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後母馬三娘(上)


    王慕菲兩口兒才進門,王老太爺就虎著臉站在門口,道:“都是什麽時候了?還一心想著耍,滴珠,你家繼母已是到了鬆家,你爹爹使人來接了你們兩回都不在家。”


    姚滴珠做慣了當家小姐,人就是與她笑臉還要看她心裏過得過不得才有好話,何曾吃過這樣冷臉,已是忍了再忍,巴望一路對她溫柔體貼的相公站出來說句話,誰知王慕菲一臉的不相幹,輕輕咳了兩聲,抬起腳朝她們院裏去了。姚滴珠極是失望,臉上也做不出笑來,哼了一聲留給老太爺一個後腦勺。小桃紅緊跟兩步,食盒撞到牆上,姚滴珠反手甩了一巴掌,罵道:“你是什麽東西,敢在我跟前摔東西,是給我臉色看麽。”


    小桃紅捂著臉一聲不吭,曉得小姐是借她指桑罵槐,心裏暗恨:你不過投個好胎做得小姐,偏不曉得心痛相公孝敬公婆,姑爺心裏喜歡的是我,若是我搶在你前頭生出兒子來,正大光明做了妾,就合你是姐妹一般,相公又愛我,公婆又疼我,看你如何? 這般想想,心裏恨意稍減,到廂房收拾食盒不提。


    姚滴珠因小桃紅也有十六七了,怕她在房裏引誘王慕菲,自嫁到王家後,事事都是清風明月兩個上前,她這個從前的寵婢反倒退了一射之地,從前在尚家還是一人之下,到得王家卻落得二等丫頭般使喚。小桃紅懷著不忿之心,再者也確是年紀漸長曉得些風月故事,滿心思量那事,姑爺又生的好皮相,所以她就一心貼上王慕菲。一心一意都拴在姑爺身上想圖個出身。


    廊上腳步輕響,小桃紅伸頭去看,王慕菲換了家常穿的舊夾襖,微皺著眉到書房去了。小桃紅就動了私會的心思,過一時姚滴珠要洗澡,把院子裏幾個人使的團團轉,小桃紅借口去備點心,悄悄兒走到外書房尋姑爺說話。


    王慕菲一連兩次遇見梅小姐,因她生的甚像真真,就覺得她必合真真一般好性兒,又難得翰林家清貴配他舉人極有麵子,所以起意想再拐一次。其實他也曉得不過是想想罷了。世上似真真的,也隻得那一個,偏又想不開跳水死了,哪裏再找第二個去。遠的不說,就說姚滴珠,從前覺得她是個美人,焚香煮茶也甚雅。誰知娶回來沒幾日就挨她巴掌,若是知根底,拿刀架他脖上他也不娶。


    王慕菲越想越是惱火,忍不住在桌子上狠狠用力拍了一下。這個賤人仗著有幾個臭錢就不把天下人放在眼心,若不是爹爹逼他,怎麽會娶這樣一個掃帚星來家,自合她訂了親就諸事不順。恨不得姚滴珠也去跳水死了,好替梅小姐把位子讓出來。那梅小姐一來生的似真真,可慰他相思之苦,二來身世好,三來世家小姐性情兒都是好的,必不似姚滴珠那等暴發人家養出來潑婦相。可恨那姚滴珠藏了他的狀紙,不得不對她低聲下氣。王慕菲坐在桌邊胡思亂想一通,臉上也時喜時怒自不覺得。


    突然外頭一聲輕笑,卻是小桃紅進來,捧著一碗茶笑道:“小姐在洗澡呢,婢子怕書房無人,送碗茶來與姑爺吃。”


    王慕菲正是口渴,接了茶吃過,拉著小桃紅的手道:“看你臉上又紅了些,可是小姐打你了?”


    小桃紅伏侍小姐近十年,挨打不計其數,哪裏有人這樣溫言軟語安慰她,積蓄十載的委屈都化做清淚。王慕菲摸著她的臉頰,卻有一二分合她同病相憐之意。小桃紅是個使女,過些時日嫁人也罷了,他堂堂一個舉人,娶了這等悍婦,卻不知何時才有出頭之日呢。這般想著,心裏也極是氣悶,娶誰不好,偏要娶她,爹爹說的那一大注絕戶財,如今越發沒有指望了。


    小桃紅因姑爺摟她摟的久了,以為他要這般那般,紅著臉道:“姑爺,咱們到樓上去。休叫管家媳婦們看見嚼舌。”


    王慕菲喜歡她溫柔順從,小美人兒伏在懷裏楚楚可憐,也自情動,一時性起抱著她到二樓去,兩個千般憐惜,萬般疼愛,事畢歎息道:“小桃,你家小姐收裏收著那個狀紙,你可曉得。”


    小桃紅正是要固寵的時候,忙道:“曉得,我認得幾個字兒,曉得小姐收在哪裏。我帶你去取。”


    王慕菲按著她的玉肩,笑道:“我悄悄兒尋了好幾回都沒尋著。”


    小桃紅抿著嘴兒笑道:“小姐藏東西最是出人意料之外,她洗個澡要兩個時辰呢,走,婢子帶你去尋。”從姑爺懷裏跳起來,轉眼兩個穿好衣裳,小桃紅在前,王慕菲慢慢跟在後邊,居然跟到南屋。


    王慕菲臥房合書房都尋過,連馬桶底下都翻過一回,就是沒想到會是在這個人人都能進來的擱雜物的南屋裏。


    小桃紅輕車熟路打開一個不曾上鎖的櫃門,翻出一匣曆書來,摸出第二本拉了兩下,書殼裏就掉出那張王慕菲日思夜想的紙來。


    王慕菲一手奪過看了兩眼,就納到袖子裏,眉開眼笑道:“小桃,卻是多虧你。”


    小桃紅兩條腿兒還有些打抖,依偎到王慕菲懷裏,輕聲道:“姑爺,若是此事叫小姐曉得了,婢子就是一個死字。”


    王慕菲冷笑道:“沒了這個,她哪裏能掀的出大風浪來。你隻小心服伏她罷,待我收拾了她,正大光明擺酒收你做妾如何?”


    小桃紅心裏悲喜交加,在那幾冊曆書裏又翻出最後一本來,翻開遞把王慕菲看,道:“這個,是她的一本小帳。”


    王慕菲翻開,卻是在空處使眉筆寫著:“長恒記七,瑞林記三……”,新新舊舊的不曉得她寫些什麽,忍不住問道:“這都是什麽?”


    小桃紅道:“這是她各處錢鋪子存的銀子。隻是折子她都藏到蘇州新宅去了。”


    這是姚滴珠做的退步,防著他王舉人呢。王慕菲惱道:“她此刻一身一體俱是我的,居然敢背著我把銀子都收在別處,可惡!”


    小桃紅唬的半死,拚命按住王慕菲的口,小聲道:“我們小姐吃捧不吃說的。她從前常合我們說,老太爺也不認得兒子,也不認得女兒,日夜想著就是把銀子摟在自家口袋裏,須要防他一防,不是存心要騙姑爺你的。不然為什麽要買新宅,卻是一心一意要合姑爺過日子的。”


    王慕菲心裏冷笑,這個賤人主意都打到自家小兄弟身上了,哪裏是什麽好人。麵上故意妝出感激來,歎息道:“原來如此,咱們各自走開罷。”


    小桃紅點點頭,悄悄兒出去到廚房做點心。王慕菲把南屋裏又翻了一回,翻出二百兩碎銀子來,想了想,要叫姚滴珠吃個啞巴虧,使個小包袱包了回外書房尋個破箱藏起。又取那張狀紙燒掉,此番神不知鬼不覺除去心中大患,大樂。


    且說姚滴珠洗過澡換了新衣,又叫王慕菲也洗澡換了新衣,拉他到床邊坐下,道:“我回娘家去,兩個小兄弟是初見,你做姐夫的總要備兩分拿得出手的禮物。”


    王慕菲兩手一攤,笑道:“我隻得這三千兩,你看著辦罷。”


    姚滴珠冷笑道:“你哄我呢,你家青娥出嫁,還有不相幹的青鳳出嫁,你都替她們備了成千上萬的嫁妝,怎麽到我跟前,兩個小兄弟的見麵禮都舍不得?”


    王慕菲不好意思說那兩回使的都是素娥的銀子,不過外人不曉得,平白替他添個大方的好名聲,惱了道:“三千兩盡數在此,隻叫你花,我哪裏舍不得了?”


    姚滴珠忍著怒氣道:“青娥青鳳的聘禮人都傳說極厚,你去尋一兩樣玉筆洗或是金鎖來。湊足八樣送出去,不是又體麵又便宜?”


    王慕菲想到那些好東西他摸都沒摸著,盡數叫爹爹壓了箱子底,跺腳道:“青鳳的聘禮是青娥收的快,不然拿的什麽到你家下聘?青娥的我手慢一步,叫我爹爹收起,我連個影子也不曾見。”


    姚滴珠冷笑道:“公公可真是疼你。他收著還是替你收著呢,他老人家百年之後,可不是一根線都是你的?”


    王慕菲歎息道:“莫合他老人家提銀子。我中了舉有了銀子才是他的兒呢。若還是個窮小廝,隻怕他打得聽哪家寡婦有銀子,還要送我去做人家夫婿呢。”


    姚滴珠道:“我不信,世上賣兒賣女的雖然盡有,他隻得你一個兒子,又人前人後極是疼愛你,怎會如此?必是你舍不得。”


    王慕菲道:“實有此事,我家住在芙蓉鎮時,有位娘家是芙蓉鎮的夫人,丈夫帶她到任上做了幾年官兒,刮了一大筆銀子來家半路上官兒死了,她也不回夫家,隻在娘家住著坐產招夫,我爹爹極想把我送去,隻是媒人說必要是個秀才才作罷。”


    姚滴珠想到他家素娥初嫁再嫁都是老翁,想來真是不把兒女當人了,歎息道:“真是可憐,阿菲哥哥,卻是我錯怪你了。你爹爹在我跟前向來好說話兒,不如我去合他說說罷。”


    丟下王慕菲去公公院裏,姚滴珠過得小半個時辰回來,和意洋洋指著清風手裏的幾樣東西,笑道:“你瞧這是什麽?”


    一對玉筆洗,一雙金項圈,一對玉獅子,還有兩個極精致的撥浪鼓,擺在桌上光彩奪目。王慕菲目瞪口呆。姚滴珠笑道:“其實公公極好說話呢。”叫小桃紅取盒子來收好,要趁天黑前回娘家去。


    說起姚員外的繼室,在中土固是默默無聞,可是南洋一帶無人不知馬三娘子“不傷人命”的美名,也是為著她不肯傷人命,有一回在劉家港遇到一個從前的主顧認出她來要殺她泄恨,逃到姚員外房裏,姚員外詭稱是妾哄得那人退去,她感激救命之恩就嫁把了姚員外。


    鎮日在海上遊蕩的婦人,哪裏曉得什麽三媒六聘,扯著他到天後宮磕了兩個頭就算成親,姚員外因她來曆蹊蹺也不敢打聽,過了兩個月把她安置在港口,自家出洋去,走到呂宋,馬三娘子帶著人追來,才曉得他的小心肝兒的本事頂得半邊天。姚員外看見三娘子的大肚子,曉得那是他姚家的,就顧不上害怕,自家跳到海盜船上。兩口兒為著初生的兒子計,洗心革麵做了誠實商人。他兩個帶著上百忠心的手下在海上漂了二三年,馬三娘子又生了一個兒子,姚員外從前被人說絕戶久了,卻怕兒子將來長大走母親舊路,勸著娘子洗腳上岸。馬三娘子雖然不情願,便做母親的天性總是重些,也隻得依了他。


    姚員外因女兒從小嬌慣,怕說了實情女兒受不得,馬三娘子就道:“這般,這裏的貨也要轉手,你先家去收拾,慢慢兒合她說知。我這裏一二百人也要有所大宅院住,我在劉家港把早年積蓄都轉手,不是正好。”


    她雖然是心軟些兒,不肯傷人命,做了十來年頭領又豈是沒本事沒手腕的?把曆年所積盡數取出,大半散與舊兄弟,小半換得銀子存到錢鋪子,一行數十人改換了小船沿著海岸到鬆江,隻比姚員外慢個把月。


    姚員外滿鬆江轉一圈,隻有尚家大宅合意,托了經濟去問,那尚老爺倒沒有什麽話說,隻是價錢不免貴了些,還要合城外一個莊子幾十頃地一起才肯賣,姚員外曉得尚家心裏有氣,有心另覓良宅,急切間尋不得,隻得咬著牙足足掏出了七萬銀子,把大宅並莊子都買下。因著這個虧是為女兒女婿吃的,自家女兒舍不得怪她,隻說這個王女婿不是個好東西。馬氏娘子到了鬆江數日,在新宅安排妥當,才叫人去喚女兒來家。偏去了幾回人都不在家。


    王慕菲跟姚滴珠哪裏曉得,走到莫家巷,隻門口一個舊仆,裏頭住的卻是她家寡嬸,原來馬三娘子做主將舊宅送把她了。姚滴珠原合這個嬸子處的極好,這個宅子也值不得二三千兩銀子,姚滴珠心裏別扭一會也就罷了。


    隻有王慕菲,先撲了個空,丈人搬家都不合他們說,分明是不把他舉人放在眼裏,已是不快。再聽說新丈人買他舊娘子尚家的賠嫁,花了七萬銀子,臉上就有些不大好看。


    姚滴珠因她爹爹花了七萬兩,卻是比她聽說過的價錢多花了兩萬多,極是心痛,抱怨道:“爹爹怎麽不合我說,吃這樣一個大虧。”


    姚家新宅早叫馬三娘子收拾一新,那些亂七八糟的花樹一律砍去,隻有前頭待客的所在姚員外力保舊貌。那聽濤鬆本是正院,馬三娘子住著,滿院子的鬆樹連根刨起,使大青石鋪了個大校場,放著許多棍棒馬槍,王慕菲一路所見,俱是凶巴巴強壯有力的粗魯大漢,極是心驚。


    姚滴珠卻是頭一回見識大戶人家的排場,一路穿廊過戶心裏極是讚歎,想到尚真真從前就住在這樣的所在,忍不住口渴又吃了幾口醋。又恨這樣大宅不得給她住,爹爹極是糊塗,恁大年紀還要娶妾。聽口氣那妾原是安置在港口的,兩個兄弟莫不是合公公說的那般,不是爹爹所出?一路她的小心眼兒轉個不停。


    他兩個到了內室。王慕菲原是來過的,看見滿室陳設都換了新的,心裏甚不是滋味,笑的就有些勉強


    那馬三娘見著前頭娘子留下的女兒生的極美,頭一眼看見倒很愛她。那個舉人女婿,因姚員外這幾日罵了成千上萬回,又見他皮笑肉不笑的,越發的不喜他了,麵上就淡淡的。


    馬三娘子笑嘻嘻過來拉著滴珠的手兒道:“你兩個兄弟的臉龐兒都合你一模一樣呢,走,我們到後頭瞧他們去。”


    **************華麗麗的天雷中的亮晶晶的小閃電******************


    我又開始八G了,要票,要票。


    呃,小桃紅有了的事好像隻寫了一點。這個,做過,到有了還是有時間距離的,那是一個憂傷的少女的成長故事。請待下回分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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