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秋高氣爽,晴空萬裏,陽光灑在碧波萬頃的澄塘湖上,點點金芒襯得湖上的船隻越加色彩明豔、斑斕奪目。


    這天正是官府舉辦比賽的日子,湖中泊著大大小小的船隻,除了充當裁判的官員們所坐的堪比樓船的巨大畫舫外,城中幾家富戶也紛紛駛來自家畫舫就近觀看,但岸邊大部分圍觀百姓的視線,都集中在那眾多參賽的龍舟上麵。


    雖然參賽的都叫作龍舟,其實這些船造型各異,並不全都是建造成龍首龍尾形狀,丁家就是一艘□□燕,趙家則是白虎舟,其他船行還有飛魚船、大四喜、蠶花舟等。依照婆琉國人愛美愛漂亮的天性,這些船無一不是披紅掛彩、裝扮華麗,競渡還沒開始,就先爭奇鬥豔起來,引得岸上人指指點點,談笑評說。


    巳時一刻,官員大聲宣讀比賽規則後,一陣銅鑼急鳴,眾船行的龍舟從四方聚攏過來,按順序一字排開。


    岸邊的人群中,曙光有些興奮地踮著腳,尋找自家船行的龍舟。


    丁家的□□燕很是醒目,一下就找到了,隻見二十名水手執楫左右分坐兩旁,大多都是船行裏的載貨船工,各個膀大腰圓,船頭位置擺著一麵大鼓,麵向船尾坐著一人,正是滿金。


    丁管事說,要挑個最好看的擊鼓給船行掙麵子,最適合的人選自然就是滿金。


    今天他身穿一襲寶藍長袍,上繡金色雲紋,下著白色絞羅褲,麵上依習俗戴著一張五彩夜叉麵具,長發高高束起,顯得修長挺拔,英姿煥發。


    競渡還沒開始,他坐在大鼓後麵,一手托著下頜,另一隻手中鼓槌一拋一拋的,即使沒看到他的臉,曙光也能想象出他百無聊賴的表情。


    忽然,他的動作變了,不但迅速端正坐姿,整個人也顯得蓄勢待發。


    一記銅鑼聲隨後響起,餘音未落,各色龍舟便如離弦的箭一般疾馳而出,鼓聲同時大作。


    水手們的號子聲,岸邊的喝彩聲,各家船行的助威聲,夾雜在如雷的鼓聲裏,熱鬧得仿佛整個澄塘湖都要沸騰起來。


    隨著比賽的進行,湖麵上的龍舟漸漸拉開差距,衝在最前麵的,正是丁家的□□燕和趙家的白虎舟,兩船你追我趕,幾乎是齊頭並進。


    眼看終點的彩杆在望,忽見丁家鼓手驀地爆出一聲大喝:“兄弟們——”,一把掀了麵具,甩開鼓槌,一撩袍角,反身躍上鼓麵,雙腳重重踏出急促鼓點。


    這番豪邁之舉激起男兒血性,水手們肌肉賁張,奮力一揮,□□燕頓時往前一躍,略超白虎舟小半個頭,鼓手趁機一把將彩杆奪在手裏,高舉過頭。


    “好——”


    猛然爆發的歡呼聲中,彩帶徐徐飄揚。


    夾雜在喧鬧的人群裏,曹曙光也興奮得不能自己,拚命揮手大喊:“滿金!滿金!滿金!”


    實在是太帥了!


    正在這時,忽然有人輕拍她的肩,她回頭,臉上的興奮勁還沒褪去,就見船行的一個夥計,張嘴說了幾句話,嘈雜的人聲中她聽得斷斷續續——


    “……管事……叫……水神……準備……”


    她理解了下,大約是叫自己去準備,這次比賽她不幸被指派參加“鯉魚跳龍門”。


    又意猶未盡地回頭看了一眼,她跟著夥計繞開人群,走了一段路,到達丁家船行的據點——一處彩棚。


    幾個人看到她,喊道:“阿兔來了。”


    她忙不迭道歉,管事也沒時間怪她,往他們幾人手裏塞了點燃的香,指揮大家祭拜水神,祈求能順利贏得比賽。


    沒多久,龍舟競渡的那幫水手也都回來了,大家互相道喜。


    “前六名可以進入下一關,咱們是第一名自然不用說,不過其餘五家也都不是好惹的。”麵對眾人七嘴八舌的詢問,滿金邊換衣裳邊回答,下一關“鳳求凰”他要親自下場參加比賽。


    曙光雙眼亮晶晶,她好想去看呀。


    “鳳求凰”每隊五人,考驗的是泅水技巧,比賽的時候,由官員將兩籠鴨子拋下湖,船行選派的善泳者下水搶奪,抓到手就拋上自家小舟,一隻得十分,其中有兩隻鴨子分別在腳上縛了一條紅絲帶和一條綠絲帶,搶到綠鴨可得三十分,搶到紅鴨可得五十分,比賽結束以總分最高者為勝。


    聽起來就覺得很有趣,何況這一關參賽的五人裏有四人是他們十二生肖舟的船工,好想親眼看看啊……


    似是有所感應,人堆裏的滿金抬起頭,迎上她的視線,忽然咧嘴一笑:“好好準備,薯瓜,你就等著跳龍門吧。”


    比賽是淘汰製,這關前三名將進入最後一關“鯉魚跳龍門”,雖然滿金他們贏了就意味著她也得出賽,但看著滿金神采飛揚的臉,她還是大力點了點頭。


    滿金他們走後,她也換了銀紅短褂外袍,腰束寬邊銀白腰封,窄袖窄腿,還在腕間係上彩帶。從簾後出來,一抬眼就看到不遠處正和管事說話的戚秀色,他一身與她一模一樣的打扮,臉上依舊帶著一張素麵,搶眼的銀紅色硬是被他沉靜的氣質壓出幾分雅致。


    他轉過臉朝這邊看來,曙光扯扯衣擺,有些尷尬地一步一步挪過去。


    不能怪她臉皮薄,誰讓前兩天,這家夥突然交給她一包草藥,還說是絕佳的止血藥,不過治標不治本,最好還是找個大夫看看。當時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完全不知道要說什麽。他說這是收下她的葫蘆瓜救生圈的回禮,她沉默半晌,還是硬著頭皮收下,心中祈禱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走到跟前,丁管事問:“阿兔阿蛇,都準備好了吧?”


    曙光乖巧地點點頭。


    丁管事又說:“原本想讓阿虎與你下場,可惜他前麵兩關都出賽,第三關怕他體力不支。阿蛇雖然才來一月有餘,但與你有師徒默契,駕船功夫也不輸人,你們兩個可要好好幹。”


    曙光繼續點頭。


    她知道最後一關選她出賽,是看中她個小身輕。如果說龍舟競渡比的是“速度”,鳳求凰比的是“泅水”,那麽鯉魚跳龍門比的就是“平穩”。在第二關勝出的三家船行,每家各出二人,駕一葉小舟,舟上豎一麵紅旗,同時出發,最先到達終點且紅旗不濕者得勝。


    這一關,難就難在途經的水道上,盼兮江有一小支流連通地下河道,從澄塘山上的爛桃岩流出,最後注入澄塘湖,中間蜿蜒曲折,還有名叫三灘的三處落差,水流湍急,極易翻船,平日裏大家一般輕易不走這段水道。


    丁管事還在訓話,岸邊傳來的陣陣喝彩聲卻讓她有點分心,比賽到底怎麽樣了?滿金他們贏了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遠遠一群人走了過來,丁管事立刻停口,夥計們迎了上去,又是端水又是遞巾子。


    參賽的船工們已經披上外衣,頭發還滴著水,模樣都有點狼狽,最慘的是滿金,左眼浮起一圈青黑。他一副火大的樣子,罵罵咧咧:“敢打我的臉!別再讓老子碰到,不然非揍死那幫不長眼的!”


    曙光不敢在氣頭上招惹他,便小聲問旁邊人:“滿金怎麽啦?”


    “有人搶不過就動手,本來紅鴨是咱們的。”


    “那……我們輸了嗎?”


    “沒,第三名。”


    聞言,她心中有喜有憂,喜的是自家船行贏了,可以進入下一關,憂的是自己真的要下場比賽了。


    “阿兔——阿兔——”丁管事在喊她。


    “是。”她應聲跑過去。


    “走吧,準備下一關。”


    戚秀色已在一旁等她,四個夥計將輪流抬著小舟和他們一道上山。


    臨走前,身後忽然傳來滿金的聲音:“薯瓜。”


    她回頭,滿金的臉上已散去陰霾,隻是那圈青黑有點好笑。


    “放大膽子,沉住氣,我會去看你。”滿金說。


    “嗯。”她點點頭,轉身跟著大家往山上走。


    起點爛桃岩其實並不遠,在半山腰不到的地方。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她因看比賽而激動興奮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逐漸加深的緊張。


    剛才還在看別人,現在比賽的主角卻換成了自己,剛才那麽多雙眼睛盯在水手身上,現在那些視線都將轉移到自己身上,剛才那些水手們擔負著船行的未來,現在成敗的重擔輪到她來扛,哦,差點忘了,還有一樣倒黴的戚秀色。


    她扭頭看看他,戴著麵具自然什麽表情都看不出來。


    “你緊張嗎?”不等他回答,她先坦白:“我有點緊張。”


    “還好。”他平平地回答。


    又走了一段路,爛桃岩已經遠遠地進入視線範圍,她又說:“其實,我不是有點緊張,我、我是很緊張。”


    戚秀色轉頭,看到她手按著胃部,有點誇張地吸氣、吐氣,吸氣、吐氣。


    “有什麽好緊張的?”


    “萬一輸了怎麽辦?”


    “輸了就輸了。”


    曙光尷尬地朝扛小舟的夥計偷覷一眼,雖然這人就是這種冷淡的性子,可也要看場合啊……


    她湊過去小聲道:“可是輸了的話,咱們就搶不到契書了。”她想到輸掉比賽後眾人的責怪,老板的,丁管事的,滿金的,其他船工的,他們會說,都是阿兔害的……


    “那又怎麽樣?船行又不是你家的。”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她就是做不到像他這樣無動於衷啊。


    說話間到了爛桃岩,那裏已搭了一個彩棚,幾名身穿官服的小吏坐在椅上,三家船行的水手都已到齊,她發現丁家的老對頭趙家也在其中,還有一家不認識,估計是小船行。


    高處傳來喧嘩的人聲,她四處張望,看到半山腰的平頭岩上站滿了人。第三關的水道較長,且沿途多是樹林,所以看鯉魚跳龍門的百姓或者擁到更高處的平頭岩上,那裏有一處平台,可以將整個比賽的水道俯瞰在內,或者幹脆守在澄塘湖,就看最後一段的結果,沿途反倒沒什麽人。


    湍急的水流從黑漆漆的岩洞中流出,順著山勢而下,三家船行各自將小舟放下水,水手們也各就各位。曙光緊握手中短楫,心髒撲通撲通像是直接敲在耳膜上,胃裏也好像塞了十幾塊大石頭,她不斷吞咽才壓下那股反胃的衝動。


    一記銅鑼聲在山間響起,拉著小舟的夥計們迅速放手,餘音嫋嫋中,三艘小舟緩緩順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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