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國最近有喜事。


    鎮北大將軍葉昭征戰八年,終破西蠻都城,一雪前恥,不但奪回領土,還逼對方俯首稱臣。


    喜報傳來,上京狂喜,文武百官個個歌功頌德,恨不得將鎮北大將軍誇成天下第一等英雄人物。大秦國皇上急封葉昭天下為兵馬大將軍,命其凱旋回朝受賞。


    未料,另一道折子快馬呈上——鎮北將軍謝恩請罪,直言自己是女兒身。


    舉國震驚,嘩然一片。


    皇上一口參茶將最寵愛的宋貴妃噴了滿身。


    要說這葉家,也算個傳奇,自開國以來,世世從軍,共十三人為國捐軀,真正滿門忠烈,故受封鎮國公。


    八年前,蠻金入侵燒殺擄掠,連破黑山十八州,當時駐守漠北的鎮國公威武大將軍葉忠奉旨,率三十萬大軍出征,臨行前皇上賜宴瓊林閣,賜丹書鐵券,賜精忠報國牌匾。


    鎮國公之子,年僅十六歲的葉昭自請先鋒,先身士卒,率五千鐵騎巧計破蠻金兩萬大軍,俘虜蠻金將領呼呼帖耳。上京接捷報大喜,封葉昭為振威校尉,葉忠拒賞。


    後,葉昭率兩千騎兵夜襲瓊州,火燒蠻金糧倉,斷其後路。上京接捷報大喜,封葉昭遊擊將軍,葉忠拒賞。後,葉昭率兩萬軍牧野迎戰,斬敵二千餘,俘獲三千,大捷。上京接捷報大喜,封葉昭忠武將軍,葉忠拒賞,上書言葉昭此生不願為官。


    天子怒,發旨訓斥。


    葉忠無奈接旨。


    緊跟著過了一年,蠻金集結附近八個部落,設下埋伏,大秦軍將領王善水中計,大敗,鎮國公葉忠為守邊關,中箭身亡,長子葉雄陣亡,次子葉傑陣亡,蠻金屠城,鎮國公夫人不甘受辱,當場自盡。天下大亂,邊關告急,直逼京城。葉昭繼承父誌,臨危受命,封鎮北將軍,率軍出戰,帶三千鐵騎突襲蠻金十萬大軍,獨自直闖敵陣,殺數千人,斬蠻金名將塔坦,三進三出,敵軍聞風喪膽,逼蠻金王敗退百裏。後轉甘都城,糾結三萬騎軍,布陣重征,數度突襲,分股絞殺蠻金部隊,血流成河,號稱“活閻王”。


    蠻金歌謠紛紛傳唱“閻王到,沙漠紅,漠北的男兒化白骨,漠北的小兒不夜啼……”


    “這樣的家夥,怎會是女人?!”皇上拎著折子,反反複複看了十餘次,試圖從中找到蠻金人偽造的蛛絲馬跡,結果讓他很悲催。


    他去信向鎮國公家九十八歲的老太公詢問。老太公早已有些癡呆,龍精虎猛地舞著拐杖咆哮:“葉家沒有女兒!隻有沒把的兒子!”


    唉……


    葉昭真他媽是個女人。


    皇上死心了,文武百官死心了。


    怎麽辦?


    眾說紛紜。


    未料,皇上當晚在深宮不知和皇太後商量了什麽。第二日力排異議,果斷拍板,親自作詩歌頌葉昭功績,命葉昭押俘回京,封宣武侯,封天下兵馬大將軍,鎮守京城二十萬大軍,賞賜若幹。


    皇太後頒懿旨,封安王次子夏玉瑾為南平郡王,娶宣武侯葉昭為正妃。


    天下再驚。


    這夏玉瑾在京城也是個鼎鼎有名的人物,平生有三樣人人樂道的軼事。


    第一是他的身子,夏玉瑾從小喪父,身子孱弱,幾度差點活不成,國師說他命中缺貴人,母親便給他納了個七品官的命中帶貴氣的庶女衝喜做妾,也沒有用。後來不知哪裏來了個遊方道士,給了一個養氣吐納的法子和靈丹,他的身子竟奇跡般地好轉過來。


    第二是他的性格,安太妃早年喪夫,最疼小兒子。又憐他體弱,一味溺愛,慣得膽大包天的瘋魔性子,整日和下三濫的家夥混在一起,遊手好閑,鬥雞鬥狗鬥蟋蟀,玩貓玩馬玩骰子,是青樓裏的常客,紈絝裏的翹楚,除了玩什麽都不會,除了正經事什麽事都幹。


    第三是他的模樣,堂堂男子,卻長得傾國傾城難以描述,最值得一提的是他第一次跑去京城最有名的小倌館楚風軒玩。豪闊海客不知其身份,驚為天人,一擲千金,鬧著要用十鬥明珠給他贖身……受驚過度的他指天發誓,此生最恨兔兒爺!再不踏入小倌館半步。


    夏玉瑾因聲名狼藉,婚事拖了又拖,如今已二十二歲,配上二十四歲,做男人很成功做女人聲名也不太好的葉昭,剛好一對。


    皇太後對這個結果很滿意。


    皇上很滿意,王爺郡王國公侯爺夫人們也很滿意,沒成親的王爺郡王國公侯爺世子們更滿意。


    唯安王府得此噩耗,全府大哀。


    安太妃張氏穿著蓮青魚紋對襟長褂,滿頭顫巍巍的素淨銀飾,將呆若木雞的夏玉瑾抱入懷中,哀怨道:“我的兒啊,是你命苦,怎就攤上這門破事?這等媳婦,如何相處?”


    安王爺夏玉闋拖著他早年受傷的腿,一瘸一拐走過來,勸道:“皇太後說宣武侯尊貴無比,不是阿貓阿狗都能議親的,這門親是皇後幫著挑的,就連宋貴妃也沒反對,如今是懿旨已下,娶葉昭是鐵板上的釘子,母親還是遵旨吧。”


    安太妃瞪了他一眼道:“她們都心疼本家孩子,不願意娶這個活閻王回去,奈何你父親過世,你又是個瘸……上不得朝的,我們在朝中說不上話,自然是柿子撿軟的捏。可憐我的玉瑾啊……”


    夏玉闕低頭稱是,心裏卻覺得是二弟風評太差,無人相助,皇太後嗜好做媒,被廢物利用,塞上眼前這個窟窿,也是活該。又想到母親素來偏心,心裏也有三分快意,便“唉聲歎氣”地開口道:“葉昭從軍多年,無人發現是男兒身,想必是長得高大威武,膀大腰圓,劍眉虎目吧?”


    “不,我不娶。”夏玉瑾的臉色又更難看了幾分。


    夏玉闕再道:“太後懿旨,哪能不娶呢?雖聽說她殺人不眨眼,一言不合便開殺戒,上千上千的俘虜都被直接坑殺了,活剝人皮,生飲人血,不過二弟總歸是她夫君,待嫁入家門後,她想必會收斂暴戾性子,遵守女德,好好學習如何為人媳婦,所以不用擔心。”


    夏玉瑾臉色黑得和鍋底一般。


    其實大家都聽過葉昭的各種可怕傳言,民間有時還用來嚇小孩。妾室楊氏兀自鎮定,唇色發白。兩個通房早已嚇得拋下攀龍附鳳之心,抱著他的大腿,哭著喊著要活命。


    夏玉瑾冷笑:“眉娘,你不是說除了我的心你什麽都不要,將來好好侍奉少奶奶的嗎?”


    眉娘渾身發抖:“奴婢勾引少爺是奴婢不對,奴婢知錯了,少爺就看在奴婢從小侍侯您的份上,大發慈悲,就算把奴婢揍出去,嫁給下房的黃二麻子也成。”


    夏玉瑾再冷笑:“萱兒,你不是說要和我同甘共苦,就算死了也要在一起嗎?”


    萱兒魂飛魄散:“奴……奴婢就是個狐狸精!不要臉!您把奴婢一頓板子拖去賣了!賣去哪都行,饒奴婢一命吧。若惹怒少奶奶,她說要剝皮,可是會親自動手剝的啊!”


    夏玉瑾狠狠甩開她們的手,衝出屋外。


    過了片刻,撲通一聲水聲。婆子大喊:“救命!少爺跳湖了!”


    德宗十三年,冬天,上京被打掃得幹幹淨淨的道路上,又積了一層薄薄細雪,兩側擠滿穿著厚實的百姓,探頭探腦在等待著什麽。路中間,報信的快馬來了一匹又一匹,羽衛軍吆喝著,花費了好大氣力,才製止人群的瘋狂推擁。


    大秦社會氛圍較寬鬆,男女大防不算嚴苛,貧家女子會跟隨父母或夫君出來看熱鬧,大膽的富貴人家女子則覆麵出門,坐在酒樓茶肆的樓閣上,交頭接耳,語笑嫣然,期待地看著遠方。


    “來了,我聽見馬蹄聲了。”


    “葉將軍要來了。”


    “死娘們!別推!要掉下去了!”


    興奮的女人們推開窗,紛紛探出頭去,都想一睹天下第一奇女子,大秦第一女將軍的風采。


    馬蹄聲近了,響亮整齊。


    迎麵而來的是兩麵巨大的明黃色旗幟,一麵繡著龍紋圖騰,一麵繡著“大秦”二字,跟著又是兩麵墨色旗幟,一麵繡著虎紋圖騰,一麵繡著“葉”字,風中飄揚,氣勢磅礴。後麵跟著兩個囚籠,裝著蠻金皇帝與蠻金皇太子,因天氣寒冷,並未讓他們裸身負荊,依舊穿著皮襖,隻依獻俘規矩,在他們臉上塗了各色油彩,頭上插著幾根枯草,做出醜態。


    蠻金多年在大秦邊境奸淫擄掠,積恨甚深,如今大仇得報,百姓拍手稱快,對其擲石取樂。


    葉昭統轄的八百虎狼騎親衛緊隨其後,披一色銅編鎧甲,騎駿馬,隊列整齊,表情肅穆,目光正視前方,除佩劍碰擊馬鞍飾物上的細小聲響外,竟無一人出聲。


    女孩們往虎狼騎擁著的將領中張望,不停嘰嘰喳喳議論著,猜測著。


    “誰是葉昭?左邊騎棗紅馬的那個吧?看著像個將軍。”


    “呸,什麽眼神?葉昭再怎麽像男人也不至於長胡子吧?”


    “右邊那胖子?”


    “太醜了吧?”


    議論紛紛中,虎狼騎迅速左右分開,讓出一條小道。一匹高大白馬快步而來,它頸間綴著紅纓,披著銀鞍,上麵坐著一個高挑修長的身影,穿著鑲銀獸麵鎖子甲,戴著羽飾九曲銀盔,腰間佩著重劍,挺直的脊梁,每一個動作都矯健有力。她迅速趕到隊伍前列,站在首位,其餘將領的馬匹微微退後半步,麵上呈恭敬之色。


    瞬間,所有人不再懷疑。


    這名鳳表龍姿,氣宇昂然的將軍便是葉昭。


    空氣沉默了一會,喧鬧氣氛更加熾烈。


    站在閣樓上的人見街道上圍觀的百姓在興奮地接頭交耳,他們卻因雪天陰沉,居高臨下,被陰影遮蓋,實在看不清模樣,心裏實在焦急。有大膽女子,竟悄悄解下腰間銀雙魚如意結,“失手”朝路上擲去,正好落在葉昭馬旁。


    一條馬鞭呼嘯而出,如柔軟的靈蛇,纏上如意結卷起。


    葉昭持鞭抬頭,往路邊閣樓看去,一道明媚的陽光恰逢其時,穿過灰蒙蒙的天空,透過飄揚的雪花,落在她的臉上。


    如何形容這張臉?


    據說鎮國公太祖有幾分胡人血統,所以葉昭的五官很分明,她常年奔波,四處征戰,皮膚被陽光曬成略深的小麥色,帶著蜜色光澤。淩厲的劍眉下,眼珠色澤略淡,冷冷的像琉璃珠子,透露著肅殺之氣,仿佛可以穿透一切。鼻梁挺直,薄唇緊抿。舉手投足皆男兒,渾身上下找不出半分女人味,倒像是大秦一半少女懷春時夢中夫君的模樣。


    她輕抖長鞭尾稍,一個漂亮弧線拋出,兔起鶻落之間,如意結已躍過湧湧人頭,劃過空中,準確地落入它主人的懷裏。女子有些羞愧,正待低下頭去,卻見葉昭的嘴角極微地笑了一笑,讓她整個人都愣住了。


    如何形容這一笑?


    春回大地,冰山被陽光融化,匯出涓涓溪流,美景如畫。大約是大秦另一半少女懷春時夢中夫君的模樣。


    所有女子都直勾勾地注視著白馬上的將軍,都隻恨不得當場看殺了她。


    馬蹄聲漸去,悠悠餘韻。


    原本緊張的看客們終於輕鬆起來,泡上兩壺茶,各自竊竊私語,女子們自是將她誇成天上有地上無的好郎君,隻恨老天無眼,顛倒陰陽,今生無緣。男人除部分好男風外,其餘皆對葉昭嗤之以鼻,並幸災樂禍道:


    “南平郡王平生最恨男風,身子弱不禁風,宣武侯武藝天下無雙,長得又……如此英武,夫妻怕是難得和睦。”


    “哈,他們兩人在一起也不知誰是被壓的。”


    “賭十個銅板!南平郡王那身子骨,隻有被壓的份。”


    “有人賭將軍被壓的嗎?別看我,我不壓,一賠一百也不壓。”


    “以後咱們上京母夜叉排第一的應該不是徐夫人了吧?”


    “你們這群嚼舌根的,大庭廣眾下,嘴裏不幹不淨的,少擠兌人!”


    “小丫頭,省省吧,甭說你家是賣豬肉的,就算你是公侯千金,人家也娶不了你。”


    “可憐的南平郡王……”


    “誰讓他往日浪蕩,報應啊報應。”


    宮城,崇文門外,天子親率百官相迎。


    葉昭下馬參拜,獻上俘虜與戰利品,蠻金長年擄掠外族,曾血洗了特產珠寶首飾的海夷國及周邊弱小國家,如今皇族被破,其國庫大部分貴重財物皆被葉昭呈與大秦國,龍眼般大小的貓兒眼、拳頭大的祖母綠、鴿血紅、藍寶石、鑽石,還有各色珍珠,配上無數黃金白銀,被海夷國的巧手藝人雕琢鑲嵌得精致絕倫,幾乎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連年征戰,國庫早已空虛,這批巨大的財物正解燃眉之急。


    “賢臣啊賢臣。”皇上歡喜得親手去扶,幾乎碰到肩膀之際,身邊內監總管急忙重重地咳了一聲。他這才想起葉昭的性別,淩空收住手,淡淡地揮了一下,誇道,“葉昭將軍替父出征,立下奇功,比前朝秦玉女將軍更甚。”


    葉昭接道:“聖上不拘一格用人才,獨具慧眼,心胸開闊,可與千古明君比肩。”


    君臣二人你來我往,在眾人麵前,互捧幾句場麵話,又感歎了幾句葉老將軍忠烈、為國捐軀的精神,素來推崇“仁德”的皇上,還當眾灑了幾滴眼淚,然後命人宣旨,賜天下兵馬大元帥的兵符,賜丹書鐵券,賜太祖傳下的玄鐵鞭,賜婚南平郡王等等。


    葉昭謝恩,麵上看不出喜怒。


    皇上念及南平郡王那不爭氣的廢物,恐功臣心生不滿,回宮後,還私下安慰了幾句:“愛卿,太後認為將軍為國在外奔波那麽多年,雖然身份特殊,卻不是斷絕紅塵,大秦也沒有孤寡終身的宗親和侯門,更不能耽誤了你一輩子。可惜在宗室皇親裏挑選許久,適齡的都已經成親,總不好在十五六歲的娃娃裏拉個出來和你匹配。唯餘南平郡王門第與年齡都合適,雖然性子荒唐了點,何況他還是有優點的,容貌長得好,還有,還有……”他支支吾吾了一會,實在想不出別的,隻好總結道,“反正容貌還是長得很好的,你是願意的吧?”


    葉昭:“願意。”


    皇上鬆了口氣,命葉昭回去備嫁。又賜南平郡王府,讓人好生打理,等待兩月後迎親之用。待葉昭走後,又傳來左羽衛軍統領,咬牙切齒地吩咐:“多派些人把夏玉瑾看緊了,那家夥什麽混賬事都敢做,告訴他若是逃婚就全家以欺君論罪,有什麽風吹草動要來匯報。否則……太後怪罪下來,就換你娶將軍!”


    左羽衛統領臉色劇變,回去後派人裏三層外三層將安王府圍了個水泄不通,並親自持槍鎮守在內,日夜不離,勞心勞力,整個人都瘦了一圈,此事按下不表。


    夏玉瑾自落水後一直裝病在床,聽聞噩耗,恨得把竹枕咬壞了三個。


    夏玉瑾與葉昭的婚事,沒有皇上娶親的尊貴,沒有長公主下嫁的奢豪,亦沒有慶王府婚宴的熱鬧,卻因將軍的特殊身份和郡王的荒唐身份,比上京百年來的所有婚禮更受矚目。


    新娘葉昭從小就沒女人樣,癡迷武學兵法,天賦極高,兩個哥哥都不是其對手,祖父和父親痛心疾首之餘,都把她當男兒養,隻恨不能忘了她是女兒身就真能變兒子。更兼八年征戰和軍隊裏沒讀過書的兵大爺們混一起,白天行軍打仗談陣法,夜裏喝酒吃肉談女人,錯亂的性別意識早已變成慣性,深入骨髓,難以更改。再加上葉昭初接手京城二十萬大軍,各項事務繁忙,有時幹起活來連家都不回,所以壓根沒半點自己要嫁人的覺悟。


    鎮國公府葉老太爺又是糊塗的,每見大家忙碌,便歡歡喜喜地說:“我家孫子要娶媳婦了。”旁人怎麽解釋都無用,鬧得大家啼笑皆非。


    新郎夏玉瑾則是裝病臥床不起,偷偷命人去鎮國公府散播自己不好的傳言,隻希望對方厭了自己來退親。他素來是塊打不怕罵不怕敗壞名聲更不怕的滾刀肉,如今擺明寧死不要這媳婦過門的架勢,皇上和太後逼於無奈,隻好聯手壓製,聲明再不聽話就揍他娘,他才沒有做出太出格的行為。


    無論王親貴族還是平民百姓,都伸長了脖子想看他們的笑話。甚至有私下賭坊開盤猜他們婚後第幾天會大打出手鬧和離。


    大秦規矩,嫁妝由母親籌備。


    漠北被破時,鎮國公府遭搶掠一空,縱使鎮國公夫人給女兒留有嫁妝也被搶光了。如今葉昭被封天下兵馬大將軍,多年征戰,抄查蠻金各個部落,再加上皇家賞賜,也算家財豐厚,卻多數用來購買了田地店鋪,沒有需要常年收集的精雕細琢妝櫃鏡台等女兒嫁妝常用物件。再兼她母親已逝,家裏主管中饋的是守寡的長媳黃氏,黃氏麵對權勢熏天的葉昭不敢擅做主張,待婉轉提醒她要籌備嫁妝的時候,她才回過神來,此時離婚禮隻剩大半個月了。


    黃氏隻好硬著頭皮上,她愁眉苦臉問:“將軍,咱家錢銀是不缺的,可東西上哪兒買去?”


    葉昭正在書房翻看麾下將領花名冊和履曆,頭也不抬道:“隨便湊湊吧,差不多就好。”


    黃氏繼續問:“找朝中相熟的,從他們女兒嫁妝裏借幾件,將來再打造了還回去?”


    葉昭心不在焉道:“你做主吧。”


    黃氏再問:“還有嫁衣,首飾,你抽空來挑挑吧,要珍珠鳳凰簪好,還是琉璃金絲步搖?或者是來對八寶玉鳳蝴蝶簪,蘭花鑲藍寶耳環,羊脂玉鐲……”


    葉昭一邊忙得半死,一邊聽她念得頭暈腦漲,忍了半個時辰後終於慍怒道:“囉唆,我一個大老爺們,哪會耐煩挑這些娘們玩意?!你撿幾個丟進去就好了。”


    “大老爺們?”黃氏目瞪口呆。


    葉昭見對方震驚,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說錯了什麽。


    黃氏痛哭流涕。


    大秦規矩,女子出嫁都要親手繡嫁衣。


    葉昭穿著身黑色勁裝,窄窄地束著腰身,斜佩寶劍,端坐書房,手裏拿著滿滿一把暗器,神情肅穆。隻見她左手一招追風逐日,兩隻不長眼的蒼蠅被長針貫體,牢牢釘在牆壁上,右手一把漫天花雨,十七八根銀針緊貼著窗外跑來要偷腥的貓兒爪子,刺入地上,嚇得它魂飛魄散,落荒而逃。


    跟隨她的侍衛親兵們不由高聲喝了聲好,紛紛讚美:


    “俺學暗器多年,能得將軍指點,真是三生有幸。”


    “將軍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真是武功蓋世!”


    “真英雄。”


    葉昭冷冷地指點道:“武學之道,貴在用心。”


    眾人皆稱是。


    黃氏從背後出現,拖長了音調,絞著手帕,哀怨地叫了聲:“將軍……貴在用心啊……”


    眾人默然,悄悄退下。


    葉昭冰山般的表情扭曲了三分,她低下頭,繼續死盯著布滿兵器兵書的書房內不協調的繡架,上麵鋪著件無任何裝飾的大紅嫁衣,恨不得能看出個窟窿來,然後從針盒裏再抽出一根暗器,猶豫片刻,用力亂紮。


    大秦規矩,嫁妝附上閨閣時女子愛物。


    葉昭因愁白了嫂子三根頭發,再聽她哭著念叨了死去的哥哥三個時辰,心懷愧疚,行動還算配合。其餘的嫁妝東湊湊西湊湊,再加上皇上和皇太後賞下的添妝,總算湊齊了。


    送嫁妝當日,從鎮國公府至安王府的大街上,再次人頭湧湧,好些打短工或開鋪的百姓連生意都不做,都擠過來看熱鬧,讓街邊的酒樓茶肆生意翻了兩倍有餘,就連路邊賣涼茶餛飩的小攤,都賺了個盆滿缽滿。


    安王府早早開了中門,過了沒多久,喜樂聲響,抬嫁妝的不是普通下人,而是清一色的虎狼騎士兵,全部腰杆挺直,步伐整齊,舉重若輕地抬著沉甸甸的家具箱子,氣勢如虹地從街上走過,表情莊嚴得就好像在完成押送軍械糧草的任務。


    古今往來,誰能用軍隊送嫁?


    麵對這霸氣陣勢,大家忍不住喝了一聲彩。


    走過的第一抬嫁妝是皇上賜下的玄鐵鞭,第二抬嫁妝是皇太後賜下的七色寶石黃金頭麵,璀璨寶石互相輝映,耀得人眼睛都要睜不開,後麵跟著的是皇後、貴妃、宗親大臣們賞賜的添妝,有玲瓏八寶閣、西洋鏡台、紫檀梳妝櫃,精致得讓人懷疑她們為討好當前最有權勢的將軍,把留給自己女兒用的最好家夥都拿出來了。再接著是鎮國公府自行添置的實用東西,包括百子千孫桶等常見的吉利物品,製作的材料很考究,款式卻很簡單,不帶半點閨閣氣息。


    一百二十台嫁妝,首尾長達數裏,這頭進門,那頭還未出門。


    夏玉瑾穿著華麗的紅衣,原本漂亮的臉蛋早已蒼白如紙,正沒精打采地站在安王府門外迎賓,眼珠子東轉轉西轉轉,似乎在觀察退路,整個人看起來不像娶親,倒像要上刑場。哥哥夏玉闕則春風滿麵地招呼各路來賓,但他也覺得自家弟弟的表情太晦氣,本著同胞情誼,出言安慰:“也別太往心上去,你好歹也是姓夏,當今聖上的親侄子,縱使將軍性子再怎麽蠻橫,也會給幾分薄麵,不至於做得太過分。你如今封了郡王,又娶了媳婦,自個兒也要修身養性,以後別胡鬧了。”


    “大嫂知書達理,溫柔賢惠,你自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夏玉瑾不忿地別過頭去,冷語反駁,“至於那葉昭,乖乖做她的將軍去,我絕不承認這樣的東西是女人!”


    “什麽東西?!”夏玉闕皺眉嗬斥,“葉昭收複蠻金,威震漠北,是大秦一等一的功臣,亦深得聖上寵愛。你再荒唐也不應如此無禮!認了吧!何況人家也未必不賢惠!”


    夏玉瑾難看的臉色稍稍緩和,夏玉闕趁熱打鐵,繼續給他順毛。未料,不遠處有夏玉瑾曾欺負過的宗室紈絝,擠眉弄眼地衝他喊:“葉將軍英雄才俊,夏郡王花容月貌,當真是女才郎貌,天生一對!以後好婦唱夫隨,千古佳話啊!”


    夏玉瑾天生貌美,最忌諱人家拿他長相開玩笑。那幾句話是字字如刀,鋒利無比,硬生生把他心窩裏最薄弱處戳得直流血。


    夏玉闕硬著頭皮,努力安慰:“沒那麽糟糕,別聽他們胡說,咱們看嫁妝,還是很有女兒氣息的,那珍瓏鏡台做得多精致啊,說不準將軍心裏還是有幾分女兒情愫的,後麵那些是什麽?形狀古怪,看起來挺沉啊……”


    嫁妝一抬抬過去,大件家具物品每過一件就博得一聲讚美,箱籠過後,最後三十抬卻是用紅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怪異物件,擔子壓得低低的,負責抬運的士兵額上有幾滴冷汗,似乎很吃力。


    大家都很好奇,恨不得能把紅布看出個窟窿來。


    幸好老天憐見,滿足了他們的願望。快到安王府,其中一抬的扁擔不堪重負,猛地斷了,東西重重砸落地麵,竟把青石地麵給砸出兩條裂縫,然後滾了兩滾。


    所有人睜大眼,暫停呼吸,愣愣地看著地上物件。


    一根閃爍著森森寒光的狼牙棒躺在青石路上,鋒利齒釘間似乎還有洗不淨的斑斑血跡。


    沉默……


    負責搬運的兩個士兵很淡定地換了根扁擔,一起將武器重新放回嫁妝裏,吆喝一聲,重新抬起,大步流星而去。


    還是沉默……


    繼續沉默……


    “快來人啊!別讓郡王爬牆逃了!”


    夏玉闕極有先見之明。他早早預備的武林好手,在夏玉瑾剛爬牆的瞬間就把他扯了下來,封住周身幾個要穴,讓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左右架著控製行動,以免再生禍端。


    吉時剛到,鼓樂聲響,花轎在萬眾矚目中翩然而至。


    葉昭緩緩走下,身形筆直,胸前沒什麽起伏,火紅的麵紗下看不清神情,除腰帶上一塊價值連城的精美紅寶石外,嫁衣上再沒半點紋飾。她在議論聲中微微環顧了一下,徐徐走向喜堂,動作瀟灑,宛若龍行虎步。


    夏玉瑾是被兩個大漢攙著拖出來的,他身形瘦削,個子在大秦雖然也算高,卻不過比葉昭多出半個指頭,再加上難看的臉色,受限製的動作,兩人站在一起,對比強烈,簡直就像被惡霸逼婚的小媳婦。


    皇家指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逼婚。尤其是被迫娶這種誰也不敢碰的活閻王。


    所有有良心的男人都替夏玉瑾掬一把同情之淚。


    皇上特意派人來參加婚禮,還賞了不少東西給南平郡王算是安慰,給足雙方麵子。安太妃幾乎是哭著完成整場婚禮,若不知真相的人看來,她不像是娶兒媳婦,倒像給兒子送葬。老國公葉老太爺倒是很歡喜,對著新人吩咐:“你要早生貴子,開枝散葉,生個兒子再去戰場上殺他娘的!”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智貌似清醒,就是眼睛老看夏玉瑾的肚子,讓人覺得怪怪的。


    史上最……無法形容的婚禮,平安落下帷幕。


    待木已成舟,新人送入洞房後,看守夏玉瑾的好手總算解開他身上的穴道,恭敬退下,迅速領賞去。


    夏玉瑾舒緩一下筋骨,看看眼前坐著的所謂新婦。她的坐姿雖有刻意收斂,比行軍打仗時略斯文了些,卻依舊帶著大刀闊斧的感覺,就像休息的猛虎,漫不經心,根本沒女人模樣,踩著節奏敲擊床欄的食指好像在顯示著對這場鬧劇的深深不耐煩。


    這娶的是媳婦嗎?是爺們吧!


    正牌大老爺反憋屈得活像倒插門女婿!


    夏玉瑾越想越怒,蠻勁一起,不管不顧,把心裏話一字一句告訴她:“你是我妻子,也就是妻子罷了,不要指望可以左右我的行為!”


    葉昭隻淡淡地回了聲:“哦。”


    她聲音偏低,征戰時經常要用呐喊來發號施令,損了嗓子,有些沙啞粗糙,和上京推崇的吳儂軟語相差甚遠,更帶著冰冷與命令的味道,仿佛沒把麵前咆哮的男人放在眼裏。


    夏玉瑾有生以來,隻有他無視人,何曾被人無視?他心裏憋滿說不出的難受。


    葉昭等了很久不見他出聲,問:“說完了?”


    夏玉瑾冷笑一聲,摔門而去,跑了幾步,不顧眾人詫異的目光,隨手抄起一把雪,揉了揉臉,用刺骨的寒意把滾燙的頭腦迅速冷靜下來。他不是蠢人,很清楚南平郡王是個沒實權的空頭銜,不過是皇上用來拉攏控製大將軍的棋子,是不可能休妻和離的。唯一的出路是讓葉昭對自己徹底厭惡,痛揍一頓,主動提出和離。


    如何讓妻子討厭自己?


    狐朋狗友們有豐富的經驗可供借鑒。最有殺傷力的招數是在洞房花燭夜,去寵愛妾室,狠狠落新婦的臉!


    夏玉瑾素來膽大包天,說幹就幹,當下就衝去妾室住的清心院,守在婚房外麵的侍衛們未得將軍指令,不敢阻攔,其餘仆婦下人,有悄悄去找安太妃和安王爺夫婦告狀,安太妃心疼兒子,對媳婦厭惡,所以不理不睬,夏玉闕對自家混賬弟弟早已心灰意冷,隻盼望將軍弟媳出手,用彪悍的手段讓他狠狠吃虧,於是也不管。


    夏玉瑾一帆風順地衝到楊氏門前。


    楊氏驚訝地看了他好一會,才行禮道:“原來是夫君啊?都怪妾身眼拙駑鈍,不過大半年沒在晚上相見,黑燈瞎火的,竟一下子認不出。”


    這話說得怨恨十足。夏玉瑾尷尬地摸摸鼻子,想起自己這些年在外頭瞎混,對家中女人不怎麽上心,偶爾被母親念叨煩了去睡兩晚,也甚少在姿色平常的楊氏處過夜,如今有麻煩事先來找她,實在於心不忍,於是打了兩個哈哈,轉頭找眉娘去。


    眉娘見他到來,想到丫鬟們打聽來的狼牙棒,嚇得臉色發白,果斷道:“妾身今天身子不幹淨,不能侍寢。”


    夏玉瑾不耐煩地揮手道:“爺不在乎。”


    眉娘連珠箭似的迅速說:“妾身還患了風寒,肚子痛,眼睛疼,四肢無力,心也絞著疼,而且最近睡不安穩,盡說夢話,做夢亂打人咬人……實……實在是不能啊……去找萱兒吧。”


    “好你個落井下石的賤人!往日還說姐妹情深,原來這般害我!”萱兒住在隔壁,聽到風聲,頭也不梳立刻衝過來,先指著眉娘鼻子痛罵幾句,然後迅速對著夏玉瑾撲通一聲跪下了,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磕頭磕得震天響:“郡王大人饒命啊,求你看在萱兒從小服侍的情分上,給條生路吧!讓奴婢青燈古佛,終了一生吧……”


    兩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一個裝瘋賣傻,一個哭成了醜八怪,鬧得他這個英俊瀟灑的主人好像在逼良為娼。回頭眼尾掃過,旁邊略有姿色點的丫鬟媳婦,瞬間閃開十尺遠,再掃一眼,沒姿色的丫鬟媳婦也離開了三尺遠,清俊點的小廝仆役們也悄悄低下了頭,縮去陰影中。


    夏玉瑾心裏的悲催難以形容,也不好明知是火坑還逼著對方跳,他猶豫再三,終於鬱悶地跑去書房睡下,大家畏懼將軍凶名,沒人敢理他,於是茶冷水涼,連條被子都沒有,隻能自己蜷縮成一團,狠狠打了好幾個噴嚏。


    另一頭,葉昭得到消息後,解下紅衣,丟到新房角落,她轉身看看銀鏡,紅燭昏暗,鏡中人薄唇緊抿,劍眉高挑,縱使在喜氣的氛圍中,一雙美麗的琉璃色眼睛也掩不去沙場磨煉出的淩厲。


    她緩緩起身,低沉地對屋外吩咐:“睡吧,不必等了。”


    “可是!郡王!”


    “將軍!他太可惡了!”


    兩把近似的聲音同時響起,上前說話的是一對雙胞胎姐妹花,濃眉大眼,膚色略黑,也有幾分秀氣,都穿著軍服,腰佩彎刀,臉上的表情因憤怒顯得猙獰,似乎隨時要去砍人。


    姐姐叫秋華,妹妹叫秋水,原本是祁龍山的山賊頭領秋老虎的女兒,自小舞刀弄槍,有身好本領,四年前蠻金入侵祁龍山,殺人放火,無所不為。秋老虎不願同流合汙,於是被蠻金派兵剿擊,被葉昭所救,感其俠義,納入羽翼,從此在其麾下擔任將領。秋華和秋水自幼尚武,對葉昭武藝崇拜得五體投地,自願擔任親兵,隨身侍侯將軍,是當年為數不多知道她女兒身份的人。


    如今最崇拜的將軍在新婚之夜受辱,兩姐妹的憤怒比自己受辱更甚。土匪習慣當場發作,拔出彎刀,扭頭就走。


    葉昭急忙喝住:“去哪裏?”


    秋華怒氣衝衝道:“老娘去把那個不知好歹的混球小子綁過來!用鞭子狠狠抽一頓,再用刀架在他脖子上,先跪下磕幾個頭,再丟去你床上!看他要命還是要上床!去他娘的!敢給我們將軍臉色看的人還沒從娘胎鑽出來呢!”


    “放肆!這是天子腳下,就知道喊打喊殺,快快收好你的魯莽性子,別亂說話給將軍添麻煩!”秋水迅速製止姐姐的衝動,然後冷笑道,“我這裏有包迷香粉,待會去下到郡王的茶水裏,再把他送過來,保管馬上成事。”


    秋華點頭道:“還是妹妹想得周到,若他不喝,我給他灌下去。”


    “夠了!”葉昭聽得頭疼,她喝住這兩個要在自己家綁架自己夫婿的女土匪,去桌旁自斟自飲兩杯茶,尋思片刻,吩咐,“拿床被子送去書房,其他的事情他愛怎麽做都隨他去。”


    “將軍……”秋華秋水的聲音很哀怨。


    “先這樣吧。”葉昭抖抖袖子,滑出把精致的短匕首,又從腰帶中摸出幾枚金錢鏢,歎了口氣,一起放入枕下,準備入睡前,掀開紅帳,遠遠彈指揮去。


    象征吉祥的龍鳳紅燭,驟然熄滅。


    怨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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