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桐白身邊的小妖都期盼下凡。


    然而玉帝頑固不化,說私自下凡乃天庭重罪,應當逐出九重天以儆效尤,搞得一群狐狸崽子們,一窩蜂湧入她的被窩裏,美名其曰“求安慰”。


    這一幕,又搞得她那半夜喝水的鎮妖仙,噴出一口水:“我以為你被哪隻妖搞大了肚子。”


    空桐白幹笑,緩緩看向被窩。


    這群的崽子們,再過個三百年,它們火紅如焰的皮毛會濃密包裹全身,變為普通妖狐。而自己不同,雪白皮毛和九條尾巴,儼然與凡間神話中的“九尾妖狐”不謀而合。


    她本該是九尾仙狐,但因前世犯過大錯,被貶成妖。而玉帝念她是難得的九尾狐,暫時留它在天上,至於何時下凡,總是揮揮廣袖,深沉地留一句,“有待定奪。”


    定奪?她拍床,不爽地想,定奪個大腦袋!


    冷哼一聲,空桐白隨手翻開床頭一本書,名為《山海經》。


    整齊空白的紅格中,竟看到關於“九尾妖狐”的評價。


    “……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意思是說,九尾妖狐有狐狸的外形,且有九條尾巴,聲音如嬰兒,還可食人。若吃了它的肉,從此不受邪氣侵害。


    空桐白嗤之以鼻,“胡寫!”要說自己的獨特之處,也隻有“九尾”了——雖然她不知為何,斷了一條。


    “你可比這可怕多了。”突然,鎮妖仙放下水杯,望著她,抿了抿唇,眸中有不難尋到的晦澀,“你還真是,什麽都忘記了。”


    她疑惑:“我忘了什麽?”


    鎮妖仙翻了個白眼,“自己想。”


    空桐白腦袋裏隻有一片空白,她怎麽知道自己忘記了什麽。


    說起來,狐狸崽子們對她的印象,無一不是“懶”、“腹黑”、“單純好騙”,沒聽過誰說她“可怕”。為此她很鬱悶,轉頭想從化月口中套出什麽來。


    奈何她連坑帶騙,就差沒忍痛割毛送化月一件狐裘大衣,化月愣是堅守意誌,任空桐白施展九牛二虎之力,也沒鬆開那張鐵嘴。


    “空桐白,你別費事了。”半小時後,化月將棋子連成一線,微笑著宣告與空桐白對弈的勝利。


    空桐白望向棋局七竅生煙,化月卻收起笑容,好認真地凝住她,像在沉思什麽重要問題似的,半晌垂眸道,“待你老老實實再待三百年……唔,看你表現。若表現好,便能下凡了。”


    聞言,空桐白打了個哈欠,悠然地晃著尾巴,眯眼盯她揣摩:“閨女兒,可別誆我喲。”


    “誰是你閨女!”化月霍然抬頭,狠狠瞪住她。


    空桐白的視線笑眯眯落在她身上——這般年紀輕輕的美人兒,用凡間的法子計算才十八歲。


    如此運算……她突然低頭,掐手指頭。


    唉,算來算去,自己也有七百歲了。她歎氣——有時候看化月氣定神閑,倒是自己在被窩裏鬱悶。你說說,小姑娘整天陪一七百高齡老婆子下棋,也不覺悶得慌?


    她忽然別過臉,冷哼一聲,道:“不下了,你快走。我要睡覺。”


    聽說化月本該仙途光明,但因自己前塵罪孽太深,玉帝又覺得化月上世積善成德,足以成仙,也可威懾她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狐仙,便從南鬥六星君那裏要來化月生靈。


    若自己妖身不老,她將以人肉之軀,伴自己無垠一生。無論天上壽長如宙,地上多少春秋。


    化月對空桐白來說,無疑是陌生人。但空桐白牢記著,那年化月被司命星君送來,還是繈褓裏小小一團。當時她嘲笑玉帝挑了個奶娃鎮她,心想她若哭鬧,就將狐狸崽子塞她嘴中,憋她個一命嗚呼六道輪回。出乎意料的是,化月不哭不鬧,異常乖巧,黑葡萄似的眼珠,閃著溫和的光,骨碌碌瞧著她。


    空桐白撫養了她十八年。那感覺,真就像撫養女兒一般——唉,她還是個沒談過戀愛的老妖,沒想到能有為人母的經曆。


    說到母親……


    空桐白頓了頓,垂眸,扯唇一笑,神情有些寡淡。


    她有父母,也有祖父祖母。但是,被囚禁在狐狸洞這般鳥不拉屎之地,三百年之久,他們從未來探望過自己。


    印象裏,仙狐家族有三家。


    三家血緣親近,卻分主支和旁支,傳說每隔八代,才有一家能生出九尾狐。隻要生出九尾狐,那一家就注定門楣光輝。


    每一隻九尾狐,自娘胎下來便深孚眾望,背負仙狐山光輝流傳之大任。


    空桐白的父母椿萱並茂,受盡福澤,很爭氣的生出了她。可惜,她這一輩,出現了很罕見的“雙生”九尾狐——主支在之前已生出一隻九尾狐,就是表姐。


    空桐白的印象裏,表姐自小比她優秀。


    表姐已能小施妖術的時候,她還在抓著一條尾巴流口水。稍長大些,將七大姨八大舅的尾巴,通通啃下一塊皮……


    表姐被治水的大禹看中,認作幹女兒,從此備受狐仙們崇拜的時候,她還在偷赤腳大仙的指甲鉗,給他修腳玩兒。後來被一腳踹進仙池裏,灌了一肚子水,宛如皮球水上飄……


    七姨說她溺水溺傻了。八舅說她這輩子也趕超不了空桐。


    由此可見,她一直活在表姐的陰影之下——榮耀過甚,光芒背麵的陰麵,必然幽暗森冷。


    甚至記憶裏,有個模模糊糊的片段,是關於祖母的。


    室雅楠香,祖母坐於軟榻上,幻化成人形。


    空桐白迷迷糊糊睡著,發覺身上舒服,便想懶洋洋伸一個懶腰,睜眼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被放到祖母腿上,而身後的祖母溫柔地撫摸著她。祖母充滿皺紋的眼角,溫和洋溢,仿若蚌殼噙著柔潤連綿的海水,細膩的歌聲恍若天籟,令空桐白一時呆住。


    “桐兒……”隻是這輕歎,霎時讓海水凍結,蚌殼崩裂。


    隨即,變成祖母眼裏碎裂的冷意。


    祖母對上她驚愕的眼,疏離地拂她到地上,歎氣,“你終究不是桐兒。”收手的動作,幾分淩厲幾分迅疾,恍若根本不認識她這個孫女般。


    難過又難堪的空桐白,隻好從地上狼狽翻身,逃之夭夭。


    而這一切都源於太陽般耀眼的表姐——祖母口中的“桐兒”。


    表姐姓空,名為空桐。大多人曾經都覺得奇怪,為何二人的姓名如此相像。這個問題,沒有人比空桐白自己更清楚。


    以表姐的名為姓,示它主支地位,這是父母的主意。


    “都是九尾狐,當然是大姐家的更金貴……”


    “你看看你桐兒表姐,再看看你,怎麽就差這麽多?”諸如此類的話,耳邊如滾滾浪花滔滔江水,細數不清。好賴空桐白自認為厚臉皮,這種失望的話,她聽不進去的。


    父母戰戰兢兢活在主支的壓力下,從生出九尾狐的喜悅到失望,最後到這般卑微行事,似乎在情理之中。


    成年後空桐白也有了許多煩惱。她常想,若自己未曾出生,或者再爭氣一些,便不會給父母徒增這些個煩心事。


    家族中,其他普通狐仙,隻有簡簡單單“小草”這樣的名字。她有姓,可這是她之幸,亦是她之不幸。即便聽人說,表姐已失蹤了三百年,她的不幸絲毫沒有改變。


    “我不是空桐,我是空桐白。”這話異常熟悉,仿佛對誰說苦笑輕喃過,卻宛若風,稍一吹即刻四散。


    空桐白揉揉太陽穴……她想不起來,每每思及,頭痛欲裂。


    思緒成圓,貫穿後,幽幽回歸現實。她躺在床上,又聽到狐狸崽子們嘰嘰喳喳起來。


    真心對待她的,除了化月,恐怕唯有身邊的狐狸崽子們。它們神情之激動,仿佛全然忘了眼前這個她,曾一臉嫌棄,將它們揮開。


    薄薄被子如同塞滿棉花,空桐白用尾巴再次揮開它們。


    轟一聲巨響,狐狸崽子們跌坐在地板上,眼裏含著嫉妒的淚花,嚷嚷著叫她也給它們起名字。


    “……”空桐白扶額。這些崽子們,是她用靈力幻化出的產物,更是無聊時的消遣。


    三百年漫長的囚禁,枯燥而漫長,她身上少得可憐的靈力,也隻夠實現這樣的娛樂。


    歎了口氣,異樣之感倏然如巨石壓胸,悶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她沒像之前那樣,好脾氣地哄它們睡覺。而是揮了揮手,將它們的幻象弄散。


    躺在床上,她盯著天花板,想起化月說,再待個三百年,就讓她下凡玩一圈,不知是真是假。


    她若有所思地呢喃,“凡間麽。”


    從未聽化月提過下凡。化月是孩子,興許聽到哪位小仙提及凡間美好,耐不住好奇,這才起了下凡之心吧。但還是忍不住皺眉,提息歎氣,“對不起,因為我,你無法去看外麵的世界……”


    最後,心事阻擋不住困意,她在雪白輕暖的薄衾裏入睡。


    她不知道的是,三更天,化月悄悄走進她的房間。她沒能聽到化月輕輕一聲歎,見到她花容上一抹罕見的凝重擔憂。


    也沒能聽到化月淡淡地說:“願你不會再犯那樣的錯。”滿眼深意流連。


    再睜眼,空桐白再沒能看見,陪伴她十八年的小姑娘。


    很久以前,赤腳大仙抱著猶如狗啃的腳趾甲,氣哄哄地指著空桐白說:“你這孩子,命硬,真該下凡曆練個千百輪回,磨磨棱角!”哪想得到一語成讖,空桐白在睡夢之中,隱隱約約屁股上挨了一腳,糊裏糊塗下天庭了。


    或許,人間有她上世留下的破鏡一輪。即便此世難圓,也能照映她前世千瘡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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