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板關合的聲音一消失,一隻手迅速探出薄被,在枕邊摸索一番直到撈到一把大蒲扇,隨即搖了起來。


    微風徐徐,胃裏暖暖,曙光自覺小腹好受許多,躺著躺著,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忽然“啪嗒”一聲,她猛然驚醒,才發現是手中的蒲扇滑落到地上。


    此刻正是是夏日午後日照最強的時候,醒了便覺得熱得再無法入睡,小腹已經不那麽難受了,她摸了摸黏濕的頸後,幹脆坐起身,趿著鞋出門打算先去趟茅廁。


    打著哈欠下樓,還沒踩完最後幾級樓梯,眼角餘光看到一個眼熟的身影刺溜躥過天井,飛快消失在牆門外,那令人目不暇給的速度讓她想起某日在灶房看到的大老鼠,戚秀色說是黃鼠狼,可惜連看清尾巴的機會都沒留給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默默看向“大老鼠”躥過來的地方,是戚秀色的麵具工坊——說是工坊,其實不過是把後院閣樓的一層全打通,用來當他製作麵具的工作間,工匠與老板是同一個人——工坊大門緊閉,一旁的窗戶也關著,戚秀色幹活的時候一向不喜歡別人在一旁。


    所以……又勾起了那孩子的偷窺癖?


    在樓梯上怔了好一會兒,她才邁步走完餘下的台階。


    他們家的小仆役怎麽會有如此前衛的愛好呢?她歎口氣,百思不得其解。好在這個時代沒有針孔攝像頭和竊聽器,不然他們兩口子的隱私還不知道要曝光到什麽程度。


    這座宅子和仆役都是戚家姐姐買下的,說是戚秀色的嫁妝,她本想推辭,可一來自己那點薄得不能再薄的家底似乎遠沒有安家置宅的能力,二來她也明白,在婆琉國,男子嫁妝豐厚多少影響著出嫁後在妻主家中的地位,所以對於戚家姐姐的好意,最終她還是滿懷感激地接受了。


    眼下,整座宅子就住了她和戚秀色兩個主人,再加上一個鄉間買來的小仆役,平時本來活就不多,於是小仆役那點前衛愛好有了充分的機會發揚光大。


    打罵似乎沒用,辭退貌似在這個時代是件比較殘忍的事,最重要的是小鹹的家人至今不知所蹤,想把雇人的錢要回來有點困難……戚秀色說他來想辦法,難道是要給他多分派點活幹?


    不知不覺間走到工坊附近,她停步在窗前,木窗上糊著透光的白色油紙,仔細看便能發現右下角有個指甲大的小洞。


    現代那些古裝戲裏無數次出現過的經典偷窺鏡頭一下子浮上腦海,曙光頗感興趣地湊上前去。


    從小洞看過去的空間有點暗,她轉動眼珠,很快找到了最光亮的那一處——


    另一側的窗台前,男子長發都束在腦後,低著頭,手中的刻刀輕靈地揮舞著,薄薄的木屑不斷飛起,旋轉,墜落。


    慣常戴的白麵擱在一旁的桌上,一圈圈的布條遮去了他臉上所有的神情,卻依舊能讓人感受到每一刀的專注。


    窗外偷窺的女人忽然有點自慚形穢,有句話說認真的男人最帥,雖然頂了張木乃伊臉,但男人周身那種大師級的氣場依然鮮明無比,看得她差點兩眼冒紅心,相比之下自己無論在原來的那個世界還是這裏,都百無一用了點……


    看著看著,那些橫向交錯的布條詭異地緩緩蠕動起來,蟲子一般的扭曲中,一張比噩夢還要可怖的臉呼之欲出!


    在那張臉完全成形的前一刻,她縮回了頭,挪著有些發軟的雙腳離開窗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去了趟茅廁又回到院中,烈陽當空,蟬鳴依舊,一切都顯示這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午後。


    抬手摸摸額頭,汗是冷的。


    猶豫了一下,她再度走到小洞前,貼了上去。


    “馮鹹?”


    屋裏突然傳來的聲音讓專心偷窺的女人嚇了一跳,“是……是我。”


    “醒了?怎麽不進來?”


    隔著門,戚秀色的聲音聽起來跟往常沒什麽不同,她卻臊紅了臉,囁嚅道:“你不是說習慣一個人幹活嗎?”


    “不要緊,進來吧。”


    “那……進來了哦。”她一邊推門而入,一邊還鑼碌亟饈停骸岸囪氹切∠掏詰模揖褪強純此誶剖裁矗皇嗆悶媯悶娑眩砸踩デ粕弦謊邸


    一模一樣的位置,一模一樣的人,一模一樣的姿勢,進門後看到的畫麵與屋外偷窺到的並無二致。


    視線往上,布條完整無缺。


    “什麽洞眼?門關上,過來。”


    “……哦。”她回過神,轉身關上門,走近幾步,挑了個他身後不會擋住光線的位置站定。


    他回頭瞥了一眼,手中動作未頓,“你是妻主,想進來就進來。”


    “不會礙著你麽?”


    “不會。肚子好點了?”他停手,見她點頭,指指角落的小凳,“搬過來坐。”


    她乖乖照做,搬過小凳坐回剛才的位置。


    意外的插曲並沒有打斷他的思路,興致反倒有些高昂,他拿起毛筆,輕輕拂去刻痕裏的細碎木屑,趁換刻刀的空檔,扭頭道:“明日要采買的物件都已經寫在那張紙上……”


    話說到一半停了下來,這女人眼神有點奇怪,他眯起眼,意識到進門以來她的視線多次停留的位置……反射性摸上臉頰,布條裹得好好的,他放下手,假裝隨意地問:“怎麽了?沾上油彩了?”


    “沒有沒有!”她飛快移開視線,腦袋扭來扭去,“采買單呢?我記性不太好,要多看幾遍……啊,在那裏!”拿起那紙清單,她看得目不轉睛,頭也不抬。


    真假。


    沒有戳穿那女人蹩腳的演技,戚秀色心下微微有些惱怒,居然有事瞞著他!


    好心情徹底沒了,他扔了刻刀,抽走她手中的紙張。


    “等一下等一下!”她抓住一角不肯放,“我沒記住,明天讓我帶去吧?”


    “上麵的東西你都認得?”他譏諷。


    曙光一愣,訕訕地放開手,又湊上來討好道:“你給我說說吧。”


    看到汗濕的鬢角從眼前晃過,縱有不快,他仍然動了動身子,默默擋去大半日光,才開始一一介紹。


    紙上所列大多都是他做麵具所需的材料,有些比較生僻,鹹安鎮趕集的多是些鄉村土貨,采買材料還需去離鎮子最近的朱琴城。


    介紹完,他沉吟了下道:“你流了二日血,不如過些日子再去。”


    “這沒什麽,我們那裏的女人這種日子都照常上工,而且已經好多了……咳,不是說有幾樣材料已經用完了?明天買來正好可以續上。”她臉上的表情很鎮定,麵皮卻在他的注視下慢慢泛紅了。


    每回說起此事,她都是這副模樣,他心中暗覺有趣,先前的不快也散去不少。


    “那倒不急,真要去……還是我再陪你走一趟吧。”


    “不用不用,采買的物件我都記熟了,路也認得。”曙光顧不得臉紅,急忙道。


    戚秀色抿唇不語,心下也有些猶豫。


    他這副裹布條戴麵具的模樣,在人群中終究過於顯眼,若想在此地長久定居,實在不宜多露麵。鄉下民風相對淳樸,他這副模樣看久了也就不稀奇,可朱琴這樣的大城,是非和變數也多。


    但……總有些不放心,這女人一看就是外鄉人,對婆琉國的很多習俗和律法都不甚了解,若遇上心懷不軌的小人,稍微動些手腳就能把她拿捏住。


    正在思忖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那種被奇異眼神注視的感覺又來了,這回被他抓個正著,以為她又會躲開,不想她卻開口問道:“戚秀色,你做麵具的時候,在想什麽?”


    做麵具的時候,在想什麽?


    偏首望去,桌子的左側是一張未完成的麵具粗胚,略顯雛形的木質粗胚上,應該是嘴的部位橫貫整張麵具,切口詭異地咧著,這是他前十八年的生命中最喜愛的東西。


    桌子的右側是一張完整的麵具,沒有花色,沒有表情,五年前這東西隔絕了他與世人,從此以後,他笑,他哭,他憤怒,他悲傷,再沒有人知道。


    “那是要伴我一世的東西。”


    相伴一世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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