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塘城最大的客棧,這日來了個戴麵具的男子,見他打扮像個船工,店小二正忙著,也沒刻意招呼。


    那人向掌櫃問了幾句話,便走了。店小二轉了個身,見剛進門的一名中年女子朝他招手,便樂顛顛跑過去。


    “客人有什麽吩咐?”這位是住店的客人,他是認得的,好像姓曹。


    “那個人……”女子朝大街上遠去的背影一揚下巴,“是誰?”


    “小人不知,好像是來打聽什麽事的。”


    “哦?打聽什麽?”


    “這個……”


    中年女子微微一笑,遞上幾個小錢。


    “那人是問掌櫃的,小人正巧經過,也聽到些許,那人好像在問,我們店裏是不是住了一位姓戚的女客人。”


    “姓戚?”中年女子若有所思,“那掌櫃如何回答?”


    “自然是沒有。”


    “真的沒有?”


    “據小人所知,確實沒有。”


    “如此,多謝小哥。”


    女子收回目光,不經意瞧見客棧門口一個賣麵具的小攤,腳跟一轉,慢步踱了過去。


    守著小攤的,是一名文生打扮的青年,穿著有些寒酸的灰色棉布長袍,雙手攏在袖中,見客人上門,便吸溜一下鼻涕,殷勤招呼道:“這位姐姐要買麵具麽?再過四日便是神母誕辰,集會上正好用得著,我這兒各色麵具都有,看上什麽都可以試試,雖比不上大師之作,但也有幾張別致的,準保你一上街,便把其他人都比下去。”


    “可有素麵?”


    “素麵?”青年的笑容僵了一下,馬上道:“有是有的,隻是……我看姐姐也是個體麵人,素麵怎麽配得上姐姐?若真喜歡素淨的,瞧瞧這個蓮花麵具,或者這個白鶴麵具,都是既素雅又不失顏麵,還有這個……”


    “就要那種一點花色也無的素麵。”


    青年怏怏地收回手,心中暗罵真是越有錢越小氣,臉上還是陪著笑,蹲下身一陣翻找,在最裏頭找出一張素麵遞過去。


    女子看著手中的素麵,浮起一抹幾不可辨的笑容,給了錢,便踱回客棧。


    做完這樁買賣,灰袍青年歎口氣,一邊整理著攤子,一邊東張西望看著來往的人流,片刻後,他拉著攤子,換到了斜對麵的藕香樓門口。


    藕香樓是城內最大的酒樓,此時已是午後,進出的人還是不少。


    遠遠看去,籠著袖子蹲在攤位旁的青年就像隻灰色大耗子。


    耗子腦袋忽然被什麽輕碰一下,青年站起來四下張望,卻什麽都沒發現,他疑惑地摸摸後腦勺。


    啪嗒,又是一下。


    這回不但有感覺,還有聲音,青年循著聲朝地上一看,隻見兩片瓜子皮落在腳邊。


    他直覺抬頭,“誰啊?沒見底下有人麽?”


    聞聲,二樓雅閣敞開的窗口探出半個人來,是名年輕女子,領口一圈密密白色狐毛,窗外寒風一吹便倒向一邊,露出一張笑嘻嘻的臉。


    女子道:“不曉得小哥站在樓下,真是對不住了。”


    青年惱怒的眼神在見到年輕女子的那一刻早就化作一汪春水,到嘴的指責也變成:“不要緊,反正一點也不痛……”


    女子趴在窗口,繼續搭訕:“小哥真是大度,不知貴姓啊?”


    青年勉強按捺住興奮,深施一禮,道:“在下姓楊,楊樹的楊。”


    “原來是楊小哥。唉,若不是還有買賣要談,真想跟小哥再說說話,隻是有人等不得,隻好改日再與你賠罪。”女子擺擺手,笑著縮回身子。


    餘下青年一臉悵然。


    二樓雅閣內,一道略顯清冽的女聲響起——


    “又來了。”


    從窗外縮回身子的女子依舊笑嘻嘻的,不以為意地靠回軟榻,對著屋內另一頭道:“怎麽?都這麽多年了,還是瞧不慣?”


    “多年未見,你的品位還是一如既往的低下。”


    被炭火烘得暖洋洋的屋內,另一頭還擺著一張軟榻,上麵倚靠著的女子,五官生得極美,隻是整個人的氣質就像她的嗓音一般,如冰山雪蓮般清冷。


    “那又如何?至少我左擁右抱,快活得不得了,哪像你,不是兩張一樣的臉就啃不下去,什麽怪癖嘛……”


    “你那叫作孽。”


    清冷女子一邊說著,手往旁一抬,一名長相清秀的青衣男子立即接過茶盞,倒去餘茶,重新沏上熱騰騰的一杯,放回她手心,交接間指尖相觸,青衣男子眉頭一皺,雙手捂住女子的蔥白小手,說道:“怎麽又涼了?”


    另一側一名白衣男子聞言起身,“許是開了窗的緣故,澄塘城靠北,自然比泰武城冷上許多。”


    他走到窗邊,瞥見底下那擺攤青年猶不死心地伸長脖子朝上麵張望。


    “果然是作孽。”他麵無表情地合攏木窗,走回原位。


    窗邊軟榻上的女子哈哈大笑,“我說簡白簡青,夫郎就該為妻主分憂解勞,怎麽你家戚會長走到哪兒你們倆就跟到哪兒?怎麽說也該留一個在泰武城替她看家啊。”


    青衣男子聲音平平地接話:“不勞蘭會長費心,家中自有管事留守,我倆身為戚家夫郎,自然該時刻跟在妻主身邊服侍。”


    蘭勤生眼珠一轉,又朝另一頭喊道:“喂,阿貞,你也真是看不起我。相交多年,你那點怪癖我會不知道?雙生子雖難找,但也不是沒有,知你要來,我早已在城中搜羅一番,找了兩對,都長得年輕又討喜。你若缺人暖被,說一聲就是,何必千裏迢迢還自帶暖被之人?”


    此話一出,立刻換來兩張一模一樣麵孔的怒目而視,她咧嘴笑得更樂。


    被喚作阿貞的女子表情沒什麽變化,“別再撩撥他倆了,簡青簡白房內熱情如火,房外能打理家業,世上堪能比肩的也不多,那種光長臉不長腦的我看不上。”


    “熱情如火?”蘭勤生瞧著兩張清秀偏冷的臉,“真看不出來……”


    戚慕貞擺手,“我跑這兒來受凍不是為跟你聊簡青簡白,之前托你辦的事怎麽樣了?”


    軟榻上的窈窕身影懶洋洋地動了動,撚起一把瓜子一邊嗑一邊道:“收到你的信我就派人盯上那船工,好端端一個女子,也不知為何偏要扮作男子。想必你也查過她的來曆,確實有些古怪,就像憑空出現一般。如今突然冒出家人、夫郎,也算有點線索,隻要順藤摸瓜,總會查出來的。”


    “那姓曹的和姓柳的,是什麽來曆?”


    “都是崢嶸城的大戶。”


    “崢嶸城……”戚慕貞沉吟片刻,“那邊的會長你可認識?”


    “聽說去年換了新的,不熟,不過我已派人趕去崢嶸城,憑我的麵子,打聽些消息還是足矣。”


    戚慕貞點頭,隨即扭頭對白衣男子道:“派人連夜出發,追上蘭會長的人,一道去崢嶸城。”


    白衣男子領命出了暖閣。


    門一合上,蘭勤生偏首,“不放心我的人?”


    “不,兩個會長麵子更大些罷了。再者,五年來秀色第一次在一座城中停留這麽久,還是為一個女人,我這個做姐姐的怎能不盡心。”


    “秀色……”蘭勤生目光悠遠起來,“想當年,年紀小小便已是絕世姿顏,誰也沒想到……他的臉真的那麽可怕?”


    “勸你別試,我隻見過一次,絕不想再看。”


    暖閣內突然沉寂下來,炭火盆中紅光一閃一閃,間或劈啪爆個兩聲。


    許久,窗邊響起一聲長歎。


    “詛咒這事本就邪門,若不是發生在你家,我也絕不會信。這幾年我也在幫你尋找會解咒的人,可惜一無所獲,問了許多高人,都道失傳已久,知道的人都極少。那邵家究竟是哪裏找來的幫手?”


    “是他們家幾代的家奴,忠心耿耿。”


    “人呢?”


    “死了。”


    “我手下要是有這麽厲害的人,絕不會浪費在這種地方……”蘭勤生喃喃著,拿過榻邊暖著的酒杯,抿了一口,接著道:“我聽說,前兩日,邵家那人已升作侍君,離皇夫隻有一步之遙。”


    “我也接到消息了。”戚慕貞垂下眼,手指摩挲著茶盞邊沿古樸的紋路,“所以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讓秀色踏入京城一步。”


    “有什麽要幫忙的,盡管開口,我絕對兩肋插刀。”蘭勤生朝她遙舉酒杯。


    那張清冷的臉上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刹那恍若雪蓮初綻。


    蘭勤生讚歎地咂咂嘴,忽然道:“你說,秀色這回遇上那大盜,會不會是邵家動的手腳?”


    “應該不是。”


    “唉,這事算我對不起你,沒把秀色看顧好。”


    “不怪你,他知我攔著他報仇,這幾年一直躲著我的人,這回在澄塘城停留時間長,才被我找到,你不比我早知道幾天。”


    “話是這麽說,可到底是在我地盤上……不過放心,我私下找了最好的大夫送去船行,定能把他的傷養好。”


    “多謝了。”戚慕貞也朝她舉起茶盞。


    收到謝意的女子狡黠一笑,“真要謝我,就送我一張麵。”


    螓首輕點,“簡青,你去置辦,務必挑個配得上蘭會長的。”


    “是。”青衣男子應了聲,嘴角可疑地揚起。


    蘭會長直瞪眼,“喂,裝什麽傻,明知我要的是你家秘匠做的。”


    “沒有。”戚會長也幹脆利落。


    兩片瓜子皮飛過去——


    “還是不是朋友啊你?我都兩肋插刀了,你讓我裝烏龜,我就乖乖縮在這裏,可瞧瞧你,連張麵具都不舍得,小氣巴拉!”


    “我家秘匠五年前就不做了。”


    蘭勤生一愣,“五年?”


    遲疑了一下,她試探道:“難道戚家秘匠……就是秀色?”


    那頭始終沉默。


    “難怪……這幾年上你家商行打聽的人這麽多,卻買不到一張秘匠所製麵具,世人都傳言他死了,沒想到……”她仰麵倒回軟榻上,□□:“我恨邵家……”


    新沏的熱茶升騰起嫋嫋霧氣,隱去後麵的清冷容顏。


    “此事容後再說,聽你家崔管事講,那姓曹的和姓柳的似乎急著帶人走?你可要幫我守住那曹曙光,別讓她被拐跑了。”


    “放心,一個也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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