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州。


    高高的城樓上,蕭乾按住腰刀,微眯雙眼,看著城下校場。


    連占南榮隴、乾二城,拚的是速度,也讓北猛兵士氣大振。


    這個時候,告訴他們可以捅天,他們估計也不會眨眼了。


    休整了一夜,年輕的士兵們都恢複了元年,精神抖擻,殺戮之氣也更重了。


    “射!”校場上,隨風傳來一句話。


    蕭乾眯起眼,極目遠眺。


    隻見北猛士兵們在練習射箭的靶位上,隔一個空位綁一個南榮俘虜,正哈哈大笑著在拚箭。這樣的練習很殘忍,一旦射不準,就會射傷人……可偏偏他們似乎都沒有想弄死這些俘虜的意思,個個都是神箭手,叫囂一次,射出一箭,嚇得人魂飛魄散,大喊出聲,卻毫法無傷。


    這樣的訓練,對北猛兵來說是興奮的。


    他們殺紅的眼,這個時候已經少了人類該有的人性。


    對南榮俘虜來說,每一秒都在生死邊緣徘徊的滋味,比直接死了更難受。


    “豬狗不如的韃子,殺了我吧,一刀給爺爺個痛快!”


    “來啊!來殺了我們啊!”


    叫囂聲裏,他們得到的是北猛兵的哈哈大笑。


    一個身穿重甲的騎兵像是被激怒了,突地奔了過去,手持彎刀猛地一砍。


    就一刀,那個喊得最厲害的,就人頭落地了。


    鮮血噴出,灑了那北猛兵一臉,他罵罵咧咧的拎著刀,拿帕子擦著臉,在別的北猛兵嬉笑的聲音裏,又揮了揮手,讓他們繼續訓練。


    用敵人來訓練,效果自然很好。


    訓練的不僅是箭法,還是膽量,以及消失的人性——


    趙聲東緩緩走近,肩膀幾乎擦著了蕭乾的鐵甲,“主上。”


    自從蕭乾換了身份,他跟隨大眾一樣,基本都叫“王爺”,這聲久違的“主上”,讓蕭乾微皺的眉鋒緊緊蹙起,不等他說,就像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似的,徐徐開口。


    “不必說了!”


    “以前你帶兵,也不允兵士如此的,這——為什麽?”


    “不為什麽。”蕭乾顯然不想解釋。


    “主上!”趙聲東壓沉了聲音,低低道:“他們是俘虜,也是人。不應當受到這樣的對待!哪怕一刀殺了,也好過這樣啊!您不是這樣的人!而且,我以為,乾州守將黃大生練出來的這些兵士,有血性,像男人,敢和我們對著殺。比起隴州的孬種謝長勝來說,簡直……可謂忠肝義膽,令人佩服!”


    “嗯。”蕭乾終於轉過頭來,“說得有理。”


    “那可不可以——”趙聲東目光中露出一些光亮。


    “不可以!”蕭乾沉聲打斷了他,也掐滅了他的希望,“聲東,你當明白,這是戰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們是我們的敵人,我們若對敵人婦人之仁,明日被這樣對待的人,就有可能換成我們的兵士。這一點,得讓他們明白,身為統帥,我更得讓自己明白!”


    一席話,斬釘截鐵。


    可趙聲東臉上鬱氣未消,似乎並沒有被說服。


    “主上,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的蕭乾,已經死了。”蕭乾雙目中迸出一絲血紅的冷光,冷冷逼視著趙聲東,沉吟了一會兒,又放軟了聲音,像對他解釋一般,“以前帶南榮的兵,他們是綿羊,深受儒學影響,那些道理他們了然於胸,並能很好的執行與遵守。如今我帶的是北猛兵,他們是一群狼,草原之狼,他們好殺成性,這樣的方式能更好的激起他們的血性與打勝仗的決心。而且——”


    說到這裏,他頓了片刻。


    迎上趙聲東不服氣的眼神,他冷冷道。


    “你說得對極,黃大生手下這些兵,都是硬漢子,鐵血可敬。但正因如此,我們才要殺掉他們的銳氣,不讓其餘南榮兵效仿。”


    趙聲東之前一直不解,這些話已經在心裏憋了許久了。


    昨日大軍駐紮乾州之後,蕭乾就一連下了幾道命令。


    故意讓格森殺掉隴州守將謝長勝之後,他卻狠狠斥責了格森,便稱要奏請朝廷,對他做罰俸一年懲罰。隨後,蕭乾大肆嘉獎了隴州隨著謝長勝投誠的那一群南榮將領,並將他們召至麾下,好酒好肉地款待,封官許願。甚至於,對連那些不願意跟隨北猛的南榮兵士,也不計前嫌地全部放掉了。而對於乾州這些和北猛拚死一戰的將士,他卻兩種對待。黃大生等一眾將領,不殺,卻全部投入了大獄,甚至縱容士兵如此對待俘虜兵,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看著殘忍的暴行一直持續著……


    “殺掉銳氣的方法很多種,為何非得如此極端?”


    趙聲東的聲音裏,有一絲沙啞。


    而他,也是為數不多的,敢於直問蕭乾的人之一。


    而且,對他的問題,蕭乾顯然不會發怒。


    緊緊抿住唇,他雙眸裏閃過一抹冷色。


    “因為這就是戰爭,聲東!因為我必須得讓他們知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趙聲東脊背一僵,整個人都不會動彈。


    喉嚨口梗了又梗,一雙俊目也有些紅。


    “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懂這個道理,可我——就是看不下去。”


    蕭乾安靜地看他一瞬,突然笑了。


    “那你這樣想就好了。今日多死幾個,來日的戰爭,就會少死很多……很多。多到你完全想象不到的那麽多。你在南榮那麽些年,還不了解他們嗎?你等著看吧,接下去會打一座城,降一座城!像黃大生這樣的人,會越來越少!”


    重重籲一口氣,趙聲東都明白了。


    可即便明白,還是有一點發怵。


    因為這都不是他以為的戰爭,金戈鐵馬,熱血膏情也從來不是無謂的殺戮。


    “那主上——”遲疑一瞬,他又問:“真要把黃大生他們都殺了嗎?”


    蕭乾半眯起眼,臉上一片冷意,似在思考,又似乎早就下定了決心,根本就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就那樣,他目光灼烈的望向校場上,一直在哈哈大笑的北猛士兵們,輕描淡寫地說出一個字。


    “殺!”


    “主上!”趙聲東驚呼,“我以為你在攻城時不殺他,是為留他一命。”


    “是的。”蕭乾的臉色看上去,極為平靜,“我亦敬他重他,本為留他一命。可看他在大獄中的表現,我以為,成全他為國戰死,留下丹心一顆以昭日月,才是他最好的歸宿。”


    趙聲東緘默了。


    蕭乾沒有看他,按著腰刀大步離去。


    “傳命下去,將黃大生等人,提到校場。”


    “喏!”


    ……


    ……


    校場上,血腥味兒彌漫。


    人還沒有走近,就能嗅到那種令人作嘔的味道。


    那其實並不盡然是鮮血的味道,還代表著死亡與毀滅。


    肉身的毀滅,以及靈魂的摧毀。


    那是蕭乾沒有說,而趙聲東似乎也沒有意識到的。


    蕭乾要殺的並不是這些人,他人摧毀的是南榮人抵抗的精神。


    精神一滅,整個國家將會變成豆腐,一捏就爛。


    到時候,確實將如他所說,少死很多人,很多人……


    站著校場中間的點將台上,他厲目看著一襲囚衣,卻挺直而立的黃大生。這個名字不出色,長得不出色,就連職務也不出色,並不曾受到南榮朝廷重用,甚至連見皇帝的資格都沒有的一個兵城的守將,一個有著一顆忠肝義膽的南榮人,緩緩閉了閉眼,才冷冷一喝。


    “黃大生,本帥再問你一次,降是不降!”


    “我呸!虎將焉會降於犬子耳?”黃大生衝著他的方向狠狠啐罵一口,頭高高仰起,望向天空孤傲飛過的大雁,一雙目光渾濁而淒清,不過不惑的年紀,卻仿佛一個被人抽幹了力氣的老者,大聲呐喊,“我黃大生堂堂一丈夫,七尺之軀,怎可苟活於天地?令祖宗蒙羞,令世人不恥?寧可玉碎於此,亦不可變節也。”


    又徐徐低下頭來,他看一眼跟在身邊的幾個將校。


    看著,就那樣看著,幾乎突然的,就落下兩行淚來。


    乾州被圍,他沒哭,城牆被揍,他也沒哭,牢獄之中,他更是對蘇赫破口大罵,不曾落過半滴眼淚。可看著這些昔日並肩作戰的難兄難弟就要與他同赴國難了,再一想風雨飄搖的家國,他卻那麽哭了。


    “兄弟們,黃大全愧對於你們,不曾察覺韃子居心,乾州城竟被人半個時辰攻破——我有愧,今日是必爭一死,以於氣節了。你們,不必效仿於我。螻蟻尚且偷生,你們若降,我不會怪你們,大丈夫生於亂世,當變時,可變,待來日——”


    說到待來日,他似乎也想到如今的南榮,不由又痛苦地眯上眼。


    “隻可惜我南榮蕭使君不在矣!”


    幾個字,當即引起了幾個將校的共鳴。


    有人悲呼,“天下皆雲,蕭乾誅,南榮亡,黃將軍,此事應矣!”


    “唉!”黃大生重重一歎,突然冷笑著望向點將台上的蕭乾,目光中充滿了自豪,以及對他的不屑,“韃子狗賊!你今日得以在此禍我子民,不過撿個便宜罷了。若我南榮蕭使君尚在,當以征袍七尺,染紅你北猛鐵騎。這世間,誰與爭鋒?”


    字字如刃,鏗鏗鐵血直入雲霄。


    蕭乾雙眼已眯得不能再眯,眸底情緒浮沉一片!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可他亦從頭到尾未發一言。


    趙聲東似乎聽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


    站在點將台邊上的他,突然調轉了身子,望向校場的背麵——


    這個時候,突然傳來一陣婦人童叟的哭喊之聲。他心底一驚,冷不丁轉過身去,就看到一群北猛兵士押著黃大全以其部叢的家眷過來了。


    那些人沒有上過戰場,甚至有的都沒有見過戰爭。


    一夕之間,山河劇變。


    昨日還是官夫人,今日就成階下囚,麵臨死亡。


    這樣的轉變,讓他們剛被押到校場,就哭哭啼啼,惶恐地哀哀哭喊。


    “大元帥饒命啊!饒了我的兒子吧……”


    “大元帥,我夫君數代單傳,請給我們黃家留一條血脈吧!”


    “嗚嗚……大元帥……求求你了,妾身願以全身之死,換吾兒一命!”


    那個率先跪在地上求饒的婦人,正是黃大全的婆姨。她的哭喊,讓一眾家眷更是驚恐害怕,校場上的氣氛也如烏雲低垂,令人心裏的壓抑被逼到了極點。


    蕭乾看著,冷眸一直半眯,久久沒有說話。


    黃大生卻是氣得不行,雙手被反剪著,也氣得直跺腳。


    “無知婦人!無知婦人啦!家國不在,留下吾兒還能獨善其身嗎?若使其來日受辱,不如今日一家共赴黃泉!”


    “都給我閉嘴!”


    “都閉嘴!”


    “再哭一聲,你就不是我黃大生的婆姨!我,我休了你!”


    在他的怒吼中,麵頰上染滿了淚水的婦人,嚶嚶啼哭著,終是閉上了眼,隻嗚咽聲聲,怎麽都壓抑不住,眼淚滾滾,她也沒空去擦拭,雙手緊緊將一個年僅十一二的小童兒抱在懷裏,雙肩瑟瑟發抖。


    一陣北風刮過臉頰,生生作痛。


    校場上陷入了一陣短暫的安靜。


    然而,冷、暖對這些人來說,已無意義。


    屋脊上殘留的雪跡,發著一種慘白慘白的光。


    天還沒有黑,卻像籠罩了一層黑布,那是拔不開的恐懼。


    沒有人甘願死去,可——如果非死不可,那最好的,就是得到一種好的死法了。


    蕭乾慢吞吞睜開眼,沒有看任何人,目光似乎穿透校場上的淒風苦雨望向了一個無知的遠方,一句話從嘴裏悠悠飄出,也沒有帶出半點情緒。


    “殺!一個不留!”


    “慢著!”一道清越的聲音,從校場的後方傳了過來,像一陣送來溫暖的風,就那麽破開了冰,讓校場上的所有人,幾乎都同時望向了聲音的方向望去。


    一群著黑衣製服的墨家弟子,簇擁著一個女子,徐徐走來。


    她一頭瀑布似的長發,潑墨一般披散在她削肩之後,頭上束了一隻碧玉的發簪,光潔的額頭下麵,纖細的雙眸如筆勾描,美眸似翦水之瞳,像蒙了一層淡淡的霧氣,卻純淨得像天山上的泉水,淡淡一掃,充斥著神秘與高貴,就那麽不期望的將希望帶給了眾人。


    她太美!


    那容色,美得驚心動魄——


    縱然將天下畫工集齊一起,亦無法畫出她靈氣分毫。


    趙聲東一顆懸著的心,突然落下,生出了某種微妙的希望。


    若說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有辦法改變這些人的命運。那麽,隻一個墨九了。


    前提是——她願意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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