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禾追悼會那天下著雨。林少華開車帶著司馬秋雲參加了他的追悼會。追悼會由a市美院校長親自主持,會場布置簡潔素雅。當天來了很多重要人物,不止藝術圈,政商界也不乏重量級人物。當然美院的學生也來了許多,現場有人泣不成聲,甚至嚎啕大哭。相比之下,司馬秋雲顯得克製而平靜,她隻是沉默地獻了花圈,深鞠一躬,然後沉默地離開了。


    林少華對梁禾去世的消息感到震驚而遺憾。在他印象中,梁禾還是那個每月會例行來看望秋雲的儒雅紳士的男人,沒想到一年之後,再次聽到他的消息竟是他患病去世的消息。他知道梁禾是美院油畫學院的院長,也因他堅持探望秋雲而心生敬重。但今天追悼會的場麵和出席的人物還是讓他頗為意外——原來梁禾在學術界的地位如此之高、結交人物如此之廣。再加上他比同齡人年輕許多的麵容、一生丁克無孩的婚姻、患病後主動放棄治療的傳聞,更是讓他對這位美院的傳奇人物增添了好奇。


    林少華試圖在車上和司馬秋雲談論梁禾,但秋雲上車後就沒說話,沒走多久,她就歪頭靠在副駕的窗戶上,眼睛閉著,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


    他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放棄這個話題。下雨天,安靜的車廂裏顯得格外沉悶。他順手開了收音機,調到了音樂頻道,正好放著一首低緩中性的歌曲。


    “ ……


    卻無奈緣字蹊蹺 由我身負寂寥


    ……


    莫非花要等結果才長出歌謠


    難道愛不如佛偈般為人稱道


    前世跋涉過泥沼 為你開得料峭


    你隨來往的人潮 認不得我也好


    ……”


    這是一首慢節奏的民謠,隻有吉他做伴奏,曲調舒緩悅耳,但歌詞聽上去有些悲憐哀傷。不知是不是因為剛從追悼會出來,情緒還沒有轉換,林少華腦子裏莫名其妙就蹦出幾個詞“輪回”“過錯”“佛祖”之類的詞,還什麽“你隨來往的人潮,認不得我也好”,聽上去像年紀輕輕的無病呻吟。他不想把氣氛搞得這麽悲戚戚的,正逢紅燈,他伸手切換頻道,可手還沒伸到按鈕,旁邊的秋雲忽然出聲:“別。”


    他手一頓,轉頭一看,秋雲姿勢沒動,但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正盯著前麵的電子屏幕。


    “你喜歡聽?”他收回手。


    秋雲沒理他,隻盯著那個屏幕出神。


    上麵不過寫著“fm 96.8”的字樣。


    綠燈亮了,車輛起步。那首歌也沒剩幾句,很快就唱完了。


    “這歌叫什麽?”秋雲忽然問。


    “什麽?哦——不知道呢,我也第一次聽。”


    秋雲不說話了,又不聲不響地閉上了眼睛。


    “怎麽了?”林少華側眼看了下她。


    秋雲沒什麽反應。


    “梁禾梁老師……”他試探性地開口,“節哀順變吧。他是一位好老師,我也挺遺憾的。但人死不能複生,看開一點,也別太難過。”


    說完半天沒聽到身邊人動靜,他從反光鏡看去,秋雲閉著眼睛,好像真的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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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了幾天,是司馬峰探監的日子。林少華陪著秋雲去了監獄回來,秋雲說,晚上來幫我搬東西吧,我回來住。林少華有些意外,問,你那位朋友……?秋雲說,他不需要我了。林少華說,你之前不是說他重病,需要人照顧……秋雲搖頭,他去世了。


    林少華更加意外了,前幾日才送走了秋雲的老師梁禾,現在又走了一位她的朋友。這……這段日子也太不吉利了吧。但他也沒做多想,當晚就幫秋雲搬了家。又提起去c市看他父母的事情,秋雲說,好,都聽你安排。林少華當即就說明天怎麽樣,秋雲也沒猶豫,直接說,好。


    林少華的父母都是退休公務員,家裏在c市市區有兩套房,一套自住,一套本是打算留給林少華。但林少華畢業後就一直在a市,前幾年林父林母便又出了首付給林少華在a市買了一套,剩餘的貸款林少華自己在還。從這一點看,在家庭和物質方麵林少華比秋雲已經好了不少。 到了c市的林家,林父林母都熱情大方,待人極好,讓秋雲都有些無所適從。她問過林少華對家裏人說過她的事情沒,林少華說之前沒說,你點頭了才說。秋雲愣了愣,那你父母什麽反應?林少華說,開始有點不敢相信,還有些難以接受,以為是我騙他們——畢竟他們兒子我也單身了29年了,他們都以為我喜歡男的,忽然有一天領回去一個如花似玉的大美女,當然有些難以接受。


    秋雲又愣了愣,才意識到林少華是在說笑,是在減輕她的心理負擔。她不知道說什麽好。她是感動的,但她的眼睛已經幹涸流不出淚水來。林少華拉起她的手,鄭重其事說,我和我家裏人推心置腹地談過,你不必擔心。我父母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喜歡的,他們一定會喜歡。


    所以這場四人見麵的場景是非常融洽的。秋雲化了一個懂事大方的妝,穿上林少華特意為她買的新裙子,看上去溫婉美麗。林少華久久沒有移開眼神,半天,才歎道,真美。林父林母對秋雲也滿意,她漂亮溫柔,嫻靜可人,再加上林少華看著秋雲充滿愛意的眼神,老兩口喜不自禁,恨不得倆人第二天去就領證。


    林少華在回程的途中也和秋雲說起了這事兒。秋雲沉默半天,沒有明言拒絕,隻是說雙方家人還沒有見過麵,而司馬峰明年就出獄了。林少華一聽到“明年”二字心裏就泛起了鬱結,他說這沒關係,這事兒定下來了,他的父母都是極為開明的人,也可以去監獄看他。他和秋雲可以先領證,等司馬峰出獄了再辦婚禮。正好還有大半年的時間,他們可以慢慢籌劃婚禮的事情,比如定酒席、拍婚紗照、度蜜月,等等等,還有好多事情要忙呢。他越說越起勁,恨不得現在立刻插上翅膀,飛去考察酒店、張羅事宜。秋雲安靜地在一旁看著他眉飛色舞,終於,他停了下來,傻乎乎地笑道,瞧我這激動的,都沒問你的意見。秋雲泛起心酸,言不由衷地微笑說道,挺好的,都聽你的。


    又過了十來天,秋雲恢複了之前在a市博物館的工作。雖然這份工作毫無生趣,但是也是一份穩定的事業單位的工作,即便是秋雲離開單位這麽久,單位也是無法將她裁去的。相反,單位還熱烈歡迎她的回歸——這對於單位來講,無異於一次免費的人道主義的正麵宣傳。


    日子好像真的回到了車禍之前,林少華照例每天接送秋雲上下班。雖然她還是那樣性格內向高冷,話不多,待人不冷不淡,但也乖巧地讓他心疼。不知為什麽,林少華的心中總是潛伏著隱隱不安,總感覺秋雲好似有一些不一樣,但是具體哪裏他說不上來。有一次他出差歸來,摁了門鈴沒人應,打開門看見她坐在沙發上,耳朵裏塞著耳機在聽歌。他悄聲地走過去,想給她一個驚喜,卻看見她手機上顯示一首歌的單曲循環,歌詞正好是那句“你隨來往的人潮,認不得我也好”。而這時秋雲注意到身邊的變動,猛一抬頭,蒼白臉上眼睛大而空洞——這是她還未來得及切換的表情。林少華問她怎麽了,她很快恢複正常,隻是說抱歉,聽歌沒有聽到門鈴。


    如果她真是這樣也就罷了,可他又偏偏見過她情緒失控的場景:一次是剛剛醒來,去監獄見到司馬峰;一次是去墓園歸來,她哭到昏了過去。那樣的司馬秋雲分明是飽滿立體的、充滿感情的,好像那樣的司馬秋雲才是真實的她,而現在她,總給人感覺很單薄、很纖細,像一個紙片人。


    哦,墓園,他想起來,也許是最近她確實情緒有些低落。久違的朋友再次見麵是在墓園,梁禾老師說走就走,再接著她那位重要的朋友也去世,短短這一個月,她身邊的白事也發生太多。低落的情緒也是正常的吧。不過隻要她開始上班,開始重新接觸社會,短暫的黑暗日子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是的,會好起來的。司馬秋雲也這麽想。她除了這麽想,她還能怎麽想呢?或者,她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想法了。梁禾走了,他是真的走了。她是親自送他走的,可偏偏到了追悼會那天,看到現場溢滿的哀思、熙熙攘攘的人群,她才忽然真正意識到梁禾是真的離開她了。


    這一世,他們就這樣永遠的錯過了。


    哀痛、悲傷、痛心、難受,這樣的詞語也許再來十個、二十個,也許翻遍整個康熙大辭典,都很難找出真正描寫司馬秋雲內心感受的詞語。從今往後,左邊胸腔的位置,那個叫“心”的器官隻剩下生命物理的功能了,它再也不會感覺到別的東西,它隻會一下一下的跳動,靜脈進來,動脈泵出,直到衰竭退休。


    可是、可是,梁禾不知道,背負著一個人三十年的等待,想忘卻忘不掉,還要拚盡一切力量假裝自己重新開始,努力應付另外一個人熱心的關愛,是有多難。


    是有多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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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章提到的音樂,


    來自徐海俏的《浮生》,


    這首歌給了我很大靈感。


    可以一邊聽一邊看文,


    更有感觸。


    不要嫌棄我話多,


    尾聲還有個(二),


    然後正文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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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本書名做敲門磚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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