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溶溶打量著那個大男生,看上去十七八歲的樣子,頭發很長,完全遮住了耳朵,前額還甩著一綹很帥的劉海,五官周正,眉眼之間有一種自信的神情。上身穿了一件長袖套頭衫,袖管向上擼起來,露出半截結實的小臂,下麵一麵的牛仔褲上斑斑點點,大概很久沒有洗了,腳下踩得一雙高幫運動鞋透出前衛的風格。


    “你是誰啊?”白溶溶努力克製著自己內心的慌亂,一邊問一邊用餘光朝屋內瞥了一眼,希望能看到許姐的影子。


    那個大男生也上下打量著白溶溶,很陽光地咧嘴一笑,反問道:“你是小白阿姨吧?”


    白溶溶被他問得一愣,聽他叫自己小白阿姨,更加迷惑不解,盯著他的臉仔細端詳,感覺他的模樣、五官好像在哪裏見過,卻又怎麽也想不起來他到底是誰。


    “你是......”


    大男生嘿嘿笑著,說:“您別猜了,肯定猜不出來。我叫康立冬,康海明是我爸爸,知道了吧?”


    白溶溶雖然聽得清清楚楚,卻呆在那裏更加不知所措,一臉驚愕的表情,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雖然她知道康海明有兩個兒子,可是還沒有準備好跟他們見麵,康海明也沒跟她說過他們要來,如今,突然冒出這麽一個半大小夥子叫她小白阿姨,簡直就像晴天霹靂一樣。


    康立冬倒是一點也不緊張,還是一副微笑的麵孔,這一點與經常板著臉的康海明絲毫也不相同。


    “你下班挺早的,我爸什麽時候回來?”他說話的語氣很隨便,就好像他根本不是剛剛才冒出來的。


    “喔,他,沒準時間。你到屋裏坐啊。”白溶溶鎮靜下來,說話的聲音也很平靜,但是心裏卻像堵了什麽東西。


    “屋裏太悶了,院子裏空氣好。”康立冬直接從台階上跳到水池邊。“哇,這麽大的魚,撈一條燉了吧。”說著,他又擼擼袖管,彎下腰就去抓魚,本來安靜的水池立刻被攪得翻江倒海。


    白溶溶站在那裏又看了他幾眼,一股無名之火平空而起,直撞到心口,卻隻能轉身推門進了屋。


    許姐正好端著著茶來到堂屋,見白溶溶進來,忙招呼她:“白老師回來了,今天晚上有客人,燒什麽菜啊?”


    白溶溶吧挎包掛在衣帽鉤上,淡淡地說:“什麽客人啊?他不是老康的兒子嗎?”


    許姐臉上僵硬地幹笑了兩聲,跟一位年輕的後母談論一個比她小不了太多的繼子,誰都會有同樣的尷尬。“也不曉得他怎麽來了,康總有講過嗎?”許姐給白溶溶倒了一杯茶,說話加了小心。


    白溶溶端起茶來喝了一小口,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轉身朝樓梯走過去。


    “白老師,康總等一下回來吃飯吧?”


    白溶溶頭也不回,一邊上樓梯一邊甩下一句話:“不知道,你自己去問他。”


    這時,康立冬雙手掐著一條一尺多長的大紅錦鯉衝進來,興奮地對許姐說:“許姨,看這條魚多大,一會做糖醋魚吧!”


    許姐一見,急的直拍手:“哎呦呦,小祖宗,儂抓這個錦鯉魚做啥?這個錦鯉魚是風水魚嘍,不好抓來吃的,快放回去,快放回去。儂要吃魚吾這就去買好了啦!”許姐推搡著康立冬,逼著他把魚又放回池子裏。


    “唉呦,看看儂這身衣服,髒兮兮的要不得,快換下來,吾把儂洗洗幹淨。”


    白溶溶在樓梯上聽到許姐跟康立冬說話,心裏一陣五味翻湧。她聽得出來,許姐跟康海明這個兒子關係不是一般的熟悉,她照顧康海明這麽多年,說不定還幫他照顧過孩子,莫非她早就知道康立冬要來,就是想讓他來攪和,好在暗中看笑話。


    白溶溶關上臥室的門,感到一種難以言表的疲憊。在辦公室悶坐了一天,本以為回到家就能輕鬆一下了,偏偏突然冒出一個那麽老大的兒子來,讓人怎麽接受得了?他叫她小白阿姨,小白阿姨,分明就是看不起她,分明就是在暗示,她隻是他爸爸的小老婆。剛一見麵就這樣明譏暗諷,以後的關係還怎麽相處?這個康立冬好像還是那個小的,還有一個大的,如果哪天也過來呢?這個家裏還有安靜的日子過嗎?


    白溶溶越想越煩,索性倒在床上,扯過被子蒙住了頭。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裏屋外都很安靜,白溶溶感覺自己好像睡著了。


    她翻了一個身,朦朧中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門口閃進來,然後迅速把門掩上。天啊,那是文波!白溶溶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差一點就叫出聲來,被洪文波上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白溶溶感覺憋得喘不過氣來,雙手掰開他的手,滿臉委屈地看著他,說:“你怎麽一直都不來看我,也不理我,你好狠心。”


    洪文波冷冷地說:“我狠心還是你狠心,你背叛了我們的愛情,嫁給一個老頭子,他都能當你爸爸了吧!”


    白溶溶自覺理虧,低下頭去,眼淚撲簌簌流出來:“不許你這麽說,我心裏還是愛你的啊。”


    “你愛我,你跟一個高官厚祿的老頭結了婚,還好意思說愛我。”他向後退了一步,繞到床腳的位置站定,嘴角陰冷地撇著譏諷道:“你每天就是跟他睡在這張床上吧?一下班就上床,是不是就等他回來行苟且之事啊?”


    “你不許侮辱人,你走。”白溶溶滿眼淚水,心中無比憤怒,卻又發作不起來,說話的聲音又細又弱。


    “我走,我當然會走,我不會破壞你們的家庭幸福。等會兒你那個老頭子老公回來,還有那個兒子,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晚飯,多溫馨的畫麵啊,真讓人羨慕。對了,那個兒子比你小幾歲?他跟你喊媽的時候你不會臉紅嗎?”


    白溶溶被他一頓挖苦,氣得說不出話來,一邊流淚一邊揉著自己的胸口。洪文波看到她那副痛苦的樣子,似乎又動了惻隱之心,輕輕走近她身邊,伸手撫摸她的頭頂,歎了一口氣:“你真是自尋煩惱啊。”


    那一瞬間,洪文波此前對她的種種好又浮現在眼前,她竟忍不住抓住他的胳膊,臉也緊貼著他,不停地啜泣,越哭越傷心,恨不得把心裏的種種鬱積都哭出來,可是,越是想哭胸口越是憋悶,就好像空氣都被抽幹了,整個世界都要被憋悶死了。


    忽然,外麵有人敲門,白溶溶一驚,洪文波抽出胳膊,用力推了她一把,然後就像一陣風一樣朝窗戶奔去,倏忽一下就不見了。


    白溶溶驚醒來,掀開蒙著頭的被子,大口喘著粗氣,四下看看,哪裏有洪文波的影子,不過是自己的做得南柯一夢。


    “篤篤篤。”果然有人敲門。


    白溶溶起身打開房門,是許姐站在門口:“白老師,康總回來了,叫儂下樓去吃飯。”


    “嗯,知道了,我就來。”


    白溶溶來到樓下,飯菜已經擺上了桌,果然比平時的四菜一湯要豐盛,一張八仙桌都擺得滿滿的。


    康海明依舊坐在主人的位子,背北朝南,正在跟坐在對麵的兒子談話,見白溶溶走過來,忙招呼她:“快來快來,今天許姐多燒了幾樣菜,都等著你呢。”


    白溶溶僵硬地笑了一下,說:“等我幹什麽,你們先吃好了。”


    康海明本來就是明察秋毫的人,早就看出白溶溶心情不好,也不坐理會,端起酒來說:“都開動吧。”他又朝許姐說:“許姐,你也來一起吃。平時你總是要一個人吃飯,今天你幹兒子來了,總要跟幹兒子一起吃頓飯啊。”


    許姐還在推辭,被康立冬過去推著後背,硬要她坐在自己旁邊。


    康海明喝了一口酒,似乎是在向白溶溶解釋,指點著康立冬說:“這小子,一晃都能自己跑來找老子了。我印象裏,還覺得他是小屁孩子,剛才一看,比老子還高了半頭。”


    康海明說話的時候帶著發自內心的喜悅,眼睛笑成一道縫,眼角的魚尾紋糾集在一起,沒有一絲一毫的虛假。


    白溶溶不想在飯桌上讓康海明下不來台,隻好勉強笑笑,端著碗對康立冬說:“你不要客氣,多吃一點。”


    “這小子才不會客氣呢。”康海明夾了一塊清蒸魚。欠著身子放到康立冬碗裏,問道:“老子教過你,不管到哪裏,吃飯都不要客氣,還記得嗎?”


    康立冬大口嚼著,說:“記得,飯是老天爺賞的,跟誰都不用客氣。”說完,他又夾了一塊排骨,卻放到許姐碗裏:“許姨,你吃啊。我小時候就愛吃你燒的排骨。”


    “好啦,好啦,儂自家吃,儂自家吃。”許姐很是感動,眼裏一紅,差一點就掉下淚來。


    康海明點點頭,對許姐說:“許姐啊,你也算沒白疼這個幹兒子,現在長大了,還知道給你夾菜了。往後有了出息,還要享享幹兒子的福。”


    “要得哇,立冬從小就聰明得不得了,將來一定比儂康老總還要更強幾倍啊。”許姐不停地把菜夾到康立冬碗裏,看著他狼吞虎咽,滿心滿臉都是歡喜。


    康海明也笑了:“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總比一代強啊。我們奮鬥一輩子,就是為了他們將來要比我們強。”他得意地喝幹了一杯酒,康立冬忙過去給他斟酒。


    給康海明斟完,康立冬端著酒壺站問白溶溶:“小白阿姨,你也喝一杯啊?”


    白溶溶朝他搖搖頭,隻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康立冬回到座位,給自己斟上一杯,朝康海明舉起來,說道:“爸爸,今天一看到小白阿姨我就明白了,你為什麽過了這麽些年還要再結婚,以後我要遇到一個像小白阿姨這麽漂亮的姑娘,也會不顧一切把她娶回家。這杯酒,兒子敬你。”


    康立冬突然把這麽個話題轉到白溶溶身上,大家都感覺很意外。白溶溶楞了一下,把筷子放下,朝康海明看了一眼。康海明幹笑了兩聲,端著酒杯教訓說:“別沒大沒小的亂說話。”他把酒杯放下,想趕緊把話題岔開,問道:“你上次來信說想去留學,托福考了沒有啊?”


    “托福沒問題,問題是你得給我錢啊。”康立冬嘻嘻笑著,一副小兒無賴的樣子。


    許姐插話說:“好好的要去留什麽學啊?在國內不是一樣能念書?念完大學讓老總給你安排一個工作,不是很好的嗎?為啥還要去外國留學?吾聽人家講,去留學的很辛苦,還要刷盤子刷碗去打工,老辛苦的,你哪裏做得來?不要去了。”


    康海明笑道:“道理你講不過他了,讓他去外麵見識見識也好。改革開放,光知己不知彼也不行,關鍵是,你出去了要認真念書,學一點國內學不到的真本事,別被花花世界迷了眼,到外麵虛度青春,到時候老子可不饒不了你,聽到了嗎?”


    康立冬一拍胸脯:“你放心,也不看看是誰的兒子,什麽時候也不能給康海明同誌丟臉啊!”


    “好,這句話老子愛聽。”康海明指著酒杯:“來,給老子滿上,大家都滿上,咱們一起喝一個。”


    白溶溶站起來,說:“你們慢慢喝。”說完,轉身朝樓梯走過去。


    “小白阿姨,你吃的太少啊?難怪身材這麽好!”


    白溶溶停下腳步,側臉看看康立冬,又看看康海明,什麽都沒說,緩緩走上樓去。


    康海明也感覺有點不對勁,就對兒子說:“以後別這麽叫,什麽小白阿姨。”


    康立冬嘻嘻笑道:“那該怎麽叫啊?我可以跟她叫媽,就是怕她會更難為情。”


    康海明狠狠瞪了他一眼,默默地喝了一口酒,沒再說什麽。


    吃完晚飯,又跟兒子聊了一會天,電話就追到家裏來。康海明讓許姐給康立冬安排房間,自己到書房去處理公務,一忙起來就忘了時間,等感覺疲倦了,又是午夜了。


    康海明放下手頭的文件,沿著樓梯來到三樓的客房,輕輕一推,門開了。


    房間裏的燈還開著,康立冬已經鼾聲如雷。康海明走過去,給兒子把被子蓋蓋好,又附身撿起被他掉在地上的一本書,看看封麵,是一本介紹美國大學的書——《精英之路》。康海明把書合上,放在床頭櫃上,慈愛地把手按在他厚實的肩膀上,輕輕捏了兩下,又怕驚醒了他,趕緊鬆開,


    他上一次這樣看著兒子酣睡的時候還是八年前。那時候,他剛參加完渤海石油會戰,被調到石油部擔任綜合司司長,臨上任之前,先回到生活基地跟家裏人團聚幾天。那幾天,兩個兒子每天都粘著他,一刻都舍不得離開,晚上睡覺也要他來下熄燈令。他還記得老婆當著他的麵對兒子抱怨:“我天天伺候你們吃,伺候你們穿,你們卻就知道跟爸爸親,以後我可不伺候你們了!”


    那個情景,康海明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是他們一家人這一輩子裏最溫馨、最幸福的團聚。當時,康海明剛剛開啟了自己的仕途,是石油係統最有前途的年輕幹部之一,可是,就在那次分別不久,老婆突發淋巴癌,幾個月的時間人就沒了,留下兩個未成年的兒子。


    康海明沒有能跟老婆見上最後一麵,這是他後來多年沒有再婚的一個重要原因。當老婆病危的電報送到他手上的時候,她正參加東海勘探規劃會議,等他向領導請了假趕回去的時候,人已經去世兩天了,停在太平間的格子裏。


    沒有跟老婆見上最後一麵,康海明自己悔恨不已,但最讓他痛心的還是長子康國興。在媽媽病情最重的時候,爸爸沒有回來,媽媽臨死之前還在盼望著能見到爸爸出現,他還是沒有回來,從此以後,康國興再也沒有跟爸爸說過一句話。


    萬千往事浮上心頭,康海明感覺有些沉重,便起身離開兒子的房間,隨手把燈關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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