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下了雷陣雨,早晨起來天氣格外晴朗。氣溫也不似前幾日那般酷暑難捱,竟意外有了幾分秋日的涼爽。秋雲看了日曆,前幾日已經過了“處暑”,也就意味著夏日已經進入尾巴,炎熱的天氣就要過去。


    也許是氣候宜人,梁禾的精神也比前幾日好了些。他想下床動動,秋雲把他攙到輪椅上,推著他去客廳邊大大的落地窗前曬太陽。


    幫他下床的時候,秋雲無意間看到他腳踝上的淤青——這也許隻是冰山一角,還有大片地藏在長褲裏。皮下出血是白血病最常見的臨床症狀,看上去卻如此觸目心驚。秋雲忍住情緒,她沒有哭,甚至眼眶都沒有紅一下——她轉身帶笑地推著梁禾往床邊走,好像根本不曾看見那片淤青。


    “今天天氣真好。”梁禾說道。


    “是的,昨天下了雨,沒那麽熱了。”


    “外麵的風一定很涼爽。”


    “恩,我今早上來的時候,的確是。”


    “那去把窗戶幫我打開吧。”梁禾說。


    “開窗?”秋雲遲疑。


    “去吧,沒事,下過雨的空氣很幹淨的。”


    秋雲遲遲未動。梁禾生病以來,何博文在別墅裏裝了一套最新的新風係統。白血病人抵抗力很弱,對細菌很敏感,小小的一個感冒都可能是生命的終結者,所以一般情況下別墅的窗戶都是關閉的。


    “去吧,就開一個,不用全開。”梁禾再次催促她,帶了點懇求。


    秋雲招架不住,開了一個最小的窗戶。


    “把前麵這扇也打開。”梁禾又說。


    “不是隻開一扇嗎?”


    “已經開了一扇了,何必再糾結另外一扇?”他為自己找說辭。


    秋雲本想拒絕,可難得見到梁禾精神這麽好,便睨了他一眼,把前麵的那扇也打開了。


    一陣清風穿堂而過,泥土的芳香迎麵而來。


    梁禾深深吸了一口氣。


    “再過段時間,桂花就要開了。”他忽然說。


    “桂花?”


    “大概九月的時候,這個小區裏麵有一小片金桂,會開得整個小區都是桂花的香味。”


    “哦,那應該,很香吧。”秋雲有些幹癟地接應。她對花沒有太大的感觸,倒是有些疑惑梁禾之前並沒有住進來,是怎麽知道這個小區9月會桂花飄香的。


    “我是生病了才住進來的,”他倒自己開口說起,“之前這房子一直空著。不過我每年還是會來一次,大概就是九月到十月之間,每次來的時候都會被這桂花吸引。聽說小區裏中了很多花,春夏秋冬都有。對了,你喜歡花嗎?”


    “都挺喜歡。”秋雲有些敷衍地說道,她的重點在“每年都會來一次”,“您每年都會來一次?就一次?”


    “嗯。”梁禾淡淡應道。


    “……來做什麽?”


    梁禾看了她一眼,隻微微一笑。看來他並不打算和秋雲分享。


    “何博文說,您每年都會寫一品《金剛經》?”秋雲試探性地問道。


    梁禾轉過頭來,並沒有否認:“是的。”


    “所以,您每年,都是來掛那幅金剛經嗎?”


    “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梁禾揚起微笑,“我教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隻是你心中有太多鬱結。人生很長的,過去的事情都會過去,你還那麽年輕。”


    秋雲幽幽地看著他,“是嗎,過去的事情都會過去。您真是這麽想、這麽做的嗎?”


    “我一個糟老頭子,和你不一樣。”梁禾看向窗外,“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今年才26歲吧。”


    “……是。”


    “很年輕啊。”


    “您也不老啊。”秋雲脫口而出。


    梁禾淡笑不語,好像已經懶得反駁秋雲這句聽上去言不由衷的恭維了。


    “梁老師,您26歲的時候,在幹什麽?”秋雲又問。


    “我?”梁禾眯起眼睛。26歲,是1992年,是秋雲離開他的第四年。


    “我那時候已經在a市美院任教了。”他說。


    那個時候,何英的母親來a市治病,他幫忙找了醫生。可每次和家裏人接觸,總是免不了會被催促一番個人問題。因為在他們看來,梁禾自陸夏蘭之後,再未親密地接觸過任何一位年紀相仿的女生;而此刻陸夏蘭,已經漂洋過海嫁作人婦,不會再回來了。他們都害怕梁禾是因為陸夏蘭傷透了心,所以一直著急他的個人問題。而這個版本的故事,也正是很多年後,秋雲從吳柳的口中得知的那個版本。


    “那個時候……肯定有很多女生喜歡您吧?”


    “也許有吧,總有人這麽說。”梁禾說道,並沒有炫耀的意思,“也沒有太在意。”


    “為什麽?沒有合適的嗎?”


    梁禾淡淡一笑,端起身旁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還是因為,你心裏已經有了喜歡的人?”


    梁禾再次看向秋雲,好像意外她問得這麽直白。但他也沒覺得這有多冒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命已近,他已經對很多事不在意了。他放下水杯,看著窗外的花紅柳綠,有些懶散一笑:“是啊。”


    秋雲走過來,蹲在他跟前,小心翼翼地控製著情緒,小心翼翼地輕聲問道,“這個人,是不是,就是那次你把我認錯的那個人?您寫的《金剛經》,是不是也是因為她?您……是不是,還一直在等她?”


    梁禾轉過頭,眼神不動聲色地變得深幽。他打量著邱曉雲,這位他曾經教過的學生——不,這絕無可能——她們並不像,一點都不像,長得不像、性格不像,年紀還差了這麽多。唯一的相同點,就是名字中都帶了一個“雲”字。而且秋雲的身世他也很清楚,她是司馬峰的女兒,是出生在90年代的九零後,這都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可饒是這麽想,他的內心深處還是不受控製地裂了一個縫,有什麽東西正悄無聲息地漫出來。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也許這個人已經回來了,但是……她變了樣子,變成另外一個人,變成了一個你認不出來的人。”


    時間停止了。


    那個縫隙忽然變得很大很大,驚濤駭浪席卷而來。


    梁禾定定地看著秋雲,眼裏的情緒如夏雲翻滾。


    這一生,他都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可在此時,他竟有了動搖。


    ☆☆☆☆☆


    良久,他看著秋雲的眼睛,慢慢說道。


    “她說過,她回來一定會來找我。”


    “如果沒有,那她一定自己的苦衷。”


    窗外草地上的人工噴水設備忽然啟動,草坪上出現一道小小的彩虹。梁禾莫名鬆了一口氣,像是一個長途跋涉的人終於看到了終點。


    “也許,也許你說的對。但不管她回來與否,我都想告訴她,我從未放棄等她,但也從未在茫茫等待中虛度人生——我答應她的事情,我都做到了。”


    他淡然一笑,又似喟歎道,“我也想過,要是她再不來我就放棄了。可想著想著,不知怎麽就到了今日。回望這一生,竟好似黃粱一夢。而這一生,都是我自己的選擇,若她知道,應當知我、懂我,千萬不應感到自責。”


    “如果,她真的變成另外一個人,有了自己的人生……”他頓了頓,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忽然間彌漫上一層水汽,“這樣,這樣也好。”


    ☆☆☆☆☆


    眼淚早已無聲地在秋雲臉上劃出兩道河流,她手腳冰涼發麻,腦子一片混沌。


    “我有點累了。”說完這些,梁禾長長舒了一口氣,“風吹著我有些犯困。能幫我拿個毯子嗎?”


    然而秋雲卻一動不動,她呆呆地看著梁禾,眼淚沿著下巴一滴一滴地落下,張了張口,卻一句也沒說出來。


    “哭什麽,我這不還好好的,”梁禾抽了一張紙巾給她,笑話她,“快去吧,我有些冷。”


    秋雲咽了一下口水,哽咽說道:“那……那我幹脆推您回房間休息吧。”


    “不用,這兒正好,我就在這裏休息。你去幫我取個毯子就行。”話音剛落,他又補充 ,“對了,我床頭櫃子第一格,有一本藍皮本子,也幫我取來一下,謝謝。”


    秋雲像個機器人一樣走了,等她取了東西回來,梁禾已經靠著靠背睡著了。


    她輕輕地把毯子蓋在他身上,凝視他很久,然後拉了一個活動的椅子,和他並排而坐。


    ☆☆☆☆☆


    這個藍皮的本子秋雲見過。在1988年的山西大同,她曾經在一堆正經書中,像發現新大陸般地找到它。它看上去其貌不揚,翻開也不是記載著什麽重要的日記或者賬號密碼,不過是一頁頁人物速寫而已。


    都是一位年輕女子的速寫,正麵的、側麵的,散著頭發的、紮著頭發的,皺眉的、沉思的,大笑的、發愣的,寥寥幾筆,栩栩如生。翻到後麵,有一頁是3/4側麵的,畫得比一般速寫程度要深,下麵還有一個簽名:


    雲


    1988.08


    秋雲的眼淚又大滴大滴地落下來,像下雨一般打濕已經發黃的紙張。這些紙因為時間久了,又多次被翻閱,質量已經很脆弱了,秋雲忙不迭擦去自己的眼淚,生怕弄壞了這個本子。她還清楚地記得當時她耀武揚威給梁禾簽名的情形,這些場景就像發黃的膠片電影,在她眼前一幀一幀地播放,用力地提醒著她這一切都是真的,梁禾是真的,她是真的,他們是真的!


    也用力地提醒著她,年華老去是真的,物是人非是真的,三十年的等待和留戀,也是真的。


    秋雲緊緊地抱著這個本子,心很痛很痛。


    淚眼中,梁禾安詳地睡著,嘴角還有不易察覺的微笑。也許他在做一個美夢,會夢到什麽呢,會夢到她嗎?


    他的輪廓依舊那麽俊美,深邃的眼眶、高挺的鼻梁、微微上揚的唇角,像一尊完美的雕像。他的瞳孔是琥珀色,可睫毛卻黑又長,覆在眼皮上,偶爾被清風輕微撥動一二。


    秋雲忽然想起,他們在一起那麽久,連一張合照都沒有。


    她迅速找來一根筆,在那張有簽名的單人速寫旁,加上了梁禾的麵龐。


    他笑著,英俊瀟灑、神采飛揚。


    ☆☆☆☆☆


    忙完這一切,秋雲也累了。她降低座椅靠背,安心地躺下來。本子上的淚痕還未幹,她就這樣攤開放在胸前。今天的氣溫景色都太好了,太陽明媚卻不曬,風兒輕柔又溫和,秋雲就這樣靜靜地待在梁禾身邊,漸漸也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忽然驚醒。轉頭一看,梁禾早已醒來,正安靜地看著她。而本在她身上的本子,不知何時已經被放到了梁禾的身邊。


    梁禾從未用這樣的神情看過這個時代的司馬秋雲,那目光幽深而溫柔,還帶著莫名的不舍和傷感。秋雲有些發愣,而等她終於意識到什麽的時候,梁禾已經開始疲倦而緩慢地閉上眼睛。


    秋雲翻身起來,拉住他的手,叫道:“梁老師?”


    梁禾的眼睛勉強睜開了一些,那雙在陽光下是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睛,仿佛在努力攫取人世間最後一個畫麵,他的嘴角微微揚起一抹笑,輕聲說道:“小雲……”


    秋雲心裏一驚,失聲叫道:“梁禾!你,你……”無數念頭在此刻湧上秋雲腦海,但她還有一絲理智,明白此刻最重要的是什麽。她帶著哭腔說道,“你撐住……我去叫120……”


    而梁禾全然不顧秋雲的焦急心痛,他輕輕反拉住秋雲的手,低聲說道,“……小雲……我……”


    秋雲湊上前去,而他聲音漸微,最後淡得隻剩下口型。


    然後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我……我什麽?


    我知道是你?我一直在等你?還是我終於等到了你?


    這一刻,秋雲的腦袋昏昏沉沉,直到手裏握住的那隻手猛然下垂,她才恍若夢中人幡然初醒。而眼前人已經無法回答她的問題了。他嘴角那抹笑仍是掛著,可那雙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睛,再也不會睜開了。


    秋雲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大聲叫著他的名字,那些還未來得及說出的話終於傾倒而出:“梁禾!梁禾!你醒醒啊!我是邱曉雲啊!我就是美院87級油畫班的邱曉雲啊……你還記得我嗎,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嗎……我回來了啊……你怎麽……我……我對不起……”


    眼淚模糊了秋雲的視線,就連梁禾的那抹笑都變得模糊起來。忽然間,時間倒帶、空間轉換,白天變黑夜,城市變鄉村,在1988年那個炎熱的夏季,在山西大同冰涼的十裏河裏,他們緊密地相擁,他深情地對她說:


    “我愛你,小雲。”


    ☆☆☆☆☆


    我愛你,小雲。


    我愛你,他最後為說完的,會是這三個字嗎?


    可她連一句“我愛你”,都還未曾對他說過。


    --------------------


    跟我默念三遍:此文是he,此文是he,此文是he。


    還有尾聲,還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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