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之極!”張謹怒斥,“你想續弦找一個能共渡一生之人,不用等到今時今日!還不是正月初二那天,你在我那裏偶見小女,見她與你亡妻長得甚是相像,這才動了心思?”


    是啊,你羅紹雖然不是芝蘭玉樹、國之棟梁,可也是兩榜進士,想要再娶早就娶了,何必要像現在這個樣子,一而再,再而三上門相求?


    羅紹垂下眼眸,英俊的臉上一片赤紅,嘴角翕翕,好一會兒才赧然道:“當日乍見令嬡,我的確是震驚了,那一刻,我以為亡妻李氏思念我們父女,投胎轉世回來了。可過後一想,亡妻如果轉世,應該還是幾歲十幾歲的小小女童,斷不會是令嬡這個年紀,因此我也就沒有再往亡妻身上想了,但無論如何,我之所以看到令嬡,還是因為她的容貌。如果她不是長得和亡妻有幾分相似,在芝麻胡同時,我看到有女眷,會立刻回避,即使避不開,也決不會去凝神打量。”


    他頓了頓,又道:“先生轟我也好,打我也罷,我不以為忤,因為先生說得沒錯,若是令嬡不是與亡妻甚像,我自是不會注意。先生留我用飯時,我也就不會一吃難忘了。”


    “什麽一吃難忘?我留你用飯,隻是憐你孤家寡人,孤魂野鬼一般,你心思齷齪!"張謹忿然,太可恨了,居然還敢把他牽扯上。


    屏風後麵的張三姑奶奶嘴角彎起,險些笑出聲來。父親如此洗白自己,是怕被母親責怪吧,這羅紹也真是個呆的,提什麽吃飯?


    羅紹的臉紅得像要滴出血了,聲音就像風裏的草,執拗地掙紮:“我......我從來沒有吃過那麽可口的飯菜,每一道菜都......都是我喜歡的。先生說直令嬡的容貌,其實我隻記得她長得有點像我亡妻,仔細再想又覺模糊,但是那頓飯的味道,我這一生一世也不會忘記。”


    滿室愕然。


    窗邊的花幾上放著一盆茶梅,零星地開著五六朵花,也不知是缺水了,還是被某人的話給驚呆了,此時花枝低垂,一副要藏進土裏的模樣。


    “你給我再說一遍?”張謹的暴喝打破了一室寧靜,就像是水麵上忽然扔進一塊大石頭,漸得水花四起。


    屏風後的徐老夫人和張三姑奶奶,也對視了一眼,一個忍俊不已,另一個滿臉無奈。


    “我不敢有所隱瞞,我就是覺得令嬡燒的飯菜吃得很舒服,比世上任何山珍海味都讓我覺得舒服,更何況令嬡有主見有擔當,大氣凜然不遜須眉,而且我女兒也喜歡她,我對您也崇敬有加,那時我就在想,如果錯過令嬡,我可能再也等不到這麽好的姻緣了,因此我會一直求下去,令嬡一日未嫁,我就求一日。”


    又是一室寂靜。


    張謹的目光下意識地掃向一側的屏風,完了,完了,不論女兒怎麽想,徐氏肯定同意了。


    女兒的廚藝,是徐氏教出來的。


    “你求娶小女,就是想讓她給你當一輩子廚娘?你羅紹真會省錢。”張謹挖苦道。


    屏風後的徐老夫人已是柳眉倒豎,這不是沒理狡三分嗎?這老東西越來越可惡了。


    徐老夫人看向張三姑奶奶,卻見女兒呆呆地站在那裏,目光茫然,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屏風外的張謹目光如箭般咄咄逼人,羅紹臉色更紅,背脊卻挺得更直,但說出來的話卻沒什麽底氣:“當然不會,令嬡想下廚時就下廚,若是不想,逢年過節讓我吃頓可口的就行了。”


    忽然,屋裏響起一聲輕笑,但很快便聽不到了,倒像是有人笑了隨即用帕子掩住一樣。


    那分明是女子聲音,羅紹的目光從一旁服侍的兩個小僮身上掃過,便落到那座屏風上,他心中一熱,連忙把眼睛移開,有女子站在屏風後麵,是她嗎?


    他的眼角微微發紅,很多年沒有過的感覺在心中慢慢流淌。


    轎簾下露出的那隻小瓢蟲,河邊嬌豔如霞的少女笑靨,這些是李氏留給他的年少記憶,因為這些,才能令他在之後的十幾年顛沛流離中依然不忘初心。


    心中存著美好,才能有決心有熱情去追求美好。


    已過而立之年的羅紹感謝李氏,不但是因為她給了他可愛的女兒,也給了他一段美好的人生,讓他的心從未冷硬。


    夜深人靜時,羅紹披衣下床,站在書房裏那幅雪梅圖前,梅花絢爛如昔,梅樹下珠玉般的女子早已與他陰陽兩隔,但他卻覺得她一直沒有離去,她就在那裏,看著他們父女,為他們歡喜,為他們憂傷。


    她讓他的人生沒有陰翳,但也留給他永遠抹不去的遺憾。


    而在屏風後靜靜佇立的那個女子,她能否和他一起走下去,彌補彼此生命中的缺憾,攜手朝雲暮靄,讓人生變得更加完整,她能嗎?


    次日是休沐日。


    清晨,尖利而又稚嫩的犬吠聲在院子裏響起,羅紹輕輕揚眉,惜惜來了,怎麽這樣早?


    他走出屋門,粗使婆子們還在打掃庭院,一株石榴下,湯圓正在五穀輪回,另一株石榴下,耳朵正在磨爪子。


    而他的寶貝女兒,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爹,聽說書房的燈亮了一夜,我不放心,就來看看了。”羅錦言笑嘻嘻地說道,那笑容帶著幾分揶揄和淘氣。


    羅紹也不知自己的臉紅了沒有,隻是覺得火辣辣的,這個丫頭啊,也不知在他院子裏放了多少耳目,他的燈亮了一夜,她一大早就能知道。


    “你快要嫁人了,爹爹舍不得,和你娘說說話。”羅紹板起臉,轉身進屋。


    羅錦言快步跟上,在羅紹身後熱心地說道:“爹,今天您不用去衙門,我陪您去廣濟寺吧。”


    “你陪我去廣濟寺做甚?要去也是讓玉章陪我去,你一向最不喜和我去寺裏聽經的。”羅紹否決。


    “那您帶我去銀樓吧,我好久沒打首飾了。”羅錦言繼續說道。


    “爹爹是男子,銀樓多是女眷,到時還要避諱,改日我請徐......請徐夫人帶你去。”


    也不知經過昨天那次,徐夫人還會不會帶著惜惜去銀樓。


    “那不如今天就去請吧,張三姑奶奶也是懂打扮的,讓她一起去,爹爹您多給我點銀子,我替您鑲套珍珠頭麵送給她,她戴珍珠肯定好看。”羅錦言慢調斯理,因為她說話很慢,所以即使還帶著童音,也令人感覺很認真。


    羅紹大窘,轉身回頭,想要不讓女兒繼續說下去,可是他從未斥責過女兒,因此這話一出口,就變成了——


    “胡鬧,哪能這麽心急的。”


    羅錦言歪著腦袋,很認真地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不對,要心急的,還要請個媒人正式去提親,今天就去請,沒有現成的媒人,官媒也行。”


    當“提親”兩個字從女兒嘴裏說出來時,羅紹再也忍不住了,對站在幾丈外的雨水和穀雨喊道:“扶小姐回去!”


    說完,他便快步進了書房。


    雨水和穀雨遲疑一刻,這才走了過來,羅錦言衝她們揮揮手,眉眼彎彎:“不用你們扶,我困了,去睡個回籠覺。”


    為了今天能早起,她囑咐夏至天沒亮就把她叫醒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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