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安哪裏知道胡四娘心理活動如此複雜,就算知道也不會在乎。


    他搖搖頭笑道:“老和尚說,河上隻有兩條船,一為名,一為利!”


    這下,有落魄文士模樣的食客,擊節讚歎道:“妙啊妙啊!我輩修行,不也是為了名利二字嘛!”


    恰在這時,步安怒目圓睜,厲聲叱問:“可你們求得到嗎?!”


    這一聲如雷音一般,震得望江樓中雅雀無聲。


    非但胡四娘詫異,樓上樓下,所有食客,全都驚愕莫名。


    半晌才有人道:“步爺少年英雄,兄弟們都敬你是條漢子!但今日這酒席,若是隻為了取笑我等!卻恕兄弟不奉陪了!”說著便要離席。


    “且慢!”步安大聲道:“今日擺宴,是為了花道士,他修到凝神,等閑百十人,早已不放在眼裏了。可你們有誰知道,就在前日,幾位官差來封我七司,他連動都不敢動!”


    這事兒沒幾個人親眼看見,但是聽說的卻不少。其實換做這樓中的人,遇上同樣情況,大約也做不了什麽。


    而步安說到這裏,有腦子轉得快的,隱約已經猜到他的意思。


    果然,步安冷哼一聲道:“你看,取笑你們的,分明是這世道!”


    胡四娘駭然,心說這小書生終於露出尾巴來了,他隻是要造反啊!


    在座眾人雖然沒有想到那麽深,卻也知道步爺說得沒錯,這世道,尋常修行人,在朝廷官府的眼中,與尋常百姓又有什麽分別,還不是想怎麽捏弄,就怎麽捏弄。


    當官的吃肉,自己這些人,隻不過撿他們嘴角掉下的肉渣而已,名利二字,真是何從說起。


    有人感慨道:“世道從來如此。”


    有人輕蔑道:“步爺是要我們都去天姥山上學儒嗎?”


    還有人揶揄道:“咱們一把年紀,去考功名怕是來不及了吧?”


    來了來了!胡四娘心中愈發緊張起來:這書生立刻就要說出揭竿而起的話來了,今日再讓他這麽鼓噪下去,我這望江樓怕是首當其衝,不時就要被朝廷剿滅了。


    正這麽想著,卻見步安從懷中掏出一件什麽,緩緩展開,徐徐道:“富貴何須書中取,功名但在馬上求……我手中這敕令,早已封我團練副使之職,可招募兵勇,守土安民。”


    他說的穆棱兩可,但是江湖人士哪裏知道敕令與尋常文書的區別,更不會留意他是哪一道哪一府的團練副使。


    見他說到這裏,便大抵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眾人今日都被他撩撥得忽喜忽悲,此時不免有些人心思活泛,覺得這不失為一條名利之道。


    富貴何須書中取,功名但在馬上求,好像很有道理!


    而此時此刻,表情最為精彩的,卻是望江樓的老板娘。


    胡四娘輕撫胸口,心說:小冤家唉,你這是故意折騰奴家呀,你有官府文書,要招攬人,直說便是了。何來這許多文章,要不是剛剛脫不開身,奴家為求自保,怕是已經去報官了。


    “諸位英雄!”步安根本沒留意到身後胡四娘的變化,抱拳朗聲道:“今日我七司招募勇士,名利皆在此,有誌者取之!”


    幾句話擲地有聲,座中眾人神情難掩激動的不少,不少人躍躍欲試的樣子。


    然而還不夠,還需要再添一把柴。


    這也在步安預料之中。


    假如一番鼓動,就能把這些江湖人盡收麾下,那也太easy模式了,不符合他穿越以來,一直被老天套路的劇情。


    因此,他早就做了安排。


    隻見步安信心滿滿的笑笑,接著道:“為表誠意,我先為諸君送上一個見麵禮。”然後轉過身,朝晴山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晴山見狀,抱起放在一旁的古琴,緩緩走到他身邊,笑著朝他點點頭,然後盤腿坐下,將古琴橫置於身前。


    晴山在越州名氣不小,以前常去玲瓏坊撫琴,卻從來沒有來過望江樓。


    眾人慕名已久,實際聽過她彈琴的,卻寥寥無幾。


    但即使如此,也都知道,晴山有新曲問世時,能夠聚攏靈氣,對修行大有裨益。


    都是江湖人,也沒什麽謙讓的規矩,樓上樓下,全都朝這邊紛紛聚攏。


    就在這時,琴聲已然響起。


    全然不同於當世音樂的曲聲,淒厲而悲傷,又在悲傷之中,帶著一往無前,不受任何力量阻礙的決絕。


    這曲聲響起的一刻,從晴山身周兩尺,便有一股陰寒之氣透出,仿佛從夕陽晚照的黃昏時分,轉瞬來到黎明破曉前最黑暗的一刻。


    黑暗中蘊含著難以言喻的召喚力量,與其說是召喚生者,倒不如說是召喚亡故的遊靈。


    這突發的異象,將所有人都駭得不敢往前,卻又因為晴山的大名,而不舍得往後退卻。


    琴聲從幽暗徐徐轉為鏗鏘,一時間渾如金戈,古琴琴弦似乎隨時都有會因為超乎尋常的彈奏方式而斷裂,叫人替它們捏一把汗。


    可這種緊張感,很快就被千軍突進般的旋律營造而成的激蕩所替代。


    霎時間,整座望江樓都籠罩在了黑霧之中,似乎黑暗迫不及待地降臨於此。然而,這黑霧不是別物,正是被曲聲召喚來的遊靈。


    此時此刻,寬闊的京杭大運河河麵上,有驚呼聲響起,不知多少船夫呆立船頭,看著這驚心動魄的一幕,直到感覺身邊有流動的霧氣,穿過河麵,穿過船身,如絲帶般穿過手指,往那棟漆黑一團的樓掠去。


    緊接著是一身驚叫,與被它所傳染的恐懼,以及繼而出現的奮力劃槳,試圖盡量遠離那團黑霧的吆喝聲。


    然而,除了江霧朝同一個方向匯聚之外,再沒有其他異象發生,河水平靜如常,哪怕是最小的漁船也安然無恙。


    隻有望江樓中,數百人聆聽著這詭異的曲聲,感受著置身於靈氣濃鬱,仿佛凝固一般的神奇境地。


    這其中,唯獨一人對靈氣無感,隻在因為無聊,而在心中默念:


    “夜,彌漫在,血色的田野上。昏黃的月光,照不亮,揮不散的死亡。遺忘,被遺忘,剩什麽在心上……天,蒙蒙亮,蘇醒在,墓穴旁,喪鍾城牆……”


    晴山此刻正在彈奏的,由一首名為《黎明》的重金屬音樂改編而成,它的另一個名字叫做《亡靈序曲》。


    而這首步安哼唱時反複強調過意境,再由天才樂師晴山改版擴充後的樂曲,在這個世界,所造成的反應,一如步安的預料。


    畢竟……音樂沒有國界。


    至此,步安也徹底弄明白了:那些靠著模糊殘念,幾乎類似生物本能行動的遊靈,並沒有類似“時代局限性”與“民族自尊心”的複雜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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