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荷花開,接天連葉無窮碧。


    禦史中丞陳濤請丞相到城外的青蓮寺賞荷品茗,丞相大人欣然應約。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人家劃下道兒來,他接著便是。


    “相爺,請。”


    “陳大人,請。”


    “本以為相爺公務纏身,恐無此等閑情逸致。”


    “哪裏的話,閑情逸致本相一直不缺,缺的隻是機會,如陳大人這般邀約的真是太難得了。”


    江湖傳言哥早就非人類,妖魔化了,不知不覺就變得遺世而獨立了,被人安放在膜拜的神台上的滋味,那真是誰在上麵誰知道。


    就倆字——煎熬!


    “相爺太客氣了,下官冒昧相邀,相爺肯來實是給了下官莫大的麵子。”


    孟明遠搖頭,“不,本相是知道青蓮寺的荷花好看,又難得陳大人請我賞荷,自是要來。”


    “請。”陳濤在前引路。


    孟明遠隨後跟行。


    這青蓮寺的荷花不錯,可是他是久聞其名,卻一直無緣得見,有機會自然也是想見識一下的。


    寺中的景色很優雅,臨近湖邊就有淡淡荷香隨風送來。


    孟明遠的臉上一直掛著淡淡的笑,很隨興,整個人顯得很輕鬆。


    隻是,在看到湖畔的那抹身影時,孟明遠臉的笑在風中消逝,他麵無表情地掃了一眼身邊的陳濤。


    “陳大人好算計。”


    陳濤笑容不變,道:“比不上相爺。”


    孟明遠手裏的扇子又一下一下地搖了起來,臉上又有了笑容,衝著陳濤點點頭,“故人多年不見,今日重逢多謝陳大人了。既然陳大人給我本相這樣的機會,本相自然要懂得珍惜,行了,本相且過去跟故人敘敘舊,大人若是有興趣,不妨一起。”


    “下官就不打擾相爺了。”


    “也好。”


    一步一步,孟明遠走到了離那人身前十步之地停了下來。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程氏年長於李氏,可是如今看來,這李氏卻是老得很了,麵相上兩人至少相差了七八歲光景,想來這些年她過得並不舒心。


    時間真是把殺豬刀,摧毀了許多曾經的美好。


    “很久不見,一向可好?”


    聽到他這樣的問話,李玉娘的眼中的淚簌簌而落,嘴唇顫抖了半天,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孟明遠微微側身,去看湖中亭亭玉立的荷花,“你很恨我嗎?”


    “遠郎……”


    “李夫人自重。”


    李玉娘伸手捂住唇,隻能在淚眼婆娑中看著眼前這個曾經的枕畔之人。


    “江大人的嫡次子今年似乎已經十歲了。”你卻還喊我這個前前夫為“遠郎”,哥應該感激你對哥深情不悔嗎?


    尤其,現在你又跟哥的政敵陳濤勾扯上了,哥就算曾經身為女人,也實在不明白你這個女人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李玉娘仿若被人重擊了一下,身體搖搖欲墜,“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說實話,本相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好跟夫人說的,咱們有十幾年沒見了。”要說的話,當年已經都說了,不能說的都說了不少,可你聽進去了嗎?


    年少氣盛衝動之下難免會有做錯的時候,可現在孟明遠突然不再覺得愧疚和遺憾了,李氏的再次出現讓他殘留的那些愧疚和遺憾統統不見了。


    有些人相見不如懷念,這個道理,李氏不懂,恐怕也永遠不會懂。


    “你就這般狠心……”


    孟明遠沿著湖邊向一邊漫步而去,邊走邊道:“本相從來沒想得到夫人的原諒,因為原諒不過是將遺憾悄悄掩埋,忘記才是最深刻徹底的寬容。”


    忘記?


    原來他希望自己忘記,可是又要如何忘記?


    “本相應該謝謝陳大人,曾經本相確實對你有愧,可是,如今本相的心淨了。”說話間,孟明遠漸漸走遠了,始終不曾回頭看上一眼。


    陳濤這一手夠陰、夠狠!


    李氏是他最不願被人提及的往事,可他卻安排了李氏與他的重逢,他想看到怎樣的場景呢?


    李氏撲入他的懷中失聲痛哭


    還是他念及舊日夫妻情分出聲安撫?


    這算是給京城老百姓一個新的茶餘飯後的桃色新聞話題?


    給已經妖魔化的他再加一則一直跟他無緣的緋聞,這就是陳濤想給他抹上的汙點?


    默言始終跟在孟明遠身後。


    同樣跟在孟明遠身後的還有至少十名侍衛。


    “相爺,你等等……”李玉娘從後麵追了上來。


    孟明遠停下腳步。


    侍衛在他身前攔成一線,阻止李玉娘上前靠近。


    “我哥哥……我哥哥他……”


    孟明遠嘴角的笑有些泛冷,“啪”的一聲合上了手中的扇子,冷聲道:“李夫人,李大人的案子是由禦史台督辦的,夫人這樣豈非是舍本逐末?”


    “可陳大人說……”


    孟明遠冷笑,“那本相說的話就做不得數了嗎?”


    李玉娘麵色發白,“相爺難道就不能念在曾經的情份……”


    孟明遠道:“李夫人,你的子女並非隻有毅哥他們,本相要念什麽樣的情分?”你前夫當年對本相的不依不饒,還是你如今的厚顏索報?


    就算哥有心為曾經的李家舅子搭把手,今日你跟陳濤聯手弄的這一出,也讓哥徹底歇了心思。


    朝局政事如同與人對奕,勝負本就未定之天,陳濤這是想幫李家嗎?這分明是斷了李家最後的援手,可笑的是這李玉娘卻看不分明。


    “我以為……”我們少年夫妻總還是有些情分在的……


    孟明遠最後對她道:“李夫人,回去問你的父親吧,李老大人會給你解釋的。”說完之後,他轉身大步離開,再沒回頭。


    陳濤坐在前方的涼亭之內,看到搖扇走來的孟明遠時,起身微笑相迎,“相爺與故人敘完舊了?”


    “是呀,多謝陳大人費心安排。”


    “不敢不敢。”


    孟明遠撩袍在石桌邊坐了。


    自有侍童奉上香茗。


    這當朝相爺與中丞大人品茗論荷,看起來一派其樂融融。


    而另一邊,失魂落魄回了李家的李玉娘去見了父親。


    “蠢材——”李浩興氣得一巴掌扇在女兒的臉上,“你怎麽會蠢到去相信陳濤那個混蛋?”


    “可陳大人說——”


    “他說?他能說什麽?”李浩興臉色發青,有些氣極敗壞地,“陳濤與丞相不睦,已經不是秘密。他這次要整李家,為防丞相暗中出手,竟連這樣惡毒的招數都使得出來,你這哪裏是幫你兄長,分明是做了那姓陳的幫凶。”


    李玉娘一下癱在地上,她又錯了嗎?


    “早知道當初就任由你在外自生自滅,接你回府獨居竟然就讓你犯上這樣的錯誤,這真是天要亡我李家啊……”


    “怎麽會……”


    “原本相爺對李家還有幾分香火情,如今被你這一鬧,恐怕是半點兒都不剩了。”


    “翰哥,對,翰哥……”她的翰哥如今也是做官的人了。


    李浩興看著女兒搖頭,“玉娘,你隻有生恩,卻無養恩,再嫁之後亦有生子,緣何還會以為翰哥他們會為了你這個名義上的母親去奔走?”


    “大哥畢竟是他們的舅舅。”


    “那又如何?”


    “他們對自己的舅舅見死不救,就是不孝,沒人性,世人的口舌都不會放過他們。”


    李浩興一屁股坐倒在椅中,掩麵不忍視,“你下去吧,日後不要再出府一步,丞相不會容忍有人傷害他的子女,就是你也不成。到那時,才是李家真正的絕路。”


    孟明遠從城外回到家中,徑自去了外書房。


    孟叔翰走進書房的時候就看到父親站在窗邊看著外麵似乎在想事情。


    “爹。”


    “叔翰。”


    “兒子在。”


    “爹想聽聽你的意見。”


    “爹說,兒子聽著。”


    孟明遠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卻始終沒有改變動作,目光一直落在窗外不知名的地方。


    “爹隻管放開手去,不必顧忌我們兄弟與李家的關係。”他們除了生母是李家之女外,與他們再無旁的關係。


    況且,此事若非生母節外生枝,原也不會是如今的結果,說到底還是蠢,難怪再嫁依舊是和離收場。


    即使是生母,孟叔翰也覺得不可原諒。


    就像父親說的,人笨不要緊,聽人勸總還是有救的,生母偏執太過,已經近乎於蠢,又讓與他親近之人如何忍受?


    “話雖如此,但那畢竟是你們的舅舅。”


    “爹,”孟叔翰走過去,在父親身後三步站住,“你這丞相做得累,我們都知道的,做兒子的即便不能真的為您分憂解勞,可是我們至少不會再添亂。”


    “有時候,為父也會想,如果當年沒有一時衝動,你們母親在……”


    “爹,沒有如果,兒子相信即使事情重新來過,也不會有什麽改變。”有些人有些事注定了的。


    “這陳濤有些狗急跳牆了。”


    孟叔翰冷哼一聲,道:“爹還是太心軟了,回京就該下重手的。”


    “這人雖是野心大了些,但到底還是有些實幹才能的。”孟明遠就事論事。


    “那野心就是他的催命符。”


    “為政,雖然要心硬,但是卻不必一定要狠。”


    孟叔翰認真點頭,“兒子知道了。”


    孟明遠轉身身,伸手在兒子的肩頭拍了拍,“從政這條路不好走,為父其實並不希望你們步我後塵的。”


    孟叔翰臉上露出幾分少年人的桀驁不馴來,“可是,我卻覺得人生這樣才不乏味。”


    孟明遠搖頭,“真不知你這性子像了誰?”我可沒這麽好鬥,走到今天那都是被逼出來的。


    孟叔翰理所當然地道:“像娘啊。”


    他口中的娘當然就是程雪蘭,生母在他和哥哥的心中隻是一個母親的名字罷了。


    被兒子這麽一說,孟明遠不由笑了,確實,誰養的像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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