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楓一回來,就見到了坐在別墅客廳內等他的蘇易正和尹智厚,這對剛經曆了一場十分令人鬱悶的談判的他來說,不得不說是個莫大的安慰。


    “楓,你回來啦!”


    蘇易正站起來,給了流楓一個溫潤的笑容,多情且靈動的雙眸洋溢著絲絲喜悅,令流楓不由心情大好,卻又故作失望地對他搖搖頭。


    “怎麽就沒在你臉上看到絲毫想我的痕跡呢,是不是在我不在的時候,玩得樂不思蜀了?”


    蘇易正好笑地捶他一拳,“真正樂不思蜀的是誰啊!”他可是在到的那一刻,就去看具俊表了,他頸上以及鎖骨上遮都遮不住的曖昧的粉色,完全就是某人不加節製的最好證明。


    “吃醋了?”


    “當然吃醋,我們都到英國了,你也不來接,害得我和智厚還不得不把死活非要住酒店的宇彬拖回來,結果連我們倆的手機都報廢了!”


    流楓了然,難怪那時他打三人的電話沒一個人接,原來是兩人沒了手機,而唯一有手機的那個,則是不想接。最後流楓訕訕地笑了聲:“我的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當然是你的錯,說吧,你要怎麽補償我們?”


    “嗬,你想要怎麽補償?”


    “簡單,你就跟我們說說,你怎麽一下子就有了一個侄子就好!”


    “……”流楓挑了挑眉,“俊表跟你們說的?”


    “俊表還說,你那個侄子就是個瘋子,他總有一天會找回場子的!”


    流楓忍俊不禁,這話的確像是具俊表會說的,他現在傷好了,估計滿腦子都在想著怎麽找西澤算賬!


    “這個侄子呢,我也是剛認不久,還沒來得及跟你們說。至於……他為什麽綁架俊表,理由我還沒有弄清楚。但是有一點我希望你們一定要記住,以後要是遇到他,記得離他遠點,那小子性格古怪,算得上是號危險人物!”


    “放心吧,俊表說,你的侄子是個陰陽怪氣的外國人,如果我們回了國,應該就不太會有機會再遇上他……”正說著,蘇易正話音一頓,從看到流楓後就一直笑意不減的臉上突然表情就淡了,閃現幾分驚疑,“楓,你想要留在國外?”


    流楓不置可否,伸手撫上蘇易正後頸,緩緩拉近,與他前額相抵,“不要瞎猜,關於這件事我以後再跟你們說,嗯?”


    “你總是把我們當什麽都不能擔當的孩子,擅作主張!你確定你會跟我們說?”


    “這一回一定說,我保證!”


    安撫好蘇易正,流楓轉頭看向另一旁,端端正正地坐著,像個小王子的尹智厚。


    他很安靜,連呼吸都十分清淺,自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句話,低垂的眼眸也斷絕了與他人眼神接觸的機會,仿佛是在竭力減小自己的存在感,但偏偏他那如人偶娃娃一樣精致的模樣讓他幾乎沒有被人忽略的可能性。


    流楓走了過去,從上往下俯視,隻能看到他柔軟的金發,在金發下若隱若現的白皙精巧的耳朵,以及輕輕顫動的帶著些許不安的濃密睫毛。


    緩緩蹲下,流楓打量了幾眼始終不曾抬眼的人,執起了他搭在膝蓋上有些涼的手。


    尹智厚像是有些被驚嚇到,猛然回神,想抽回手,卻沒撼動流楓的手半分。


    流楓裝作不知尹智厚的無措,翻過他的手,一點點展開他的手心。他的手細膩溫潤,指腹覆著一層薄薄的繭,卻並不堅硬,這是常年大小提琴形成的。掌心遍布著密密交錯的紋路,如一張似要將人牢牢困住的蛛網。


    人說,掌紋複雜的人,憂思重……


    憂思重嗎?


    流楓暗暗歎了口氣,壓下心底的複雜,輕聲道:“怎麽了?坐了10多個小時的飛機,還沒緩過來嗎?手心都有些出冷汗……”


    “…你……”


    “你現在,還執著著那個答案嗎?”流楓接過他的話頭問,然後他就看到與他相對而望的這個漂亮男孩烏黑的瞳孔一陣劇烈的收縮,在眼底泛起清澈的霧花,似是有些不確定,又似是有些膽怯。


    流楓攤開自己的手,對上尹智厚的手掌,再鬆開時,尹智厚瓷白的掌心赫然多了一樣東西,一枚流金質地的徽章。


    徽章並不奢華,更沒有鑲金點鑽,古樸的樣式,帶著一種難言的厚重感。正麵繪著一副彩色的圖案,似乎是家徽,背麵則鐫刻著兩行英文,念著像是人名。


    “這是什麽?”


    “這是我的答案!”見麵前的漂亮男孩越發疑惑,流楓淺淺一笑,“這是我父親的遺物,是他留給我僅有的一樣東西。”


    流楓交給尹智厚的正是屬於金敏宇父親的斯圖亞特家族銘牌,這枚銘牌原先是在西澤手中,今天臨走的時候,道森,也就是金敏宇的大伯,重新交還給了流楓。


    原本,隻要銘牌持有人逝去,銘牌也必須要收回融掉,這是斯圖亞特家族的族規。


    但是,在流楓這裏出現了特例,畢竟金敏宇打出生起就沒有見過自己的親生父親,這枚銘牌真的是身為父親的埃利斯·斯圖亞特留給身為兒子的他的唯一的紀念品了。


    尹智厚濃密的睫毛一顫,宛如一隻優雅的蝴蝶輕扇著翅膀,扇起隱隱的欣喜。


    “你的……父親?”尹智厚的語氣有些遲疑,連一旁的蘇易正也好奇不已,他們還是第一次聽流楓說起他自己的父親。


    “嗯,是父親,隻不過他已經去世很久了,我對他的印象僅僅停留在這枚銘牌上,它是我父親身份的象征!”流楓緩緩合攏尹智厚的手掌,將那枚小巧古樸的銘牌包得密不透風,“當初,他把這枚銘牌留給了還未出世的我,現在我把它交給你。你願意替我保管它,並發誓會好好珍惜它嗎?”


    流楓的話音剛落,懷裏便跌入了一具溫熱的身體,淡淡的馨香一時間盈滿了鼻間。


    尹智厚環著流楓的脖頸,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心緒大亂,完全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隻好越發緊的收緊雙臂,不斷重複著“我會的……我會的”,生怕不能將自己的心情傳達給對方。


    流楓安撫性地輕拍他後背,心頭的釋然呈現在臉上,令他愈加溫潤如玉。


    瞥見唇邊那露在衣領外的一截細膩瑩潤的脖子上那條泛著銀光的鏈子,流楓伸手挑起,將它解了下來。


    感覺到自己脖子上的動靜,尹智厚不由抬起頭,就看到流楓修長的手指上正勾著那條自己從他那裏“賴”過來的紅瑪瑙項鏈。


    想伸手拿回來,哪知流楓手緩緩一縮,避開了他伸過去的手。


    “這條項鏈,有些晦氣,以後別戴了!”流楓可是牢牢地記得,布拉德曾說,項鏈上的那顆項墜可是用被詛咒過的紅寶石雕琢而成的,打從布拉德嘴裏聽到這事開始,流楓就已經打定主意要讓尹智厚摘掉它。


    但是這條項鏈,於尹智厚來說,意義非凡,哪裏能輕易聽進去流楓的話。


    剛想搶回來,就聽一道極有穿透力,磁性且冰冷的聲音驟然響起:


    “你說誰的東西晦氣來著?”


    流楓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


    漫不經心地站起來,拍了拍身上壓根不存在的灰,緩緩轉身,看著從樓道上一步一步走下來的人,張揚的紅發,如火般熱烈,然而偏偏周身的氣息卻宛如極川內的水,冰冷刺骨。


    流楓勾唇一笑,視對方的冰冷如無物,輕甩了下手指上的項鏈,而後將項鏈自然而然地收進了衣兜內。


    布拉德自然知道那東西是什麽,嘴角隱隱地抽了抽,不由腹誹:這男人總是在沒必要的地方斤斤計較,竟然還把那件事放在心上!


    看著流楓嘴角那抹愜意的笑,布拉德道:“你心情似乎不錯!”


    “嗯,是還不錯!”


    布拉德挑了挑眉:“談判很順利?”


    “還隻進行了一半。”


    “一半?”


    “另一半能否順利進行,還要看對方的意思。”如果老頭能早點想通,別一門心思想把西澤往他這裏塞的話,一切都好說。


    兩人打啞謎一樣的對話,讓蘇易正和尹智厚同時閃了閃眼神:楓似乎瞞著他們做了不少事……


    “話說回來,”沒注意蘇易正和尹智厚的異樣,流楓朝兩人道,“怎麽一直沒看到宇彬?”


    “他的話,在我書房,被我撂趴下了!”布拉德活動了一下手腕,一臉不以為意,“有求於我,還敢那副脾氣,簡直欠教訓!”


    流楓無語地撫額,再次深深領教到了所謂八字不合的真諦。


    蘇易正和尹智厚還算正常,兩人都是溫雅的性子,跟布拉德也沒多大交集;但宋宇彬與具俊表這兩個性格剛烈的,卻是跟布拉德真真是見一次就打一次,完全不曉得這三個人究竟是哪來的深仇大恨,才能每次見麵都如此硝煙彌漫!


    “布拉德,你以後還是不要孩子比較好~~~”流楓深深地歎息,就他這樣,教出來的孩子性格該有多扭曲啊。


    “嘖,有空說我,還不如去看看你那隻小豹子,他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麽有趣的事!”對流楓的發言不屑一顧,布拉德啟唇,勾勒出一個冰冷卻富含深意的笑,直讓流楓脊背發毛。


    流楓不由看向蘇易正和尹智厚。


    在他出國的這段時間,他們三人一直在一起,宋宇彬有沒有發生什麽事,應該沒有比他們兩人更清楚的了。


    蘇易正和尹智厚麵麵相覷,最後蘇易正道:“宇彬確實是發生了一些事,但具體是什麽事我也不清楚,即使問了他,他也什麽都不肯說。”


    “也許……跟宋叔叔有關,”尹智厚遲疑著說,“宋叔叔曾經問過我一些有關宇彬的事。”


    “啊,這麽一說,我也想起來了,他也有來問過我。”蘇易正恍然,而後又有些不解,“宋叔叔很少過問宇彬的事,怎麽會突然向我們打聽?”


    從兩人口中突然聽到一個陌生的稱謂,流楓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愣了幾秒才明白那“宋叔叔”指的應該是宇彬的父親。


    “楓,你去看看宇彬吧!”尹智厚拉住了流楓的手,淡漠的臉上掛著明顯的擔憂,“他情況,不太好!”


    ……


    等流楓在布拉德的書房看到仰麵癱坐在沙發上的人時,才知道尹智厚形容的“情況不太好”還是保守的,宋宇彬的情況是相當不好。


    雖然除了嘴角那塊絕對是被布拉德故意打出來的淤青外,在他的身體表麵上看不到其他傷,但看多了他平時健健康康的樣子,乍一看到現在的他,流楓還是能輕易斷定他身體狀況的糟糕程度。


    而真正讓流楓渾身肌肉瞬間緊繃的,卻是此刻縈繞在他周身的那對流楓來說熟悉無比,卻也痛恨無比的氣息。


    不是遭受了打擊的頹靡,也不是陷入了迷局的迷茫,更不是左右兩難時的困擾。


    他,很累,由身到心的累!


    這種入骨的疲憊,衝淡了他的從容與自信,掩埋了他的睿智與理性。


    流楓深吸口氣,雙手不由自主地壓住頭,那裏在脹痛!


    流楓曾經以為他們四人當中,跟他最相像的人是蘇易正,他們同樣是天之驕子,同樣的天賦異稟,同樣的獲得了所有榮耀與關注,卻也同樣的填不滿內心的空白,同樣的為親情所累。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發現,也許跟他最相像的並不是蘇易正,而是宋宇彬。


    那種如蛆附骨的疲憊,是曾經的流楓如噩夢般厭棄卻又無可奈何地不得不接受成為自己身體一部分的枷鎖。


    多麽像!


    又多麽痛!


    “……楓…你怎麽了……你別嚇我……楓…啊……”


    耳邊驚恐中又夾雜著痛吟的聲音,斷斷續續,時遠時近,最後清晰地印在流楓的腦海裏,一點一點將他遊離在身體之外的意識扯回來。


    視線開始清晰,然而緊接著映入眼眶的情景,卻讓流楓恨不得殺了自己。


    宋宇彬的臉蒼白而痛苦,冷汗沿著他漂亮光潔的額頭滑下,順著無一點血色的臉頰沒入領口……有一雙手緊緊地鉗著他的雙肩,拇指所在處正是他的鎖骨,而那鎖骨非正常的扭曲,向他昭示著……


    宋宇彬的鎖骨……斷了


    那雙手,屬於他自己……


    “不——!!!”


    黑影一閃,不過瞬間,流楓已然出現在了離宋宇彬所在的沙發最遠的角落,人類無法企及的速度,冥冥之中昭示著什麽。


    然而巨大的悔恨如海嘯般將流楓逐漸重組的理智再次淹沒,使他來不及思考。


    腦海中,似有一把傾天的鋸齒,割據著他的神經,一下又一下。他清楚地聽到了那鋸齒撕裂他神經時發出的聲音,這聲音伴隨著熾熱沸騰的血液吞噬他的細胞,一顆顆,一片片,直至他呼出的氣息都帶著常人難以忍受的灼熱!


    眼睛……要融化了……


    “…楓……”


    宋宇彬從沙發上滑了下來,站起,踉蹌著向流楓走來。


    他走得很慢,似乎每走一步都帶著巨大的痛楚,雙臂不自然地垂著,鼻翼因時深時淺、時快時慢的呼吸而急促地扇動著,如一條快不能呼吸的魚,掙紮著向發了狂的,卻是自己所愛的人靠近。


    宋宇彬每靠近一步,流楓就退向離他更遠的角落,但是幾次之後,他放棄了,因為無論他退向哪個角落,宋宇彬都會一步一步走過來。流楓毫不懷疑,即使他退出了這個房間,他也依舊會跟在他後麵,拖著他那傷痕累累的身體,那無疑隻會更加劇他的傷勢!


    “宇彬…快停下……”流楓不敢再隨意亂動,他閉著眼睛,卻比睜開眼睛時更能清楚地“看”到宋宇彬的靠近,他朝宋宇彬喊,近乎哀求。


    他感覺身體裏那隻熾焰化成的猛獸不斷地衝撞著他的神經,一次比一次猛烈!


    比起痛苦,比起麵對這莫名發生的狀況時的驚惶,害怕它掙脫束縛,傷害了眼前的人的恐怖更占上風!


    “宇彬!宇彬!!宇彬!!!”


    別過來!


    求求你,別來過!


    當宋宇彬的身體挨上他,帶著火焰的鼻息燎過他裸在衣外的皮膚時,流楓腦海中的那根弦終於斷了。


    “轟——”


    巨大的火焰炸開來,夾雜著淒厲哀傷的嘶吼,震得整棟別墅都在顫動!


    坐在大廳內相對無言的三人,因這顫動而紛紛起立。


    布拉德一手抓緊沙發,好讓自己保持平衡不致摔倒。


    蘇易正和尹智厚則相互攙扶著,在聽到那熟悉的聲線發出淒厲的哀吼時,眼中同時閃過驚懼,下一秒便不顧一切地開始往樓上衝。


    然而,有一個人比他們反應更快,搶在他們前頭登上了通往樓上的樓梯。


    蘇易正和尹智厚看著前麵宛如一頭矯捷的黑豹急速奔跑的人,匆匆跟上,畢竟沒有人會比這棟別墅的主人更熟悉別墅的結構了!


    槍林彈雨中出身的布拉德,自然要比蘇易正和尹智厚快上很多。


    當兩人再次看到那紅發男人的身影時,他正站在一間射出通紅火光的房間前,臉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雙手死死地扣著一個掙紮著想要往裏衝的人,這人正是具俊表!


    毫不遲疑地跑過去,定睛看清楚房間內的情景時,他們不敢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即便那就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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