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看到了嗎?那個女生的睫毛好長啊。”常歡一邊用毛巾擦臉一邊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的睫毛這麽長,還這麽翹!”


    “看見了看見了!”劉玉錦附和道,“可是我也看到她手背上的汗毛了,也好明顯啊。”


    “外國人體毛都很重的,”王晨煞有介事地說,“手臂上的……估計得有……”她用手指比劃了一下,“得有這麽長呢!我一根手指頭這麽長!”


    “瞧你說的,這大冬天的,跟親眼見過一樣。”


    “真親眼見了,我去廁所的時候,出來看到有個老外撩起袖子在洗手……那層毛,跟穿了件毛衣似的……而且,好像是金色的!”


    “天哪……”其他二人發出驚異的叫聲,“汗毛……怎麽會是金色的呢……老外……和我們這麽不同啊!”


    “我覺得有點可怕……”劉玉錦縮了縮脖子,“我以後可不能找個老外當老公……”


    “哈哈,”常歡噗嗤笑出聲來,“你怎麽這麽臭美呢,誰說要給你找老外的男朋友了……怎麽,今天晚上瞧上哪位外國友人了?”


    “……哪有,”劉玉錦趕緊解釋,“你瞎說些什麽呀,我就有感而發而已。”


    “對了,小雲呢,小雲去哪兒了?”王晨掃了眼宿舍。


    “誒,小雲呢?”劉玉錦也伸長了脖子,“跟我們一起回來的吧?”


    “可能去廁所了吧。”常歡繼續擦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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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雲有些煩躁。


    在回來的路上,宿舍三人興奮地在前麵聒噪,她故意走在後麵,落下半步。到了宿舍門口,她拐了個彎,扔下一句:“我去廁所。”


    她其實並不想去廁所。


    她背包裏的那個瓶裝可樂,好像一個隨時可能爆炸的手榴彈,她得把它處理掉。


    煩嗎?是的。梁禾幹嘛忽然大冬天的給她瓶可樂呢?這一瓶拿回宿舍,又不夠四人分,要說自己買的,誰也不信;要說梁禾送的,好像又不太對,好像會被人笑話一樣。這事兒就秋雲就不想讓別人知道,連最和她交心的王晨也不想。那來怎麽辦呢?


    扔掉?——不太好吧。


    喝掉?——好像也不太好。


    到底是哪裏不好?


    秋雲盯著這瓶可樂,想了半天,意識到自己竟然是有些——舍不得。


    是的,舍不得讓它被喝掉隨手扔到垃圾桶裏,也舍不得和人分享這件事。


    手裏的可樂瓶明明是冰涼的,秋雲卻仿佛握著一個燙手山芋。


    她想起當時的場景,周圍喧鬧無比:聊天的聊天、跳舞的跳舞,背景是歡快的迪斯科,頭頂是旋轉的大燈球,而梁禾笑著,將一瓶冰鎮地可樂遞到她發熱的手心裏,並告訴她,你是今晚最佳。


    亂了亂了,腦子有點亂了。在這亂糟糟的腦子裏,一個可笑的念頭忽然蹦了出來,連秋雲忍不住自嘲這個念頭的幼稚,可同時,她居然就這麽做了。


    她揣著可樂瓶,來到西教。


    西教門口有一顆很高很高的杉樹。但凡新來的同學問西教在哪兒,人保準伸手一指天中空最高的那一抹樹尖:“看見那顆最高的樹了嗎?樹下就是西教。”三十年後,哪怕周圍的建築都從二三層的坡屋頂變成了現代化的教學樓,這棵樹還是立在這兒,冒著頭,總要比周圍的建築高出一兩寸枝丫。


    秋雲仰起頭看了看,在黑暗的夜色中模糊地看到個影影綽綽樹尖兒。看得久了脖子發酸,她低頭找個根樹枝挖了個坑,用包裏的紅布袋子裹著可樂瓶,把它埋到了樹下。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抽了什麽風的。她想三十年後,校園裏的建築都換了個大半,但西教和這個杉樹還在;如果她回去了,再次回到校園,說不定還能從這裏挖出來三十年前的可樂呢。


    埋完這個可樂像是了卻了一樁心事。她輕鬆了不少,拍拍手,起身回了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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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就到了學期末。


    專業課自然是不用說,宿舍每個人都鉚足了勁兒頭 , 常歡還在畫室通宵過一宿。秋雲不記得是哪裏聽到過一句話:“影響自己的不僅僅是決心,還有環境。”她覺得這句話來形容現在的情形是最恰當不過的了。就算是她還有混混度日的想法,也不可能有無精打采的表現了——無論是宿舍還是班級,無論是美院還是隔壁的b大,每個人都跟打了雞血一樣,像龜裂的大地渴望甘霖一樣渴望知識,那熱情就如同滿大街小巷都播放的《冬天裏的一把火》,哦不對,不是一把火,是一個剛剛發現的油田,火苗是怎麽澆都澆不滅的。就連思想政治之類的課程,她居然也認認真真聽了一個學期,做了一本厚厚的筆記,且沒有一次逃課——沒人敢逃,也沒有人想逃——外麵來旁聽的人特別多,好幾次課堂坐不下,老師不得不點名,委婉地請社會人士離開。


    秋雲有時不得不想,是不是上天在和她開玩笑,知道她沒有好好上大學,所以再給她從來一次的機會,讓她好好地體驗大學生活。


    說實話,秋雲也確實覺得,原來大學生活是這麽的美好。


    同學友情大方,每個人都洋溢著青春的氣息。沒有手機,就沒有低頭族,不會晚上有人舉著手機發著幽幽的光,也不會一桌人看著各自手機下飯毫無交流;沒有電腦,就不會腰痛背痛脖子痛, 大家吆喝著去圖書館排隊,去新華書店嚐新, 去打羽毛球、去打籃球,秋雲還被拉著去隔壁的b大聽過講座。大家真誠又真摯,家裏基本都有兄弟姊妹,所以幾乎沒有獨生子女的嬌氣蠻橫,秋雲宿舍的四個人就跟親姐妹一樣。


    當然,宿舍樓下也會有人羞澀地藏在黑暗中彈吉他,湖畔的轉角也會有人旁若無人地練小提琴;女生宿舍會談論誰最帥,男生宿舍也會通宵打牌。這裏和每個年代的大學青春一樣,又好像和其他年代的大學青春都不一樣。


    在現實中,司馬秋雲18歲,2012年進入a市美院開始大學生活。雖然以專業第一的名次進校,但是由於入學前的一係列事情:被混混騷擾、鬧出人命、公安取證、請律師、父親判刑、上訴失敗、父親入獄……大學過的就像夕陽西下時候的一摸模糊的剪影,不但看不清,連存在感都淺的讓人生疑。好像很多事情,在入學的一刹那,就被她籠統地一打包,全部塞到了內心的深處,然後這些肮髒的汙穢的負麵的東西,在大學的四年中,慢慢浸透她內心的土壤,即便是在新的年歲中長出的新葉,也變得枯黃不堪。


    懶散、消極 、得過且過、平平常常、庸庸碌碌,偶爾還帶點自閉,這是秋雲在2012-2016年的大學生活主要表現。大學的班主任一度對她以專業第一考進來的成績產生過懷疑。可是看她的作品,又能看到深厚的畫功底子。談過幾次話,沒有什麽明顯的成效。於是老師也理解成學生仗著天賦,懶惰不上進,偏偏秋雲又長得漂亮,身材模樣都沒得說,追她的男生大一到大四都沒間斷過,於是老師又歎息說,年輕的姑娘還是要多點心思在本事上。殊不知在父親司馬峰入獄後,秋雲對男生產生過惡心感,書上說這是一種輕微的心理疾病,陳麗萍還帶她去看過醫生。


    秋雲心裏一直都很亮堂。她說梁禾“麵帶豬像心頭嘹亮”,其實她才是。人走茶涼、鬥轉星移都她明明白白,隻是她放任自己沉浸在麻痹中,醒著睡覺,不願意睜眼。


    她忽然想起大二時候,梁禾一次隨堂評畫。剛剛好她畫的主題和睡眠相關,梁禾看了很久才開口。具體說了什麽也忘了,就記得一句:誰都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當時一句隻當平常,現在一下躥出來,倒有點耐人尋味的意味。秋雲努力回想那天梁禾的表情,試圖尋找一點蛛絲馬跡。可想了半天,隻是徒勞。


    她想,她見到的三十年後的梁禾,是經曆過“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的梁禾,他的閱曆決定了他的高度和眼界,和現在秋雲見到的梁禾是不一樣的。但是仔細一想,他們又是一樣的:他們是用一個人,是同一個身體和臉龐,是一個大腦和心靈,他們骨子裏是一樣的。如果說三十年後的梁禾是陳年醇香的佳釀,那現在她所見到的梁禾,就是一塊深山裏的璞玉。


    可是從璞玉到佳釀,除了時間,還有打擊、挫折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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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說:


    那個年代的可樂,真的是新鮮事物了。


    秋雲這個時候沒有喝,其實意思已經有點不同,隻是當時沒察覺而已。


    她當時想的,以後未必會發生,可人總是會想一想。


    不劇透了,看到後麵大家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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