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春風吹呀吹(中)


    從蘇州到鬆江本不甚遠。小梅是曉得小姐心思的,真真從前在王家常有山水之思,無奈王慕菲不喜她拋頭露麵,所以真真不肯出門,就是她姐姐要到哪裏上香遊玩耍子,她都不肯去的。所以小梅就合幾個翠說:“小姐從前常合我說,生平至恨的是生為女子,不得暢遊名山大川。我想將來小姐必是還要嫁人的,到了夫家不得自主,隻這一二年自在,不如勸她就在左近各處走走,好不好?也叫她心裏快活些。”


    那幾個翠一來忠心為主,二來正是青春年少,守著不是讀書就是寫字作畫的二小姐實是悶極,都說這個主意極妙,都來勸說小姐。


    真真道:“婦人家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何況我名聲本不好聽,再帶著你們到處耍,傳出去我爹合姐姐還要不要見人?”


    翠依笑勸道:“這船是老爺新買的,比不得大小姐的樓船人都認得。咱們隻叫把掛著的尚字燈籠換下,誰曉得我們是尚家的?小姐就是出來走走,難不成還要寫某某到此一遊不成?哪裏就叫世人盡知了。”逗的大家都笑了。


    最有主意的翠墨也道:“若是小姐再減些妝束,換兩件顏色衣裳,隻怕就是大小姐當麵,也認不出二小姐呢,最多不過說這是誰家的姑娘,生的倒合二小姐有七八分像,偏是年齒不合。誰能說閑話呢?”


    真真本意隻是想離相公子遠些,也不急著趕路,聽見這樣說極是心動,捧著照子照了一回,心道:這個樣子不過略顯嫩相罷了,至親必是瞞不過的。一來看上去年小,二來又改了妝,人也想不到我是那個尚真真,丟不得我尚家的臉。不如依了她們隨處走走罷,那相公子若是也到鬆江去,正好避開了他。他見我不在,必能明白我的心意。


    尚真真使人合爹爹說要先到各處走走,尚老爺最恨的就是小女兒太過賢良淑德,聽得她要耍,隻當女兒吃了娘子的靈藥開了竅,巴不得一聲,隻叫她隨意。


    是以真真從後門碼頭上船,就叫把寫著尚字的燈籠都取下來,隨去燈籠店裏買了幾十盞新燈。小梅湊趣,翻出幾件新做的顏色衣裳來,真真揀料子平常的換了兩件,妝成一個官宦人家的小姐。那時節鬆江商人最富,做官兒的反窮些,所以官家小姐妝束較富家要素些。真真從小兒愛的是詩書字畫,攬鏡自照極是得意,笑道:“像不像個翰林家的小姐,隻姓梅罷。”卻是取沒之諧音耍子。


    小姐起了頭,幾個翠跟小梅都改做婦人,跟小姐合起來,就是梅家的幾位少奶奶合小姐出門上香走親戚。先到虎丘耍了一日,又到太湖轉了一大圈。足足樂了十來日才近鬆江地界。


    這一日天氣晴暖,眾人都在外頭倚著欄杆曬太陽。小梅驚見岸邊有一處梅林,忙指給小姐看,道:“怎麽此時還有梅花?”


    真真頑了這些天,在路上也遇見許多少女嫩婦,有的有家人陪,有的索性合少年公子一路載詩載酒同行,才曉得天地之廣闊。原來婦人出來耍並無人議論,也漸漸覺得書裏說的那些大道理有些迂腐。她心頭的大結打開,行事就隨意了許多。


    今日看見那樣一片梅林,愛極林中落花如雪,真真笑道:“想來是品種不同罷,咱們過去瞧瞧。”


    船行至岸邊,才見梅林深處隱著一處庵堂。真真就叫人去問是男僧是女僧,她向來自重,打聽得是男僧,不好到梅林深處去賞玩,不免有些失望。


    對著這樣的美景隻能遠觀,極是可惜,真真惋惜了一會,就命把畫案抬到甲板上來,要照著眼前的美景繪一幅行樂圖。她一連畫了兩幅都不如意,歎息道:“果然棄了幾年手就生。我記得紙箱裏還有幾張紙不易滲墨,,取出來我先練練手。”


    她改畫工筆,一筆一筆在那裏細細描繪。幾個翠都怕打擾她,聚到船尾閑話耍子,隻叫五福和三多兩個在旁侍候筆墨。


    無巧不成書。話說這一日正是王慕菲生日。姚滴珠有心,聽說城外十幾裏處有片香雪海,拉著王慕菲去看花,偏巧就是此處。他兩口子帶著小桃紅在庵裏吃了素齋,又在梅林裏轉了轉。滴珠要王慕菲做詩,他嫌做詩費力,折了枝花要替娘子簪,笑道:“對著這樣良辰美景,做那樣書呆子的事做什麽,不如隻惜取眼前人。”


    姚滴珠最愛他小意兒殷勤,偏著頭由他插在頭上,牽著他的手,微笑道:“好哥哥,你若是在公公婆婆麵前也這樣,才是真的愛我呢。”


    王慕菲笑道:“哪個敢當著爹娘的麵恩愛?人家會說閑話的。娘子,咱們走罷,隻怕到前頭鎮上雇不到船呢。”


    姚滴珠笑道:“我故意把船打發了,實是想在此處多住幾日。日日與你管家,錢總不夠使,好不討氣。”


    王慕菲提到銀錢,胸中極是煩悶,從前真真在家,哪裏叫他為錢操過心?姚滴珠私房不少,從來不見她取出來用過,都是問他要銀子使。她這般小氣,不舍得自家掏一文錢,越發襯出真真的好來。而且滴珠不似真真恭順,仗著有錢,從來不把爹娘合他放在眼裏,凡事都是她說了算,極是叫人不喜。


    王慕菲曉得姚滴珠比不得真真好說話,若是一言不合使出鐵砂掌來,當著人不好看相,礙著泰山又不好打的她,強按下不快,微皺眉頭道:“我曉得你是富家的小姐,叫你過這樣苦日子原是委曲了你。隻是為夫不善生理,隻有手邊這三千兩,苦過這一二年,待我考中進士選個官兒,自然就好了。”


    滴珠心裏自有算計,等的就是王慕菲這句話,她拉相公到這裏來,原為的就是離著公公遠些,好說梯己話,忙笑道:“眼下不是就有發財的良機,看你舍不舍取銀子把人家做銀母。”


    王慕菲驚道:“前幾年有個姓潘的學煉銀母,被人哄的精窮,難道你不曉得?這必是騙人的。我不要做那樣傻事。”


    滴珠冷笑道:“是真是假,再過十來日就曉得了,你急什麽。若是真,你可舍得?”


    王慕菲昂然道:“若是真有這樣一本萬利的好事,不做是傻子。”


    姚滴珠笑道:“還是我家相公有見識。奴有梯己話合你說呢,小桃紅,你到前頭走走。”


    小桃紅滿腹委曲應了一聲,慢吞吞走到河邊去洗手,看見河裏停著一隻大船,不由的羨慕起來。她們本是在碼頭租了一隻僅能容四五人的小船來的,若得這樣大船,坐在船頭極是體麵威風。小桃紅一邊想一邊盯著船頭那個小姐看,心裏恨不得把自家和那小姐換換。那小姐不曉得寫些什麽,總不抬頭,她來回走了幾步,想看看她是不是生的比她家小姐好看,無耐人家就是不抬頭,忍不住歎息一聲。


    真真聚精會神,哪裏曉得岸邊有人要看她。翠月四處閑看,指著岸上的小桃紅,笑道:“你們看,那不曉得是誰家的使女,呆呆的盯著我們小姐看呢。”


    小梅原是背對著那邊的,轉過身一瞧卻是認得的,輕聲道:“呀,原來是她,翠依姐姐,你瞧。”


    翠依見了,怒道:“原來是那個小賤人。”正要挽袖子抄家夥去收拾她,轉念一想,冷笑道:“她在此處,想必那奸夫淫婦也在,咱們且挪走罷,省得叫小姐看到心裏不快活。”扯著小梅避入艙裏去。


    翠墨跟翠月一聽,都明白必是那個無良的王舉人帶著新婦來此處賞花,正想回避,翠墨卻道:“怕什麽,小姐先休了那姓王的,難不成心中有愧不敢見他?再說了,小姐又改了妝束,那瞎了眼的王舉人不見得能認出來呢,都出來。”


    翠依搖手道:“我兩個上回把岸上那個小賤人打過幾下,還是不露麵的好,免得露了餡不好看相。”


    翠墨合翠月對望而笑,倚著桌子不肯動窩兒。眼睛都盯著那個發呆的小桃紅,看她笑話。


    姚滴珠摟著王慕菲,貼著他的臉笑道:“相公,娘子曉得你不想跟公公婆婆住一處,那幾日到蘇州去尋房子,變賣了嫁妝買了一個小宅。若是隔壁那個道人真能煉出銀母,咱們取了銀母到蘇州來,你讀書,我管家,好不好?”


    王慕菲笑道:“你這個小東西,偏藏著這許多怪念頭。得空來住住自是不妨。走罷,莫叫小桃紅被和尚拐跑了,方才那個老和尚甚不老實,一雙色眼隻盯著你兩個看,不然在他這裏住一二日倒好。”


    姚滴珠因他許了同到蘇州住,心裏算盤,若是那煉銀母是真,必要哄著公公把銀子都拿出來,待煉得銀母出來,小小一包不過半合,取烈酒把兩個老的灌醉了偷了來,必定把那兩個背後罵她的老不死的氣的半死。這樣想著心裏極是快活,隨著王慕菲自庵後轉出來。


    兩個都瞧見河裏停著一隻大船,船上好像有人在做什麽,小桃紅站在岸邊看呆。


    王慕菲惱道:“這個小桃紅半點規矩沒有,哪能這樣看人。”


    滴珠看船上像是個男人,冷笑道:“這妮子年紀大了想男人了,家去替她尋個夫主罷,不然跟人跑了卻是丟咱們的臉呢。”


    王慕菲麵上微紅,心中有些不忿。要看看是哪家的公子勾了他的小桃紅的魂去,漸漸走近,瞧出是個披深綠披帛的淡妝少女,伏首在那裏作畫,這樣殘冬天氣裏,四下裏一片蕭瑟,越發襯的那少女飄逸的不食人間煙火,極像他在李青書書房裏見過的美人圖,因讚歎道:“此人此景,似畫一般。”


    姚滴珠看看那少女是個官家小姐的打扮,冷笑道:“不曉得是哪個窮官兒家的小姐,穿的甚是窮酸,頭上連朵珠花都無。就是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又有何用,哪個婦人在婆家不是看你嫁妝給你臉色?”


    王慕菲大搖其頭道:“非也非也,你看那隻船,窮官兒哪裏置得起這樣大船?”


    卻說真真突然聽見王慕菲說話的聲音,心中一驚,停筆抬頭,驀然看見王慕菲牽著姚滴珠的手,兩個笑嘻嘻的從花海裏走出來,端的一雙璧人。她心中大慟,輕輕把筆擱下,扶著桌子站起來進船艙。


    小桃紅原是見過尚氏娘子的,眼前這個少女生的有六七分像尚氏,不由的驚呼起來,指著真真道:“鬼!有鬼!”


    王慕菲瞧見少女的臉,卻是六七年初見時的真真模樣,也忍不住喊出聲:“真真!”棄掉姚滴珠的手奔到岸邊,眼睜睜看著船上那個極像真真的少女微皺秀眉進艙裏。


    姚滴珠也瞧見一張極似真真的臉一閃而過,心中驚疑不定,上前緊緊掐住發呆的王慕菲的手,上下牙齒打顫,道:“難道白日見鬼了?小桃紅,這是誰家的船?”


    小桃紅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那小姐進了船,就有船夫出來撐船。等王慕菲定下神來,衝船上人喊:“你們是哪家的。”那船已是走的遠了。


    王慕非按住小桃紅的肩,問道:“是真真?”


    小桃紅正要開口說話。姚滴珠走到她背後,狠狠掐了她一把。小桃紅忙道:“原是婢子眼花,那位小姐看上去隻得十六七歲,生的倒有些像……”聲音低不可聞。


    姚滴珠道:“必是你眼花,尚真真原是死了。我瞧著就不大像。”


    王慕菲似做夢一般,喃喃道:“真真若是沒有死就好了。”突然振作道:“是不是白日見鬼,咱們一查就知,這條水道是通向咱們來的鎮上的,走,我們到鎮上碼頭處候著,必能打聽明白。”


    姚滴珠心裏雖然一連打翻了十來隻醋缸,隻是她爹爹有了兩個兒子做不得她的靠山,隻得強忍著不肯施展鐵砂掌。從前打他兩下兒,還有娘家可回,此時爹爹惱她自家擇配,若是打了舉人相公,隻怕惹惱了爹爹。不如隨機應變,暗中以言語挑撥,叫王慕菲死心。所以她臉上現出笑來,道:“極是要查查的,咱們快走。”


    那鎮子本離的不遠,陸路又比水路近的多。王慕菲在前頭飛奔,姚滴珠咬著牙跟隨,居然搶在那船前頭趕到碼頭。


    王慕菲怕船上人看見他小姐不會出來,拉著娘子躲藏在碼頭邊一間小茶館裏。果然那船在碼頭泊下,幾個管家模樣的人搭了跳板下來買菜。有兩個到茶館隔壁包子鋪買包子,王慕菲留心察看,一個都不認得,取了一錢銀子把茶博士,叫他去打聽那是誰家的船。


    茶博士接過厚賞,去了一會回來笑道:“是蘇州一位梅翰林家的家眷到鬆江走親戚的,有四位少奶奶合一位小姐。隔壁包子鋪的李大嬸送了幾籠包子上去,回來說幾位少奶奶生的好相貌。那位梅小姐年紀雖然隻得十六七歲,卻像是個當家作主的,隻要她說話,少奶奶們都不敢駁回呢。”


    王慕菲記得真真是十五歲隨他北上濟南,到去年也有七八年,算來也有二十四五歲,頭幾年在田中勞作,人都以為她比自己還大一二歲。她又不是神仙,沒有的死了又活過來,一轉眼又變得年小了的。


    想來真真確是死了,這位梅小姐不過生的合真真有些像罷了。王慕菲心中長歎,若是真真活過來多好,失了真真,他好似斷了隻胳膊似的,再也沒有順心的時候。


    姚滴珠看王慕菲臉色不大好,曉得他是死心了,富人家的小姐們生的都還算標致,一眼上去樣子大差不差,生的相像也不稀奇。因笑道:“那位梅小姐要到鬆江哪家親戚處去耍?”


    茶博士笑道:“人家管家不過隨口說說罷了,李嬸子不過是平常村婦,哪裏敢亂問。”姚滴珠坐在一邊看著王慕菲發呆,心中隻是冷笑。


    過不得一會,那船收起跳板朝鬆江走了,王慕菲沒精打采,隨在鎮上尋了間小客棧住下,晚上睡不安穩,睡夢裏滾來滾去,口內直喊:“真真,真真。”


    姚滴珠被他鬧醒,咬著被角生悶氣,眼睜睜捱到天明,就把這個梅小姐恨上了,生成什麽樣子不好,偏要長的像尚真真,極是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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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求票,推賤,月票,俺都要。現在時速越來越慢了,給我動力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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