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上一回相公子在院子裏拾了一團紙,草草看得幾眼,怒發衝冠,握著拳就想去隔壁揍人。走到大門首,正好看見幾隻狗在那裏戲耍,他冷靜下來。回到房裏把紙團再看一回,撕得粉碎丟進馬桶裏。出來要見真真。


    真真因房裏悶熱,合小梅在後園樹林裏歇涼。二門上該班的使女曉得,就請相公子到後園去。所以相公子進了後園,就見著樹林子裏鋪著涼席涼床,許多姑娘媳婦坐在那裏,幾個翠執著月琴笛子取樂,真真笑嘻嘻的坐在一角,手裏還在做一件小人的衣裳。


    小梅眼尖,看見相公子來,忙道:“相三爺來了!”搬來了張藤床給相公子坐。眾人四散,等到翠墨送上茶水瓜果上來,隻有小梅一個在邊上。真真看他臉色像是有話話,就道:“小梅,你跟翠墨到那邊去摘些南瓜藤跟南瓜花,咱們晚上清炒著吃。”


    翠墨會意,拉著小梅走了幾步路,在不遠不近的花架下坐著。


    小梅道:“不是去摘花藤?”


    翠墨笑道:“想是相公子有話找小姐說,又不想叫咱們聽見,可是小姐又不想叫咱們走遠,你隻在這裏坐地,我去園子口叫她們幾個人來摘菜。”遠遠的喊了幾聲,自有小丫頭去摘。


    相公子看她兩個走遠,沉默了一會,道:“那個客院緊貼王舉人家。方才那邊拋出一個紙團來,寫著些關係梅小姐的話。雖然你不是真的梅小姐,到底保不齊底下人不說閑話。”


    真真冷笑道:“我自處處小心,行動處都不少人的,他能把我怎麽樣?難道叫我這輩子都避著這個不是東西的王舉人,有他在的所在,我就要退避三舍麽?”


    相公子叫真真說的額上滴汗,慌忙搖頭道:“不是,不是。我是怕王舉人對你再使下作手段,你防著他有什麽用,今日丟紙團說些什麽私會,明日出去到青樓再說些什麽私情,雖然與你無傷,到底幾隻瘋狗叫的也煩,不如收拾了他,叫他死心算事。”


    真真想到舊事,麵上浮起一層紅來,道:“其實,我是想親手叫他狠狠吃個虧的,隻是相大哥已是叫他家丟了銀子,落井下石的事我做不出。”


    相公子情急,道:“我來做,隻是你莫怪我總攬著你的事。”


    真真的臉漲的通紅,好半日才道:“若得他醒悟,不隻與我是件好事,就是那姚氏,也是要謝你的。”


    相公子聽了心裏滿不是滋味,他王舉人這般對你,你隻要我點醒他,這不還是為著他麽!轉念一想,真真肯叫我打發王舉人,卻是把我當自己人看了。這醒悟二字,實是婉轉提醒我莫是因為替她出氣引禍上身。這般想著,轉傷心為喜歡。他本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常常都是臉上帶笑對人。隻有在真真跟前,喜怒都是隨心,不曉得掩飾一二,可見情之所鍾。


    真真看他先怒後笑,曉得他體會了自己的心思,越發的羞了,站起福了一福道:“雖則與他做不成夫婦,也當不說他的不是。隻是他總是想著我會回頭,卻是煩惱,我原也想再合他見一麵說個明白,又怕說不來話。相大哥你盡知我的心意,就請你轉告罷。”


    相京生連連點頭,體貼真真害臊,勿忙回了一禮就出來。回到院子裏,他想了想,出門到扇子店去,挑了一張上好白扇麵,一錢銀子喚個柳山人畫了一副“才子戲佳人,相約八仙祠”的畫兒,叫佳人頭上插一隻梅花釵,才子懷裏抱一隻頭上有王的老虎。又寫了幾句半通不通的句子,透著兩日後在八仙祠候的意思。回來把真真看,道:“我與他個苦頭吃吃,那一日你大清早就出去,或是到我莊上去,或是到令姐那裏去,可使得?”


    真真笑道:“我正要去老宅瞧瞧,就是後日罷。其實我倒想去瞧瞧你做戲的。”


    相公子笑道:“手段又不光彩,隻怕說話還不動聽,你聽了要惱的,不如不聽。”想了想又道:“大後日晚上有個什麽寺做法事,要唱戲放焰口放荷花,極是好耍。我備一隻船,咱們十來個人去瞧瞧好不好?”


    真真笑道:“你看我家這幾個,我能說不去?”果然,小梅正合吉祥如意擠眼。聽見小姐說她們,都道:“整日悶在家裏悶壞了,正好出去走走。”


    相公子一笑,回到客院叫收拾東西家去,他在牆邊站了一站,聽見那邊隻有老太爺咳嗽之聲,並無別人走動說話,就把扇子拋過高牆,回去相家莊安排去了。


    且說那柄扇子,正好打在王老太爺身上,王老太爺捉住了看是一柄新扇子,喜歡的就把罵人的話收起。


    姚家人打斷了他的腿,其實滴珠心裏也有些怕他去官府告,所以盡用好醫好藥替他治,一邊威逼一邊利誘,口口聲聲都是爹娘疼愛她,許了多少多少金珠把她用,說得王舉人合王老太爺待想去告,又舍不得她家潑天的家私。


    那一日馬三娘何等威風,姚員外何等疼愛女兒,姚家的管家何等如狼似虎。王老太爺雖是斷了腿,恨極了姚滴珠。看在還沒到手的金珠的份上,他一口硬氣就不得到底,挑唆兒子告官不成,盤算等兒子做了官,到兒子任上去,他再合姚滴珠算這個帳。


    王慕菲那二十板跟小憐挨的二十板卻是天上地下。小憐隻剩半口油氣,連藥都吃不得。王舉人在床上睡了一天半就下地,自家心裏覺得還不如那小二黑咬的狠呢。隻是吃丈母娘打板子,麵子上無論如何下不來,所以不肯給滴珠好臉色,每日都要到老子處抱怨幾句,也不過空口說說罷了。


    姚滴珠卻是存心不叫人在他們跟前看著,每回王舉人進西院,她就潛在外邊偷聽,聽到不快活了就出來說幾句。所以王低父子但要說話,都是貼著牆根處說。


    這一日滴珠已來過一回,說了幾句話拎著王舉人回去讀書。那院裏當值的隻要老慶爺傷好,別的事都不在心上,所以無人搬老太爺回屋。相公子這把有意思的折扇叫王老太爺拾著,翻來翻去看了一會看出門道來,藏在袖內不做聲。到點燈時分他故意喊腿痛,要兒子過來瞧他。


    因房裏無人,老太爺就道:“你叫我丟的那幾張紙想是傳到那梅小姐手裏,這是回信。”


    王慕菲打開扇子看,並不是真真的字,然一個梅字一個王字是看得出來的,想是她害臊在字畫店裏訂製的,這是何等有心,喜歡的嘴都合不攏,不住口道:“是真真,我就說嘛,她哪裏是真舍得棄我,偏要合我賭氣。”翻來翻去看了許久,看出是約著他後日在八仙祠相會。這卻是難事,他一邊想,一邊握著扇子回到他們院裏,姚滴珠坐在燈火耀眼的畫堂裏衝他微微笑,他心裏一跳,那扇子失手跌在台階上。驀地身上汗毛都紮起來。


    姚滴珠看見,笑道:“公公的腿可好些了?”


    王慕菲道:“好些了。”腳下發虛,挪到樓梯處,笑道:“我去樓上”


    “自今日起,再加兩個時辰功課。”姚滴珠心裏記著馬三娘臨走時對她說的話,笑道:“我家搜羅了那許多時文卷子,你一日再背兩篇吧,睡前我看你背。”衝小桃紅抬抬下巴,小桃紅忙走過一邊道:“姑爺,請上樓吧。”


    王慕菲才走得幾步台階,小桃紅已是把門關起上拴,不必她家小姐吩咐,到外頭拾了那柄扇子奉到滴珠麵前。滴珠也看過幾折風月戲文,曉得至親至愛才送扇子的,接過來心裏已是汪著一灘醋在那裏。打開來一看,卻是梅小姐約王舉人八仙祠相會,日子時辰都有。她冷笑去妝合裏取出真真把她的那封賀信,對了一會看出不是真真的字,這個東西卻做不得偷情的證見,就把扇子舉到燭上燒掉。


    第二日清早起來,滴珠就道:“我今日心裏發慌,想去燒香聽經,阿菲你與我同去罷。”


    王慕菲道:“去哪裏?”


    滴珠笑道:“我隻信杭州靈隱寺,要燒香隻去那裏。”


    去靈隱寺來回也要四五日,這卻是怕那梅小姐找他,所以要調他離家?王慕菲鬥膽道:“轉眼就是春闈,我這裏還有許多卷子不曾細看,你自去呀,我反鎖了二樓,隻在樓上不下來就是。”


    滴珠忍住冷笑,點頭歎道:“還是功名要緊,你隻在家罷,我把小桃紅帶去,也叫菩薩保佑她肚子裏的孩兒。”


    小桃紅大驚,唬得臉都發白了。王舉人看在眼裏,實有幾分心疼孩兒,然他想姚滴珠從前不曾對小桃紅怎麽樣,馬三娘又是她有孕沒有打她,滴珠必不敢趁他不在暗害。反而覺得小桃紅有些可惡。這些日子恁般多心,背著人在他跟前隻是哭,比不得從前軟語嬌柔可愛,一朵花兒不能解憂反添煩惱,王舉人實是有些後悔睡了她。隻是看孩子份上,待她還有兩分好聲氣罷了。


    那個小憐從來都是文鬥不會武鬥,又沒有小桃紅有眼色,搬了滴珠的衣裳去她房裏,姚家上下誰也不待見她。馬家管家們打她都是從重,又要留著她一口氣,不叫世人說姚家容不得女婿納妾,所以她傷雖重,自有管家媳婦與她上好藥,性命雖然無礙,一個如花似玉的屁股卻打得稀爛。王慕菲不來瞧她,她不敢罵滴珠,但得小桃紅在跟前,必要提著淫婦的名兒罵一場。


    滴珠曉得,也不氣,隻把小桃紅搬到東廂去,叫她兩個人一個住南屋一個住北屋。王舉人嫌這兩個女人吵鬧,寧肯跟滴珠睡,也不走近東廂一步。小桃紅抱怨是小憐不會說話連累舉人不進東廂,小憐是恨唯她有孩兒沒有挨打,兩人各懷心思,都極氣悶。


    姚滴珠實有十二分要強,雖然對王慕菲越來越失望,且不說舍不得舉人娘子的名頭,從來好女不嫁二夫,世上夫婦盡有不合的,哪個不是將就?她隻道管著王舉人中了進士做了官,當官的人都要名聲,王慕菲又是個極要麵子的,她明媒正娶來,正房大夫人的位子自然不會倒。隻要她娘家興旺,她再生出幾個兒子來支撐門戶,王家還是她的王家。所以這幾日她雖然白日裏冷嘲熱諷,晚間上了床,待舉人卻是和氣。


    王舉人心裏恨她入骨,卻不是那等不解風月之人,到了床上也要將就一二,說不得有個魚水之歡,所以兩個都似那唱戲的一般,把冷心冷麵收藏起,俱換了一張笑臉和氣過日。


    王慕菲就道:“小桃紅,明日你們小姐帶你去杭州耍,你去歇歇罷。”對滴珠笑了一笑上樓去。


    滴珠看他上去,就把笑臉收起來,道:“小桃紅,你怕什麽?難道我生吃了你不成?你要不去,我叫小憐與我同去。”


    小桃紅忙跪下道:“婢子不敢。”


    滴珠想了想,與她定心藥吃,笑道:“你是怕我對孩子不好?傻丫頭,生出來他要認我做母親的,我能對自己的孩子不好?你自放心,隻要有我在,必叫你把這個孩兒好好生下來,你是我姚家人,我必護你周全。”


    小桃紅一夜無眠,第二日黑著眼圈隨小姐出門。姚滴珠吩咐幾個管家看好王老太爺,出得門來,思量別處都不好去得,隻有酒坊後邊還有兩進院子,不如去那裏住。


    她叫把轎子抬到那裏去。羅朝奉實是個老實人,聽說姚氏要來借住一二日,就把自己住的小院讓出來,另在帳房裏搭了個鋪跟幾個夥計同住。偶然看見大肚子的妾,甚是感歎:這個婦人實是命苦,自家沒有生養原不必守節。偏生妾有了孩兒,雖說是夫家的骨血,到底隔著一層,養大了不見得認她。可憐她一個青春年少的婦人不得不守,要夜夜過那數銅錢的淒涼日子,甚是看不過去。


    他忍不住在對門菜館裏三個錢買了一碟煮蠶豆,回來倒了一大碗酒在櫃上吃著。


    幾個姚家的管家出入買菜,要問他買酒。羅老板正是歎息姚氏命苦的時候,道:“房東家要吃酒,談何買字,你揀那好的搬一壇去。”


    那幾個人因他大方可親,都坐下來合他閑話,提起小姐命苦,嫁了個舉人,丟了許多錢財,偏那舉人還不老實,納了妾不算,還想著勾搭隔壁的梅小姐,都咒罵王舉人不曉得好歹。


    羅都管聽一句驚一句,這位姚氏生的美貌又寫的好字,為人又和氣又精明,那王舉人不知是幾世修來的,才討得這樣一房好堂客。偏還不知愛惜,又是妾又是什麽梅小姐,可憐他老羅都三十歲了,為人這樣老實厚道,要討個老婆都沒得。偏蘇州人都說他是外來的,不把女兒嫁他,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呢。心裏轉覺得姚氏比那守寡的女人還要可憐。聽說她第二日要去八仙祠看瓊花,忙道:“雇的車不好,我才置的新式樣轎車,昨日才從車行領來,正好請舉人娘子試坐,若是不好我就退回去。”


    滴珠聽說,笑了一笑,到後院看那車,果然是新式樣,做的極是精巧,地方又大,裏頭一半是張床鋪,一半安著鋪軟墊的長凳,還能再睡一個人。她就起了好奇心:這個姓羅的不過是個小生意人,要這樣好車做什麽?忍不住出來問羅老板。


    羅老板吃的半醉,看見佳人笑嘻嘻來問,大膽道:“我原是要在蘇州娶房妻室的,所以先買個好車,等娶了娘子帶她回老家去,也叫我羅氏族裏瞧一瞧我的本事。”


    滴珠笑道:“這個車卻要多少錢?”


    “不多,一百多兩,那馬八十兩。”羅老板笑嗬嗬道:“舉人娘子,你不曉得呢,原來在蘇州開酒坊極是好賺。”


    姚滴珠叫醉鬼的幾句話氣得半死,她開酒坊卻是賠了錢的,怎麽到人家手裏就是賺?姚滴珠眼珠轉得幾轉,打定主意先收拾了王慕菲,再來套這個姓羅的生意經。


    相公子跟姚滴珠都張著羅網,要收拾王舉人。可笑那王舉人一點都不曉得,趁著娘子不在家,翻出他壓箱底的幾件好衣裳,又是洗又是漿,到晚上還要水洗頭洗澡,嘴裏含著丁香睡到天明。起來梳了一個油光可鑒的頭,用真真親手替他織的帶玉環的網巾罩了頭,又扣上頂軟唐巾。想著真真愛素淨,挑了領玉色圓領穿,裏頭卻是襯著紫紅布的中衣,取滴珠的明水玻璃鏡看,好一個翩翩小秀才!這一身,除了他王舉人,哪個穿起來有這樣好看?


    他把帽子正了正,夾著幾卷書對守後門的管家說,我要在園裏讀書,你們鎖了門吃草飯去罷。”


    那幾個管家卻是得了滴珠吩咐要放他出門的,聞言走了個一幹二淨。


    王舉人看四下裏無人,把書去在一邊,取了藏起的竹梯架在後牆,嗖嗖兩下過牆。牆那邊正好有一棵柳枝,連梯子都不必搬,揪著枝條就從樹上下來了。


    他怕人看見,一路小跑進城門,才雇了頂轎子坐著。


    那八仙祠雖說是個好耍子的去處,這樣熱天哪有人去耍。相公子又是提前一日做了安排,喊了認得王舉人的管家妝了香火道人,看見王舉人來,接著進門領他各處隨喜,指點他道:“此處常有貴人家的小姐來耍,公子若是要等人,不妨留著表記在這個橋上,指著那個院子,你自在院裏等。”


    王舉人想了想,把網巾上一枚玉環取下,擱在橋柱子上。那道人卻是熱心,揪了根草替他指方向,又帶著他到那邊小院裏去。


    小院裏卻是種著幾本芭蕉,小小兩間房舍,一間擺著數張竹椅,一間卻是臥房,收拾的纖塵不至,牙床涼席玉枕俱全,窗邊還有一個妝台,邊上半盆清水,浸著雪白的手巾。王慕菲雖是沒有來過這種地方,也曉得這是大戶人家小姐夫人合情人私會偷情的所在了,難怪方才那個道人會那般安排。


    隻是真真這般安排,她是從哪裏曉得這些的?難道有人誘她?想到那個馬驚雷合那位相公子常常在隔壁出入,他恨不得一把把假妝梅小姐的尚真真揪過來責問。


    正惱怒間,突然一個婦人站在門口笑問:“這裏可是王念真小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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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噴火龍的漢化過程作者:閑臥聽雨 | 書號:10449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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