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無逸意猶未盡,倒也沒占著自己本事大就丟了長輩樣子,欺負後輩。


    許久未曾打過這種需要壓著境界才能打的架,自然很難暢快。不過正所謂“小打怡情,大打傷身”,他也沒有再“挑三揀四”的道理。


    經此一鬧,玄清宗洗塵樓巡邏小隊暫時還沒有忘記這次出行的目的,心裏卻早已經被喜悅填滿。要是換在別的時候,這時候已經卸下一身防備,拉著對麵兩人上酒樓吃酒,如果有必要,再叫上幾個姑娘也沒什麽不可以的,管你是正道邪道……然而眼下,到底職責所在,恩情什麽的還得往後放放。


    小隊長往前踏出一步,代替眾多兄弟感謝道:“不管前輩身份如何,今日對我等都等同於再造之恩,他日在另外的地方,隻要不違背我玄清宗條例律令,不違背良心之事,前輩但憑一句吩咐,我等自當上刀山下火海,絕無推辭……”


    寒無逸背對著巡邏小隊,做完那套“收功操”,再又扭了扭腰,才轉過身來,“言重了,言重了,我與徒弟也隻是湊巧路過……再造之恩,實在擔不起,擔不起……”


    人畜無害的笑麵虎模樣,到底叫人心光慌慌。


    小隊長擠眉弄眼了一陣,小心翼翼的探尋道:“不知前輩是?”


    “是哪條道上的?”寒無逸替對方說出了藏在肚子裏的後半句話,被人當做了壞人也絲毫不生氣,抬手指了指小隊長背後通往玄清宗的寬闊大馬路,努著嘴,說到,“至少目前來說我是走在玄清宗這條大路上的。”


    小隊長心裏一鬆,卻也沒有徹底放鬆警惕,這幅做派在寒無逸眼裏,還算可取。玄清宗弟子要事如此輕信於旁人,他倒真不介意出手將之打殺了,不然時候真出了他預感中的那些爛事情,不定要惹出怎樣的麻煩來。


    心誌不堅者,亂世之中,留在自家背後絕對不是什麽明智之舉。


    山河變換,桑田滄海,他寒無逸到底念著玄清宗的情分的。


    “那不知前輩是否看到兩個乞丐模樣的人從這裏路過?”


    寒無逸頓時收斂了臉上的笑容,裝出一副疑問的樣子,與邊上正在梳理頭發的宋就對口供,一邊說一邊擠弄眼睛,“徒兒,你又見到什麽乞丐從這裏路過麽?”


    宋就白了他一眼,說到:“至於瞞著人家?你剛剛不都說了我們坐船就花光了所有錢,連毛驢都是偷來的?這樣的人不是乞丐又能是什麽?”


    宋就看向遠處的小隊長,笑的無比真誠:“仙長眼光獨到,一眼就看出來是我們了,真叫我佩服的五體投地,我真覺著滿腔熱忱就像黃河之水,滾滾而來,滔滔不絕……”


    寒無逸一腳踢了過來,宋就沒能躲開,飛出去一段距離。


    寒無逸收腿立正,拍了拍手,又搓了搓,恨恨道:“一天到晚話多,不知道話多死的快嗎!這麽點覺悟都沒有,還想跟老子做壞蛋……”


    “娘希匹,簡直就是個神經病……”遠處的罵聲傳了過來,後麵的言辭直接不堪入耳,實在對不住玄清宗這種清靜地方。


    巡邏小隊都想封閉五識,總覺著吸進去的氣都不再清靈幹淨了。


    “要不看在我也算幫了你們些小忙的份上,就不追究先前的事情了?”寒無逸小心翼翼的問了一句,陪著笑臉,哪裏還有剛才那副世外高人的樣子。


    敢情是個無賴到骨子裏的不知名道路上的人啊。


    小隊長到真的想結化這份“善緣”,奈何他先前不知道對方底細,以為是大澤那邊溜過來的大妖,已經給洗塵樓傳了增援信,之所以遲遲不到,應該是去喊人了。眼下過去了好幾倍的時間,估摸著馬上就要到了,聽到對麵這句話,他隻能苦笑道:“這個恐怕不能了。”


    眼看對麵臉色變得有些異於常人的蒼白,臉皮也好像被爬犁犁過好幾個來回,褶皺堆疊,擠壓出一道道深穀溝壑……


    小隊長突然意識到什麽,大步往後退去。身後眾人與他“心意相通”,立時激發飛劍,劍陣再起,隻要一聲令下,恐怕就要往這邊撲殺過來。


    寒無逸笑著搖頭,頓覺好生無趣。


    驟然轉身掠去,抓起剛從地上爬起來,正抖落草屑的宋就,縮地成寸,瀟灑遠去。


    直到看不見兩人身影,小隊長才從驚懼中回過神來,額頭已滿是汗水。


    身後眾人情況也實在好不到哪裏。


    遠去的兩人,宋就再一次吐的稀裏嘩啦。


    寒無逸抬手給他拍著背,就像當初帶他上山一樣,說著“吐啊吐啊就習慣了……”或者“快了,快了,下次就習慣了”,亦或者“那一定是下次,師傅我以人格保證……”


    宋就肚子裏翻江倒海,每次都在許願趕緊來一個天打雷劈,救救我這苦命的師傅吧。


    然後晴空一聲霹靂,宋就整個人被寒無逸扔了出去,在空中轉出好多個圈,上演了一處空中旋轉噴泉的戲碼。


    模糊的視野中,原本兩人身處的位置,寒無逸已經被一團紫色雷電吞沒。


    一股烤肉味飄灑空中……


    玄清宗勾欄山上,正在開會的風伯牙猛然起身,化作一道殘影竄出了大殿,急匆匆衝到了玄清大陣上方……


    極目望去,一團紫色物體冒著黑煙漸漸下墜,任由他修為通天,也實在看不愛我那邊到底發生了何事,隻是空氣中夾雜的強烈的雷電氣息,叫他道心都忍不住一顫。


    而內心深處,一抹來自玄清大陣的極致快意清晰的傳了過來。


    風伯牙一頭霧水,卻也暗自吞了口唾沫。


    得罪誰也不能得罪這座護山大陣啊。


    風伯牙當上掌門都快百年時間了,作為與宗門大陣最親近的那個人,他還是第一次如此切身感受到來自大陣的“喜怒哀樂”。好比今次這種“終於大仇得報”的暢快,實在叫他心有餘悸。


    那邊黑煙包裹著雷電墜落的黑球已經不見蹤影,風伯牙也不想再待在這麽高的地方吹冷風。轉身折返的瞬間驟然明悟過來,往上一衝,頭頂實實在在的撞在了上方大陣支起的外層防護上,一聲震天響,整座玄清宗都晃了那麽一下,以為是地牛翻身。


    某大陣一聲毫不隱藏的鄙夷在風伯牙心底響起,意思是“你們這對師兄弟,果真都是傻缺加白癡……”


    折返宗門大殿的風伯牙臉色鐵青,頭上道髻歪斜著,視力好的某幾人特意細心觀察了一下,發現風掌門的頭上生了好大一個包……


    原本死氣沉沉的會議突然變得熱烈了幾分。


    風伯牙橫豎已經被笑了,也不在意,剛好趁著這陣笑,抽了抽嘴角,說到:“關於五洲開發事宜,我認為還是依照九州修仙協會當初擬定的章程來做,各宗派都在上麵簽了名字,赤明也批了……我覺著沒什麽不可……”


    五絕領事者斟酌片刻,也知道既然玄清宗已經站在了反對的那一邊,那麽新的《開發辦法》自然就無法通過,於是都不再勉強。


    首先站出來說話的是書院那位老儒,隻見他撚著胡子,說到:“繼續以前的開發辦法無甚不可,然需要對部分條例重新修改完善。”


    “這件事交由協會那些學術大佬儒做,然後再議。”風伯牙頭上實在很疼,不想再浪費口水,“今天的會議先到這吧,剛才玄清出了些緊急事件,伯牙需要出麵解決……當然如果諸位覺著還得接著聊,那麽久由諸師伯全權代替我……”


    眾人到底也有些坐的累了,想著之後更加漫無休止的還要吵上幾個月,也都打算回去好好休息,養精蓄銳……不然一個個佛門獅子吼,晨鍾暮鼓音的,修為再高,恐怕擔心也抵不住。


    於是散會。


    風伯牙最後與諸無幽一道出門。


    老頭臉上的笑容綻放開來,關切的問到:“沒什麽事吧?那一下撞的可真的不輕,師伯我要是來那麽一回,整個人都怕是要散架了!”


    風伯牙齜牙咧嘴,一半生氣,另一半是真的很疼。


    抬手揉了揉,語氣很難心平氣和,“師伯你怎麽知道的?”


    “不出意外,隻要是玄清宗的弟子,都應該接受到來自宗門大陣的善意提醒了!以前隻知道我宗大陣可能性衍生器靈,沒成想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諸無幽看著風伯牙,稍稍板著臉,“所以師伯我笑的這麽開心,不全是因為掌門做出來的蠢事情,也因為有感我宗大陣的脫變……”


    走出去幾步後,諸無幽突然又停了下來。


    風伯牙也跟著停了下來,回頭與他對視。


    看人捋了捋白須,就在風伯牙以為他要說什麽重大事件,已經做出洗耳恭聽狀的時候,老頭直接張嘴笑了起來:“不過,歸根結底,還是你頭上的包更好笑一些……”


    風伯牙臉頓時黑了,不就是頭上撞了個包,就算真頭角崢嶸了,也不見得那麽好笑吧。


    愚蠢的人類啊。


    風伯牙甩袖而去。


    諸無幽笑了一會,回了玄清山祖師堂,給列位祖師上了一輪香,跪下磕頭,磕著磕著已是老淚縱橫……


    卻說風伯牙頂著個肉包回到勾欄山自己那座門檻都被踩破了的小樓,直接扔出一個封樓的信號,裏三層外三層開啟防護陣,保證一隻蚊子都飛不進來。


    做完這一切後,大袖一揮,身前憑空出現一麵水鏡,一圈圈波紋從中心點往四周溢散開,畫麵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正是剛才他從光陰長河截取的一小部分,正好是那二人從巡邏小隊眼皮子底下轉身跑掉的時候開始,至於那雷電劈下來,將那道撇腳身影劈得皮開肉綻,渾身冒黑煙的一段畫麵,他也就來回看了十幾遍而已。每一遍嘴角的微笑都要往耳根子咧過去一段距離,等到最後一遍看完,一張臉上就隻剩下一張嘴了。


    “這算不算是報應不爽?不是不報,隻是時候未到,到了時候,可就是百倍千倍的還啊。”風伯牙樂不可支,搖頭晃腦猶如鄉村學塾裏的負手背書的蒙童。


    “師弟啊師弟,沒死就好,沒死就好啊。”這一聲感慨後,聲音愴然,差點就要哭出聲來。


    風伯牙好賴是九州五絕門派之一的掌門,消息無所謂不聯通。自從赤明那邊來人告知寒無逸入魔,而且帶走了須彌山最後一方鎮守的時候,他就已經預料到師弟可能應對的局麵。後來玄清宗也將寒無逸列上了宗門必殺榜第一位,然而真的隻是為了“好看”,至於派人參與追殺,玄清宗至始至終都沒有。


    其餘站在同一等級的幾家,倒有些上心,甚至有閉關多年的長老出關,直接參與此事。宗派之間偶爾的消息交換,比方每次截殺後玄清宗都會收到一份詳細到不能再詳細的報告,風伯牙每次看的都是心驚肉跳。模糊的視野間,如同從紙張裏看到了那一幕幕畫麵,以及師弟逃走時是怎樣的苟延殘喘……


    師兄弟之間,他風伯牙年長著寒無逸將好幾十歲,上山後可以說是他手把手帶出來的師弟,盡管那小子學成之後,跟他吵吵鬧鬧了又近百年。


    師弟之所以走到今天這一步,何嚐不是在當初擇掌門時,他自己放棄了機會,不惜“放逐”自己……


    那之後,除了偶爾回來山上大小青雲峰做賊,十多年間兩人都沒怎麽見過麵了。


    一直又到了那家夥沒皮沒臉的湊上來,跟他討要真傳弟子的身份……


    師弟啊,當初師兄就想跟你說,在外麵玩夠了就回山吧,也該回來了不是?雖然師傅祭日你每年都不缺,可到底沒有常在身邊敬柱香好啊。


    而且,如今絳宵宮已經不再,玄清宗再多了一座不折峰,沒有你這麽個老輩子坐鎮,小東流他們都給欺負成什麽樣了!


    風伯牙也想老淚縱橫一波,擠了擠眼眶,最後還是沒有成功,這讓他不免有些難過。


    猶記得當初師傅背著小師弟上山的時候,在山道上等候的自己,才一見麵就眼睛都紅了啊。


    那年小師弟應該不到十歲,而自己好像已經快五十歲……


    那個掛著鼻涕的小屁孩,在師傅背上醒過來,又趴回去蹭幹淨了鼻涕,從師傅背上跳了下來,徑直走到了他跟前,抬頭與他對視著。


    “你就是老頭子說的大師兄啊?”


    “是啊,小師弟。”風伯牙笑了,那時的自己,真的羨慕那份“少年”由衷的“寫意青春”啊。


    “老頭子說我是關門弟子,以後是要當掌門的,我就是跟你說一聲……”


    風伯牙看了眼旁邊眯著眼,負手看天,假裝沒有注意師兄弟聊天的師傅,會心的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小家夥的頭,他也開心:“好啊,好啊,掌門師弟以後可得罩著師兄我啊。”


    已經駝背的師傅看了過來,笑的像一個含飴弄孫的農家老頭。


    小師弟愣了一下,給師傅豎起了大拇指:“老人家你沒有騙我呢,大師兄真的很好說話啊,我認你當師傅,這一波不虧呢。”


    師傅小雞啄米的點著頭,恭維著:“那是,那是,伯牙是個好孩子呢!”


    已經快甲子歲壽的風伯牙老臉一紅,眼眶就快要箍不住那兩汪溫熱了。


    ……


    小師弟啊,可是後來怎麽你就不肯當掌門了呢!


    師兄我知道因為師傅的死,你始終解不開那個結,所以你躲著這座玄清山,可是,小師弟啊,你不是說過外麵的江湖真的不很好,因為沒有師傅嘛,又怎麽可能會好呢!


    那你到底該回來了啊……


    師兄我馬上就要卸下掌門位子,去那座秘境,也許就是一生再見不到了啊!


    這一回,收起一副副光陰長河畫卷的風伯牙,終於老淚縱橫,放聲大哭。


    ————


    寒無逸從雷電中掙紮而出,已經看不出“人樣”,強行忍住了指天大罵的衝動,開始收整自身。


    這一波,著實虧大發了。


    宋就從林子裏鑽了出來,畢竟好大一股煙,眼找到寒無逸並不難,隻是他因為有點“暈飛行”,趕過來的時候費了些時間,當然也不排除,寒無逸危險係數太高的緣故。


    宋就見著寒無逸第一眼就開始笑了,放聲大笑,驚走了林子裏卿卿我我的小鳥,不然不至於無比淒婉的在他們不遠處啼叫哀鳴……


    “遭報應了吧?被雷劈的滋味怎麽樣?不好受吧!”宋就笑著走過來,因為剛剛稀裏嘩啦過,嘴巴裏出來的味有些衝……


    “我這話問的不大準確,畢竟師傅你可是經曆過雷劫的大修士啊,有防備之下,肯定是不懼這區區小雷電的,所以我該問一句:沒準備好就莫名其妙給雷劈了的感覺好不好受?”


    寒無逸帶著一身電弧撲了過去,“小老弟,有點皮啊。”


    宋就往後躲開,眼看躲不過時,一個勁朝寒無逸哈氣……


    寒無逸臉都綠了……


    這他娘的怎麽可以這麽臭,簡直六親不認的臭啊。


    斜了一眼,寒無逸問道:“早上用泔水刷牙了?”


    戰起,飛鳥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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