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民懼官,修行人也不例外,然而修行人之間的事情,就好比黑惡勢力窩裏鬥,官府一般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得他們自己去鬧。隻要不傷及百姓,不鬧出民怨就行,小半年前,公孫龐設計埋伏七司,事後根本無人過問,便是一例。


    也因為差不多的原因,像望江樓這樣,修行人紮堆的地方,官府同樣懶得來管,日子一久,便成了法外之地。神州天下,各州各府,大抵都有這樣的所在。


    話雖如此,這一日望江樓異象驚人,官府卻不得不來過問了。


    不等黑霧散盡,運河岸旁便聚集了數百名官差,其中更有幾位背著三尺火槍的綠衣人,顯然是大名鼎鼎,令尋常修行人聞風喪膽的“督使”。


    而站在三名督使身前的,卻是一位身著黑色袈裟的中年僧人。


    這僧人身材高大,體型精壯,膚色黝黑,頭頂光光,眉毛卻甚是粗重,雙目有神,鼻翼高挺,略薄的嘴唇朝著一邊微微翹起,正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站在這僧人身旁的,赫然便是越州知府劉裕!


    此時,劉知府正將下人打聽來的消息轉報給這僧人,說是鬼捕七司今日在此大擺宴宴,請了滿城的雞零狗雜,卻不知眼前這黑霧繚繞,是在搞些什麽名堂。


    劉裕不是修行人,自然對這黑霧一無所知,那僧人卻再清楚不過。


    眼看百步之內,靈氣濃鬱如漿,僧人也不由得動心,草草聽了幾句,就信步上前,站在望江樓下,神遊物外。


    此時此刻,望江樓上的修行人們,正身處平生未遇的奇境之中,恍如靈山聖地突然降臨於此。一個個如饑似渴,使出各種手段,在這如漆如墨的黑霧中,捕捉遊靈,充入丹田。


    在場除了步安對靈氣毫無所需外,絕大多數都是道家或是各種旁門雜家的修行人,隻有惠圓與晴山不同。


    惠圓所在的江南棲霞寺,是佛門三論宗的祖庭。三論宗闡揚“諸法性空”,又名空宗,是中原佛門最為神秘的一支,在步安所熟知的另一個時空,早已式微。而在這個世界,三論宗卻因為特殊的修行法門,而一支延續至今。


    此刻,惠圓中觀空明如洗,一如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通俗來說,便是他的精神世界幾乎可以比擬佛門修行至高境界,佛菩薩觀想時的狀態。


    這既與三論宗的修行法門相關,也源自於他的天賦以及死而複生的特殊經曆。


    而這種超然的狀態,便如同是丹田處形成了一小片虛空,吸收靈氣的速度遠超常人——隻是這些靈氣倒有三分之二,經由這片虛空,進入另一片浩瀚未知的領域,仿佛消散掉了一般。


    另一邊,早已一曲彈畢,盤腿端坐的晴山,修的卻是正宗的儒修——既沒有道家捕捉靈氣的手段,也沒有佛門那般對自身“做手腳”的能耐,隻能任憑英靈主動來投。


    一時一地,若無特殊的氣氛,以道家、佛家的手段,獲得靈氣的效率一般都要超過儒家“願者上鉤”般的心態,但假如這些遊靈是由詩詞曲賦勾引來的,那麽情況這又不同。


    要知道,被這些詩曲招來的遊靈,必然處於它們所營造的氛圍與情緒之中,假如哪個修行人恰好對這些詩曲理解精深,或是打心底裏感同身受,那他與遊靈的契合程度就會極大地提升。


    簡而言之,作為彈奏者,晴山的心境,必然與遊靈的氣質最為相投,一曲彈罷,即使她什麽都不做,隻是安安靜靜地坐著,也能收獲遠超常人的靈氣。


    還有一樁更占便宜的好事:感懷而至的儒門英靈,在這期間,因為超乎尋常的認同感,舍棄殘念,進而熔化為她自身命靈的比例,也會急劇攀升。


    換句話說,不斷被步安教授新曲,作為這個世界上唯一掌握十二平均律的樂師,晴山在這幾個月間的修行速度,絕非身處靈山聖地,所能比擬的。


    而在今日,她的命靈似乎有些蠢蠢欲動,仿佛一枚即將孵出雛獸的蛋,正顫顫巍巍、搖搖晃晃,卻離著破繭而出,始終差一口氣。


    黑霧堪堪散去,望江樓隱約露出輪廓時,日頭已經從運河水麵上落下,東麵天空中,隱隱現出鵝蛋般大小的邪月。


    這血紅色的邪月,隻隔了八天,便於夜幕中重現,徹底掃去了世人心頭尚存的僥幸。


    望江樓下,那位高大僧人,靜靜地盯著邪月,等到黑霧徹底散去,才邁步跨進這酒樓的大門。


    在他身後,知府劉裕與幾位督使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靈氣盤踞望江樓足有大半個時辰,此時一有消散的跡象,便如抽絲般,轉瞬消失殆盡。


    樓上樓下,沒來得及點燈,黑霧散盡,卻仍舊黑蒙蒙一片。


    一眾修行人依然沉醉在醍醐灌頂般的境界裏,直到感覺某種強悍無匹的氣場襲來,不自禁地為突然現身的僧人主動讓出一條道來。


    等到看清那僧人身後,穿著知府官袍的劉裕與幾位綠衣督使,眾人才倒抽一口涼氣。


    有人認得出劉裕,或是知道那身官袍意味著什麽,但即使兩樣都不認得,也知道穿綠衣、背火槍的人是什麽身份。


    而等到這一行人來到二樓,落入步安視線時,他幾乎第一時間,就猜著了那僧人的身份。


    中年僧人,修為高得可怕,又有督使隨行……答案不言而喻,何況這人眉宇之間,有幾分餘幼薇的影子。


    隻是他有些想不通,這人怎麽會突然來了越州——他就算下江南,也該去嘉興調查天使遇刺一案才對啊。


    來得也太巧了,今日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勢頭,難道就要被這老小兒給鎮下去了?


    就在這時,步安聽見一聲輕喚。


    聲音發自晴山之口,說的是:“公子助我。”


    步安聽得一驚,心說晴山不會是仇人相見,立刻便要動手吧?


    以餘喚忠不動明王的境界,便是七司外加這整棟樓的江湖人一起上,也動不了他一根毫毛啊!


    若有素素在,說不定還有一戰之力……


    他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匆匆去看晴山,正好見到晴山睜眼看她,臉上盡是誠懇,卻沒有一絲以命相搏的狠勁兒。


    步安見狀便猜到了她的意思。


    便在這棟樓裏,就有幾人端坐在地,身上靈光覆蓋,正是道門晉級的征兆。


    晴山想必也差不多,隻是她已接近儒門明德境界的巔峰,相比之下,晉升養氣境界,要難得多,需要一鼓作氣地衝上去。


    恰巧也在這一刻,晴山也瞥見了餘喚忠。


    她從未見過這僧人,卻不知為何,隻一眼便明白來人是誰。


    此時望江樓上下,除了餘喚忠的腳步聲之外,再無一絲聲響,星光與邪月的紅光從窗子裏投射進來,在晴山與餘喚忠之間,映出一道頗有意味的血色光影。


    窗外的大運河星光粼粼,江鳥掠過紅殷殷的水麵,往更遠處飛去,不時有打更敲梆的聲音遠遠傳來。


    晴山見到了餘喚忠,立刻回頭看向步安,眼神中帶著一絲再努力也壓抑不住的慌亂。


    這一刻的晴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無助,似乎一瞬間消瘦了,愈發我見猶憐。


    步安朝著她微微點頭,神情堅定如常,甚至帶著一絲笑意。


    他朝餘喚忠看了一眼,仿佛在看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陌生人,接著收回目光,負手看向窗外,悠悠然道:


    “邪月掛梧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步偷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刀鋒飲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刀鋒飲喋並收藏一步偷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