,在氈車前跪倒:“臣接駕來遲,死罪。”


    蕭太後移身下車:“二卿平身,我這唐突造訪,你們措手不及,何罪之有。”說著,步入寨門。


    休哥跟在側後:“太後隻帶百名護衛,萬一有個閃失,那還了得。”


    “我有常山趙子龍保駕,絕對萬無一失。”蕭太後用手指指身後的韓德讓。


    蕭達凜不太買帳:“太後,倘被宋軍得到消息,重兵襲來,韓大人隻怕也雙拳難敵四手吧。”


    “宋軍怎會想到呢。”蕭太後倩然一笑,“我這是臨時決定,正合兵法出其不意,就連你們也沒想到呀。”


    進了營寨帥帳,落座重新叩拜之後,休哥忍不住問:“太後此來,一定有緊急軍情。”


    “不,我隻是心血來潮,到此視察一下戰況。”


    “太後,為臣謹遵懿旨,任憑宋軍叫罵,堅守不出,敵方無可奈何。”


    “我看未必。”蕭太後忽然斂去笑容,“後寨門集結精兵千騎,蕭達凜頂盔貫甲,不是要出征嗎?”


    休哥想不到被蕭太後一眼看破,他原打算稍候些時間,婉轉陳奏一下想法,如今是不容許了。趕緊雙膝跪倒:“臣死罪。”


    “請問愛卿身犯何罪?”


    “臣不該違背懿旨,欲派兵出戰。”休哥連連叩首,“請太後處罰,臣死而無怨。”


    “你真無怨言,可要斬首示眾了。”


    “臣心悅誠服。”


    “不行!”蕭達凜不顧一切喊出聲,“這不公平!”


    “何以見得?”蕭太後頗有耐心。


    “休哥大人違旨是為國並非為私,”蕭達凜決心以身代過,“況且這主意是我出的,要殺殺我!”


    休哥豈是推過之人:“太後,是為臣欲派他率一千馬軍去偷襲宋軍糧道,罪責全在為臣。”


    “是我有罪!”蕭達凜仍在爭。


    蕭太後對休哥之言甚感興趣:“既欲出兵,為何不奏報?”


    “臣擬在蕭達凜出發後,即派飛騎向太後奏聞,因已決定取消這次軍事行動,故而未報。”


    “不,這主意是我出的,太後降罪末將吧!”蕭達凜決心替死。


    蕭太後臉上又綻開笑容:“怎麽,蕭將軍要爭功?”


    “爭功!”蕭達凜糊塗了,“這是何意?”


    韓德讓在一旁說,“太後為戰事憂心,夜不能寐,想到一味消極拒戰,何時才能有轉機?經過認真思索,決定適當派出小股軍馬襲擾宋軍。為了解前線實況,故不避危險駕臨,待征得耶律休哥大人同意後,便做出決定。”


    蕭太後倩笑微微:“想不到與休哥不謀而合。”


    “為臣不敢,”休哥跪倒,“太後英明。”


    蕭太後問蕭達凜:“出兵是誰的主意呀?”


    蕭達凜發出憨笑:“末將本粗人,哪有這樣高明見解。適才弄謊,望太後恕罪。”


    蕭太後又複正視休哥發問:“隻因怕擔逆旨罪名,你就改變初衷嗎?”


    “並非如此,臣擔心徒勞往返。”休哥將三條糧道難以確認其一的原因詳細奏述一遍。


    “斷糧道是著妙棋,倘能成功,不異扼住曹彬十萬大軍的咽喉。”韓德讓對此舉深為讚賞。


    “可惜難以確定糧道。”休哥不無遺憾,“主張雖好,亦隻能畫餅充饑了。”


    蕭太後並未放棄:“設法探明宋軍運糧路線呢?”


    “太後,這談何容易。”休哥認為毫無希望,“宋王不是庸才,豈不知糧道乃命脈,焉能不保守秘密。”


    “不然。”蕭太後仍懷有信心,“天下事往往怪得很,看似容易其實難,看似萬難其實易,隻要肯下功夫努力,凡事都有成功可能。”


    韓德讓為蕭太後一番議論所提醒:“太後莫非要利用紅葉?”


    蕭太後會心地一笑:“今日上午,紅葉捎來信息,言說她已隨宋王到達澶州,不堪奴役,請求派人救她。這豈非天賜良機!”


    韓德讓感到可行:“不妨一試。”


    休哥、蕭達凜二人莫名其妙,蕭太後並不解釋,而是召來勿答,當麵交待了一番。


    澶州,是宋都開封以北、黃河南岸的軍事重鎮,堪稱宋都的屏障與門戶。宋朝開國以來,與遼戰事不斷,深知澶州重要,曆年不斷增修擴建,使澶州城高池深,堅固如磐。宋太宗自這次北伐以來,前線捷報頻傳,特別是潘美、楊業已攻陷雲州,占領遼之西京,太宗龍心大悅。可是,蕭太後傾國南援,耶律斜軫據守蔚州,耶律休哥據守涿州以北,一時間雙方處於相持階段。對此,宋太宗並不苛求速勝。他明白,兩軍主力相遇,必有一場惡戰。此番決戰獲勝,就可收複幽燕,甚至直搗臨潢。為了便於指揮,他特地移住澶州。並根據西路戰場形勢,果斷做出決定,命楊業率軍沿桑幹河東出,進攻耶律斜軫側翼,配合田重進奪取蔚州。對於北麵主戰場,他深知十萬大軍深入敵境,糧草給養至為關鍵。因此,一麵詔令曹彬節省糧草,一麵坐鎮澶州加緊催調,力爭盡快把接濟糧草送到前線。但是,宋太宗犯了個致命錯誤,他千不該萬不該把紅葉帶到澶州。


    人的欲望很怪,越是得不到的越覺珍貴,於是又激發起更大的欲望,越是要得到它,宋太宗對紅葉就是如此。按說宋太宗後宮不乏佳麗,不見得諸多妃嬪的色藝都不如紅葉,可是宋太宗偏偏看中了紅葉並對她著迷,而貴為天子的他不能占有紅葉,又怎能甘心!在這種心理支配下,盡管紅葉失身後仍不肯與他伴寢,他還舍不得把紅葉處死。但是,紅葉也鐵了心,她發誓寧死也不讓宋王再玷汙身體。當然,她並未放棄求生的希望。來到澶州次日,她就巧遇一名幽州來的商販,委托這個人帶信給義父韓德讓,請求義父救她脫離深淵。


    幾天過去了,宋太宗幾乎天天都來糾纏,紅葉始終是老原則,伴酒,唱曲,跳舞諸般皆可,就是拒不伴寢。前方戰事膠著,宋太宗心情漸漸不佳,他也要同紅葉決戰了。


    青山吞下紅日,碧雲擁出金輪,宋太宗行宮融進燭焰映照下的輝煌中。趙光義處理完最後一件國事——前線軍糧業已備齊,運送路線、護糧兵將業已選定,隻待明早啟程了。他估計,這批軍糧如晝夜兼程趕路,不過三五日就可到涿州前線,那麽至少半月軍中糧足,以後就不愁接濟了。有糧軍心穩,何慮與遼軍決戰,勝利自然可期。心情愉快思歡樂,想起紅葉不肯伴寢,煩惱不覺又襲上心頭。傳令總管太監,召紅葉立刻來見。


    晚風中傳來一陣悅耳的環聲,繡簾起處,病懨懨的紅葉,愁鎖雙眉,淒慘慘的芳容,無語步入,木然佇立在太宗麵前。


    宋太宗心頭殘存的一點愉悅立時灰飛煙滅:“你哭喪著臉,像木頭一樣,分明是有意欺君。”


    紅葉半眯杏眼,隻不做聲。她想,義父接信後定會派人來設法搭救。如今她恨不能立刻飛離牢籠,對宋太宗的積怨都上心來,應酬之意全無。


    “你!啞巴了不成。”宋太宗氣得一拍書案。


    紅葉索性裝起啞巴,銀牙咬住櫻唇,一字不吐。


    “好吧,看來我們的緣份盡了。”宋太宗決心實施既定方案,“來呀,帶白柳。”


    少時,蓬頭垢麵的白柳被兩名武士押來。他雙臂倒綁,口內塞物,看見紅葉,珠淚雙流,卻難以出聲。


    紅葉見日思夜想的表哥,如此骨瘦如柴的情景,再也不鉗口了,她哭奔過去:“表兄,你受苦了!”


    兩名武士死死把紅葉拖住,她與白柳咫尺天涯,不能靠近。白柳隻能靠淚水與目光與她交流感情。紅葉五內如焚,捶胸頓足:“表兄,你為我受盡了折磨,此生我定以死相報!”


    “好,孤今夜決心成全你們。”宋太宗起身踱了幾步,“這是你們最後一次見麵了,三更以後,先將白柳淩遲處死,五更天亮,再將紅葉亂箭穿身!帶走。”宋太宗轉過身,狠狠心袍袖一揮。


    武士不由分說,先將白柳推走,又將紅葉推出朱門。宋太宗這時又突然說:“且慢。”


    武士挾持紅葉立定候旨。


    宋太宗頭未回身未轉,背對他們說:“到三更還有兩個時辰,紅葉如肯回心轉意,一切都可改變。”


    “昏君,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兄妹二人有一死足矣!”紅葉毫無貪生怕死之意。


    “帶走!”宋太宗暴怒地喊道,他徹底絕望了。


    清冷的月光,斜照進陰暗的牢房,一把大鎖,鎖死了紅葉最後一點希望,義父派來救自己的人,肯定是趕不到了。與其明晨當眾受辱而死,何不現在就懸梁自盡。紅葉打定主意,解下束腰絲絛,搭上房梁,將頭伸進去。


    房門無聲地被推開,一條黑影閃身而入,又將房門無聲關上:“紅葉,你要做甚?”黑影躍上桌子,手中刀一揮,刀光過處,絲絛無聲斬斷。


    紅葉癱坐在桌上:“你,是誰?”


    “低聲。”黑影叮囑後告知,“我是勿答呀,韓大人派我來救你。”


    “啊!”紅葉一陣喜悅,昏了過去。待她醒轉,急不可耐地要求,“將軍,快救白柳,我們好一同脫離險境。”


    “莫急。”勿答身負蕭太後交辦的重任,急如星火趕到澶州,摸入行宮,捉住一名太監問清了紅葉關押之處,這一切都很順利。但是,要求紅葉為國分憂之事該如何啟齒呢?“將軍,我是一時一刻也呆不下去了。”紅葉哀求,”快救白柳出來,我們好一起逃走。”


    “紅葉,”勿答想幹脆直說,“韓大人和太後要你辦一件大事。”


    “義父?太後?要我辦事?”紅葉甚為糊塗。


    “紅葉,眼下宋國數十萬大軍入侵我國,韓大人保太後和萬歲禦駕親征已到南京。兩軍對峙,決戰在即。如若我軍戰敗,宋兵長驅直入,遼國百姓隻怕都要淪為奴隸。此戰若欲取勝,就需靠你紅葉出力了。”


    “將軍,義父對我恩深義重,若用著奴家,萬死不辭。”


    勿答點出主題:“韓大人要你設法弄清運糧路線。”


    “這,我無從知曉呀。”


    “你可以設法嘛。”


    “請將軍明教。”


    勿答遲疑,雖覺難以啟齒,但還是出唇:“宋王荒淫,垂涎於你,正好借此探明運糧路線。”


    紅葉聽罷,半晌無言,經過一番權衡,毅然揚起粉麵:“為了契丹百姓,為了不負義父厚望,我甘願受辱獻身!”


    “小姐!”勿答的擔心解除了,“大遼君臣都會感激你的。”


    “昔日西施、鄭旦,為了越國複興,委身事吳,千古流芳,紅葉為何不能步其後塵?”


    “小姐,戰事緊急,須早做主張。”


    “將軍放心,我自有道理。”


    “好,小姐,在下告辭,我會暗中保護你。”


    “將軍。”紅葉關心勿答安全,叮囑一句,“宋王身邊護衛,多為武藝高強之人,千萬不可涉險,以免招致殺身之禍。”


    “多謝小姐指教,我會小心行事的。”勿答從心中感激。適才也潛入行宮,他也曾想到何不刺殺宋王,無奈試了多次,發覺禦護衛警戒甚嚴,難以接近,隻得放棄了這一念頭。勿答把話說明,就抽身離開了。


    時近三更,宋太宗的寢宮依然燈火輝煌。百無聊賴的趙光義,在滿室珠光寶氣中晃動著身軀。至高無上的皇帝就無煩惱嗎?繼兄登位後的閑言碎語仍充斥朝野,急於建功立業掃平契丹一統天下,以赫赫武功樹立形象青史留芳的設想總是難以實現,宋太祖兒子的存在更是對皇位的威脅……這一切說明,貴為天子亦不能隨心所欲。人生在世,不論地位高下,都難免有苦悶與煩惱。不是這樣嗎?擁有天下富有四海,卻不能占有一個小小的紅葉,這帝王的權威何在呢?總管太監小心翼翼入內請旨:“萬歲,時辰已近三更,那白柳如何處置?”


    宋太宗略一思索;“殺。”


    “如何處死?”


    “千刀萬剮!”宋太宗似乎要把一切怒氣都發泄到白柳身上,說時咬牙切齒。


    “遵旨。”總管太監轉身欲出。


    一陣蘭麝香氣中,濃妝豔抹的紅葉款款步入:“公公,請暫留貴步。”


    紅葉的出現,使宋太宗立刻驚呆,張開嘴巴合不上,卻又說不出話來。這許多年,何曾見過紅葉如此盛妝。紅葉姿色絕倫,淡掃蛾眉就足以令天下男人垂涎三尺,如今這刻意妝扮,愈加豐采照人,使宋太宗神魂顛倒。


    紅葉挨近宋太宗,檀口中的馥馥香氣直撲他的麵頰,使他感到癢酥酥地愜意。紅葉粉麵桃腮上漾出媚笑的漣漪:“萬歲,三更天可是尚未到呀!身為天子還自食其言嗎?”


    “啊!”宋太宗方始清醒過來,他萬萬沒想到紅葉會回心轉意,因此顯得手足無措,“不,不,不,朕從來言而有信。”


    “奴家可親耳聽到了萬歲傳旨殺人。”


    “前旨做罷,你快退下。”宋太宗將總管太監趕走,滿麵笑容問紅葉,“你想通了?”


    “咳!有什麽法子呢。”紅葉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我總不能眼看表兄死得那樣慘。”


    “你明白就好。”宋太宗為自己的權威最終取得勝利感到振奮,迫不及待就要將紅葉擁入懷中。


    紅葉機靈地閃身躲開:“萬歲,我還有條件。”


    “條件?”宋太宗很大度地,“說,千條百條均可。”


    “其實,我這條件對萬歲是微不足道的。”紅葉由淺入深,“萬歲要賜我表兄千兩黃金,以供他終生度日。”


    “小事一樁。”


    “還求萬歲把我表兄送回家鄉。”


    “這,也好說。眼下我大軍已逼近幽州,不日即可收複失地,白柳屆時自可返歸故裏。”


    “不,表兄即刻回家我才放心。”紅葉點明說,“運送軍糧的隊伍明晨啟程,何不叫白柳隨行呢。”


    “倒也是個辦法,朕答應你。”宋太宗並未多想,或許是他太急於得到紅葉了,“你的要求,朕俱已應允,今夜良宵,莫負這千金一刻的吉時吧。”


    紅葉稍稍避開一些:“萬歲,數年都過,何必急於一時呢。明晨送走表兄,明夜就陪萬歲效魚水之歡。”


    “好吧,朕全都依你。”


    紅葉芳心帶著初戰勝利的喜悅,回轉自己的臥房。


    明豔的彩霞剛剛染亮行宮的脊檁,馬軍護送的運糧隊就已待命出發。紅葉將白柳扶上馬背,悄聲叮囑,“你且安心隨隊向前,今天夜裏我們會趕上來,勿答救你離開。”


    “我記下了。”白柳依戀地看看紅葉,隨隊出發了。


    紅葉剛剛回房,宋太宗便來糾纏:“你已如願以償,也該讓朕如意了。”宋太宗在她粉腮上啄了一口。


    紅葉為穩住他,並未躲閃,含笑相勸:“萬歲,奴家已經屬你,隻待今夜合歡,何如平民百姓一般猴急。萬乘之尊,白晝做兒女事,未免不雅。”紅葉與勿答約定,入夜後出逃,故而盡量穩住宋太宗。


    這番話還真把宋太宗說住了:“啊,朕豈是庸夫俗輩,怎會有苟且之為,且待月照紗窗,朕與你同赴陽台。”


    宋太宗走了,紅葉在緊張不安的心情中熬過了漫長的白天。夜網漸次籠罩了澶州,行宮內開始亮起了燈火。紅葉摸黑守在窗前,焦急地等待著勿答。可是,遲遲不見勿答影蹤。正在心急如焚,背後有人聲喚:“紅葉。”


    紅葉一驚,回頭看時,卻是勿答站在麵前,又複一喜:“哎呀!你怎麽進來的?”


    “從門而進哪,這點武功不值一提。”


    勿答手執短刀,“可都收拾好?快隨我走。”


    紅葉把手中小包一晃:“隨身物件全在這裏,我們走吧。”


    “怎麽還不掌燈呀?”院中傳來太監的說話聲。


    “糟了!”紅葉問勿答,“怎麽辦?”


    “我先隱身藏起,你設法先把他支走。”勿答說罷,縮身鑽入床下。


    紅葉點上蠟燭,將太監迎入:“公公請坐。”


    “不了。”太監站在門內說,“皇帝宣你立即進見。”


    “公公,”紅葉已有主意,“請您回去奏明萬歲稍候,我要沐浴後才能去麵君。”


    太監一想也對,陪皇上睡覺,哪有不洗澡的道理!就退出回奏去了。勿答從床下鑽出,手拉紅葉:“快走,再晚就怕走不脫了。”


    二人出門,躲開崗哨,準備走東側院出行宮。就在這時,東側門裏一片喧嚷,無數燈籠照得通明,十幾名護衛押著一個人走過來。隱身在樹叢後的紅葉看得真切,啊!那被綁之人分明是白柳!這一驚非同小可,一時間她什麽也不顧了:“表哥!”高喊一聲撲過去,勿答要攔已來不及。


    紅葉與白柳擁抱在一起:“表哥,你為何不聽我囑咐?”


    “表妹,你被欺騙了,我跟的運糧隊是假的,一個護兵告訴我,他們到高陽關就要殺死我,所以我才逃回來報信。”


    “怎麽!”紅葉想到義父的期待,“那真的糧隊呢?”


    “還有兩支運糧隊,一走瓦橋關,一


    走益津關,但是一真一假,我也不知何假何真。”


    護兵們竭力分開他二人,但紅葉與白柳死死抱定不鬆手。宋太宗聞訊趕來,見狀大怒:“你二人快快分開!”


    紅葉怒斥:“呸!你這個衣冠禽獸,騙我表哥隨假糧隊出發,然後在路上把他害死,你不是人!”


    “紅葉,你知道也好。白柳罪大欺天,絕難活命,你現在回心轉意,尚為時不晚。”


    “昏君,我死也不會讓你如願!”紅葉麵對夜空,“義父,我隻有來世再報大恩了!”她突然搶過護衛手中刀,刀鋒一橫,香銷魂斷。


    白柳撲在紅葉屍身上昏厥。宋太宗見一切落空,氣恨已極:“將白柳與我碎屍萬段!”


    十數把鋼刀翻飛,月光中鮮血四濺,勿答不忍再看,緊緊閉上了眼睛。(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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