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麽寒默默的將信函合上, 一雙漆黑的瞳孔看向了窗外明媚的天空, 波瀾不驚。南域地處西南,四季如春,隋家在西山外有自己的賽馬場地, 此時的草地綠色如野,許多穿著勁裝的男子騎著高頭大馬, 興致昂揚的大叫著什麽。隋麽寒抵達的時候已經晚了,隋虎見他到了, 便興奮的迎了過去, 道:“主子,未時已過,可是要考校下這群新兵娃子的騎射?”


    隋麽寒皺著眉頭, 麵色深沉, 沒人知道他此時在想著什麽。隋虎戰戰兢兢的看著自己這個小主子,他可不敢輕視他年齡小, 這小主子別看平日裏極少言辭, 心思卻跟個明鏡似的,一旦發威,六親不認。隋麽寒長吸了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麽了,隻是覺得有些煩躁, 幹什麽都沒太大情緒,不經意的掃了一眼遠處奔跑中的人群,點了下頭。


    隋虎如臨大赦, 長吼一聲,遠處零散的人群立刻整齊劃一,變成了一排排看似紀律嚴明的隊伍。隋麽寒抬著頭,背脊挺的很直,他似乎習慣了如此的姿勢,馬鞭狠狠一摔,向前方的主台跑了過去,那馬兒疾馳的馬蹄揚起的泥土,帶起了一陣灰塵。


    隋虎皺著眉頭看著遠去的主子,隻是覺得似乎在那張分外冷漠的身體旁邊,又加了一層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冰霜,讓人覺得渾身上下冷徹心扉。


    南域是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靜遠公府的府邸雖然在都城,但是祖籍南域,族長長老還有一些府裏的老人,都會選擇在晚年的時候回到南域。而對於南域本城之人,隋府便好像是一個土皇帝。隋麽寒的父親叫做隋向天,是這一世的靜遠公隋搖峰的嫡三子。如今隋搖峰回到南域養老,靜遠公的爵位由長子,也就是隋麽寒的大伯,隋搖峰嫡長子隋向丘繼承。隋家和蔣家雖然是同時代的人物,但是因為先皇的厚愛,多追加了三代平爵繼位的恩典,也就是說,現在的靜遠公隋向丘的兒子和孫子,還可以再繼任兩代公級的名頭,然後才會降級為侯。這或許也是對隋家放棄兵權的一種補償。


    話說隋麽寒的祖父,前任靜遠公隋搖峰也是個妙人,其實在大黎,極少有前任公侯在世的時候,便將爵位傳給嫡子的事情。然而這個隋搖峰卻是反其道而行之,沒有任何理由,而且還是壯年,便將公府交給兒子打理了。有人以為他貪圖隋家族長之位,因為隋氏與其他公府不同,根基始終在南域鎮守邊關,雖然如今表麵上的關主並非隋家人,但是隋家在軍中的影響力也依舊不減當年,包括現任的關主,早年也是隋家將領帶出來的兵而已。所以說,先皇將大公主賜予當年在京城風華正茂的隋向天,除了想讓世人覺得隋家應該惦念皇家恩典以外,更多的是想讓隋向天回歸南域,最好繼承族長之位,而不是在京中當個正三品的護軍參領。


    可是最終事與願違,隋家是百年望族,其家庭內部的鬥爭也是十分激烈的,並且祖上形成了一個不明文的規定,凡事繼承爵位的一脈,便不可再沾染族中權利,否則一家獨大,對隋家其他房的利益會有所偏頗。也就造成了,如今南域隋家族長是隋麽寒的祖父,隋搖峰嫡親弟弟隋搖赫的嫡長子,隋向南,而並非靜遠公府一脈的直係親屬。但是大公主嫁給隋向天後,聽從先皇囑托,執意勸說隋向天回到南域,其實也是想變著方的起到在南域監視隋家行事做派的作用,所以隋麽寒兄弟幾人,和隋家其他幾房在隋家族裏說的上話的有勢力的嫡係親屬並不是十分親密。不過那幾房人之間,本身也都有著隔閡。好在大公主並不是那種隨意欺壓人的皇親國戚,大麵上隋府和靜遠公府,大公主之間都相處的“和和睦睦”。畢竟不管如何爭奪族中權利,隋家人還是深知何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的。但是大家族裏人多嘴雜,大公主雖然由於血緣關係,是堅定的二皇子一派,並不意味著靜遠公府和隋家族裏的所有人都支持二皇子登基,畢竟每個人的利益多少會因為別人的利益而發生折損,所以在隋家人的眼裏,在以不損害隋氏千秋萬代的傳承為前提,大家是各謀出路的。


    不過在隋家各個勢力之中,公府嫡係三房由於屬於皇親國戚,多少占了先機,再加上大公主的三個兒子,一個個都不是什麽脾氣好親和的主兒,倒是無人敢在隋麽寒,或者隋麽宸麵前,多說什麽。誰讓人家隋麽宸至少還頂著皇帝外孫的帽子,別說是在南域,就是在當今的京城,不也“橫行霸道”慣了嘛,連他三舅舅的麵子都不給!


    一場原本應該精彩紛呈的騎射大賽在主人不太關注的狀況下落幕,隋虎發現主子心裏有事兒,沒有多扯什麽,隻是按照老規矩給一些新人賞賜。在南域,共有四個大城,分別是丘城,鶴城,月城和巳城。四個大城又分別有一些百年世族,其中除了隋家以外,比較有權利的分別是南域的關主柳家,和丘城,鶴城,月城,巳城的四個城主人家。柳家家主的妻子是隋家女兒,算是隋家表親。


    隋麽寒回到隋府已經是日落時分,他一整日似乎都被什麽事情牽絆住了心思,可是隱約之中,他又不太覺得自己被什麽牽絆住了。綠鶯等了一天,見主子回來了,急忙命人燒水熱飯,並且對著登門造訪的柳家嬤嬤道:“李嬤嬤稍等一會,我去問問主子再來回複您。”


    李嬤嬤見綠鶯待人如此客氣,急忙笑著回道:“不急不急,隋大少爺的事情才是正事。”


    綠鶯笑而不語,眼底閃過一絲不耐,真當她看的上她了嗎?雖然柳家如今掌握南域兵權,但是何人不知道柳家早年就是隋家的兵,即便如今做到了那個位置上,也多少有些傀儡之意。這南域十萬大軍,又有多少是他們柳家能真正信任,使喚的動的?


    綠鶯刻意換上了一件淡粉色的薄衣,雖然大少爺或許永遠注意不到她的舉動,但是至少她要做到時刻準備好的狀態,萬一哪日大少爺就……逾越了呢?想到此處,她的臉頰微紅,脖頸處掛著的翡翠鏈子在月光下越發翠綠起來,這還是少爺在她十四歲生日那年,特意賞給她的呢……


    夜色漸深,綠鶯在屋外站了一會,見主屋內的大少爺似乎並未看書,也沒有在做事,而是出人意料的似乎在想著什麽,不由得眉頭一皺,輕輕的敲了下門窗。


    隋麽寒吸了口氣,他可不想承認自個是因為廖秋那句多餘的報告,夏家小姑娘和蘇府的婚事而心情無法平靜下來。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了呢?


    隋麽寒不置可否的搖搖頭,看到門外在風中飄動的衣角,淡淡道:“進來。”


    綠鶯小步向前,始終如一的用著往日嚴謹的語調道:“大少爺,柳夫人身邊的李嬤嬤說是有要事求見,我本想打發她離開的,但是她執意等到了現在。”


    隋麽寒微微一怔,柳夫人是她的表姑,她若是遣什麽人來找自個,多半是和幾個表妹有關係。


    綠鶯見他點了點頭,便命人將柳家的李嬤嬤帶了進來。李嬤嬤知道眼前的隋麽寒是個冷的要死的主兒,也不在乎對方禮節上的忽略,笑著說:“大少爺,我家夫人說,想將幾位小姐進京的行程提前……”


    因為隋麽宸的婚事要在京中舉辦,隋家族裏和隋麽寒都是打算著等過了夏季,便啟程入京的。柳家和隋家是表親,再加上柳家如今的位置頗為重要,皇上有意通過結親籠絡住柳家這棵旗子,柳家便識相的選出三位年齡適當,又外貌出眾的女兒打算隨著隋家隊伍一同入京。因為這其中有柳夫人的嫡女,便想著委托自家的外甥隋麽寒一起上路,才能安心一些。隻是隋麽寒並不是一個很好商量的人,依照他的脾氣秉性,撇開隋家族裏的長老,自個單獨上路的可能性都是有的……


    李嬤嬤看著眼前一言不發的男子,心裏著實有些發冷,夫人明知隋家大少爺同意和柳家表妹們一起入京便是極限了,居然還讓她來說提前啟程的事情。她自然是能夠理解夫人的心思,現在隋麽寒京城的婚事吹了,他們家柳三小姐(柳家家主二弟的女兒)一直對隋麽寒有那麽一點心思,便求了自個大伯母,想同大姑娘一起入京,對於此事,柳家自然是樂見其成的,便說道了他們家小姐跟前,於是就有了她被派出來的事情,反正她一個陪嫁的老婆子,又是隋家家生子,即便被駁回了也不會有什麽損失……


    綠鶯垂下眼眸,嘴角閃過諷刺的微笑,真是不自量力的婆子,六月是南域每一年練兵演習的月份,此時正是大少爺最忙的時候,怎麽可能將日程提前?雖然大少爺在京城的名聲多半是被寧國公七小姐的婚事給毀了,但是南域世族可不是如此想的,誰家不是心裏暗自叫好這門親事的結束,爭相恐後的想要將自家女兒嫁進隋府?尤其他們家少爺不是那看著好看的世家子弟,可是實打實手裏有權的人物呀!那柳家三小姐柳如月喜歡隋麽寒的事情早就弄的人盡皆知了,還厚著臉皮說是怕柳大姑娘寂寞,陪著表姐一同上京?我呸,分明就是惦記著他們家的少爺呢!南域風俗不似京中那般保守,女子也可以學習騎射,就連綠鶯,也不是手無寸鐵之人。隻是她在隋麽寒身邊多年,自然認為誰都配不上她家少爺的,連帶著覺得眼前李嬤嬤所說之事,可笑之極。


    然而讓她和李嬤嬤大跌眼鏡的是,隋麽寒居然沒有立刻回絕,而是沉著臉想了一會,道:“姑母希望何時啟程?”


    李嬤嬤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凝望著那張看不出任何情緒的冷漠眼神,結巴道:“夫人說不讓奴婢瞞著少爺,此次之所以提前啟程,和宮裏要給六皇子選正妃有關係。所以希望……自然是越快越好了……”


    綠鶯驚愕的望著主子,這才從京城回到幾月?主子便打算再次啟程,莫非那京中有什麽讓少爺惦記的事情?出於一種直覺,她莫名的想起了落月寺裏狼狽的夏家姑娘……心口微微痛了一下,甩甩頭,怎麽可能,不過是一個長的比較清秀的小姑娘而已,怎麽可能會讓一向心如磐石的少爺動心?反正她是絕對不信的,對,恩,不信的……


    別說是她了,這事兒就連隋麽寒自個都不太樂意麵對……


    隋麽寒皺眉深思,皇上會想進一步摔住柳家絲毫不出乎他的意料,隻是用六皇子,實在不是什麽明智之舉。又或者這不是皇上的意思,而是玉德貴妃的想法?隻是她這一步,到底是在幫助三皇子籠絡軍權,還是給三皇子樹立一個日後需要鏟除的隱患?六皇子雖小,卻也是皇上嫡子,也是有繼承皇位的機會的呀!對於玉德貴妃來說,這兩個人都是她的親子,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這個想法是好的,隻是皇位的吸引力,又豈可血緣可以阻擋的?隻是這些想法不過在他的腦海裏一閃而過,並非能起到什麽決斷性的作用。他不明白心底的躁動從何而來,卻本能的勸說自個,每一年的六月練兵也不曾出過什麽大事,二弟麽宸的婚事畢竟才是當前最重要的事情,要是提前幾個月上京,也不是不可以吧……


    有那麽一瞬間,隋麽寒驚異於自個的想法,嘴唇微張,最後悶哼道:“此事我知道了。”


    李嬤嬤小心翼翼的瞄了隋麽寒一眼,心中暗討:何為知道了?沒有拒絕,那麽以隋家大少爺往日的作風,算不算認可了這件事情,但是需要有一些安排,才如此回複?


    隋麽寒站在書桌旁邊,手指敲打著桌角,道:“立刻啟程未免倉促,而且北方天氣寒冷,中途的水路都結了冰,即便早早啟程也是趕了晚集,不如等到四月初再議此事。”


    李嬤嬤驚訝的看著眼前仿佛在說著一件極其簡單的事情的男子,緊張道:“奴婢明白了,奴婢立刻回去稟告夫人,等上兩個月再說!”


    綠鶯攥著雙手,事有反常必為妖,她太了解她的主子了,所以才會覺得心口有什麽在逐漸轟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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