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博文是在小區湖邊的小徑上追上秋雲的,與他同行的,還有一隻金毛犬。


    “不好意思,讓你等太久。”他有些氣喘籲籲的,“我舅舅的檢查花了些工夫,出來見你不在了,給你打電話也沒打通。”


    秋雲拿起手機按了下,沒有反應,應該是沒電自動關機了。


    “是我太沒禮貌,沒打聲招呼就走了。”秋雲低頭說道,“是我自己不辭而別的。”


    與其說是不辭而別,還不如說是棄甲而逃。


    “我送您出去吧。”何博文說道,“這裏的路有些繞。我順便遛遛阿才。”


    “這是……”


    “這是我舅舅養的狗。我舅舅生病了,對細菌很敏感,不應當再養寵物,所以阿才現在隻能關在後院。每天都是我遛遛它。”


    秋雲盯著那隻狗。棕黃色的毛,黑黑的眼睛。它一點不怕生,衝秋雲熱情地搖尾巴。


    “司馬姐?”


    秋雲回過神來,何博文正朝她微笑。


    這是位年輕的大男孩,看上去不過二十來歲,應該還在念大學。他管梁禾叫“舅舅”,應該是他母親那邊的孩子。“外侄像舅”,一點不假,何文博有著和梁禾一樣高大的身形和英俊的相貌,在清晨零碎的陽光下,連那雙眼睛都帶著琥珀色。


    秋雲不由想起了她第一次見到年輕時候梁禾的樣子。在女生宿舍簡陋的接待室裏,他帶著那個年代少見的零食來看她,她也意外地見到了那個有著簡短的寸頭、高挺的鼻梁,星眉劍目、麵孔幹淨的22歲的梁禾。


    “司馬姐,你看上去對這裏很熟。你來過嗎,你是怎麽知道我舅舅在這裏的?”


    “我沒來過。我的事情你應該也知道,出院後我聽說梁老師病了,想來看他。”秋雲想了個理由,“剛好,剛好我的朋友林少華在房管局工作,所以……”


    “原來是這樣,”何博文恍然大悟,“是的。我舅舅之前是住在學校家屬院,但是來打擾他的人太多了,他才搬過來的。我也是過來照顧他,才知道原來他名下有這麽一棟房子。他從來沒有跟我們提起過。”


    秋雲微微一愣。


    “那……梁老師他身體到底怎麽樣?”秋雲停下腳步,問出剛剛未來得及問的問題,“他為什麽不去醫院?我在醫院複檢的時候,聽醫生說他是自願放棄了?”


    何博文也微微頓足,歎道,“是的。他不願意再去醫院。”


    “為什麽?有什麽特殊的理由嗎?”秋雲萬分不解,以梁禾如今的社會地位和財富能力,完全可以接受醫院最先進的治療技術。為什麽自己放棄了?


    “我們家裏人都勸過他,但是沒有用,”何博文年輕的麵孔上籠起淡淡愁緒,“白血病不知你了解與否,分急性和慢性。慢性是可以通過藥物治療和控製的,而急性,沒那麽樂觀,平均時間隻有三個月。”


    “……那他是?”秋雲聽見自己很輕很輕地問。


    “急性的。確診之前,舅舅還在醫院呆著。確診之後,他便自己辦理出院了。”


    “……他是什麽時候確診的?”


    “去年聖誕前後吧。”


    秋雲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搖晃。


    去年聖誕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大半年了……


    為什麽?


    為什麽不接受治療?


    又為什麽不早一點來找他?!


    “我舅舅說他不喜歡醫院的味道。也許是因為他研究佛學吧,對生命沒那麽執著。”何博文聽上去有些哽咽,“他說生老病死,自然天命注定,一切放寬心態就好。這些讓他在醫院受罪的錢,他全部捐給了他們美院經濟困難的同學。”


    “所以……他現在是在‘等死’?”秋雲問出那個殘忍的字眼。


    何博文微微皺了下眉頭,他不喜歡秋雲把這件事說得這麽直白,但他也無法否認梁禾現在的做法,他說道,“應該是有尊嚴和品質地度過人生最後的階段吧。他連自己的墓都買好了。”


    連墓都買好了……


    倉皇間,秋雲一把扶住路邊的樹幹。她頭暈目眩,世界模糊得厲害,若不是扶住樹幹,她此刻一定跌倒在地。


    “不會的……不會的……”她喃喃自語。梁禾不應該是這樣的人,他那麽積極向上、那麽健康陽光,怎麽會就這樣放棄自己的生命了呢。可,可這又是她熟悉的那個人,他寬容善良,守有己見,研究佛學,懂得順應之道,連他們第一次接吻,他都說“佛祖要我們順應自己”。


    “司馬姐,你還好吧?”何博文攙住她。


    秋雲深吸一口氣。


    “你臉色很白。我不應該跟你說這麽多,讓你這麽難過。”


    “我沒事,”秋雲擦掉額頭的虛汗,“早上有些低血糖。難道你們家裏人都這麽看透生死嗎,都沒有人勸過他嗎?”


    “我們這是被迫妥協吧。都勸過,可誰說都沒有用。更何況,事已至此,醫生說……說已經是晚期了,他已經比一般人存活的時間都……”何博文艱難說道,最後那個字終究沒說出口,但秋雲知道,他吞下去的那個字是“久”。


    兩人之間陷入了長長的沉默。


    夏蟬不知世間愁,隱藏在樹間高聲唱到:知了!知了!


    “我舅舅是一個很、很難以形容的人,可能這一輩子我都無法徹底認識我舅舅。我總覺得他是個迷。”良久,何博文說道。


    “……迷?”


    “是的。他和我舅媽的婚姻,他對很多事情固有的執著,都讓我無法理解……就像,就像在守護或者是等待著什麽。他每年都寫《金剛經》,可每年都隻寫一品。《金剛經》有32品,他就堅持了32年。直到去年,他終於寫完了最後一品,可沒過多久,就被查出了白血病……”何文博微歎,“也許是因為我太年輕了吧,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堅持什麽;如果是真的在堅持,為何又這麽放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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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8年12月25號,這天是西方人的聖誕節,巴黎大大小小的街道都洋溢著濃厚的節日氣氛。同來進修的意大利同學tom用口音十足的英語召喚他:“梁,晚上來和我們一起過聖誕!”


    梁禾笑了笑,點了點頭。他的英文比國內好了許多,可這是法國巴黎,英語隻在學校用得最多,所以他還報了一門法語的課程班。在緊張的課程中間,他還不忘每天給邱曉雲寫信。可大半個月過去了,他一封信也沒有收到回複。他不禁有些鬱悶。


    “嗨,梁!有你的信!”剛剛走出去的意大利同學tom又折返。


    梁禾眼睛一亮,幾乎是一把奪過來。定睛一看,一串英文下麵,果然寫了三個方方正正的中文字:“梁禾收。”


    正是邱曉雲的手筆。


    他咧嘴笑起來。tom用胳膊碰碰他,八卦地問道,“誰啊,你女朋友嗎?”


    他隻笑不語,毫不忌諱地在tom麵前拆開信——就算是把這封信放到tom眼皮下,他也看不懂。可tom裝作一臉中國通的樣子,歪著身子湊過來,明明一個字都不認識,嘴裏還嘖嘖叫道:“呀,好肉麻啊……”


    他誇張地表演著,可說著說著,他發現梁禾喜色全無,臉色大變。


    “怎麽了?”tom收起戲謔的表情,關切地問道:“有什麽不好的事?”


    梁禾轉頭看他,眼裏滿是震驚、意外和疑惑,甚至還有一絲……不敢相信的茫然。然後他扔下信,大步向外麵跑去。


    tom撿起飄落在地上的信箋,上麵寫著他看不懂的中國字。


    “親愛的梁禾,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無法陪伴在你的身邊。原諒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現在必須去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不要找我,你現在正是生命的黃金年華,寸金難買寸光陰,把生命用在刀刃上,不要揮霍做徒勞的事情——比如找我。


    如果成功了,我一定一定會回來找你。


    如果我沒有來找你,請忘記我,開始新的生活。


    邱曉雲 親筆。


    1988年12月1日。”


    下麵是一顆紅色的印。


    梁禾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打了好幾通長途電話回國,得知邱曉雲確實辦理了退學,投靠去了英國的母親。他覺得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這麽大的事情邱曉雲從來沒和他說過。可他又想起了他離開中國前幾個月邱曉雲的種種反常,忽然覺得這一切好像又有跡可循。他又恨又後悔,懊惱自己當時為什麽沒有稍加注意,也許那個時候他多用心一點點,他就會留住她。甚至,這是不是一切都是她計劃好的一個陰謀?


    可要是陰謀,她圖什麽呢?


    圖他的心嗎?


    如果她要,這並不是什麽難事,他給她就是啊!


    不不,肯定不是這樣的。他和邱曉雲相處了一年有餘,最後的大半年他們幾乎天天相見、形影不離。她是那樣一個陽光善良、帶著點小聰明的女孩兒,絕對不會想到什麽陰謀,絕對不是。


    那這樣究竟是是為何呢?


    梁禾不死心。他辦理了一個月的休學,專程趕到英國,在大不列顛的島上,大海撈針般地分發尋人啟事尋找一位叫“邱曉雲”的中國女生。他幾乎動用了一切可動用的關係,甚至問到了已經在美國進修的、很久未曾聯係的陸夏蘭那裏。


    可結果是,沒有。


    那封信,被梁禾讀了一遍又一遍,紙張都皺了,被折過的地方字跡都淡了。信中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梁禾業已可以背出來。他試圖從中探尋到她是否留下了任何隱秘的線索。


    可結果是,沒有。


    等梁禾用拚命賣畫和省吃儉用的錢買了機票,他悄悄回了次國。他去公安局報了警,問最近是否有抓獲什麽傳銷組織,裏麵是不是有位叫邱曉雲的人。


    可結果是,沒有。


    邱曉雲,就這樣人間蒸發了。


    “不要找我。”


    我根本找不到你。


    “我一定一定會回來找你。”


    好,我等你。


    一年之後,梁禾學成歸國。


    他照著之前和秋雲的約定,獨自把東湖酈苑的房子裝了出來。


    他想到那日他們看房,秋雲在他懷裏問。


    “梁禾,你會等我嗎?”


    “我舍不得走。”


    梁禾當時還覺得奇怪,明明是他要走,為何是秋雲來問他。


    原來她那時候就知道了。


    原來她那個時候就在告訴他了。


    他忽然心痛地無法自已。


    工人陸陸續續地在搬東西,梁禾抱著兩幅字畫走到一麵牆前。


    《金剛經》的第一品已經裝裱好了,梁禾把它掛了起來。


    第二品也寫好了,掛在第一幅的旁邊,可無章可印。


    他摸索著手裏的那顆印,青田石頭,石質溫潤。


    一滴淚毫無征兆地滴下來,覆在曾經滴過一滴血的地方。


    不久,梁禾見到了另外一個故人——何英。


    她複習了兩年,終於考上了b大的經濟係。期間她給秋雲寫了大量的信,可從來沒有收到過回複。這次來a市報道 ,她見到梁禾就問起了秋雲。而得之結果後,神情也如同梁禾當初,愣愣的,不敢相信。


    但梁禾已經平靜很多了。


    他按照秋雲信中所說,在等著她。


    又過了半年,何英把她母親接到a市來看病。她求助於梁禾,問他是否認識醫院的人。而梁禾的小舅舅正是心髒方麵的專家,於是又幫了不少忙。


    寒來暑往,當《金剛經》寫到第六品的時候,何英再次找到了梁禾。


    “我們結婚吧。”她開門見山。


    “為什麽?”


    “因為我們愛著同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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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辭別了何博文,秋雲直奔a市西郊的墓地。


    “我這次回來,付出這麽大的代價,也想為了我孫女試一試逆天改命。我不知道能否成功。你回去之後,如果在西郊的公墓找到‘邱曉雲’的墓碑 ,上麵的生辰卒年會告訴你最後的結果。”


    邱正宏的話猶在耳邊。


    自醒來以後,秋雲第一反應是想回去,回到1988,但隨後發生的事情又讓她矛盾地無法自已。可就在她的猶豫徘徊間,梁禾的生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秋雲在中午熾熱的太陽中瘋狂地尋找“邱曉雲”的墓碑。她心裏禱告著,沒有沒有,我找不到“邱曉雲”躺在這裏。神啊,上蒼啊,求求您了,求求您大發慈悲,求求您保佑他吧。三十年前,我曾經無意地傷害過他;三十年後,讓我救救他吧……


    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


    焦急又心酸,眼淚和汗水混著流下來。太陽越來越烈,秋雲一夜未睡,早上又滴水未進,她的身體已經有些撐不下去了。還有最後三行……她咬牙堅持著,可忽然——蟬鳴靜止、空氣凝固,38度的高溫驟降到零下。


    秋雲一個不穩,跌坐在灼熱的地上。


    “邱曉雲, 生於一九六九年,卒一九九四年”。


    沒有人能逆天改命。


    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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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愛奇藝平台故障,


    第79章漏了好重要的情節啊。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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