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春風吹呀吹(下)


    話說真真偶然遇見王慕菲合新人恩愛,先是覺得有什麽哽在喉頭一般,回到艙裏小梅送了一碗茶來,吃的一口哇一聲盡數吐出。


    真真擺手叫丫頭們不要驚慌,放下茶碗,走到窗邊去看。王慕菲正喊真真,那姚氏滴珠拉著他的胳膊,一臉妒忌。真真吃了驚嚇,忙叫開船。


    遙遙聽見王慕菲喊話,她心裏就生出恨意來。婦人家誰肯夫婿心裏念著別人?當初她因王慕菲口是心非,心裏裝著姚滴珠。自家跟了他六七年苦求一紙婚書不得,他反雙手奉送到一個名聲那樣不好的姚小姐手上,又氣又恨才棄他而去。此番那姚滴珠已是他明媒正娶的娘子,為何他見到自己還要纏著不放?


    翠依看見小姐眉頭絞的緊緊的,很想上前安慰幾句,隻是她怕自家說不來話,悄悄兒扯翠墨的袖子。


    翠墨衝她們幾個使眼色,叫她們都出去,方取了帕子送到小姐跟前,道:“小姐心裏不好過,婢子們感同身受,為何不大哭一場?”


    真真苦笑道:“不好過不是自今日始。”指著外頭道:“你是個有主意的,覺得我哭有意思麽。”


    翠墨點頭道:“小姐氣不過不是氣他另有了新人,想是氣自家……”


    真真哽咽道:“瞎了眼。你是不是要笑話我是個傻子。”


    翠墨忙擺手道:“怎麽會,婢子們在山東住過數年,卻是聽說過一個故事,想說把小姐聽。”


    真真捧起茶來,吃了一小口,嘴裏泛起苦味,長歎道:“你說罷。”


    “從前,有位和我們一般兒的使女,愛上了主人家的一位少爺。”想是在山東住的久了,翠墨的官話極是爽利,說起故事,臉上帶出夢幻般的微笑來:“那位少爺樣樣都好,就是對那個使女,也極是客氣守禮。可是女孩兒家的心事是藏不住的,沒多久,一家子上上下下都知道了。那少爺的哥哥嫂子都是好人,自家的使女起了這樣的心思,不過笑笑而已。正巧那位少爺家裏敗落了,從前訂親的親家有推脫之意,嫌少爺窮,少爺投奔做官的哥哥嫂子。嫂子看自家使女一往情深,就問她少爺窮了你肯不肯跟他。那使女自然是肯了。”


    真真聽見有那樣的人家,也有向往之情,就忘了自己,追問道:“後來怎麽樣?”


    翠墨苦笑道:“那嫂子就去問少爺,少爺隻說待將來回鄉再說。連那嫂子都當他是答應了,大家少爺納一二個妾原也是常事,何況那少爺窮了,嶽家又嫌他,想來那妻也娶不成的。就是少爺自家,也曾合小廝說來,說是那使女待他極好,所以不肯將她做妾。”


    “這卻是有情人遇有情人了,想來他們後來必成夫妻?”真真讚歎道。


    “不曾。”翠墨微皺眉,搖頭道:“後來他哥哥任滿回鄉,他為了退親,妝成一個窮人家去,隻說他窮的精光,那嶽家原先就瞧他不起,必不把女兒許他。誰知那位小姐卻極是忠貞,他再窮都要嫁。那位少爺不知怎麽樣的,居然就娶了她。”


    真真歎息良久,道:“這位少爺必是個心地極好的人。他那未婚妻想必守著從一而終的念頭,又不嫌他窮,若是他不娶,隻怕人家姑娘想不開呢。所以他才要娶的。那後來還納了那個使女為妾否?”


    翠墨搖頭道:“不曾,那位少爺因為他家老太爺納了許多妾,他從小沒了母親靠著堂哥哥過日,吃了許多苦,所以不肯納妾。那個使女滿心歡喜等著嫁人,誰知那少爺反去娶了別人。她一氣之下……”


    真真驚道:“自盡了?怎麽這樣想不開?”


    翠墨按著小姐,道:“不曾,她要出家,主人家本有家庵的,送她去那裏住著。隻說等她想開了,再覓良配與她。”


    真真長歎道:“這個主人家極是寬厚,也由著她呢。”


    翠墨微笑起來,道:“ 那家還有一個管事,一直喜歡那個使女,聽說使女將要配給少爺,極是傷心,後來使女要去做姑子,他也不肯再愛別人,一直說她若不嫁我必不娶。”


    “世上原少這樣的男子,偏叫那個使女遇到兩個,卻是她的福氣呢。”真真笑道:“那少爺雖是棄了她,卻不是無情,想是舍不得這樣的好女子與人共夫,受那些說不出口的悶氣。那管家待她極是有情有義,為什麽不嫁?”


    翠墨心道:小姐,你看別人甚是明白,怎麽就不想想自家也是想著出家的?麵上露出微笑來,道:“那使女卻是想不開,你明明合我有情,主人又是將我許了你的,為什麽要棄了我娶別人。過得幾年,使女想開了,嫁了那管家,卻是和美過日。”


    尚真真道:“難為她想得開,若她也學那位公子的原配要從一而終,卻是把下半生都葬送。就是那公子的原配,也是她運氣,若是遇到……”她咬了咬牙,道:“若是遇到那樣的人,見一個愛一個的,就是兩個女子都嫁了他,也沒得什麽好日子過。”


    翠墨笑道:“婢子也這般想,若是那公子多情些兒,隨意納了她,彼時一雙兩好,原配要嫁,必是不肯擔那罵名退親的。想來也是娶了。這一對妻妾一個仗著有名份,一個仗著寵愛,想必誰也不肯伏誰,必是鬥來鬥去。”


    真真何等聰明,故事說得一半,就曉得翠墨是借故事暗勸她,隻是她也想曉得那使女將來如何,所以假妝不知,聽說使女後來配得良人,心裏甚是快活,也不惱翠墨大膽說她,因笑道:“難怪你要自己尋小女婿。”


    翠墨笑道:“人家都多笑話婢子沒規矩,婢子卻不惱。小兩口過日,好就過下去,不好為何要兩個人坐對愁城?不如棄掉另找。原來我家算是中產,替我訂的那頭親現在是個秀才,雖然他肯娶,我還不肯嫁呢,嫁了去公婆妯娌誰肯正眼看我?沒的公婆不喜歡妯娌不合大家抱怨,不如棄掉他另尋合我一樣的人。”


    真真點頭道:“你說的極是,我背著私奔的名聲,原就說不得響話,王家又是那樣人家,是我脂油蒙了心。”想到心酸處,流淚道:“南邊人都說有情飲水飽,他心裏有了別人,我又何必自苦。隻是世人必不容我曾私奔過,不潔婦人再嫁誰家公婆是喜歡的?”


    翠墨勸道:“婦人休夫別嫁的也沒少聽說,算不得什麽。外頭人說什麽隨他去就是。”


    真真道:“休提再嫁人的事,縱是有那不計較的男人肯娶我,他家的遠親近戚裏有一兩個不省心的提起趁願,公公婆婆不抱怨?妯娌能瞧得起你?不如不嫁。我已是想開了,就這般自由自在一輩子,為我自己好好活著就是。你回我爹爹,我是不嫁的,此事到此為止罷,以後也休叫人花心思來勸我。”


    翠墨因老爺的安排叫小姐看穿,有些不好意思,搭訕著將尚家二小姐失足落水已逝,葬在梨花庵,還安排了人盜過墓,越發坐實了死信。小姐此去,隻說是表小姐。


    真真曉得爹爹這樣安排還是為著她將來嫁人計,心痛老父為著她一刻都不省心,歎息道:“鬧這些做什麽?我是不嫁人的。頂著表小姐的名頭做什麽? ”


    翠墨心道,大家小姐處在深閨,又是不曾嫁的,人家也不好見麵就問姓名年歲,不如慢慢再勸。萬一說的過了小姐執意要做姑子,卻叫她如何跟老爺交待?因笑稱是,尋些閑話說著,走到傍晚,在碼頭歇了。


    真真怕相公子在家,使人家去看他在不在,道:“天色已晚,我們在船上歇一夜罷,我還沒有逛夠,明日瞧瞧還有哪裏好耍,去逛逛。”執意不肯就家去。


    尚員外因為有事,與女婿還有薛家狄家聚在一處商議事體丟不開手,就沒想到女兒的小心思,她要耍自是由著她。


    第二日真真打聽得相公子並不曾來,鬆了一口氣,要圓昨日的話,又到左近一處廟裏轉了一圈,那鬆江本是南邊近水的地方,從來都是坐船多過坐車,所以碼頭處極是熱鬧,大船小船擠了總有上千。這會子有幾隻船隊來送貨,正是極忙碌的時候。真真聽說是姐姐家的船隊,有心要瞧瞧,吩咐把船移到僻靜的所在,伏在窗邊閑看。


    那王慕菲跟姚滴珠各懷心思在小鎮住了一晚,第二日花一錢五分銀子搭了隻回鬆江的空貨船,夫妻兩個都覺得甚是寒酸,一路悶悶不樂,各懷心思。姚滴珠想著若是銀母到手,也要買隻那樣大船,隨她想到哪裏就到哪裏。王慕菲想的卻是悔不該聽爹爹的話由著他老人家找人去姚家說媒,氣跑了真真。依著尚家與張婚書罷了,偏要壓他家一頭,結果人財兩空。想到此,越發的看姚滴珠不順眼,哼了一聲爬到船頭去看外頭。


    碼頭上排著一長排大貨船,他伸長脖子看人家卸貨,看到帆上“李”字的記號,曉得是李家的船,憤怒的把頭扭到一邊。一轉眼卻看見不遠處有一艘大船,窗邊伏著一個盛妝麗服的小姐,笑嘻嘻看著岸上,卻是那一日遇到的梅小姐。


    王慕菲心神蕩漾,“真真”差點脫口而出。他盯著梅小姐,越看越覺得不像真真。這位梅小姐生的合真真甚是相像,然一舉一動都風姿撩人,一顰一笑都嫵媚動人,不似真真木木的沒什麽趣味。


    王慕菲想到從前真真極是容易就跟著他走了,想來大家小姐都是一般,這位梅小姐必不難引誘,若是得上手,棄了姚家賤婦另娶,她是翰林之女,正是舉人良配。這般兒想像,越想越美,忍不住笑出聲來。


    那隻大船原隔的不遠。船上少女聽見笑聲,偏著頭看了王慕菲一眼,眼波流轉,似有笑意。王慕菲微笑點頭,正待說話,姚滴珠冷笑道:“相公,你在瞧什麽?”


    王慕菲唬了一跳,忙道:“我瞧那船呢,你不是愛麽,我把樣子記下來,等我發了財,就替你買隻一樣的,好不好?”


    姚滴珠聽見這樣說,心頭方有些歡喜,想必窗口那個梅小姐隻伸著半個頭他沒有瞧見,就把醋缸又輕輕放回去,要留待下回再潑。吩咐船家就在河邊找了個地方搭跳板上岸不提。


    真真也沒有想到又看見王慕菲,正想回避,卻看見姚滴珠鑽到王慕菲身邊衝她瞪眼,不由心裏好笑:這般的男人也隻有你當個寶。忍不住又看了王慕菲一眼,他呆呆看著自家,那樣子又陌生又惡心,真真忍不住恨自己當年太軟弱,任由這個人說幾句狠話,就跟著他逃到山東去,又聽不得幾句好話就從了他。咬著牙兒心中生恨道:“尚真真,你真沒出息!已是合他不相幹,還想那些舊事做甚!”


    小梅看小姐一轉眼臉色又不好了,伸頭出去看看,正好看見王慕菲扶著姚滴珠在前,小桃紅拎著食盒可憐巴巴在後,忍不住笑起來,走到隔艙指把翠依看:“翠依姐,你看那個小桃紅,難不成是叫舉人老爺收了房,怎麽一臉酸意。”


    一個媳婦子聽見,伸頭看了看小桃紅走路的樣子,笑道:“可不是收用過了,姐姐們看她走路腿都並不攏。”


    翠依紅著臉道:“不說這些,這一家就沒有一個好的。連使女都不正經。”


    此時不正經的小桃紅正一本正經的想,若是姑爺手裏扶的是她幾好。一邊想,一邊低著頭走道,冷不防一頭撞到一頂轎子上。


    轎夫喝道:“這是誰家的傻大姐,走道上也不看著些。”


    王慕菲聽見小桃紅啊呀了一聲,忙鬆手回頭,拉過小桃紅道:“你也不看著些。”


    轎子裏的人拉開轎車,微微笑道:“哥哥。”卻是蘇家公子。


    王慕菲見是他,忙笑道:“幾日不見你倒胖了好些,青娥在家如何?”


    蘇公子笑道:“她啊,這幾日有些不舒服,叫我去請葉天士診脈呢。”


    葉天士本是江南名醫,最擅婦科。王慕菲還不曾說話,姚滴珠聽見,就擠過來道:“這是蘇家妹夫?青娥可是病了?”


    王慕菲極是難為情。那蘇公子卻不以為意,接著笑道:“嫂子好,不像是病,倒像是孕,所以請葉先生再來瞧瞧。”不愧是世家公子,就是在道上敘家常,也是風度翩翩,小桃紅原以為這世上隻有她家姑爺最出挑,誰知今日居然又讓她遇見一個比姑爺還要俊俏的公子,不由的看呆了。


    王慕菲聽見說素娥有孕,曉得隻要姐姐生下兒子來,蘇家鐵鐵的靠山在那裏,忙笑著做揖道:“恭喜恭喜。”


    蘇公子也極是快活,回禮道:“同喜同喜,青娥攔著不叫人曉得的,家母都不知道呢,等有了確信。必使人去稟報丈人丈母知道。”拱拱手上了轎,臨別看了小桃紅一眼,自去了。


    姚滴珠因相公合妹夫都不理他,惱道:“我說話你為什麽那樣不安?”


    王慕菲心裏跌足,因她凶巴巴的怕她一個不好又當街使那高山流水鐵砂掌,忙笑道:“哪裏話,我是瞧起風了,你又站在風口,怕冷風吹到你。”一邊說一邊拉著娘子到家車馬行,雇了兩頂轎子。小桃紅沒得轎子坐還要拎著食盒,扶著小姐坐的那頂轎子的轎杆,一路嘴翹的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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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更新。兒子等急了,要出去耍。要票啊要票,下一回劇透:小桃紅有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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