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瑜在采訪的時候,曾經麵對過比省委書記還要高出許多級的大領導,從來都沒有絲毫的膽怯,因為那是在公共場合,是在工作時間,是一位新聞記者麵對一名采訪對象。


    但此時此地,既不是工作時間,又不是工作場所,在一棟很像私人空間的大house裏,麵對著從一開始就麵帶色相的林富民,陳瑜第一次感覺到恐慌,甚至很想拔腿就跑,隻要拚盡全力,或許還能逃出這個雖然有三麵玻璃牆、卻被簾幕重重遮蔽的不安之地。


    所有的念頭都隻是一閃而過,陳瑜保持著得體的冷靜,望著林富民朝自己走過來,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在這種時候,任何一點慌亂都會把自己置於更加被動的局麵,必須冷靜應對,才能在林富民可能會發動的攻擊中尋找破綻。


    林富民走到陳瑜近前:“是不是忙了一天有些累了?那咱們就長話短說,來,先請坐。”


    他伸手示意請陳瑜在長沙發上坐下,自己坐進單人沙發,翹起二郎腿,然後吩咐郝秘書:“小郝,拿一瓶紅酒來,接待小陳這樣的貴客應該用紅酒。”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陳瑜,似乎是在觀察她的反應。


    這樣一種開場的方式基本上是在陳瑜可接受的範圍之內,因此,先前的種種心慌此時已經平靜下來。


    她微微一笑,問道:“林書記喜歡喝酒吧?”


    林富民搖搖頭:“我一點也不喜歡,可是又一天都離不開。我的一位老領導曾經說過,能喝酒的人才能幹,所以,我們就努力喝酒,讓自己顯得比較能幹。後來,我用人也自覺不自覺地在使用這一條標準。在我們這個班子裏,我跟老康的酒量是不相上下的。但是,我們兩個人的區別就在於,他喜歡喝酒,嗜酒如命,而我一點都不喜歡,隻是用酒來聯絡感情,純粹的工具。”


    郝秘書把酒拿來,林富民示意讓他放在桌子上。


    “您是一把手,用這樣的標準用人多沒道理啊,對不愛喝酒的人不公平。”陳瑜幾乎完全是出於職業本能,隨口就提出了一個問題,她想了解林富民更深層次的行事邏輯。


    林富民拿起酒瓶,斟滿兩杯酒,然後將一杯輕輕推到陳瑜麵前,盯著她說:“也不是完全沒道理,能喝酒的人一般都比較開朗,善於和人溝通,人緣好,遇到問題辦法也多,這些都是一個能幹的人需要具備的基本素質。對一把手來說,通過喝酒發現人才是比較有效的捷徑。”


    他端起酒杯,向陳瑜舉了一下,笑眯眯地說:“來把,看看你的酒力如何?”


    陳瑜低了一下頭,然後抬起頭,直盯著林富民的眼睛平靜地說:“林書記,酒就免了,有什麽話您就直接說吧。”


    林富民沒料到這個看上去嬌嬌柔柔的女孩子竟然如此老道,完全不按照他的套路走,一時也找不出什麽話來說,隻能幹笑幾聲說:“有時候,酒就是潤滑劑,讓談話更有趣。如果什麽時候都開門見山、單刀直入,那也太乏味了。”


    他看了一眼陳瑜,把杯裏的酒搖晃幾下,恢複了一把手的自信和威嚴,問道:“你這次到江東來,都打算采訪些什麽啊?”


    陳瑜聽他問到工作上來,暗中鬆了一口氣。隻要是談工作,就不會跑偏了。


    “我們是跟宣傳部和省宣辦直接聯係的,主要是圍繞新江東願景這個主題進行采訪。”陳瑜沒有提到康海明,想把問題大而化之。


    “江東新願景是康省長提出來的,他這是想通過你們製造輿論聲勢,好在政治上給他自己加分。”林富民毫不掩飾自己對康海明的漠視,滿臉不屑地喝了一口酒,看看陳瑜,語重心長地說:“年輕人,你的政治閱曆還不夠豐富,雖然你不在我們省工作,但是貿然陷入一個省的發展方向之爭,也是會給你自己找麻煩的。我是看你才華出眾,年紀輕輕就取得了過人的成績,這才對你格外看中,給你提個醒。”


    陳瑜很認真地聽著,腦子飛快地分析著林富民這番話隱含的意思。他為什麽要向一個局外人如此公開地暴露他與康海明之間的矛盾?他應該知道自己與康海明之間的私人關係,卻還要向她毫不隱晦地表明對康海明的不滿,難道僅僅是出於一把手的自大和狂妄?他說要給自己提醒,是不是一種威脅的暗示?


    陳瑜的心又開始砰砰直跳。她清楚一位省委書記的權力有多麽大,稍有不慎,後果就很嚴重,因此,她緊繃著嘴唇,不敢輕易開口。


    林富民認為陳瑜被震住了,眯起眼睛看著她:“年輕人嘛,有時候是被動地卷入政治漩渦,身不由己,需要有人拉一把,幫他脫離漩渦。十年動亂期間,我的一位老領導被打倒了,為了保護我,他在關牛棚之前把我從省直機關下放到商業係統,使我能夠遠離江東的政治漩渦,沒有卷入省直機關的派係鬥爭,這才讓我能在十年動亂結束之後東山再起,一直到今天成為江東的一把手。所以,我今天晚上找你談話,就是要讓你免於陷入被動,我要拉你一把。”


    陳瑜點點頭,看上去似乎很感動:“林書記,我不想卷入什麽政治漩渦,我隻是一名普通的電視新聞工作者,還很年輕,對這次采訪的認識也僅僅是覺得很重要,可能會對江東省的發展有一定幫助,其他的事,我根本沒有想。”


    林富民嘴角浮起一絲冷笑:“你根本沒想嗎?康省長安排三家江東企業在經濟電視台投放廣告,難道這也是單純的商業行為?與你到江東采訪就沒有任何關係?小陳同誌,作為一名新聞工作者,新聞的黨性原則是第一位的,你敢用黨性保證這樣做不是利益交換嗎?拿黨的宣傳陣地做人情,甚至做交易,這不是以權謀私是什麽?就算你再沒有政治閱曆,難道黨性原則也沒有嗎?”


    他說話的時候語氣很平和,甚至還有一點親切,毫不掩飾地向陳瑜表明,他手裏還有牌,而且每一張都是大牌,因此,在陳瑜聽來,他的話就像一把刀朝砍過來,刀刀見骨。


    看來,林富民早就掌握了康海明與經濟台聯係的情況,隻是引而不發。雖然三家江東企業在經濟台投放廣告表麵上屬於商業行為,但康海明確實從中起到了關鍵的牽線作用,而陳瑜除了獲得電視台內部的廣告獎勵,還給這三家公司分別做了新聞短片,作為對他們投放廣告的額外補償,嚴格講起來,這就是有償新聞,如果再進一步上綱上憲,那就正如林富民所說的,是拿黨的宣傳陣地送人情、做交易,單憑這一條,就可以輕鬆地斷送了她的新聞職業生命。


    陳瑜真的有些心慌了,她沒想到這個一直滿臉微笑的省委書記竟然是一隻笑麵虎,笑臉背後隱藏鎮種種陰險的手段。但是,自己是經濟台的記者,跟他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他這樣做不會是衝著她來的,一定另有原因。


    他會是要借這件事整治康海明嗎?一把手、二把手之間的明爭暗鬥普遍存在,今天竟讓她給碰上了,而且還是兩位巨無霸之間的較量,這可不是一個小小的電視主持人能玩得起的。


    “林書記,我工作時間不長,就像您剛才說的,閱曆不夠,經驗不足,許多事情就是別人怎麽辦我也跟著怎麽辦。這次江東采訪,是有一些做法不合規,可是,大家都是這麽做的,您如果一定要從黨性的高度來苛責我,那我也隻能認錯。可是,您是一位省委書記,我隻是經濟台的一名科級小記者,跟您差著好幾座喜馬拉雅山的高度,您何必跟我一般見識呢?”


    陳瑜本來是想示弱,博取林富民的同情,卻無意間暴露了自己的軟肋,這讓他眼神一亮,眼睛眯得更小,起身挪了一個位置,坐到陳瑜坐的那張長沙發上,離她隻有一隻手臂的距離。


    陳瑜緊張起來。躲是躲不掉的,如果他再向自己靠近該怎麽辦?如果他動手動腳怎麽辦?如果他霸王硬上弓怎麽辦?十萬個怎麽辦在陳瑜的腦子裏都冒了出來,但卻沒有一條應對的答案。


    “我說了是要拉你一把,接下來就看你自己伸不伸手了。如果你自己不伸手,我也拉不住你。”他斜靠在沙發扶手上,再次向陳瑜舉起酒杯:“來吧,我們先幹一杯。這是窖藏了五十多年的法國酒,味道非常醇厚,讓它給我們的談話增加點韻味,不要那麽幹巴巴的。有些時候,一杯酒就能化解所有不愉快。這是周總理經常運用的工作技巧。”


    陳瑜猶豫了一下,想著自己還要不要拒絕。林富民把另外一杯酒舉到她麵前,和顏悅色地說:“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哦,那樣就不好看了。”


    陳瑜明白不能再硬抗,便接過酒杯,跟林富民舉到麵前的酒杯碰了一下,放到嘴邊喝了一小口。


    “感情淺,舔一舔,你這樣喝可是不夠真誠啊。”林富民自己舉杯一飲而盡,把杯底一亮:“我先幹了,你看著辦吧。”


    陳瑜被將在那裏,隻能做出一副十分為難的樣子:“林書記,我是真的不能喝酒。”


    “那就深一口吧,我這點麵子總要給吧?”


    “這也是黨性保證的話嗎?您可是老黨員了。”陳瑜說著,把杯子放在桌上,坐直了上身,望著林富民說:“您可能以為我不過是個黃毛丫頭,隨便嚇唬幾句就能讓我就範了。這樣想您就把問題看簡單了。我也是老資格的時政經濟記者了,比您更大的官也見過。說一句您不太愛聽的話,像您這樣的官,在北京一撮一簸萁,我可是從來沒讓誰的唾沫星子嚇死。”


    她端起酒杯:“時間不早了,如果您沒有什麽具體的要談,那我就告辭了。這一杯酒,我敬您,如果明天有什麽罰酒,請盡管端上來。”說完,陳瑜深喝了一口,然後把酒杯往桌上一放,邁步想走,可是,剛邁出一隻腳,便感覺一陣頭暈,身子一晃,又坐回沙發裏。


    壞了,著了他的道兒。陳瑜的意識還清醒,但已經不能控製自己的身體了,隻感覺四肢無力,整個身體飄了起來,眼前也一陣陣暈眩,金星閃耀。


    她想叫,卻已經叫不出聲音,望著林富民越來越模糊的影子,內心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恐懼。


    “嗬嗬,剛才就說你閱曆太少,這下明白了吧。”林富民的聲音傳到陳瑜的耳朵裏,就像來自遙遠的深空,帶著一種莫名的壓力,要把她整個吞沒。她還想掙紮,卻被無邊的黑暗活生生屯了下去,接著一點意識都沒有了。


    第二天,陳瑜從黑沉沉的深空蘇醒過來。


    睜眼看看,眼前模模糊糊,好像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揉揉眼睛,感覺手臂還是那麽無力。再活動一下僵麻的兩條腿,感覺下體一陣刺痛。


    陳瑜心裏一驚:“我被髒了嗎?”


    她迅速想起了昨天夜裏的情景,好像是喝了酒之後就昏迷了,她聽到了林富民的淫笑聲,也感覺到了自己被他抱住輕薄,然後就陷入了深度昏迷,什麽都不知道了。


    陳瑜撐著坐起來,努力尋找散落在記憶中的片段。


    本來隻是到江東來做一次采訪,本來應該在康海明家裏和溶溶一起吃飯,為什麽偏偏突發奇想要去拍攝省委會議?為什麽要不顧夜深要去見林富民?為什麽明明看出林富民不懷好意,還要故作無畏,結果讓自己深陷不測?


    一連串十萬個為什麽,沒有一個不讓她後悔不已,卻又無可奈何。


    她擦了一把不知道什麽時候流下來的眼淚,撐起無力的身體下了床,一步一步艱難地走進浴室。


    水能洗掉的早就洗掉了,剩下的都是水洗不掉髒和惡心。


    她太低估了林富民的無恥,也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付出這樣的代價,或許隻是早晚的事。


    陳瑜從浴室出來,對著鏡子把眼淚擦幹淨。


    悔恨已經沒有用了,那不是陳瑜的性格。


    她走到化妝台前,開始像平時出鏡之前一樣,給自己化了一個濃妝,把全部的憤怒和仇恨都用脂粉掩蓋起來,然後換上工作時才穿的正裝,對著鏡子前後照了照。


    沒有一點瑕疵,隻有心裏的恨讓她的眼神充滿凶戾的光。


    她飛起一腳,把穿衣鏡踢得粉碎,然後轉身去開門。


    先把仇恨壓下去,工作還在等著她。(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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