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皇太後掌控後宮,為了賢良淑德的麵子,對外稱瑜貴妃自願殉死,至於換用“牽機”毒藥,就連親兒子都未告知。皇上處置孫小將軍也是秉公執法,並未放在心上。長樂公主胡亂在雪天跑出,憂慮過度去世,他雖歎息了兩聲,卻不認為是自己的錯。更何況,他和弟弟從小備受父親冷落,對父親疼愛的祈王和長樂公主,並沒有半點好感,不過是心胸寬廣,維持聖君名聲,盡量以直報怨罷了。


    當前塵往事被扯出,不知道的隱情被透露。他暗覺不妙,立即派遣禦史與暗探,往江北徹查此事,傳祈王進宮麵聖。


    天大的壞事都是黃鼠狼的事。


    夏玉瑾報完信,將責任統統推卸,不再越俎代庖,他隻擔心葉昭對柳姑娘情深意重,對北方戰線放不下,會做出不理智的舉動,便溜回南平郡王府。胸中準備了千百句好話,準備好好安撫她煩躁的情緒。


    未料,葉昭正安靜地坐在池塘邊釣魚。落葉輕飄,肥魚跳躍,魚鉤遠遠拋出,在水中激起漣漪。雲淡風輕,仿佛什麽大事都沒發生過。


    襯得夏玉瑾的急躁反像淡吃蘿卜閑操心的傻瓜。他繞著葉昭轉了兩圈,見對方不理睬自己,終於大刺刺地坐在旁邊,明知故問:“在做什麽?”


    葉昭答:“靜心。”


    “哦,”夏玉瑾蹲在旁邊拔草葉,見對方又沒反應了,主動再問,“你不急?”


    葉昭的眼睛像鷹一般盯著湖麵:“急也沒用了。”


    夏玉瑾思來想去,不明白。


    葉昭回頭看了他一眼,神色柔和了許多,解釋道:“事發至今拖延過久,最佳救援時機已經錯過。根據啞奴送來的情報,表妹落入敵手,敵人並不知道她的身份,如果她想不開……已經想不開了。若她想得開,曲意順從,憑她的手腕和美貌,斷不會輕易出事,如今沒有動靜,大概是隱藏在東夏王身邊,候機而動。”


    夏玉瑾若有所思,再問:“你不擔心?”


    葉昭遲疑片刻,緩緩反問:“擔心何用?事到如今,我是衝入東夏王宮救人?還是率軍攻打東夏?如今我卸甲削職,不宜離京之事暫且擱下,敵暗我明,情況未明也暫且兩說。倘若打草驚蛇,讓東夏王察覺柳惜音身份,或劫持為質,或痛下殺手,如何是好?”


    夏玉瑾強調:“你真什麽都不做?”


    葉昭轉回頭去,看著魚竿:“我葉昭不打無準備之戰。”


    夏玉瑾還想追問怎麽準備,忽然將話忍在嘴邊,憋了回去。


    葉昭同樣沉默不語。葉家常年駐守漠北,軍心擁戴,葉昭多年征戰,追隨者眾多,就算將絕大部分軍權交出,在局勢未明前,怎會不留半點私人勢力以防不測?如今她偷偷派了心腹探子去東夏暗查,等消息確認,布置妥當後,再出擊救人。


    這些事情不能在明麵上告訴夏玉瑾。無關信任深淺與否,而是夏玉瑾為夏家的子孫,他有維護大秦江山,效忠皇帝的絕對義務。若知情不報,便是對皇上的不忠,若知情上報,是對媳婦的不義,夾在中間兩相為難。


    夏玉瑾自己也清楚,有些東西還是裝糊塗好。


    兩夫妻默默地釣魚,各打算盤。這一釣,就釣到了傍晚,燦爛的晚霞在空中投下片片光鱗,波光裏閃爍著豔麗的錯影。魚線輕動,釣竿輕起,第八條肥魚上鉤了。葉昭對著貪吃笨魚看了半晌,取下魚鉤,丟回水中,嘀咕:“先養著,慢慢吃。”


    夏玉瑾從瞌睡中醒來,揉揉眼,爬起身,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揉著肚子道:“餓了。”


    饑腸轆轆的丫鬟們如蒙大赦,趕緊圍繞過來,爭著要去布膳。


    忽然,秋華急衝衝地從花園拱門處爬來,嚷嚷道:“將軍,不好了!”


    葉昭翻身跳起,皺眉:“學了那麽久,還學不好規矩,還能有什麽更不好的事情值得大驚小怪?”


    夏玉瑾附和:“就是就是!”


    秋華結結巴巴道:“是……是舅老爺來了……”


    “舅老爺?”葉昭錯愕,“哪個舅老爺?”


    秋華跺腳道:“還能有哪個舅老爺?自然是柳大將軍,大舅老爺!”


    葉昭窒了一下,臉上難得片刻錯亂。


    夏玉瑾附耳道:“該不是柳姑娘失蹤,來興師問罪的吧?”


    葉昭想起表妹的遭遇和舅舅的爆脾氣,心裏陣陣發虛,但很快冷靜下來,整整衣衫,大步流星向花廳走去。


    夏玉瑾蹦躂著跟上,不知是幸災樂禍還是滿懷同情地說:“要給你準備棒瘡藥嗎?”


    葉昭瞪了他一眼,並不言語。


    柳將軍正坐在花廳,在秋水的陪伴下,興致勃勃地欣賞牆上名家書畫:“這草蟲兒畫得挺像,那山水卻像團墨,什麽狗屁大家?!讓老子拿個硯台倒兩下,也能畫出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秋水同仇敵愾:“將軍也是這樣說的,可是郡王爺不依。”


    柳將軍搖頭晃腦:“什麽眼光?這玩意不能吃不能喝,擦屁股都嫌硬。”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夏玉瑾感慨萬千。


    葉昭重重地咳了聲。


    柳將軍看見葉昭,眉開眼笑,迎上來道:“賢侄——”


    夏玉瑾重重地咳了聲。


    “賢侄女啊,”柳將軍硬生生改口,先瞧瞧貌美如花的外侄女婿,再瞧瞧英俊灑脫的外侄女,萬般感觸在心頭,無從宣泄。他比比葉昭和自己差不多的個頭,歎息,“當年見你的時候,才八歲,還沒我心口高,比野小子還野小子,給葉親家拿棒子追著滿院子跑,哪有半分女人樣子?後來聽說你有大出息,舅舅心裏也是寬慰的,怎想到,唉……怎麽就少個把呢?”他痛心疾首,抬眼見夏玉瑾臉色很差,趕緊換了口風,誇道,“這是外侄女婿吧?長得可真俊,細皮嫩肉的,不同尋常,比漠北那些粗爺們強多了,也虧得他能忍你這破脾氣,不容易啊。”


    夏玉瑾艱難笑道:“是啊,不容易。”


    柳將軍察覺對方不高興,繼續打哈哈:“我給你們小兩口帶了些禮物。”隨從附上禮單,葉昭接過看了眼,除了把苗西彎刀是給自己的外,盡是嘉興關附近的哈貼貼大森林裏產的上等保暖皮子,還有兩棵百年人參,一盒子珍珠,可見舅母是知道她夫君體弱畏寒,盡了心的。


    葉昭命人將禮物收起,親自奉茶。


    柳將軍喝著茶,越發感慨,努力找著詞兒讚美:“真沒想到,外侄子……侄女成親後,越發有了……”他看了半晌,實在找不出詞來形容,無奈搖頭安慰,“你應該學舅母那樣,以後別穿男裝,臉黑就多擦點粉,身段差就把衣服做漂亮點,多繡點花,再穿個什麽紗裙子,插幾根金簪,好歹不要丟你相公麵子,寒磣人啊。”他拍拍夏玉瑾肩膀,盡可能做出很有爺們義氣的樣子,對葉昭痛罵,“那麽好的相公,要珍惜。”


    夏玉瑾給那蒲扇大的巴掌拍得肩膀一沉,險些跌倒,他看著那張忠厚老實的麵孔,再想起那封教唆他媳婦和離還要痛揍自己的私信,臉上皮笑肉不笑,暗自腹誹。


    葉昭統統應下,小心問:“舅父可是為九表妹之事來?”


    柳將軍聞言大喜:“你可是給她找到親事了?對方是什麽門第?什麽時候出閣?”


    葉昭和夏玉瑾都愣了,兩人麵麵相窺,齊聲問:“你為何回京?”


    柳將軍紅光滿麵:“自然是奉旨回京。”他看了眼葉昭,覺得得意過頭,不好意思地搓著手道,“外侄女啊,你畢竟是個女人家,皇上撤你職也是苦心一片。為此他特意將我調來,接任你上京軍營的事務,都是自家人,橫豎肥水不外流。你舅母他們在打包行李,變賣田產店鋪,晚點也會過來,大家在一起也挺好的。”


    葉昭更傻了:“這是什麽任命?怎麽我不知道?”


    柳將軍在嘉興關鎮守多年,喝大漠塵沙,戰戰栗栗守著大秦與東夏邊境,如今年事已高,扛大刀有些腰酸,早就想調回上京。更何況天下兵馬大將軍是武將最高榮耀職位,被自家外侄女占著,雖然可以理解,但同為武將,心裏始終有幾分說不清的滋味。所以收到宮中派人傳來的任命,歡喜得連威嚴神色都護不住,樂嗬嗬地和大家喝了送別酒,匆匆忙忙就赴京了。


    他自知戰功不如葉昭,看見外侄女有些慚愧,便岔開話題道:“九姑娘呢?”


    葉昭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自知不能逃脫罪責,偷偷看了眼夏玉瑾,夏玉瑾迅速挪開視線,頗有“一人做事一人當”的氣勢。葉昭無奈,硬著頭皮,將柳惜音的遭遇和處境都說了,隻隱瞞了表妹勾引夏玉瑾想做妾的事情。


    柳將軍聽得目瞪口呆。葉昭低頭,不敢多言。


    夏玉瑾看看左邊,看看右邊,摸摸下巴,試圖調解:“事情已經發生了,生氣也沒……”


    話音未落,柳將軍重重一拳揍去葉昭臉上,罵道:“該死的小兔崽子!真他媽的!九姑娘就是瞎了眼才看上你!”


    葉昭偏偏頭,硬接了這記拳頭,臉上紅腫一片。正欲開口求舅舅息怒,卻見舅舅早已氣急敗壞,收拳順勢抽出腰間佩刀,凶神惡煞地砍來,趕緊撒丫子跑路。


    “喂——”夏玉瑾站在旁邊,險險避過刀風,縮縮脖子,往眉娘身後退了兩步,覺得不對,又將瑟瑟發抖的骨骰拉去頂在最前頭,然後挺著胸膛,扯著嗓子喊,“有話好好說,媳婦啊,小心花盆裏的素冠荷鼎啊,別讓你舅砍了,打架去花園啊——”


    柳將軍氣得眼都紅了,勇猛無雙,手上大刀舞得虎虎生威,開碑裂石之勢。葉昭靈巧,運起輕功像猴子似地上躥下跳,把他引著往素冠荷鼎相反方向的外花園去了。兩個人你追我逐,所過處,殘花敗柳無數,丫鬟小廝探頭張望,有這兩個月武功學得不錯的,還能點評一番。


    夏玉瑾追出回廊張望。


    萱兒見危險過去,跟出來弱弱問:“柳將軍怕是忘了夫人是女人吧?咋打臉啊?”


    眉娘也湊過來,慌亂問:“郡王爺,怎麽辦?”


    “怎麽辦?”夏玉瑾呆呆地看了半晌舅爺刀光,媳婦亂躥,遲疑道,“吩咐廚房晚些開飯,先給爺搬個春凳,再來兩盤點心和瓜子填肚子吧……”


    待夏玉瑾和侍妾們消滅完兩盤點心後,柳將軍畢竟年邁,提著沉甸甸的大刀,舞久了有些疲軟,又兼葉昭不敢還手,一直賠禮道歉,也知道惜音出事主要責任不在她,終於氣呼呼地停下手,把那頭還蹲在樹上討饒的小兔崽子叫下來,問她如何處置。葉昭附耳說了幾句,柳將軍想了許久,尚不滿意,又遣身邊親衛,要傳書回嘉興關關係很好的將領們,尋求幫助。


    夏玉瑾開了壇好酒,總算將兩人視線轉移回自己身上,他見柳將軍的大刀已經收起來,便慢悠悠地走過去,拉拉葉昭袖子,討好地對舅老爺說:“事已至此,急也來不及,大家想救柳姑娘的心是一樣的,不如坐下來好好商議,從長計議。”


    柳將軍對這個遭逢不幸,孤苦伶仃,卻才貌雙全,深明大義的侄女是從心底當親閨女疼,想到她生死不知,遭遇難測,心疼得眼都紅了,他恨恨地瞪了“移情別戀”的葉昭一眼,再次想起她是女子,愣了愣,滿腹憤怒無從發作,終於長長地歎了口氣,給外侄女婿麵子,頹然入席了。


    席間,葉昭回味剛剛的對話,覺得不安,小心翼翼地求證:“大舅父,真是皇上召你入京的?”


    柳將軍喝了好幾口悶酒,一邊掛念侄女,一邊搖手道:“宮裏派人來傳的旨,還能有假?”


    夏玉瑾很茫然:“是不是我們太久沒出門,所以沒聽說?”


    葉昭臉色陰沉不定,她想了許久,搖頭:“我雖卸下上京軍事,可是上京軍裏不是沒有我的兄弟。胡青,秋老虎,黃副將,馬參將他們都還在,都是過命交情。聖上曾明言由田將軍接替我的職務,那是為征戰多年的老將軍,又在上京軍營呆了五六年,資曆足以服眾,上任後工作也很出色,從未犯錯。若是要由大舅父來接替田將軍的職務,實在說不過去。就算真的下了這樣旨意,隔了那麽多日,軍中那群家夥也應來知會我一聲……”


    柳將軍怒了:“什麽混賬話?天子也是你們可以懷疑的?”


    夏玉瑾遲疑片刻,問:“敢問傳旨公公什麽模樣?”


    柳將軍想了半天,撓著腦袋道:“公公不都是沒胡子,白淨臉皮,尖嗓子嗎?我哪認得?邊關重將,隻認聖旨,玉軸七色錦綾聖旨,上麵鬥大的紅色禦印,哪能有假?他還派了個監軍來嘉陵軍中,武藝不錯,酒量更好,說話討人歡喜得很。我進宮的時候太晚了,說聖上去服侍太後,無要緊事暫時不見大臣,所以就先來你家了。”


    葉昭隻問:“可否將聖旨拿來一觀?”


    柳將軍見兩人神色謹慎,心裏忽然有些忐忑,便將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聖旨取出,遞給外侄女。


    有爵位的人家,哪家哪戶沒有幾張聖旨?夏玉瑾去將自家以前接過的聖旨取來,與柳將軍收到的聖旨細細對比。大秦聖旨是選用上好蠶絲,用特殊染色,特殊工藝織成的錦綾,顏色越豐富,聖旨等級越高。除祥雲瑞鶴外,兩端還有翻飛的銀色巨龍,隱入錦綾紋飾中,多重防偽,絕不外傳,製作精湛無雙,每張製作好的聖旨都存檔封庫,嚴加看守,所以建國以來,有過假傳聖旨的,偽造手諭的,卻沒有偽造聖旨的。


    葉昭手持兩份一模一樣的聖旨,看了又看,看得眼都花了,實在看不出破綻,朝夏玉瑾輕輕搖了搖頭。


    柳將軍挺直胸膛道:“我就說不會有假嘛,疑心病重!小心給皇上知道了,怪罪你們。”


    夏玉瑾順手從媳婦手中接過聖旨,在燈下翻來覆去細看。


    “盡胡鬧。”柳將軍繼續喝悶酒,想念乖侄女。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就連葉昭都開始放下疑心,覺得是聖上心血來潮,想要暗換勢力。


    夏玉瑾忽然臉色變了。他急忙將柳將軍的聖旨放到大家眼前,指著左邊銀色巨龍的一塊鱗片道:“看這裏。”


    葉昭和柳將軍一起湊近看。


    夏玉瑾問:“看出了嗎?”葉昭搖搖頭,柳將軍也搖頭。


    夏玉瑾趕緊將聖旨掉了個頭,再次指著那塊細小鱗片道:“看!”


    若有若無幾條暗線,縱橫交錯,勾出一個幾近看不見的”李”字。


    葉昭臉色也變了。柳將軍雖不明白,也覺不妙:“怎麽?出什麽事了?”


    夏玉瑾收起嬉皮笑臉:“聖旨有假。”


    葉昭不由分說,果斷道:“調虎離山,嘉興關凶多吉少……”


    柳將軍愣住了:“不會吧,就這麽幾條織錯的線,大概是織工疏忽……”


    屋外一片嘈雜,宮裏太監急匆匆攔開要傳話的眾人,小跑步直闖內廳,黑著臉對柳將軍道:“聖上傳柳將軍火速覲見。”


    嘉興關,城牆,烽火台,將士早已安歇,隻剩巡邏的士兵細微的步伐聲和刀具碰撞聲和草叢裏的蟋蟀叫混合在一起,風沙陣陣,吹得臉上刺痛,凍出道道細小傷痕。


    何有利今年四十二,當了十八年的兵,無功無過,是守城小隊長,上官說過半年就讓他授田還鄉,前陣子收到老妻托人寄來的家書,家裏多養了兩口豬,大兒子貌似也有十八了吧?可憐從小到大沒見過幾次爹。他吸口初冬帶寒氣的空氣,提起精神,抄起巴掌狠狠抽了下旁邊昏昏欲睡的新兵蛋子,罵道:“小鬼頭,柳將軍說過東夏蠢蠢欲動,把招子放亮,看牢點。”


    新兵蛋子馬大貴給打得一個踉蹌,趕緊站直腰。他剛入伍不到半年,訓練完畢,被調來看守城牆,不習慣熬夜,眼皮撐得實在難受。回頭看見隊長凶巴巴的麵孔,不敢辯駁,隻倒出腰間竹筒裏冰冷的清水,狠狠抹了兩把臉,強打精神,嘴裏卻嘀咕:“將軍說東夏蠢蠢欲動,要加強防守都半年多了,連個屁都沒有。天寒地凍,傻子才來。”


    何有利瞪他一眼,教訓:“死小鬼還敢囉唆?!晃什麽神?!叫你守就守,這種荒唐話小心給別人聽見,把你抓去打軍棍,老子不救你。”


    馬大貴立刻換上討好笑容:“隊長,我知錯了,我在想入伍半年多了,我那娘什麽時候會學人捎封信給我,送點好泡菜來?”


    “你知道個屁?!就知道吃!”何有利看看這個和自己兒子一樣大的毛躁小夥,正想痛罵,忽然想出個主意,神秘兮兮道,“你可知邊關有惡狼?”


    馬大貴拍拍腰刀:“狼肉好吃,來一隻吃一隻,來兩隻吃兩隻。”


    何有利詭異地笑道:“不是普通的狼,是鬼狼。”


    馬大貴驚奇:“鬼狼?”


    何有利語重深長:“幾百年前,草原上有頭狼王,比豹更大,比虎更猛,油光水滑的黑色皮毛,神出鬼沒,所向披靡。有個王爺垂涎它的皮毛,重金懸賞,獵戶設下圈套,將它引入利劍鋪成的陷阱,生生剝了它的皮,狼王嚎叫哀鳴,越掙紮血流得越多,最終村民砍下它的頭顱,它不甘死去。後來它的魂魄化為鬼,一夜間,村莊夷為平地,老的少的,女的男的,所有的村民都被剝了皮,頭顱不知去向,屍體堆成小山,唯一一個逃出來的瘋子說,看見全身是血的狼王叼著村長的頭顱站在屋簷上咆哮。接下來,周圍幾個村子都出了事,所有看見這頭鬼狼的人都會被砍頭剝皮,它還在瘋狂尋找自己的皮。”


    馬大貴摸摸身上的雞皮疙瘩:“騙人的吧?”


    何有利指著遠處的小山,斬釘截鐵道:“出事的地點就在那裏,村莊已經廢棄了,下次領你去看看。”


    馬大貴搖頭:“我不信,那明明是被東夏洗劫過的莊子。”


    “明麵上說是被東夏洗劫的,其實是鬼狼,隻是這種事,大家心裏知道卻不敢說,更別提你這種新兵,”何有利“嚴肅”地告訴他,“前些年有個巡城士兵擅離職守,走開了,後來找到的時候,早已沒了頭顱,這件事被將軍發令壓下,沒人敢討論。我看你和我兒子差不多大,才好心提醒你,巡城的時候千萬別走神,發現鬼狼快點跑。如果有人拍你肩膀,別說話,也別回頭,那是鬼狼在叫你。”說完後,他“慈祥”地拍拍新兵肩膀,吩咐,“別讓人知道是我告訴你的”,然後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了。


    漆黑樹影搖曳,就好像無數惡鬼在招手,遠處狼嚎,叫得人毛骨悚然。


    鄉野孩子,對怪力亂神的東西都害怕。他看著廢棄村莊方向,打了個冷顫,頭皮傳來陣陣麻意,整個人都醒了,覺得這荒郊野嶺的營地,哪裏都可能有怪物出沒,不敢走神,急忙跟上何有利的腳步。


    走著走著,冷風吹過,手中油燈忽然滅了。


    黑暗中,有人拍拍他肩膀。馬大貴用盡全身氣力才憋住尖叫的衝動,低下頭,寞寞月色下,背後出現一條帶皮毛的長長身影,似乎比豹高大,比老虎凶猛,身影手上握著的是彎刀。


    禽獸會用刀嗎?來不及細思,恐懼堵塞了咽喉,慌亂中,他回過頭。


    他看見,彎刀在夜色中劃出銀色的弧線。


    他看見,狼皮帽子下有雙比野獸更凶猛的眸子。


    殘忍無情,透著森森冷意,殺機四伏。


    逃?不逃?不能逃!


    “鬼狼來了——”


    巡邏的新兵尖銳地發出生平第一聲警報,也是最後一聲警報。


    永遠收不到的信,吃不到的家鄉菜……十八歲的頭顱帶著滿天血花落入塵埃。


    伊諾皇子高大身影立於巍峨城牆上,他漫不經心地甩甩彎刀上血滴,吹響低低口哨,成千上萬條鬼狼蜂擁而至,聚集城牆下,殺聲四起。


    “東夏人入侵了!”


    何有利來不及想為什麽前哨沒有警報,來不及想敵人是如何爬上城牆,他連滾帶爬,撲向烽火台,爬上去,要點燃狼煙。


    伊諾皇子飛索甩出,絞斷他的頭顱。頭顱落地,火把依舊緊握手心。無頭身軀仿佛繼承了主人的意誌,用最後力氣向前撲去,向烽火台撲去。


    四十二歲的老兵,半輩子無功無過的人生。他的兒子,他的老妻還在家鄉癡癡地等他。他已用殘缺的身軀握著火種落入烽火台中,至死不離。


    狼煙四起。


    這是大秦國的第一道天險。


    沒有攻城,沒有爬牆,隻有新來的監軍緩緩打開牢固的城門。


    嘉興關,破!


    五萬將士以身殉國。


    草原,金頂大帳,東夏王的寢宮。


    漠北噩夢再次發生在自己家園,駐守邊關的舅舅,善良的舅母,堂兄堂姐堂弟堂妹,還有陪著自己一起嬉戲長大的閨中好友們,化作灰燼。


    時日太短,準備不足,她無力回天。柳惜音緊緊地咬住自己拳頭,不敢痛苦哭叫,不敢被人看見眼角悲戚的淚水。忍耐,必須忍耐,就算是把十指段段切下,把胸腔剖開,把心挖出來寸寸絞碎的劇痛。


    阿昭說過,別哭。


    阿昭說過,你的仇,我替你一塊兒報。


    不哭,好女孩要堅強。


    這次她不在後方等待。她要為大軍的出征掃平一切障礙。


    柳惜音站起來,拭去悲傷,撫平淚水,她在侍女的服侍下穿上華麗的服飾,披上白色狐皮披風,整好儀容,緩步踏出寢宮帳篷,慢步走向東夏王為討自己歡喜,抓大秦工匠做的小暖房,裏麵種著好幾棵漂亮的花草。


    帳外,第八次遠遠經過的大皇子再次勒馬回首。


    柳惜音似乎沒看清來人,嫣然一笑,秋波流轉。仿佛春神回到大地,驅走寒冬。宛如冰天雪地上,大片大片格桑花再次怒放,楚楚可憐裏帶著不屈,柔弱裏透著堅強,她的眼睛是暗夜裏最美麗的星星,那麽的明亮,那麽的吸引,那麽的獨特,引領著所有人視線的去向。


    大皇子生平第一次感到心跳的急促,第一次心動的快樂。他握著腰間不能贈與的彎刀,想說什麽,卻無法上前說什麽。他隻能遠遠地看著那份不屬於他的美麗,默默地等待。


    草原風俗,老皇帝去世後,所有妻妾都歸新皇。


    父皇年事已高。他知道,這個日子等不了太久。


    未料,柳惜音卻嫌棄地錯開了他傾慕的視線,看向嘉興關方向,用細小卻能讓風聽清的聲音,對侍女害羞而歡快地說:“伊諾皇子真是天下最了不起的英雄好漢呢!”


    大皇子的心猛地往下一墜。


    覆巢之下無完卵。嘉興關破後,祈王封地就成了東夏最好的糧庫。曾經曆過蠻金動亂的提心吊膽,嘉興關被破的消息傳來,人人自危。


    皇上看著那張他自個兒都分不出真假的聖旨,黃鼠狼麵具差點脫落,脾氣爆得快噴火了。文武百官日夜商議如何應對。夏玉瑾也不好閑著,他在宮裏做孝孫代表,用各種好聽話安慰受驚過度臥病在床的太後,並借著自己在市井裏的三道九流的人脈和平易近人的“威信”,帶著達官顯貴家的紈絝們親自巡街,到處玩樂,用無數手段抑製謠言,誇耀大秦國的軍隊戰力,將東夏矮化成不堪一擊的小人,粉飾太平,為大家增添信心。


    平民百姓對可以帶來很多笑料的南平郡王多半是喜歡的。看他身為大秦皇族,國破後第一個被滅九族的對象都不怕,還能吃喝玩樂,談笑風生,膽子也壯了不少,無數真真假假的傳言中夾雜著得邊境真實戰況情報,就變得沒那麽可怕了。


    夏玉瑾天天泡在外麵,幾乎沒空歸家。


    李大師已死,必須有人為假聖旨的事情負全部責任。擅自入京導致邊關失守的柳將軍首當其衝,依法被判死罪,關入天牢,受了幾天苦楚。但人人都知他是被奸人蒙蔽,其情可憫,再加上他駐守嘉興關多年,帶兵經驗豐富,是最熟悉東夏情況的將軍,所以被百官聯名力保,皇上順水推舟,封他為征北大將軍,率二十萬大軍出征,將功贖罪。


    隨軍出行的還有上京軍營的諸多將軍軍師和參將等,其中包括以驍勇著稱的秋老虎和懂東夏語言風俗的胡青。戰況危急,一刻也不能耽誤,柳將軍點齊部隊,籌備軍需,立即開拔。臨行前,將士們告別親友,秋老虎和胡青兩個單身漢無處可去,就找上了葉昭。


    葉昭在家中設宴招呼,對他們叮囑了許多注意事項。


    秋老虎喝了兩杯酒後,握著一雙女兒的手,不停歎息。


    秋華大大咧咧,不予置否:“東夏雖強,還能強過當年的蠻金?蠻金蠻子也是出名的悍勇,爹你武藝高強,哪次大戰不砍下十個二十個腦袋?!那時我們才十萬人馬,就把他們五十萬大軍打得落花流水,東夏蠻子那麽點人,還能一個頂五個蠻金蠻子不成?”


    秋水眼眶微紅,安慰父親:“柳將軍統帥也是有方的,你別亂喝酒,再誤了軍情,沒人護你。女兒給你準備了全套棉襖,穿在盔甲裏麵,別涼著。你膝蓋受過傷,畏寒,行軍的時候要注意。”


    “乖女兒,賢惠了,會給爹做東西了,”秋老虎感動地接過,看完細密整齊的針腳和上麵繡著的繡房標記,勃然大怒,“不孝的臭丫頭,將軍說郡王府的妾室個個溫柔能幹,還道你在將軍府裏跟著妾室好好學習,總算有了點女人模樣,會做衣褲了!結果還是在外頭買的!你老子荷包裏多的是銀子,還用得著你們買嗎?白活十六年,沾不得針拿不起線,誰家爺們娶了都要倒黴,怪不得被上京太太們當笑話,官媒見了就掉頭跑,丟盡你們老子的臉!”


    秋華硬著脖子還嘴:“誰稀罕嫁人了?!看不起我們家的男人要來做什麽?手無縛雞之力,就知道動嘴皮子,造謠生事,咱們將軍那麽好,什麽錯都沒犯被解甲,都是給這群禍國殃民的下流種子害的!”


    秋水扁扁嘴,扭著身子道:“才幾天功夫就會做衣服?你當你女兒是神仙啊?你買的衣服是你的,我買的衣服是我的,雖然不是親手做,也是孝心,愛穿不穿拉倒。”


    秋老虎給嗆得說不出話來,指著兩個女兒,衝葉昭嚷嚷:“將軍,你要做主啊。”


    葉昭重重地咳了聲,為難道:“老虎,我現在已不是你們將軍了,將軍這詞萬萬不要亂叫,要是落入有心人耳裏不好。”


    秋老虎聽見這話,頓時紅了眼:“那群小兔崽子愛說什麽隨他,他們的良心給狗吃了,老子的良心還在!陪將軍打那麽多年戰,你可沒拿女人身份說過話,我們吃肉你吃肉,我們啃樹皮你也啃樹皮。打仗帶頭衝鋒在前線,武功是最好的,砍的腦袋是最多的,功勞是最大的,還救過俺老虎的命,在我心裏,隻有你是大將軍,旁人配不上!”


    “你喝多了。”胡青攔住他的發言,“既是尊重將軍,就別給她添麻煩。”


    秋老虎想起往事,提起袖子抹把眼淚:“老子不服!就是不服!”


    “你的個性太魯莽了,出征後,務必事事聽從軍師言,不要衝動形式,”對著老部下,葉昭雖感動,卻重重拍桌,板著臉訓斥,“活了三四十歲,女兒那麽大,當官的人,還當自己是山裏的土匪嗎?事情道理狐狸不是都和你說過嗎?朝廷有朝廷的考量,許多東西不是想怎麽來就怎麽來的。”


    秋老虎應下,依舊不服,但不敢惹葉昭的脾氣。


    胡青逗弄他:“來,叫聲郡王妃聽聽。”


    秋老虎抽了他後腦勺一下子:“滾!這丟人顯眼的怎麽叫得出口!”


    丟人現眼的郡王妃坐在旁邊,表情木然,過了一陣子,她從身邊取來個精致的小布包,打開,拿出雙錦襪,丟給秋老虎:“做事別衝動。”


    秋華秋水見狀,大驚失色,上前要搶。


    可惜老爹的速度更快,力氣更大,拿著錦襪就躥去旁邊細看。材料是上乘的,厚度是超群的,一隻襪子肥,一隻襪子窄。一隻襪子針腳寬寬鬆鬆,一隻襪子針腳擠成一團,一隻襪子破了個洞,一隻襪子多了個角,款式之驚駭,實在難以言喻。


    葉昭安慰老部下:“比我出嫁前繡的玩意要好多了。”


    那團絲線繞成一堆,狗屁不如的玩意,縱使是嫂子做足了心理準備,看見後還是差點暈過去,後來放去嫁妝箱底做紀念,還用錦囊縫死,木盒密封,唯恐被發現,貽笑天下。導致夏玉瑾在她嫁妝箱子裏看見這盒子,一直以為是什麽厲害的暗器毒藥,至今還不明真相……


    秋華臉紅:“是妹妹說要做的,我就說做不了別勉強嘛。”


    秋水別扭:“誰知道針線那麽難啊……”


    秋華:“本來想著襪子穿裏麵,還能湊合。”


    秋水:“結果姐姐做的那隻太小了,穿不上。”


    秋老虎感動得老淚縱橫,舉著不能穿的錦襪,撲去葉昭麵前:“這倆閨女終於有女人樣了,將軍,待我走後,你千萬要幫忙給她們尋婆家啊。”


    胡青拉長聲音:“郡王妃——”


    沒人理他。


    葉昭為難:“我也是粗人,玉瑾雖有郡王名頭,在朝中卻是說不上話的人。認識的那群家夥是紈絝。品格好的讀書人實在不好找,真不能降低要求在軍營裏挑挑?”


    秋老虎看著倆嫁不出的混蛋女兒,摸摸手裏暖和的錦襪,臉上那個沮喪,沒法提。


    葉昭安慰:“回去我讓萱兒好好教她們女紅針線,好歹做個樣子出來。”


    胡青壞笑著問:“可要獻計?”


    秋老虎趕緊湊過去。


    胡青說:“郡王在皇上麵前雖說不上話,可在太後麵前說得上啊。隻要挑中的人家門第不太高,讓郡王妃去求郡王,讓郡王去求太後,下道懿旨指婚,挑兩個女婿有什麽難?郡王妃不就是這樣進門的嗎?婚後如果相公不服,慢慢收拾服帖就好。”


    葉昭捧著酒,差點噴了。


    “高!軍師果然高!”秋老虎大喜過望,讚不絕口。


    秋華秋水臉都青了。


    嘉興關軍隊損耗大半,二十萬大軍多數還是由邊境駐軍調撥,上京軍營也調出了一萬人,押著糧草,在夾道送別的呼兒喚爹哭聲中,浩浩蕩蕩開往北麵,和大軍匯合。葉昭攜夏玉瑾站在小山坡上眺望遠行的軍隊,眉色裏憂心忡忡。


    夏玉瑾拍拍她肩膀:“區區東夏,何足掛齒。”


    葉昭憂心不減:“領軍的是伊諾。”


    夏玉瑾想起那頭大狗熊,不屑道:“我媳婦的手下敗將,何足掛齒。”


    葉昭苦笑:“領軍作戰,不是靠將領武功高強定輸贏的,過去東夏人打戰隻憑勇字當頭,甚少玩弄陰謀圈套。可伊諾皇子卻擅長行軍布陣,指揮衝鋒,是難得的將領,而且他膽量過人,隱忍善謀,絕非池中物。當年蠻金和東夏結盟,東夏並不想蠻金攻下大秦,出兵不出力,隔岸觀火,隻希望雙方耗損實力,想坐收漁翁之利。如今蠻金被破,大秦元氣大傷,東夏等待已久的局勢也到了……”


    夏玉瑾忐忑不安:“柳將軍此去能贏嗎?”


    葉昭抿唇,久久不語。


    東夏軍帳,軍紀森嚴,正中的虎皮氈子上,伊諾皇子穿著獸麵狼紋金甲,披著黑貂皮大氅,正認真閱讀看前方探子送來的密信。在他的正前方,坐著七八個將領和參將,正屏聲靜氣,靜靜等待著,寒冷的空氣中隻有重重呼吸聲。


    “哈哈哈——”伊諾皇子忽然爆發出雷霆般的笑聲。


    他的叔叔察爾托次將軍急忙上前,擔心地問:“大秦派出的是葉家的娘們還是柳家那老不死?”


    伊諾皇子彈彈手中密信,不屑道:“大秦的皇帝剛罷免葉昭,哪裏有臉啟用她?如今嘉興關大部分將領都戰死,熟悉邊關戰事的隻剩柳天拓一人,不派他還能派誰?”


    察爾托次搖頭:“柳天拓老當益壯,也是有兩下子的。”


    他身邊德木圖部族年輕小將圖巴,和他部族在爭草場時有些舊怨,擠擠眼,恥笑道:“聽說察爾托次將軍前幾年和柳天拓交手,肩膀上被射了一箭,至今看了人家還要跑呢。”


    “混賬!”察爾托次大怒,拔刀而起,“老子領軍作戰的時候你這小羊羔還在吃奶呢!”


    “狼再小也是狼,羊再老也是羊,什麽時候老羊羔子敢和小狼叫囂?”圖巴毫不在乎,手按腰刀,笑嘻嘻地看著他。


    “住嘴!少為陳穀子舊芝麻的破事再鬧,等打下大秦,要多少地喂羊都有,何苦斤斤計較,要比高低就用殺敵比!”伊諾皇子製止了這兩個互相不對盤的部下,“朝廷派出柳天拓領兵,對我們是大大的好事。”


    察爾托次重重橫了圖巴一眼,將刀收鞘,衝伊諾問:“柳天拓不是膿包,何來好處?”


    伊諾皇子道:“柳天拓強在防守,以前鎮守邊關,不求有功隻求無過,處事冷靜,分析周全。如今我們用假聖旨狠狠擺了他一道,嘉興關破,他是罪魁禍首。為了向皇上交代,向天下人交代,這場戰,他不但要贏,還要贏得漂漂亮亮,要潑天的功勞。輸不起的人,其心必亂。跟隨他的馬將軍和胡將軍資質平庸,惟命是從,不足為懼。倒是副將秋老虎比較難纏,他武藝高強,勇猛過人,所幸土匪出身,性格急躁……”


    出使大秦,席間拉著大秦的官員將領們喝酒聊天,時不時提起陳年舊事,忍受他們的嘲笑,也非沒有收獲,至少留守在上京的主要將領們的性格都給他摸清,人無弱點,對症下藥便是。


    他就像捕狐的獵人,花費許多精力,設下圈套。靜靜等,不能急,敵人會按著計劃踏入陷阱。


    天佑東夏。


    柳將軍與東夏交戰北川,七天七戰七勝,退敵三百裏,繳獲戰利品無數。


    捷報傳回,上京上下歡呼一片。皇上祭天祭得更勤快了,太後木魚都多敲了幾百下。


    酒樓茶肆,說書先生將柳將軍的事跡編成戲文故事,說得口沫橫飛,估計再說上半個月,就能將東夏那群蠻子送回老家。讀書人三三兩兩,個個喜上眉梢,喝著茶,聽著故事,議論紛紛。


    “東夏蠻子窩囊,連柳將軍的小指頭都比不過。”


    “還用說?!柳大將軍老當益壯,老將出馬,一個頂三!”


    “聽說他可以開強弓,一箭射雙雕。”


    “秋將軍也不錯啊,上次我半夜在街上見到他,那臉凶相,長得和鍾馗沒兩樣,差點把我的魂兒給活活嚇出來。”


    “長得像鍾馗才好,上陣收東夏惡鬼!聽說他以前是土匪頭子,一天不殺人一天吃不下飯,打起仗來一個頂三,了不起的大英雄。”


    “聽說郡王爺入宮求太後旨意,要在明年春闈結束後,給秋將軍的兩個閨女指婚?秋將軍的閨女長啥樣?”


    “秋將軍的閨女啊,聽說長得像爹。”


    “活生生的鍾馗嫁女?不知哪個倒黴蛋會被看上。”


    “兄台,你玉樹臨風,一表人才,應該向郡王爺學習。”


    “賢弟,你潘安再世,宋玉轉生,更應該向郡王爺學習啊。”


    “兄台,你先請。”


    “賢弟,萬萬別謙讓,還是你先吧……”


    包廂上,跳下兩個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少女,一個穿青一個穿綠,一個帶金一個帶玉,梳著整齊的雙髻,穿大家閨秀最流行的百褶裙,左手持繡花針,右手持五色絲線,紅著眼眶,很有默契地同時出手,七八根絲線在半空中穿梭,纏著住兩個亂說話的秀才脖子,狠狠一勒,痛得他們想叫娘,一人一腳踢去一個屁股上,淩空踹出酒樓,還揚揚繡花針,高聲威脅:“再亂說話就縫了你們的嘴。”


    包廂內,傳來陣陣鼓掌聲和威嚴喝聲:“回來!”


    兩姐妹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去,繼續端正坐好,拿著繡棚,擺出賢良淑德的模樣來。


    “太後怎麽說的?你們爹走前怎麽說的?萱兒姐姐怎麽教的?”葉昭狠狠瞪了夏玉瑾一眼,拍拍桌子,“你也是!別忘了前幾天的警告,再胡鬧小心被皇上禁足!”


    夏玉瑾趕緊將拍掌叫好的手收回,喝茶聽戲,嘀咕道:“為何當年皇祖母沒逼你學會禮儀,繡出個合格品才賜婚,苦得孫子……”


    秋華嘀咕:“柿子要挑軟的捏。”


    秋水也幽怨:“認了吧,誰讓我們沒將軍功勞高。”


    “錯,”夏玉瑾否決了她們的話,仇大苦深地交代,“是你們小姑娘家臉皮薄,做事沒有她心狠手辣,各種流氓無恥,不擇手段,不要臉!”


    葉昭想了想:“嗯。”


    秋華秋水呆呆地看向她。


    葉昭繼續敲桌子,喝道:“你們學不來的,坐端正點,別停手,繼續繡!”


    捷報聲下。北川戰場,中軍大帳。


    胡青聽完追擊計劃後,曾勸:“東夏蠻子好戰,豈會輕易言敗?如今七戰七勝,東夏一碰即走,出工不出力,擒殺的敵人數目卻不多,恐防有詐。”


    秋老虎還記得出發前葉昭的吩咐,在旁邊點頭:“有理,有理。”


    狄副將卻不服:“東夏軍隊由部族聯合而成,其中裏察爾托次將軍與圖巴將軍素有舊怨,雙方部族的將領三番四次爭吵鬧架,幾乎在軍中動起手來,如今我們正麵的敵軍是察爾托次的部族,圖巴的部隊抱了看笑話的心,不想救援,正是乘勝追擊的好機會,豈能白白錯過?”


    秋老虎眼巴巴地看著旁邊嚴肅的胡青,點頭點得更厲害了:“有理,有理。”


    胡青堅持:“伊諾皇子素有智謀,怕是有陷阱在等著。”


    狄副將也堅持:“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最終,柳將軍決定分兵一股,由秋將軍與狄副將率領,試探追擊。


    東夏軍內訌似乎很厲害,軍隊尚未進去,自家已經鬧起架來,簡直是潰散,不但拚命逃躥,連糧食都不要了,大秦軍再次大勝。秋將軍一鼓作氣,率軍再追,追至落鳳山腳,發現東夏軍正在裝備絆馬陷阱,見大軍突襲而至,趕緊逃跑。


    秋老虎拿著個絆馬索,興衝衝地回報主帥:“陷阱破了!死東夏蠻子,就這點小伎倆,也敢拿出來丟人現眼!”


    胡青勸阻:“說不定隻是個幌子。”


    “呸!文人就是怕死!上次你是這樣說的,我們可中了埋伏?!沒用的家夥!嚇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狄副將殺得興起,不屑地掃了眼弱質彬彬的胡青,向主帥請戰,“落鳳山是樹林,一條直路進,數條小路出,隻要我們集兵一路,敵軍不可能在每條小路分兵來攔住我們,隻要打過落鳳山,就收複嘉興關,咱們擒了那叛亂犯上的祈王,押解回京,是大功一件!”


    柳將軍多年英名,被假聖旨毀於一旦。聽見擒抓祈王的功勞,心頭有些意動,他站起身,左右走了兩步,冒險的心理戰勝了理智,他不顧胡青的反對,傳令:“全軍追擊!”


    胡青無奈接命。就連秋老虎也拍著他肩膀,壞笑道:“兄弟,咱知你多疑,可這回多疑過頭了吧?那戲文上會傻乎乎被空城騙了的將軍就是你這種人。”


    胡青搖頭:“勝得太輕鬆了,我總覺得他們是將我們往這個方向引。”


    秋老虎滿不在乎:“放寬點心,等打退東夏,咱們統統回去升官發財,說不準皇上見你一表人才,還給你尚個公主呢。”


    大秦單身的公主有三個,一個三歲,一個七歲,還有個是把駙馬活活氣死的三十八歲寡婦,不但貌醜凶悍,還以風流著稱。


    “說點人話!”胡青氣得一拳揍去他肩膀上。


    秋老虎通身橫練功夫,不痛不癢。胡青就好像打去石頭上,震得虎口發麻,他想了想,意味深長地看了那家夥一眼,走了。


    秋老虎有些發寒。


    主帥的命令無法違抗。


    大軍開入落鳳山,林道猛地一把火起,點燃隱蔽在山中用油撒過的幹枯樹木,趁著風勢,瞬間燎原,席卷整座山坡。察爾托次將軍領東夏大軍立於落鳳山頂,彎弓搭箭,用成千上萬的燃火箭頭,瘋狂地射來,往落地處再添火苗。


    “撤!立即撤退!”熊熊烈火撲麵而來,柳將軍驚覺不妙,狂吼著發出命令。


    往後,大火燎原,唯一一條沒有被火包圍的道路上,東夏小將圖巴領東夏精銳部隊,一馬當前,從隱蔽處橫殺出來,生生把大軍隊伍攔腰斬成兩截,阻斷傳令。聽著前方大秦士兵的哀號,看著數不清的東夏將士,得不到主將命令,大秦軍心亂了。


    落鳳山內,火光衝天,落鳳山外,殺聲震天,幾乎三分之二的隊伍失陷。


    伊諾皇子披著金甲,騎黑色駿馬,率大部隊,在遠遠的山坡上,射出更多支帶火的利箭。


    十麵楚歌。


    後悔莫及。


    大秦軍精布陣,東夏人精弓箭,兩軍不對接,唯有不停的箭在空中飛射,命中率極高。一片片屍骸倒下,再鋪上一層屍骸,被火焚燒後發出難聞的焦臭,枯毀的樹木受不住火烤,紛紛砸下,落在尚在掙紮的人身體上,前鋒部隊漸漸死絕。


    退卻,推進。


    伊諾皇子那雙如鬼狼般的眸子死死盯著中軍陣營,主帥旗幟,然後伸手指了指。


    再次萬箭落下。


    “悔不當初!”柳將軍握著長劍,老淚縱橫。


    秋老虎守在他身邊,抽出板斧,瞪著殺紅的雙眼:“將軍!快退!我守著!”


    三番四次犯錯,罪責難逃,柳將軍抽出長刀,吩咐跟在身邊的秋老虎:“東夏蠻子的主要目標是我,你帶兵退,盡可能保全大軍實力,能撤出幾個是幾個。”隨後他看一眼熊熊火海與箭雨,咬牙道,“我對不起胡軍師。你若能逃脫,便告訴阿昭,讓她幫我照顧家人。”


    秋老虎含淚領命,帶精銳部隊突圍,跑了兩步,又回過頭去,傻愣愣地問:“往……往哪跑?”


    胡青抬頭,看了看天,搖了搖頭。四麵八方都是火海箭雨,唯一的生路被阻斷。


    被圍堵的十萬大軍陣亡,大半葬身火海,屍體難辨。


    黃將軍陣亡,秋將軍陣亡,狄副將陣亡,曹參將陣亡,胡參將陣亡……


    柳將軍拚殺掩護到最後,身中八箭,屹立不倒。


    他站著去的。武死戰。用鮮血維護了最後的清譽。


    押送糧草的麥副將臨危組織出色,領剩下的大秦軍潰退五百裏,受困居平關。


    將士們被勝利衝暈的頭腦猛然冷靜下來,在真正見識到東夏蠻子的狡猾殘忍後,無邊無際的沮喪取代了求勝心,軍隊紀律雖在,已製止不了大家的悲觀。想家,想父母,想孩子,想……


    “葉將軍在的時候,我們從未輸過。”


    “葉將軍在的時候,她肯定能發現圈套。”


    “葉將軍在的時候,東夏蠻子不是對手!”


    “葉將軍在的時候……”


    不知道是誰發起的第一聲牢騷,慢慢席卷全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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