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搬到太陽家園之後,房子不是一般的舒服,劉仲跟我過了保安的盤查,按密碼上樓,進得客廳,看見擺滿客廳的各種影碟機遊戲機和電腦,以及中間一台新買的長虹的電視——支持民族工業嘛,忍不住讚了一句:“你們家真棒。”


    我笑笑讓他坐下,過去開了Plasystation遊戲機給他:“這個是繁體中文版的,你湊合玩吧。”


    劉仲拿起PS手柄,有點不習慣地握住:“這是什麽?光盤遊戲機嗎?”


    我去冰箱取飲料,劉仲則在那裏慢慢適應PS手柄帶給他的奇怪感覺。


    《航海紀行》可以說是楊遠哲和葛金秋之心血凝結而成,其中大量設定細致入微,又把角色升級設計得恰到好處,幾種經驗互相影響,個人技能習得,新城市的建立,甚至國家的建立等等係統有一些類似席德·梅爾《文明》的影子,而主角的行動始終是一個標準的模擬網絡RPG模式。


    劉仲似乎對《航海紀行》很是熟悉,輕鬆上手,沒多久已經在城市裏湊夠了足夠出海的錢,開著一條小破帆船朝直布羅陀海峽奔去。


    我給他倒上一杯果汁,坐在沙發上看他玩,這人運氣很差,走了沒幾步就遇到地中海聞名的海盜,被打成了“曆史背後的塵埃”。


    當GAME OVER後那一句“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聽到過劉船長的消息”消失後,劉仲有點惱羞成怒地扭頭看了我一眼。


    我攤手做無奈狀:“正常的,我也經常死翹翹。”


    劉仲撓頭:“難度有點大了吧?”


    我搖頭:“你選的方向不對,應該先在內陸升一點級,差不多5級左右,單挑那些後海盜船長能打掉他們30%的HP,他們就會放了你,說期待你成長。”


    “這樣?”劉仲疑惑著重新開始了一次遊戲,這次選的是另外一個主人公,出來廢話完畢立刻奔城市旁邊的森林去了。打了點瘸腿狗掉毛烏鴉之類的生物,帶了一堆可笑的垃圾回到城市裏,主角的等級已經是6級了。


    “怎樣?”我問他。


    “戰鬥部份很好,太******痛快了,簡潔又好看。”


    這話等於是變相誇我呢,我以一個不厚道的作者的姿態嘿嘿笑起來了:“其實你沒發現更重要的問題。”


    “啊?”


    “有感覺到什麽讀盤嗎?”我問劉仲,“電腦遊戲也就罷了,現在你玩的是光盤遊戲機,感覺到讀盤了麽?”


    劉仲經我提醒才猛然發現:“哎沒錯!絕了,讀盤比《鐵拳》還快。”


    我得意洋洋地笑:“這就是成功的關鍵啊,在這些細節上做得越好,越容易成功。”


    細節決定成功這種最為普通的概念在96年已經爛大街了,劉仲撇撇嘴:“廢話,太陽電子是殺進日本的第一家中國公司啊,當然有實力。”


    我看著劉仲玩遊戲,心說殺入日本算什麽,老子的宏圖偉業還不止如此呢。


    看劉仲玩遊戲,我手也癢了,開了筆記本開始玩電腦版,我們一直玩到接近晚飯時分,電話響了。


    我看了一下號碼,是周廣成。


    “行文,過來不?”


    “怎麽,開業了?”


    “早就開業了。”周廣成在那邊抱怨,“給你打電話也打不通,哪玩去了?”


    我前幾天跟張小桐24小時關機,也難怪他找不到。


    “沒去哪。”我說,“過年挨家拜年,死去活來的。行,我們這就過去。”


    招呼劉仲存盤,我們打車到了周廣成的娛樂中心。此刻已是霓虹亮起的傍晚,從老遠就能看見“天地娛樂中心”的大字招牌,我皺著眉頭跟劉仲說:“這人什麽品味?整一農民。”


    周廣成西裝革履寸頭閃亮地坐在大廳裏跟幾個人聊天,我一進去,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了。


    “看見沒有,貴客來了。”周廣成站起來朝我走過來,“周行文,大夥來認識認識。”


    我對他這幫朋友實在是沒有什麽興趣,勉強笑起來跟大家打哈哈。劉仲以前就認識周廣成,大家年紀都不大,屬於自來熟的那種,沒幾句話已經開始稱兄道弟了。


    我原本就是打算來吃飯的,哪曾想周廣成非要按我在這喝酒,不喝也不是,又不想喝,左右為難。還是劉仲夠意思,仰頭吹了兩瓶啤的之後大家也不廢話了,都把目標轉向他。劉仲的酒量我是知道的,大概能喝差不多一箱啤酒——當然中間要去廁所,放開了讓他和幾個人對這幹。


    酒桌是中國人最容易增進感情的地方,劉仲和周廣成及其兄弟們的感情如喝過酒的血壓柱一般嗖嗖上漲,這也是今天我帶他來的目的,我希望把劉仲介紹到周廣成所在的圈子裏,劉仲是個很聰明的人,聰明人隻要有機會就能有成就。認識周廣成可以算得上是一個不錯的機會。


    酒過三巡之後,我拖著毫無醉意的劉仲走了。我和他在街頭道別後,想了一下周廣成明天早上醒來發現周圍醉倒著一片人的表情,我覺得古龍所說的寂寞大抵也就這個程度吧。


    人的感情,果然還是共通的。


    ****


    回到家,被勉強灌了幾被啤酒的我倒在床上昏昏睡去。夢中我仿佛看見張小桐低著頭又回到我身邊,帶著她淺淺的笑。


    朦朧中,我正打算伸手抱她,電話響了。


    我翻了個身,沒接。


    電話繼續響,我睜開眼,伸手夠到電話:“喂?哪位?”


    甜甜的聲音:“你身邊的那位。”


    我心中一陣激動,從床上坐起來。


    “小桐?”


    “嗯。”


    “呃……”我去看時間,原來已經快早上6點了,“到了?”


    “到了。”張小桐的聲音在電話裏聽起來特別誘人,“我媽和我爸在收拾房子,我先出來給你打電話。”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隻是激動,不斷的激動:“小桐……我……”


    張小桐的聲音讓我仿佛能看見她笑臉:“我知道,我也想你。”


    我抓著電話,嗓子有點癢。


    “一切還好吧?累不累?”


    “一點點。”張小桐又輕輕笑了一聲,隨即就是低低的歎息,“我爭取盡快回去。”


    我發現一到這個時候我就變得特別嘴笨:“嗯,注意安全。”


    “我知道。”


    我拿著電話在那半晌無語,張小桐也是。


    我們知道這樣隻是浪費電話費,但我們寧願這樣。


    即使沒有語言,也有彼此的呼吸。


    和存在。


    握著電話無言的這段時間裏,我更加相信以前的一種說法:有時候,我們會覺得自己心愛的人就是世界上的另一個我。


    不管她身在哪裏,我始終有半顆心留在她身上。


    ****


    跟張小桐通過電話之後,我情緒穩定了不少,睡了一夜,雖然不斷做夢,精神也好起來。打開筆記本電腦,我開始給張小桐寫信。寫信這個東西,一般來說等於是自說自話,要看對方看信時的心情心態等等因素才能確定它的效果。譬如說你給對方寫信說我愛你,對方剛在餐廳裏吃了有蟲子的菜正在怒氣衝衝,多半沒效果。所以文學青年推崇的情書在90年代後期大大地沒落——學生們都懂得當麵告白的成功率要遠大於情書了。


    在朝夕之爭上,行動大多是勝於語言的。


    不過我和張小桐這萬裏相思則是另外一回事了,我除了寫信也做不了別的,1996年初就連最早的即時通訊軟件都沒出現,最少再有三個月那四個以色列小夥子們才會開始動手研究I SEEK YOU(我找到你)的軟件,並在7月為此成立了新公司。這個軟件人盡皆知,就是後來注冊人數超過1億,被AOL連續投資超過4億美元鼎鼎大名的ICQ。而這個公司,名為Mirabils,拉丁文中的神奇。


    我覺得自己現在簡直就是職業病了,給張小桐寫信寫到一半居然會想起收購Mirabils,簡直無可救藥。雙手運指如飛,在錯字連篇的拚音輸入法中我暫時完成了給張小桐的第一封電子郵件。明天我會拿著筆記本電腦到公司,通過公司的專用網絡發給遠在美國的張小桐。


    我寫完長近萬字的情信之後,天已經徹底亮了。從椅子上站起來,伸一個懶腰,有一種接近完成一部小說的成就感。我記得卡夫卡在自己日記裏曾經這樣描述過自己通宵寫小說之後的感覺,“雙腿麻痹到幾乎不能行動,但內心充滿喜悅”。我站在房間裏揉著脖子對這位奧地利作家遙遙致敬,他的確是一個敏感能體會他人內心的人。


    等身體上的酸痛漸漸消失之後,我合上筆記本走出房間,看見老媽正在廚房忙著。成年人總是要比孩子早起一些,以前小時後我很不能理解家長們為何能在讓我們睡覺後又看了很久電視,第二天還能那麽神采奕奕。後來工作之後,我懂了。


    年齡增長所帶來的一些變化是任何人都阻擋不了的。


    我媽聽見我從房間裏出來的聲音,回頭對我一笑:“起來了?”


    我看她圍著圍裙站在廚房裏的背影,心裏霎時間充滿“家”的感動,嗯了一聲:“起來了。”


    “去洗把臉,來吃飯。”


    我答應一聲,晃晃悠悠進了衛生間,在裏邊把自己臉弄幹淨頭發整好之後,出來就看見了桌子上的飯菜。


    拉椅子坐下,我看著母親又進了廚房,忍不住喊了一聲:“媽,你也一起來吃吧。”


    “行,這就來。”


    我盛了粥,沒動筷子等她忙完。沒幾分鍾,她端著最後一盤菜坐到我對麵了。


    “我爸呢?”


    “去看你大伯了,你大伯的鮮花禮品店今天開業。”


    我恍然大悟噢了一聲,看來之前給他們的那些項目還是挺來錢的,這樣也好,自己有了生意,以後也不用我們“照顧”了。


    我低頭吃飯,吃了幾口覺得氣氛不對,發現我媽正盯著我看,眼神似笑非笑,有點詭異。


    其實我心裏明鏡似的,知道她笑什麽,但這個話頭我絕對不能主動起,隻好繼續悶頭吃飯。


    一碗粥喝完了,又盛一碗。


    母親大人似乎覺得看我吃飯更有趣一點,笑眯眯看著我:“慢點吃。”


    我聽著覺得極其心虛,瞄了她一眼,繼續悶頭吃。


    正打算把一口粥咽下去,冷不丁聽見她老人家問道:“你小桐姐好像很喜歡你呀……”


    我從頭到腳一哆嗦,嘴裏的東西一下子把自己嗆得不能動,拚命咳嗽了半天,噴得飯粒四濺,過了半天才緩過來。


    隨手扯了一條紙巾擦嘴,我故作鎮定慢悠悠地說:“你兒子比較聰明嘛。”


    我媽又遞給我一張紙巾,笑眯眯地說:“好像沒這麽簡單吧?”


    “也複雜不到哪去。”我繼續擦嘴掩飾自己的心虛,並試圖岔開話題,“媽,您最近別忙了,咱們去四川玩幾天吧。”


    老太太對我這種三流手段一點也不動搖,看來靠事業成就唬他們也就是一段時間罷了,沒幾天我又被打成那個在他們眼中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其實這麽想想,還是比較幸福的。


    “別跟我打馬虎眼,你小桐姐去美國是你安排的吧?”


    我點點頭,承認了。


    “你舍得?小桐對你可比對你小姨小姨父都好。”


    我撓頭:“這個不是舍得舍不得的事……任何事都要有個取舍。再說現在去美國還容易一點……”


    說到一半我停住了,我怎麽能知道以後去美國容易不容易呢?這種大膽預測未來的事還是少說點好……我轉移了話題:“將來國內有錢人更多了,想出國移民的都挺麻煩,提前辦了也好一點。”


    我媽表情一下子變得有些嚴肅,我趕緊把目光收回來,以同樣嚴肅的態度對待。


    “行文。”


    “哎。”


    “最近這段日子,我和你爸圍著你說了不少話。”


    “嗯。”


    “我們老了……”


    “別別,您哪兒老了?我都看不見您眼角有紋,走大街上還有人把您當剛30的來著……”


    “臭小子別貧嘴,聽媽說。”


    “是是……”


    “我們老了,可能想法真的跟不上你們了。我和你爸說了很多,這幾年你的變化我們基本上沒察覺,我們這父母當的不稱職……”


    我聽得心裏難過,瞬間心頭又湧起這幾年和之前所經曆的一切一切。家庭,個人,孩子,長輩,溝通,交流,溝壑,摩擦,誤會,寬容……這些東西也許永遠沒有最好的方式組合在一起,但一定有更好的辦法相逢。


    “你們很好,我現在很幸福。”


    我是低頭說完這句話的,我不太希望她看見我的表情。


    “我和你爸想過了,既然你能自己對自己所做的事負責,就做下去吧。隻是你現在別忘了,你要為更多人負責。”


    我點頭,這個我早就明白。


    “小桐是個好姑娘,你們還小,但是媽相信這些事你都已經能明白了,你自己好好把握。”


    我小心翼翼地應諾,這種事還是能避就避……不要正麵回答。


    說完這些話,母親大人也開始吃飯了。


    我邊吃邊想,還是自己媽對自己好啊,兒子泡她妹妹的女兒都不管……


    ****


    吃完飯我媽去股市,我告訴她年初股市大爆之後可能有低潮,要小心,我媽對我這方麵的本事還是很信得著的,拍拍我的頭出門了。剩下我一個人又開始無聊。


    沒有張小桐的日子還真是難熬。


    穿上衣服走出門去,滿大街的車水馬龍,新年後的蓬勃景象,仿佛跟我全無幹係。


    去到周廣成的店裏,我看見滿屋子的狼藉,人倒是都醒了,在走廊上能聽見一溜兒的刷牙漱口聲,周廣成像個洗浴中心按摩的一樣批了條大毛巾坐在沙發上發呆。


    “怎麽這樣?”我朝他臉上晃手指,“還沒解酒?”


    “早醒了。”周廣成看見我進來,略呆滯的眼神才回過一點神,“你怎麽來了?”


    “忙完國際大事了。”我在他身邊坐下,“怎麽樣?現在生意還行?”


    “還行,人漸漸多了。”周廣成看著幾個朋友拿著漱口水和牙刷進進出出,說,“我們一人拉點人來,生意就有了。關鍵是我們家老爺子,特別反對我這個事,跟我打了好幾次了。”


    “你怎麽解決的。”


    “跟他鬧唄。”周廣成從茶幾上拿起煙,“這幾年他也習慣了,自從他跟我媽離婚之後,我們倆從來沒好好坐下說過話。”


    我看著周廣成,不知說什麽好。


    吐了一口煙圈,周廣成悠悠地道:“沒事,頂下來了,他說半年之後效益不好就讓我關門,還跟我約法三章,讓我得去上學。”


    我點點頭:“去吧,咱們一起去。”


    話剛說完,電話響了,很久沒見的魯倩在電話那邊快樂無比地跟我說:“周行文,我逃學了,來陪我玩吧。”


    我無比尷尬地看著周廣成:“聽說……食言而肥是要遭報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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