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雲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自己走在一片荒蕪之中。這裏沒有太陽、沒有方向、沒有建築、也沒有人,腳下是燙人的砂礫,整個世界好像已經死去,隻剩下秋雲一人。她在一片荒蕪中走著,像一個被上了發條的機器人,漫無目的卻停不下來。她的口幹舌燥,嘴唇裂出了血,她不知道去哪裏,隻能一刻不停地走。


    她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麵忽然出現了歡聲笑語。


    有個女孩和一個男孩在嬉戲,他們跑著鬧著,忽然慢慢飛起來,在天空裏遊泳。


    那女孩兒說,來抓我呀。


    男孩兒奮力向前追去,可女孩兒東躲西藏,一會兒出現一會兒隱身,男孩兒怎麽也抓不到。


    男孩說,你別走啊。


    女孩笑著說來抓我啊,來抓我啊。她頑皮地往上遊了遊,遊到了男孩兒的頭頂。


    男孩還在原來的高度,看不見她,他有些著急,大聲喊道,你在哪裏?別玩兒了,快出來。我找不到你了。


    可她還在高空中嘻嘻地笑著,說,來抓我啊,來抓我啊。


    男孩額頭上出了涔涔汗水。秋雲看不下去了,她朝男孩大聲喊道,你往上看,往上看!她在你的上麵!


    男孩聽不見秋雲的話。


    秋雲又衝著女孩子喊道,你別逗他了,你快下來!


    女孩聽見了秋雲的喊聲,她不說話,隻是朝秋雲嘻嘻笑。笑著笑著,她的眼中流出了紅色的淚。


    秋雲心中一驚,還在愣神間,那女孩子就像海市蜃樓一般,在天空中消失了。


    男孩子還在那裏遊啊遊啊,來來回回的尋找,像一條被困住的魚。忽然間,天空不由分說就下起了雨——紅色的雨,血一般的雨,觸目驚心的雨。男孩被澆了個透,像泡在了血色水塘,連眼中都充滿了血。他的神情痛苦絕望,他仍一聲一聲地喊著,但是再發不出一點聲音。


    秋雲忽然覺得心裏一陣絞痛,這種痛好像直接連通男孩的心,直接從他的心傳遞過來。秋雲痛得渾身抽搐,連呼吸都成了負擔。男孩張了張口,明明沒有聲音,但秋雲卻清楚地聽見他說:你知道我有多痛嗎。


    秋雲一下醒來。


    空調的指示燈是黑暗中唯一的光點,22攝氏度,宜人的溫度。但秋雲額頭上布滿了細細的汗珠。


    她摸到床邊的手機,按了鎖屏鍵,光亮讓她在黑暗中一下無法適應。她眯著眼睛,努力看清楚時間:2點40分。


    她打開微信。最上麵一條是與梁禾的消息條:語音通話,已取消。


    這清醒地提醒著她——她找不到梁禾了。


    秋雲徹底失眠了。直到天微微亮的時候,她忽然從床上坐起,也不管現在才5點鍾,拎起包就出了門。她想,自己一定瘋了,是的。她已經瘋了,她的內心充滿了矛盾和痛苦。她從醒來就一直壓抑地生活,她努力地活著,順從地被安排著,好像一個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無數想法冒出來被她強行按下去,無數行動剛隻出現念頭就被她直接說了no。她要乖,要接受,要若無其事,要符合道德標準,要報恩。她不能做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可是那些對話,那些場景,總是反反複複地在她腦海裏播放。


    他唱:“為何隻剩一彎月,留在我的天空,這晚以後音訊隔絕……”


    他說:“鳳凰街,有個好地方……”


    他教育她:“這也是現在條件好了,要是放在在荒年……”


    他猶豫著:“我覺得,我哪裏見過你……”


    他抱著她:“房子也花重金為你買了,你可不能跑了……”


    ……


    這些場景,時間越久反而越清晰,一遍又一遍。秋雲有時候覺得自己活著還不如死去。


    明明該死的是她。是她背信棄義,是她朝三暮四,是她言而無信,都是她的錯。


    為何上天懲罰的卻是梁禾?


    秋雲來到東湖酈苑的時候,時間才六點。這一片是市中心僅有低密度別墅區,如今住的人都非富即貴。當初看房時候栽種的小樹苗已經長得鬱鬱蔥蔥,小鳥躲在樹蔭間清脆地鳴叫。秋雲跟保安說來看朋友,準確地報出了樓棟和戶主。保安看了她好幾眼,核對了身份證,才準許她進去。


    她隻來過一次,可她很快就找到了那棟位於小區核心景區的房子。


    露台上有一把撐開的遮陽傘——就像他們曾經憧憬過的,在露台上搭建一個小花園。


    秋雲的眼睛一下就濕潤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近房子。三十年過去了,小區的基礎設施都基本更新過一遍,連周邊幾棟房子的裝修風格都變了幾次,窗戶換了樣式,露台做了陽光房。可梁禾的這一棟,外立麵看上去還是和三十年前一樣,連幹掛石材的顏色都沒有變。


    她守在房子門口,太陽一點一點升高,時針一點一點撥動,它們一點一點計算著她的耐心。


    六點半。


    七點。


    七點半。


    七點四十五。


    八點。


    秋雲站起來,按響了門鈴。


    梁禾見到司馬秋雲的時候,眼裏充滿了訝意。


    他收到了司馬秋雲的微信和電話,但他不願再被打擾,所以故意沒有回她。但他沒想到這個小姑娘這麽執著,不知怎麽知道了他這裏的房子。他從來沒有和人提起過他曾在這裏購置過一套房產,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雖然早早裝修好了房子,但從未在這裏居住過。直到前兩個月搬進來,這棟樓才算第一次有了人氣。


    梁禾很快恢複了禮貌和客氣,他先招呼秋雲坐下,然後吩咐他的侄子何博文去倒點茶水。


    “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他還是忍不住問道。


    可司馬秋雲從進屋到現在,都牢牢地盯著他看,好像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一朵花來。他又叫了她一聲名字,她空洞的眼神忽然有一絲淚光一閃而過。


    秋雲清楚得記得她見到梁禾的最後一麵。那是1988年12月1號的a市機場,梁禾在這裏乘坐飛機前往法國進行為期一年的進修。那天她悄悄跑到了機場,等到晚上10點,終於看到梁禾出現了。他穿著深色的呢子大衣,是他經常穿的那一件,身姿挺拔落拓。他的行李很少,手裏隻拎著一個笨重的皮質行李箱。她想他應該還有畫板畫材之類的東西,也許是托運了。梁禾在服務員的引導下辦理了乘機手續,低頭填寫了表單,然後脫下大衣開始安檢。


    這一幕秋雲看得很清楚,她感謝邱曉雲的眼睛不近視,可以讓她這麽清楚地看清梁禾的最後一眼;她又恨邱曉雲的眼睛不近視,這樣離別的每一絲每一毫都讓她痛的如此清晰。


    梁禾安檢完畢後,穿上外套,開始走向安檢口外麵的擺渡車。


    秋雲紅了眼眶,在心裏說道:梁禾,再見。


    梁禾好像有感應一般,忽然轉身過來,朝著她的方向看了看。她一下縮到牆後,心砰砰直跳。等她再次冒出腦袋往外看時,登機口已經空了。


    再見,梁禾。


    沒想到“再見”,竟然已是這樣。


    滄海桑田,彈指一揮間。


    他瘦了。


    他也老了。


    沒有人能真正做到三十年永葆青春,特別是在疾病麵前。


    那個年輕陽光健康的小夥子,終究還是安靜地坐到了輪椅上。雖然他依舊年輕,身體從未發福,相比同齡人看上去仍舊要年輕很多,但是歲月從來不曾真正饒過任何一位凡人。也許已經不能用“年輕”或者“老去”這樣的字眼來淺薄地描述他了,秋雲看到的是一位沉澱了歲月、看透了滄桑的麵孔。他的每一條細紋、每一根睫毛、每一絲呼吸,都在靜靜地向你傳遞著時間的力量,也提醒著一條無形卻邁不過去的時間鴻溝。


    他這三十年過得好嗎?


    他還記得邱曉雲這個人嗎?


    哦,也許秋雲是知道答案的。她從上學第一天就知道,梁禾,a市美院油畫係院長,有過眾多傑出畫作,獲過無數大獎,專業方麵是佛學相關,他的老婆……叫何英。


    他們一生丁克。


    “司馬秋雲?”梁禾朝她揮揮手,“司馬秋雲,你怎麽了?”


    秋雲回過神來,一隻手遞給她一張餐巾紙。


    這隻手曾經牽過秋雲、拉過秋雲、甚至還惡作劇地揪過她的臉蛋,現在它依舊手指修長、骨節分明,但皮膚終究是失去了年輕人才有的光澤。


    “擦一擦。”梁禾示意她的臉。


    秋雲這才發現她的臉頰上已經掛著一道淚痕。


    “是不是被我嚇到了?”梁禾淡淡笑道,“你們總說我是美院不老的‘妖精’,現在看到‘妖精’露出了原形,嚇壞了吧。”他竟自己開起了自己的玩笑。


    他說得如此輕鬆,秋雲卻更想流淚。她用紙巾遮住自己的麵孔,調整呼吸,努力控製情緒:“我就是……就是覺得時間太快,太快……我不過是睡了一覺,醒來就……”


    “生老病死,誰也逃不過。”梁禾說道,“平淡接受就可以了。你現在怎麽樣?看上去身體恢複得不錯。”


    秋雲點點頭,回答:“我是今年二月份醒來的,已經做了大半年的康複訓練。身體上已經好了很多。我聽說我生病的時候,梁老師您每個月都會來看我,真的非常感謝您。其實我一醒來就想聯係您的……”


    “睡了一年多,醒來熟悉這個世界也需要時間的。”梁禾笑道,“倒是我每次去看你都會見到你的男朋友,患難見真情,他是真心對你好。這樣的人可不要錯過了。”他笑意逐漸擴大,“看來已經是好事將近了。恭喜恭喜。”


    他目光落到秋雲的無名指上,那裏有一顆閃閃發光的鑽戒。


    秋雲“咻”地一下縮回手,像個罪犯掩蓋犯罪的證據一樣捂住戒指。她怎麽會戴著別的男人的戒指來見梁禾呢?她懊悔地要死,慌忙解釋:“這個……這個……”她“這個”了兩次,忽然悲哀地想到,她都帶上了別的男人的戒指了,除了是他的學生,還能有其他身份來見梁禾嗎?


    “好事那天記得邀請我,”梁禾倒是自然地給了她一個台階,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笑,“我給你包個大紅包。”


    秋雲猛然抬頭,怔怔地看著他。


    ——“如果說我和他兩情相悅呢?”


    ——“那就祝你們白頭到老,早生貴子吧!”


    話猶在耳,那時候她故意逗他的玩笑話,現在想來卻如此荒唐諷刺。


    這時,何博文過來提醒梁禾做日常測試。梁禾衝秋雲點頭致歉:“稍等我一會兒。”


    何博文推著梁禾去了臥室。


    房間空蕩蕩的,隻剩下秋雲。


    這間別墅真的很空,裝修也極為簡單、甚至是老舊,就像是80年代的裝修風格。秋雲站起來,貪婪而仔細地打量這室內陳設。他們曾是這間別墅的第一對訪客,那時麵對空蕩蕩的房間,梁禾就興致勃勃地描繪出以後這間別墅的藍圖,他有力的手臂劃來劃去。


    “這裏是玄關,以後會做一排櫃子……”


    “這裏是客廳,朝南能看湖景,很不錯……”


    “這裏是餐廳,到時候去我某某親戚的木工廠裏搬一個紅木的大圓桌……”


    ……


    玄關有櫃子,太師椅朝湖,餐廳有一張不屬於這個時代流行的紅木大圓桌……


    他說過的,他都做到了。


    秋雲閉了閉眼睛,眼淚輕易地流了下來。


    她有些站不住,伸手扶著牆。牆冰冰的,她記得轉過這個樓梯間,背麵有一麵空白的大牆。


    “這裏……這麵牆很好,正好可以掛每年我們寫的《金剛經》……”


    她膽怯地摸索過去,緩緩睜開眼睛,頃刻,眼淚如山崩地裂,洶湧而出。


    牆上掛了32幅裝裱精細的書法,那是32品《金剛經》,從1988-2019,一年一品,一品一年。


    三十二年,從未間斷。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這些字,隻有第一幅有落款和印章,寫著“戊辰龍年”的小楷和蓋著“刀與木印”的章;而其他字幅,末尾均沒有題字蓋章。


    那裏空空如也,猶待……


    猶待未完成的誓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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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生病了。


    躺了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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