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劉旦縉身後。


    又或者跟著元氏的腳步走,理論上應該是不會有大錯的。


    卑微如她,既沒有正牌主子的尊嚴,也沒有為奴婢的自由,葉英兒聽著放下暖閣軟簾後裏麵那幾個女人爭權奪利的風言風語,說不出嘴角那抹是冷笑還是嘲諷,步子不覺慢了下來。


    究竟是怎樣的生活才能滿足自己呢,玉閣樓台燦然輝煌,亭台詩畫美人如織,瓊漿玉液,饕餮盛宴,……無論哪一樣不是頂好的?


    葉英兒神思飄遠,上輩子和核能打了十幾年的交道,誰能想到現在竟要以色媚人,如履薄冰的才能活下來。——如果當初反抗那個男人的侵犯,又或者不甘於妾的恥辱……


    能有更適合自己的生存方式麽?


    轉過正堂往後麵廊廡穿過,劉旦縉發覺身後人跟丟了,轉過身看了眼,葉氏慢悠悠心中藏事一般,低著頭搭著婢女的手臂緩緩而來。


    感覺到那男人的注視,葉英兒不由得停下腳步,微微偏了頭望過去。


    卻看不清楚那人的表情。晦明晦暗似的,流麗華彩的舊時照片,葉英兒不覺彎了彎嘴角,朝他的方向微微屈膝福了半福。


    那人便轉過頭繼續走。


    “姨娘……”蒲芮擔心的低聲詢問,“可是累了?”


    葉英兒含笑搖搖頭,拍拍她的手背,“好著呢,就是方才人多,悶了些。”


    小蓮在身側慢慢跟著走,聽到這個也低聲咕囔,“咱院子人可少多了,也沒見什麽差事做不好。”


    葉英兒展顏一笑,她又不是主母夫人,下人多了反而冗瑣煩事。


    前麵的男人穿過回廊,轉身進了屋子,葉英兒眼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簾之後,於是睫毛垂下,腳步卻加快進了屋子,趕上那男人。


    劉旦縉見她到了跟前,才記起葉氏懷了孩子,掃過她大裙下影影綽綽隆起的肚子,步子也就慢下來,兩人一前一後慢慢回了青紗碧閣。


    葉英兒第一次進來這裏。


    相比較元氏那邊的華麗富貴,這邊因專門開了一牆的大窗,整個暖閣裏通透著寬敞、明亮,至於擺設鋪陳,也都不同於自己屋子裏的隨和柔度。


    雪白的牆麵襯著烏檀色的家什,幾隻春瓶鼎鬲佇立,沒有什麽珠簾紗窗的點綴,一應晶瑩玻璃鑲嵌大窗,厚厚的書籍躺在多寶格的橫檔之中,錯落有致。


    進了碧閣,蒲芮快手快腳幫姨娘褪去外麵的罩袍那拿出去。


    葉英兒則親自上前侍候五爺更換家常的寬鬆衣裳。畢竟是夫人交代的,做一些侍奉的粗麵工作。


    平時到不怎麽樣的肚子這時候突然不合時宜起來,總是頂的葉英兒無法如往常那般幫男人係上鬆活的汗巾帶子。


    蒲芮把姨娘的衣裳讓人拿出去,就要上前幫姨娘侍候爺更衣。


    劉旦縉攤著手臂低頭看了一眼,無奈的自己動手從她手裏拿過汗巾,“去端盆水進來,——這種事情以後讓別人來做。”


    蒲芮聽了命令,忙退身出去。


    葉英兒臉頰泛著紅暈,手足無措的站在哪裏應聲,“夫人吩咐的……”說這話,忙手忙腳的接著男人自己動手脫下來的襟衫,待要在說什麽,一抬頭瞧見外頭進來的丫鬟,閉了口。


    是青菊和另外兩個小丫鬟。


    青菊畢恭畢敬的向兩位主子磕頭請安,回話道,“夫人擔心六姨娘在這邊住不慣,這裏也沒個大丫鬟,便遣了奴婢過來。”


    劉旦縉看了眼,覺得眼熟。


    葉英兒則看著男人的眼色問話,“這樣正好,想來夫人調|教出的人兒必定不錯,多謝夫人的照顧體恤,——不知,夫人可有其他吩咐?”


    蒲芮端了熱水進來,葉英兒在裏麵擺了擺毛巾,坐到劉旦縉身側的炕沿上托起他的手,細細的擦著,偶爾抬頭看一眼青菊等她回答。


    青菊還沒回完六姨娘的話,自然不能起身去奪姨娘手裏的活計,隻是覺得這位竟隨意的坐到五爺身側,略有些不太習慣,低了頭道,“夫人誇獎姨娘心細,讓奴婢好好聽姨娘的話,無論什麽差事都是大事,讓姨娘舒舒服服的住著。”


    葉英兒偏著頭瞄一眼劉旦縉。


    劉旦縉眼角裏也跟著掃了葉氏一回,不做聲,喝了一口茶。


    葉英兒就再多說了幾句好話,問了問青菊之前做過什麽,而後把人打發了出去,心中暗忖是不是要把這邊的管事職位交給她來做。


    “夫人的話聽著,沒事兒別往外麵跑,”劉旦縉讓人擺飯,盤腿坐在炕幾邊上,“吃了沒,過來一起吃,——夫人若是叫你過去說話,再去。”


    葉英兒聽得是是非非,點頭應是。


    把手巾扔進銅盆中,另換了溫水自己洗了手,讓人攙扶著上了炕。


    “你平日喝的那些湯湯水水的,”劉旦縉端起茶又喝了一口,放到一邊兒,“讓她們在你那邊的耳房裏煮吧,——想什麽呢?”


    葉英兒抬頭,眼神迷茫的看了劉旦縉一眼,“哦?”


    劉旦縉說不上來是憋屈還是不舒服。


    這葉氏怎麽平時好好的,今天牢半低著頭唯唯諾諾,一副謹小怕事的模樣,進而想到往常她恨不能把整個錦繡院的人都圈鎖起來的小心,語氣緩了緩,“既然夫人接了你過來,就好好住著,不過是嫌這裏人氣少,沒個說話的人罷了。”


    說著別開臉搖搖頭,似乎連自己都不相信這個說法。


    葉英兒乖乖的聽著話,見他那種表情,忍不住就道,“安嬤嬤也這樣說呢,說妾身有福氣,”羞澀的垂下頭撫上大裙下麵凸起的腹部。


    “安嬤嬤是個妥貼的。”


    隔著一張小幾,劉旦縉的眼睛也落在那肚皮上,道,“過幾日讓苕子嶺那邊的管事過來給你磕頭,你名下的莊子,春種的事兒怎麽也問一問。”


    葉英兒點頭,可到最後一句,還是忍不住煙眉蹙了蹙。


    劉旦縉瞧見,也跟著皺了皺眉,這丫頭乖巧是好,可大事上怎麽也這樣畏畏縮縮,“怎麽了?”


    葉英兒遲疑著,慢吞吞道,“沒怎麽,……怕是,不方便。”


    是她不方便,還是現在這時候見人不方便,都含含糊糊。


    劉旦縉沉默了一陣,若是平時也沒什麽,隻是現在家裏的情況——,於是道,“也好。”想了想,便撂下這件事兒。


    等擺了飯過來,葉英兒像解放了似的,殷勤的指點小丫鬟們擺放菜肴、布菜舀湯的,忙來忙去就是不敢看那男人的表情,黑亮眼睛的餘光處閃啊閃,總是往劉旦縉這邊掃,心慌又手慌的。


    這樣的女人!


    劉旦縉心中歎了口氣,張開口含著她挾的菜嚼著:這樣的女人,最是要依靠他來養的,遂打消了讓葉氏承擔一些事情的打算。


    一心一意的吃起飯來。


    葉英兒見他眉色平坦,說不上真正鬆了口氣,隻是心中多少免了些不平之氣,也不知那些是因為身份卑微隻能低伏求生,還是因為困獸之鬥。


    飯畢,劉旦縉去廳堂見了大管家孫讓,把內宅的賬務也撥給外院一份,讓送去二哥的院子,且約好明日對賬對庫的時間。


    葉英兒則聽了男人的話,扶著腰在碧閣裏溜達了兩圈,就上了炕,讓人喚了青菊進來,又取了針線慢慢的給肚子裏那個縫納尿布口水帕。


    青菊低眉順目,看著六姨娘腳尖上繡著的那朵雲紋。


    葉英兒並沒有認真去看她,手中的針線漸漸都熟得很,密密匝匝的,“既是在夫人跟前侍候過的,我自然也要尊敬一二”,說著就笑了起來,偏了頭瞧了她一眼,“坐著吧,——夫人說的很是,我跟前的兩個都是不懂事兒的,幸而這時候遣了你來,這樣,碧閣這裏的管事你挑起來罷。”


    針線縫到底,手指尖圈撚打結,小蓮就用剪刀將線頭剪掉,葉英兒才抬起頭鬆了鬆肩膀後脖頸,“方才跟來的納兩個孩子是跟著你的麽?”


    “是,才從底下選上來,跟著奴婢學走路說話。”


    葉英兒將那兩個小學生大小的孩子叫進來,趁著小蓮穿針引線的當口瞧了瞧,指了小蓮道,“把這個也領著學學一些規矩,小丫頭沒個長進,跟著我學得了眉高眼低學不了本事。哦,若是這邊有什麽缺的少的不必回我,安嬤嬤那邊自有料理。……五爺的喜好,想必你們都是知道的,我就不聒噪了。”


    小蓮撅著嘴,一臉不情願的把針線筐抱在懷裏,“姨娘真是……”


    又把之前分排在自己身邊的小珍小環和門口侍立的兩個叫了進來,淡淡道,“爺晚間歸來是要歇在東暖閣裏頭的,夫人遣了青菊過來幫襯拾掇,”指了指青菊,“我這裏索性無事,你們身上也沒有重要差事,就跟著罷。隻一點,不準惹事,讓我知道了,仔細你們手腳。”


    抬起頭將眾人掃了一遍,才道,“去罷。”


    青菊低著頭屈膝應喏,領著丫頭們退了出去,站在門口稍稍透了些氣才好。


    夫人把六姨娘拘在這裏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說白了就是怕眾姨娘閑得慌,——隻是,六姨娘竟不聲不響的讓自己做了管事,絲毫不留戀的讓自己去做侍候五爺的事情。


    青菊自去把早已收拾好的臥房再稍微整了整,香衾暖被,幕簾遮帷,再沒什麽事,讓小蓮拿了這裏看管的職責,還是往元氏那裏回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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