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楹一路跟著敬事房太監來到養心殿。


    初春的夜裏很冷,風直往骨頭縫裏鑽,她裹著厚厚的大氅,還是忍不住把牙磕得哢哢響。似乎也不單是因為冷,從她接了口諭的那時起,她就跟掉進了冰洞裏似的,渾身再也暖和不起來了。


    別的妃嬪領旨侍寢就像過年,到處的宣揚,手底下的人逐個兒放賞,麵子裏子全然不顧了,唯恐別人不知道她給翻了牌子,短了她兩句敬賀的話。到了她這兒全然不是這麽回事兒,她走一步蹭一步,恨不得立馬來道上諭遣返。管他冷宮也好,牢籠也好,她情願一腦門子紮在裏麵不抬頭了,也不願意到這金碧輝煌,卻陰冷刺骨的帝王寢宮裏來。


    有些話她沒法和別人說,就是見著娘家人也開不了口,皇帝麵上溫文爾雅的,卻是個隻圖自己盡興不顧別人死活的。她不知道他對別的妃嬪是否也這樣,總之自己是吃夠了苦頭,這種難言之隱怎麽排解才好?原當給禁了足,敬事房上呈的綠頭牌上就不會有她了,誰知千算萬算還是逃不過去。


    皇帝能想起她,必定是錦書那裏又碰了釘子,這一肚子氣要撒出來,她免不了要受罪。寶楹想著打了個寒戰,宮燈的光照在她臉上,白得像鬼似的。


    李玉貴上來虛打了個千兒,“奴才給董主子請安。請小主兒進配殿更衣,今兒個是您頭回在宮裏侍寢,奴才安排了女官服侍您。”他往西邊一引,“小主兒請。”


    寶楹看著李玉貴,眼裏淚光盈盈,她張了張嘴,啞聲道:“諳達,我今兒身上不利索,您瞧……”


    李玉貴眼皮子一耷拉,他半笑不笑地說:“這奴才可做不了主,您千萬別難為奴才。各宮各院每天都有禦醫請脈,您要是有什麽不爽利的,內務府必定有記檔,或是信期,或是抱恙,總有個說頭。既然今兒晚上有您的牌子,萬歲爺也翻了,那您就是病著,也得伺候著不是!”


    寶楹默默咬緊了牙,宮廷之中就是這樣,各人自掃門前雪,沒人心疼你。你就是冤死苦死,人家都懶得搭理你,還要眼一斜,嗤的一聲說你拿搪,得了便宜賣乖,聖眷在身,矯情病就犯起來了。


    敬事房馬六兒在旁邊催促,“走吧,小主兒,別叫萬歲爺等急了。”


    寶楹深深吸上一口氣,硬著頭皮抬腿進了西配殿。榻前早有宮女候著了,給她見了禮就不客氣了,三下五除二剝光了她的衣裳,前前後後打量一番。因著後妃進幸,事先都沐過了浴的,所以隻在腋下撲上粉,就拿熏籠上的被子把她嚴嚴實實包了起來,然後抬手擊掌,外頭的馱妃太監躬身進來,低著頭,垂著眼打千兒,“奴才給主子請安。”


    到了這份兒上還有什麽呢?寶楹順從的趴在馱妃太監背上,縮著脖子閉著眼,由著太監把她送進了東稍間。


    皇帝正坐在床頭讀書,眉峰上攏著薄薄的愁,見她進來的也不說什麽,撂下書冷冷地看著她。敬事房太監把人放下了,皇帝還沒躺下,就少了送妃嬪上龍床的那步。太監跪下磕頭,起身後腰哈得幾乎和地麵水平,低垂著雙臂卻行退到寢宮外,和馬六兒一道在南窗戶下侍立,掐著點兒等裏頭完事了,好再把侍寢的人背出來。


    寶楹在床前尷尬的僵立著,臉上發燙,心頭打突。她到底是年輕小媳婦,叫男人直勾勾的瞧著,就臊得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穿著杏黃的 褻衣 ,燭火映照下仿佛籠罩在一團溫暖的光暈裏。他看著她,心底隱隱作痛。這樣相像的臉,站在這裏的是她多好!愁苦又湧上來,他覺得胸口破了個大洞,冷風嗖嗖地往裏灌。缺了一塊,怎麽填補都沒有用了。


    他慢慢躺下,看著那曼妙身姿從被子那端鑽進去,小心翼翼順著床沿匍匐,然後披散著長發,在離他一尺遠的地方蜷縮成小小的一團。他隻覺難過,她的睫毛像蝶翅般顫動,他低頭看下去,倏地有了錯覺,恍惚間以為這就是錦書,心理防線便轟然潰堤了。


    他靠過去,伸手把她圈進懷裏,溫柔的,生怕一個唐突碰壞了她。他說:“你不要離開朕,朕知道錯了,朕對不住你。”


    寶楹如遭電擊,腦子裏瞬間空白。皇帝厭惡她,從來沒有摟過她,即便是最親密的時候也不會讓她貼著他的胸膛。現在他抱著她,軟語和她說話,她惶恐之餘不知所措起來,繃緊了身子瑟瑟發抖。


    皇帝溫暖的手掌在她裸露的背上輕輕摩挲,吻她的額頭、鼻子……像對待至愛的女人。他嗡噥有聲:“別怕,朕再不傷你了。朕是沒法子,朕活不下去了,你知不知道? ”


    這話不是對她說的,寶楹知道,他把她當成了錦書。冷血帝王會有這樣的一麵,她簡直無法想象。錦書 幸運,天底下最尊貴的兩個人都愛著她,愛到沒有她就活不下去 。自己呢?永遠是她的影子,皇恩浩蕩都歸了她,天威難測由自己承擔,老天爺怎麽就這麽偏心呢!


    她不敢說話,怕驚醒了他。攥著褥子的手逐漸放鬆下來,她暈沉沉的睜開眼看他,蕭蕭肅肅溫潤如玉,沒有金鑾殿上的狠戾陰鷙,仿佛隻是城裏哪家養尊處優,教養良好的貴公子。


    紗帳外的景象漸次模糊,再看不清了。她隨波逐流的合上眼,心想就這樣吧,無力回天就得學會承受,好在這趟的經曆不算可怕。她的手搭在皇帝的腰上,聽見他喃喃叫她“錦書”,她惆悵 歎息,有淚從眼角滾落,滴在行龍紋的貢緞枕上,迅速 消逝不見了。


    自鳴鍾響了十下,蹲在窗戶下的馬六兒和馱妃太監麵麵相覷。馬六兒兩指一叉,吐著舌頭小聲說:“萬歲爺今兒興致高,都半個時辰了!”


    敬事房總管趙積安本來在丹陛旁和李玉貴閑聊,聽見鍾聲過來問:“還沒傳 ?”


    那兩個人怯懦地點頭,趙積安看了李玉貴一眼,李大總管自然是要安著規矩辦的,便示意他通傳。趙積安清了清嗓子,高唱道:“是時候了。”


    裏頭寂寂無聲,南窗下的四個人大眼瞪小眼。又過一炷香還是沒動靜,趙積安隻好梗脖子又喊,“是時候了,請萬歲爺保重聖躬。”


    裏頭終於咳嗽了一聲,皇帝甕聲道:“進來。”


    趙積安忙打發背宮的進去,自己挨在簾子外頭靜待,等馱妃太監把人背了出 來。


    景陽宮的小宮女 前攙扶,主仆兩個蹣跚著出了龍光門,馬六兒嘖嘖道:“差不多的臉盤兒,怎麽就差了這麽些個呢!”


    趙積安嗬了聲,“夾緊你的臭嘴!你小子不要命了?”


    “不早了,哥幾個下值吧!”李玉貴打了個哈欠,從案下拖了個氈墊子出來,什麽也不管了,倒頭就睡。今兒累壞了,冷汗驚出了好幾身,趁著老虎打盹兒趕緊歇一歇吧,明兒不知道還有什麽糟心事兒呢!


    錦書值後半夜,按著時候算,上半晌定然是不在的。皇帝進了日講,又寥寥批了幾道折子,不時瞥長案上的座鍾,心煩意亂地在“中正仁和”內來回地踱步。好容易熬到了未正,他輦都未傳,起身便往鳳彩門去。


    李玉貴慌裏慌張的追了上來,邊退邊打千兒道:“主子您這是要往哪兒去?請爺示下,奴才這就安排鑾儀排駕。”


    皇帝不言聲兒,隻顧踽踽急行。李玉貴不敢再問,隻得招了禦前的人遠遠跟著。


    皇帝出近光右門直朝慈寧宮方向去,後麵軍機處值房裏出來的莊親王正帶著哈哈珠子從東一長街上蕩過來。隨侍手裏捧著六部部本,還有幾套淘換來的洋鬼子遊記。莊親王把玩著一柄三寸長的火銃,原想著敬獻給萬歲爺解解悶兒的,可一抬眼看見皇帝走得匆忙,不由把他給鎮住了。


    他把火銃往奏章上一扔,撒腿就追了上去,邊跑邊喊,“萬歲爺,您等等我,這是往哪兒去?上慈寧宮請安也捎上臣弟啊。”


    皇帝腳下慢了些,轉頭看莊親王,沉吟片刻方道:“朕實在是於心難安,要去瞧瞧她才行。”


    莊親王怔忡道:“莫非您還要給她賠不是?一個丫頭,說了就說了,就為那一句話,您萬乘之尊要衝她低頭,未免有失體統吧!”


    皇帝心道和你說不通,隻要她能解氣,這會兒就算打我一巴掌,踹我兩腳,我都認了。


    莊親王又覥臉笑,“聽說萬歲爺昨兒臨幸了寶答應?”


    皇帝不悅地瞥了他一眼,那淩厲之色叫人心驚。他哂笑道:“你閑得發慌麽?兩江總督還沒指派,朕瞧你就挺合適。回頭朕頒旨給吏部,你收拾東西赴任去吧。”


    莊親王哀號一聲,“臣弟冤枉!咱們哥兒們隨口拉家常用得著較真嗎?”


    皇帝昂著頭瞧都不瞧他,“拉什麽家常?你把朕和那些太監放在一道嗎?朕是君,你是臣,這點規矩都不懂?”


    莊王爺快步上來,又使出了牛皮糖功夫,一把就攬上了皇帝的肩,“好哥哥,您和弟弟犯得著生氣嗎?咱們是至親骨肉,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臣弟不長進,您罰我是該當的,可您暗地裏不心疼嗎?”


    皇帝本來就是嚇嚇他的,見他這個賴皮樣兒也無可奈何,推他兩下又推不開,隻好由得他去,警告道:“你仔細了,回頭老祖宗麵前別混說,要是給朕捅出婁子來,朕可真對你不客氣了,江南用不著去了,給朕上準噶爾打木樁去。”


    “是是是。”莊親王邊走邊笑,“咱們是親兄弟,您又是重情義的人,倘或你像雍正爺那樣的,我連您的身也不敢近啊,是不是?”他豎起了大拇指,“您是一等一的仁君。”


    皇帝腹誹,正事兒不幹,隻會拍馬屁!什麽仁君,天底下說他是仁君的隻有他莊王爺一人了。


    說話兒進了慈寧門,上了中路往前看,慈寧宮裏的太監宮女都在往屋裏運東西。 崔貴祥在東配殿前指派,太皇太後抱著貓站在廊廡底下。皇帝朝西邊瞧,錦書手裏捧著賬冊,嘴裏叼了支小楷筆,正忙著清點晾曬出去的家當細軟。


    “老佛爺,萬歲爺來了。”崔貴祥通傳一聲便下台階撫袖打千兒,“奴才給主子見禮。”


    忙活著的眾人紛紛撂下手裏的活計蹲肅行禮,皇帝心不在焉地應聲“起身起喀”,朝西偏殿前看過去,她低著頭中規中矩的侍立,平靜得像一汪水,他呼吸窒了窒,心頭又鈍痛起來。


    莊親王唯恐皇帝失態,偷著扯他的袖子。太皇太後原先笑吟吟的,可看見皇帝大庭廣眾下愣神,不禁有些惱了。她板著麵孔清了清嗓子,“皇帝怎麽這會子來了?”


    皇帝忙收回視線向上作揖,“孫兒給皇祖母請安。”


    莊親王也躬身揖手,笑道:“孫兒才剛在軍機處擬草詔,擬著擬著想起皇祖母千秋將近,就上養心殿找萬歲爺商量著怎麽給皇祖母敬賀。萬歲爺說要聽皇祖母的意思,孫兒就拉著萬歲爺一道來了。”


    皇帝趕緊順著台階下,和莊親王一左一右攙扶太皇太後,小心應道:“正是呢,皇祖母的好日子,孫兒下旨在中和殿給皇祖母升座受百官朝拜,回頭再命禦膳房備大宴,宴請臣工們和家眷。朝中肱骨多是南苑王府的舊臣,彼此也都相熟的,自打開國後立了規矩,但凡外臣不得入後宮,以前的老相知也少有往來了,每每不過遞請安折子,這回也熱鬧一回,叫他們進來和老祖宗說說話兒。”


    太皇太後這才露了笑臉子,暗盤算趁今天把守陵的事兒提了,看看皇帝是怎麽個說法。於是道:“難為你想得周全了,隻是我的千秋不算什麽,四月裏有先皇的生祭,你們可還記得?”


    莊親王難得正經起來,和皇帝一同道:“孫兒萬不敢忘。”


    入畫上來敬茶,錦書是個知趣兒的,再也不露麵了,皇帝頗感失望,強打了精神道:“內務府和欽天監年下就張羅了,該備的也都備了,等日子到了,孫兒必定上昌瑞山親自祭奠,倘或還有哪裏不足的,請老祖宗示下,孫兒立刻打發人去料理。”


    太皇太後拿盅蓋刮著茶葉,一麵緩緩道:“我瞧著都齊全了,他們的差辦得不賴。隻一樣,今年是你皇考晏駕整十年,是天大的事兒。我琢磨著山上冷落,該當派人守陵祈福才好。內務府裏擬了個花名冊子,挑了十個人出來往山上派,誦上九九八十一天的經,好叫你皇考在那邊受用些個。”


    皇帝嘴上恭敬道:“皇祖母想得周全,就照皇祖母的意思辦吧。”心裏不由牽扯起來,總覺得有什麽貓膩似的。


    太皇太後朝崔貴祥使了個眼色,複又若無其事地說笑,“這方是你們做兒子的孝道。人活一世,什麽都可以撂下,唯獨父子情最要緊。老子教養兒子,兒子孝敬老子,隻管上外頭看去,小家子尚且把倫常頂在頭頂上,像咱們這樣的人家就更要留神了。”


    皇帝和莊王爺諾諾稱是,這話明麵上是在論高皇帝的喪祭,其實是實打實地說給皇帝聽的。昨天的新聞八成是傳遍了紫禁城的每一個院落,每一條巷子。宮裏規矩再大,總有人頂 風 來事兒,私底下嘈嘈切切的議論,添上一句“這話我隻和你說”,然後不消半刻,連淨房裏刷便桶 的都知道了。


    太皇太後人在頤和園裏,耳報神卻無處不在。三個人終究是照麵了,沒有大動靜是預料中的,皇帝內秀,肚子裏裝得下乾坤,他這會子不言聲,並不表示往後一定太平無事。男人啊,遇著了真心愛著的人,眼裏揉不得沙子。曆朝曆代都有為女人反目的父子兄弟,她害怕這種事也發生在皇帝和太子身上。她的瀾舟和東籬,一個是心,一個是肝,傷了哪個都會叫她痛不欲生。再這麽等下去,就算是下了決心要收網,魚大,勢必繃斷了繩子,到那時候就來不及了。


    崔貴祥哈著腰,把事先預備好的花名冊呈上來,“這是內務府指派守陵宮女太監的名單,恭請萬歲爺禦覽。”


    皇帝接過去,通篇的簪花小楷賞心悅目。他看過錦書手抄的《金剛經》,料想這冊子一定出自錦書之手,便帶著三分賞玩的心態去看。


    崔貴祥悄不聲兒的覷皇帝的臉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錦書這輩子有沒有命活著出宮就看這次了,不過瞧著昨兒唱的那一出,要想叫萬歲爺勾兌,顯然是不可能的。不過好在還有太皇太後,皇帝主意再大,老祖母的話還是會聽的,老祖宗發落了,料著他也不會違逆。


    果然的,皇帝的眉頭皺了皺,臉上即刻陰霾遍布,眯眼盯著那排“未入籍敬煙侍女慕容氏”看了半天,合上折子擱到了旁邊。


    他胸口憋著一團火,為什麽人人都要來插上一杠子?皇後也好,太後也好,如今連太皇太後也公然站出來阻止了。他是皇帝,要抬舉一個亡國公主就那麽難嗎?她們成天算計累不累?他的死活不要她們操心了成不成?他早就已經神魂顛倒,她們再攔著也不濟了。


    莊親王嗅出了點不同尋常的味道,他拿了那道折子看,發現錦書赫然在列,登時一陣頭暈眼花。完菜了,這回摸著老虎屁股了!怪道皇帝要拉臉子,昨天的事糾結到現在,這會兒又火上澆油,太皇太後也忒欠考慮了,不會避開這當口再提麽!


    “呃……”莊親王撓著後腦勺說,“皇祖母,離皇考忌日還有些日子,指派守陵的人也不急在一時,依著孫兒看,還是容後再議吧!”


    “才入的春,白晝短,四月二十六轉眼就到了,早些定下了也好安心,還要先派了上孝陵去打醮呢。”太皇太後這回是吃了稱坨鐵了心了,她抱定了主意絕不退讓,垂眼數著手裏的念珠,表情堅定得石頭一樣。


    莊親王慌忙看皇帝,原以為他會稍加推諉,等出了慈寧宮再作計較,誰知他直剌剌道:“皇祖母恕罪,朕,不能叫錦書出宮去。”


    太皇太後吃了一驚,“皇帝這是怎麽話說的?我瞧這名單擬得好,皇帝覺著哪裏欠妥?”


    皇帝離了座兒,站著回道:“並無不妥,孫兒是為皇祖母著想。目下慈寧宮裏敬煙上當值的隻有錦書一個人,要選了外行從頭調理,怕也得花上三兩個月的,皇祖母跟前短了人伺候怎麽成?還是讓內務府另打發人去吧。”


    太皇太後不接腔,隻道:“這份折子我也瞧過,上昌瑞山是樁慎之又慎的事兒,孝陵是咱們家祖墳,派過去的人裏隻有錦書最穩妥,有她替我把關我才能放心。”


    皇帝嘴角微一沉,背著左手哈了哈腰,“老祖宗說得是,孝陵是咱們宇文家的祖墳,裏頭躺著聖宗和高祖,所以更要仔細。錦書是大鄴的遺孤,從古到今沒有過派前朝公主給本朝守陵的先例。不是朕揪細,實在是事關大英國運,陵寢裏一草一木都動不得,萬一有什麽地方沒留神傷及了龍脈,那就後悔莫及了,請皇祖母明查。”


    太皇太後猝不及防,沒想到他會拿這個來說事兒,到底是做皇帝的,曲裏拐彎的心思叫人摸不透。隻一點是清楚的,他不會讓錦書離開,寧肯違背祖母的意願也要留下她。


    莊親王見氣氛有點僵,忙出來打圓場,“不是什麽要緊事兒,要不再挑挑吧,反正還有日子呢!”


    “這件事就這麽定了,我雖作不得大主,好歹也受了太皇太後的銜兒,指派個宮女還是能夠的。”太皇太後端坐著,眼裏是深潭樣的堅定。不是她擺祖母的譜,皇帝真叫她大大的失望,這陣子辦事出格,愈發的肆無忌憚,再由著他的性子下去,早晚要出事的。


    皇帝也甩開了臉麵,再不能這樣下去了,他是大英天子,要畏首畏尾到什麽時候去?他喜歡一個人,要和她長相廝守,不管別人怎麽說,誰都不能阻止他!


    “皇祖母,恕孫兒忤逆,您就是把闔宮的宮女都指派完了,孫兒也沒有半句怨言,隻這錦書不成。”皇帝筆直的佇立,他看著太皇太後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朕心裏喜歡她,決不能叫她離宮。 ”


    像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塊大石頭,太皇太後和莊親王瞠目結舌,殿內侍立的人屏息斂神的縮緊肚皮站著,惶惶然似乎要有一場狂風驟雨降臨了。


    太皇太後手裏的佛珠拍在炕桌上,霎時繃斷了繩子,迦楠珠子四分五裂地滾落滿地。她氣得發抖,顫聲 道:“萬歲爺好大的皇威啊,如今全然不把我這個老婆子放在眼裏了。你可還記得自己的身份?你是大英之主,萬民表率,這樣子任意放浪,可知牽一發動全身?江山社稷還要不要了?”


    皇帝屈膝跪下,泥首 道:“老祖宗息怒。朕記得《中庸》上曾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聖人都教化遵循本性,朕雖位及九五,到底還是血肉之軀,求老祖宗體恤孫兒。”


    太皇太後搖頭道:“不是我不體恤你,你擎小兒在我身邊帶著,我是打心底的疼你。隻是咱們這樣的一大家子,全天下都盯著瞧的,再不是偏處一隅的藩王了。我不知道什麽《大學》、《中庸》,我隻知道萬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你現在要為一人好惡置天下興亡於不顧麽?這就是你的治世之道?”


    皇帝大慟,隻喃喃道:“孫兒確實是沒法子,孫兒的心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太皇太後悵然道:“你好糊塗,人間帝王,什麽樣的女子找不到,偏瞧上她?你撒手吧,這樣方能保得住她,她是個明白人,我料著這後宮頃軋必不是她要的。”


    皇帝卻固執道:“朕護著她,任誰也不敢動她分毫。”


    “你一個爺們兒家,莫非還能日日纏綿內廷不成?”太皇太後大怒,“你要抬舉她,不怕惹來殺身之禍?”


    “她在皇祖母身邊也有時候了,朕不信她是這樣的人。”


    太皇太後沉聲道:“你血洗了整個大鄴皇室,你忘得了,她能不能忘得了?還有她兄弟,不定這會子在哪裏虎視眈眈,你竟以為高枕無憂了嗎?你不怕她趁你睡著了給你一刀?”言罷又撫撫他的手,“好孩子,我都是為著你,你心裏苦,我何嚐不知道。可你是皇帝,肩上壓著沉甸甸的擔子,你不隻為自己活著,還要為萬裏江山活著。皇帝是天底下最苦的差使,怎麽辦呢?又不能撂挑子,甩烏紗,隻有咬緊牙關挺著。”


    皇帝眼下已經紮進了死胡同裏,他低聲道:“她要算計朕,害朕,都由得她。朕以赤誠之心待她,不信她捂不熱。”


    太皇太後沉寂下來,她看著塔嬤嬤,滿臉的淒苦無奈。橫豎是到了這一步,往後怎麽走呢?這個死心眼子,打小兒認準的事一條道走到黑,除非是他自己改了主意,否則任你渾身的本事也難叫他轉圜。


    “你真是瘋魔了,單是你願意有什麽用。她呢,她願不願意受你抬舉?”太皇太後對崔貴祥道,“把錦書找來,既這麽,且問問她的意思,好叫你們萬歲爺安心。”


    皇帝心裏一亂,他遲疑地喊了聲“皇祖母”,隻覺得胸口堵憋得慌。她連看他一眼都不肯,這會子說要晉她的位,她能答應才怪了,若是作配太子,或者還有一說。


    太皇太後是個快刀斬亂麻的利索人,在她看來錦書要麽上昌瑞山,要麽就賜綾子,再耗下去斷然不行。她對李玉貴使眼色,說了個“快去”。


    李玉貴領了命退出偏殿,火急火燎地往值房裏去尋人,卻是撲了個空,錦書並不在配殿裏。他忙扯了站門的小宮女問:“瞧見你們錦姑姑了沒有。”


    小宮女手一指,他順著看過去,梧桐樹下的身影在大篾籮間忙碌,一手抻著袖子,一手翻曬煙絲。翻完了就倚著樹幹愣神,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半天不帶挪動的。


    “錦書。”崔貴祥邊跑邊招呼,“太皇太後傳見,快過來。”


    錦書忙迎上來,問:“萬歲爺走了?”


    崔貴祥湊過來小聲說:“花名冊遞上去了,萬歲爺不答應,和太皇太後說開了,說喜歡你,隻怕這就要晉位呢。你千萬留神,橫豎不能答應。”


    錦書腦子裏轟的一聲炸開了,她結結巴巴道:“幹爸爸,萬歲爺真這麽說了?”


    崔貴祥耷拉著嘴角點頭,“可不!我也沒想到啊,祖孫倆這會兒和烏眼雞似的,萬歲爺那脾氣……”他歎了口氣,“進去後說每句話都要細琢磨,好歹推讓著。”


    錦書應了,蔫頭搭腦地跟著進了偏殿,斂衽給主子們行禮,然後畢恭畢敬地站著聆訊。


    太皇太後冷漠地打量她,“錦丫頭,才剛你們萬歲爺和我說瞧上你了,隻要你願意就晉你的位份,你是怎麽個意思?”


    皇帝心頭急跳起來,像個上門求親的毛頭小子一樣,巴巴的等著老丈人首肯。他既迫切又有些忐忑,如同生殺大權都捏在了她手上,隻要她一點頭他就逃出升天,若是她拒絕,他就要下十八層地獄了。


    她麵上居然能毫無波瀾,隻蹲了蹲身子,淡淡地說:“奴才謝主子抬愛。奴才隻求主子準奴才上昌瑞山守陵,奴才今生青燈古佛,就是主子對奴才的皇恩浩蕩,奴才感恩不盡。”


    皇帝被活打了嘴巴,不由惱怒起來,冷笑道:“你果真性子強,在朕這裏強過了頭沒你什麽好處。朕要,就由不得你!傳旨……”


    “奴才是賤命一條,不值當萬歲爺費心。”她對他一肅,“奴才違抗聖旨,請萬歲爺賜奴才死罪。”


    皇帝哽住了,死罪?的確是不識抬舉的死罪!他乜視她,“想死?那可不成。你忘了泰陵裏的父母兄弟了?還有慕容永晝,朕有了他的下落,你這會兒死了,他落到朕手裏,你說朕該怎麽處置他呢?”


    錦書五雷轟頂,霎時怔愣在那裏。太皇太後也驚住了,皇帝有心計是不假,卻沒想到他會把權術用到這上頭去,拿那些對付女孩兒好看嗎?堂堂的開國皇帝淪落到這份兒上,真是病入膏肓了!


    太皇太後才叫了聲“皇帝”,便給他截斷了話頭子。他拱了拱手,“皇祖母,朕心裏亂得很,請皇祖母容孫兒告退。”說完便去拉錦書,狠戾道,“跟朕走!”


    竟是公然的搶人了!錦書嚇得臉色慘白,就如同要推出去殺頭似的奮力掙紮起來,哭著朝太皇太後伸出手去,“老祖宗,奴才不去,您救救我吧。”


    太皇太後已然是無力回天了,她隻有嗬斥皇帝“放肆”,左右也沒人敢阻攔皇帝,連莊親王也傻了,眼睜睜看著皇帝不顧禮法地把人扛上肩頭揚長而去。


    “孫兒告退。”莊親王飛快地打千兒,“皇祖母放心,萬歲爺定然有分寸的,孫兒這就跟去瞧瞧。”


    太皇太後給氣得不輕,話也說不出了,倒在炕上大口的喘氣。塔嬤嬤忙給她順氣兒,寬慰道:“快看開些,不是萬歲爺不孝,他以往是最聽您話的,看著長大的孩子還有什麽可計較的!咱們都年輕過,情這東西最熬人,您是有大智慧的菩薩,就放手由他們去吧。兒孫自有兒孫福,上了年紀安享福壽才是正經,管不了的就撂下吧。”


    “他翅膀硬了,理論不成就混來一氣,怎麽和外頭痞子似的?人越大越不成體統!”太皇太後喝了兩口茶方好了些,感慨道,“這趟是鬧大發了,我瞧得真真兒的,往後再管不住皇帝了,不由得他去又能怎麽樣?他敬我,叫我聲皇祖母,這天下終歸是他打下的,我也不好太過束縛他。隻難為了錦書,落到他手裏,不知是個什麽結果。”


    “您這會子不擔心她會害萬歲爺了?倒替她操心起來?”塔嬤嬤道,“我原說您心腸軟乎,威嚴隻在麵兒上。您放寬心吧,錦書是萬歲爺心尖兒上的肉,還能怎麽糟呢?左不過翻了牌子再晉位份罷了。”


    太皇太後悶聲不吭氣兒了,疲乏的閉上了眼睛,心道這兩個是前世的冤家,事情總要有個結局的。罷罷,聽憑他們鬧去。皇帝已近而立,這泱泱大國都能整頓好,一個女人還收拾不了嗎?況且錦書又不是個厲害人,他兩個好歸置,叫人憂心的是東籬,弄出了這麽大的動靜,他還能坐得住嗎?


    皇帝扛了個人,由丹陛旁的高台甬路大踏步上明間來。養心殿的人都嚇壞了, 皆惶惶呆立著,不明所以。


    李玉貴忙不迭揮手示意他們退下,一瞬間殿內的宮女太監都卻行至殿外,合上了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門 。南窗下的人也撤出來,紛紛退回值房裏去了,偌大的內廷正殿登時空無一人。


    皇帝把錦書帶進東次間,卸肩往條炕上一扔。她咚地有了著落,才要梳理發暈的腦袋,赫然發現皇帝竟在她上方,兩條胳膊撐著上半身,兩肩上金絲線繡的團龍圖在日光下粹然生彩。


    她紅了臉,才發現雙腿無法合攏 。這樣曖昧的姿勢實在叫人尷尬,皇帝的臉色像冰一樣冷,她心頭突突直跳,強作鎮定道 :“請萬歲爺自重。”


    “自重?”他陰冷一笑,“你除了遵著教條,就沒有旁的話說了? ”


    錦書垂下眼,“我是奴才,自然要依著教條行事。 ”


    皇帝微一怔,她心裏有根刺,紮得很深,這根刺是他親手打進去的,他很是愧疚,訥訥道:“你還是怪朕,朕是無心的,朕從沒有拿你當奴才。”


    “奴才不敢對主子不敬,萬歲爺說的是大實話,我的確是奴才。”她說著,眼淚汪汪的別過臉去。


    皇帝的心像被重錘擊中一樣,她的委屈樣兒簡直讓他痛透了。他見過妃嬪們嬌滴滴的流淚,不過是爭寵的戲碼,眼前人不一樣,秀眉微蹙,悄無聲息,卻是徹心徹肺的悲傷。


    他 把臉埋在她頸窩裏,那淡淡的香氣在鼻尖縈繞,他說:“對不住,我絕不是成心的。”


    錦書淒惻一笑,這世上能叫皇帝說出這三個字的大約寥寥無幾吧!隻是他壓在她身上,這叫她寒毛直豎起來。她拿手推他,屈起肘頂在他胸前, “主子,別這樣,奴才當不起。請主子放奴才走吧,奴才還在值上,還得回去伺候老祖宗。”


    皇帝抓住她的手腕子壓在炕沿上,憤恨道:“你還想著走?當值?守陵?真有你的,你就那麽急著避開朕?朕又不是夜叉,真叫你這樣害怕?朕心裏無時無刻不念著你,你要走,把朕的命也帶走罷。”他咬牙切齒,騰出一隻手來解她領上的蝴蝶扣,“朕前頭太縱著你了,倒讓你生出這種心思來。你沒有一日不想著出這紫禁城是不是?好啊,朕要了你,瞧你還怎麽走!”


    錦書尖叫起來,死命的護住脖子。皇帝的力道愈發大,他像繃緊的弓弦,微一碰就會斷了似的。他胡亂去扯她春袍外麵罩的背心,鎏金的銅鈕子彈飛出去,“叮”的一聲打在十錦槅子裏供的青銅鼎上。


    三個月了,這三個月沒有一天過得鬆泛,當真是吃夠了相思苦。他並不是個冷血的人,隻是身處高位,有旁人無法體會的無奈。皇帝要喜怒不形於色,要端著架子坐在雲端。他也憧憬著過長亭一樣的生活,可是不行,宗族裏的任何人都能按著自己的意願過日子,唯獨他例外。他是萬民景仰的承德爺,是這大英皇朝的標杆。君子寡欲、君子博學、君子勞心……哪一句不是對他的束縛?他情願縱馬揚鞭馳騁沙場,也好過坐在金鑾殿上和臣工們比心機賽手段。


    他並不像外頭傳聞的那樣英明神武,至少在她麵前隻是個極簡單的男人。他愛她,想和她日夜廝守,可這願望這樣難以企及!她視他為洪水猛獸,他進一尺,她退一丈,永遠的天差地隔。一點都不愛嗎?他絕望地想,那就一起毀滅吧!就算下地獄也要帶上她!


    大背心撕爛了,歪歪搭在一邊肩頭。她早已經沒了人色,女人再強悍怎麽敵得過男人,她的抵抗漸轉薄弱。春袍子開衩處豁到了腰際,她寒心到極點,他就是這樣愛她的,除了占有還有什麽?


    “我恨你!”她掩胸低泣,“你要把我逼到什麽程度才算完?你不過是見不得我好,你殺我慕容家九百八十三口人,我到死都恨你!我恨不得挖你的心,吃你的肉!你要就拿去,我什麽都沒有了,命總還是自己的,隻要你撒手,我絕不苟活半刻。”


    “你敢!”他恨得口不擇言,“你留著清白給誰?給太子?做夢!朕的女人他敢動,朕明日就廢了了他,不信的話隻管來試。朕的痛苦,要叫你們百倍的還回來。朕是天子,天威怎容褻瀆?偏你們一次次把朕架在火上烤,別以為朕舍不得動你,反正恨了,再恨又怎樣!”


    他滿臉的猙獰,哪裏還有平常悠然從容的做派。錦書聽見他揚言廢太子,簡直驚得無以複加,這會兒也顧不得別的了,原就是在炕桌邊上,隨手一摸觸到了那方伏虎硯台,也未及細想 甩手便砸了過去……


    皇帝翻身仰倒在一旁,捂著額頭再不吭聲了。錦書驚魂未定,慌裏慌張的攏好衣襟坐起來,這才發覺壞了事。剛才那一下落手似乎重了點兒,真把皇帝給傷著了,血從指縫間汩汩流出來,滴落在金心綠閃緞大坐褥上,很快就匯成了烏沉沉的一灘。


    “萬歲爺?”她哆哆嗦嗦撲上去撼他,他抿著唇臉色發白,像是暈過去了 。她亂了方寸,尖著嗓子大叫,“李總管,不好了!”


    “別喊。”皇帝噝噝吸著冷氣兒,“你長行市了,頭回拿針紮朕,這趟又拿硯台打破了朕的頭,還有什麽是你不敢的?”


    聽見他說話了,錦書懸著的心才放下來,她小心地拿帕子去捂他的傷口,期期艾艾道:“奴才該死,奴才一時昏了頭,請萬歲爺恕罪。”


    皇帝哼了一聲,閉上眼睛任由她在傷口上搗鼓,可心卻靜不下,那宜人的香氣直鑽天靈,攪得他莫名煩躁。複啟了眼,沒曾想她頸間裸露的大片肌膚直撞進視野裏來,精細得猶如白瓷一般。皇帝不由心猿意馬了,直愣愣盯著她纖細優雅的脖子看,眼睛一眨也不眨。


    錦書忙著給他上藥包紮,還擔心他明兒上朝失了威儀。臣工們嘴上不問,私底下總要琢磨,好好的,怎麽磕破了腦袋?三層金頂下拿白綾子圍了一圈多不雅啊!


    “奴才傳禦醫來吧,口子怪大的,回頭發了炎怎麽好!”她說著直起腰,“請主子稍待片刻。”


    皇帝頗有些失望,伸手去觸額頭,淡淡道:“這麽的就成了,別聲張,免得驚動了太皇太後和皇太後。”


    錦書蹲了蹲身子道是,想起他才剛撂的那些狠話,不由又憂心起來,想再探探他的口風,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把話咽了回去。他還在氣頭上吧,或者本來隻是嚇嚇她,叫她一提反倒弄假成真了,於太子豈非大不利麽!


    他昏頭昏腦地坐著,額角痛得很,也不知道前邊怎麽動了這種念頭,八成是把她嚇壞了。他抬頭看她,她在炕前站著,神情謙卑,眼裏裝滿了驚懼。衣衫襤褸,仍舊是擋不住的美麗,像天上最美的一道虹,毫不刺眼,溫婉動人。


    皇帝又有些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目光悠悠忽忽朝她胸前飄。君子坐懷不亂,他告誡自己,腦子裏卻在想,寬大的春袍底下竟有這樣窈窕的身段。他垂下眼,禁不住麵上泛紅。多虧了這一硯台把他打醒了,否則後麵怎麽善後呢?


    錦書領口的鈕子都崩掉了,沒法扣,隻有拿手抓緊。她別扭地立著,皇帝不發話不能擅自離開,她有了前麵的教訓,不敢再啟奏告退,便退到牆邊侍立。兩下裏默默無言。


    過了半晌皇帝方道:“朕失德了,對你不住。”他別開眼,臉上是掩不住的落寞,“朕坐擁江山,每日在廟堂之上舌戰群臣,批閱奏對陳條不費吹灰之力,可對著你,朕就笨嘴拙舌起來。朕隻問你,你到底明不明白朕的心意?”


    錦書心裏怦怦直跳,明不明白是一回事,有沒有聽他親口說出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眼下是酸甜苦辣都齊全了,混在一處成了糨糊,把她的腦仁兒都絞得生疼。


    她若是旗下戶族裏的普通女孩兒多好,用不著顧忌那麽多,愛他就跟著他,不論貧寒還是富貴,天涯海角和他在一起。無奈他是皇帝,她身上背的是血海深仇,兩個人永遠都無法交集。


    她眼裏的哀戚愈發濃重,低著頭肅道:“萬歲爺說的奴才聽不懂,也不想懂。奴才姓慕容,是大鄴朝的餘孽。萬歲爺提防著奴才也好,不待見奴才也好,奴才絕不敢有半句怨言。萬歲爺有什麽旨意隻管吩咐奴才,奴才即刻就去辦。若說心意就言重了,奴才微末之人,怎配當這二字。”


    又是一徑的推諉,她慕容錦書裝傻真個兒毫不含糊!她到底要愚弄他到什麽時候?把他的尊嚴踩在腳下很痛快麽?皇帝喃喃道:“那太子呢?你和他又是怎麽回事?”


    “奴才受太子爺錯愛不勝惶恐,奴才原就是草芥,哪裏值當主子爺費神的!懇請萬歲爺恩準奴才上山守陵,奴才活著隻求心安,至於旁的,一概不論。”她深深福下去,“萬歲爺開恩,放奴才去吧。”


    皇帝道:“你可知道進了陵裏是什麽結局?終生都出不來了,活著日日撞鍾敲木魚,死了就葬在山腳下。你進不了祖墳,見不著爹娘,這樣你也願意?”


    錦書咬著唇點了點頭,“奴才生就是這樣的命。”複低聲訥訥,“慕容家也容不得我這個不肖子孫。”


    皇帝長長一歎,“朕出不了紫禁城,朕一生都交代在那把禦座上了。”他灼灼看她,“朕出不去,你就得留下陪朕。你不願晉位份,朕可以不動你,但你絕不能離開,朕要你伴著朕,到朕晏駕的那一天!”


    “奴才鬥膽問萬歲爺,您在慈寧宮裏說,有了我們老十六的消息,是不是真的?”錦書急切地問,“請萬歲爺據實以告,奴才隻有這一個親人了,奴才想見見他。”


    皇帝的嘴角緩緩揚了起來,他笑道:“正是這話!隻要你乖乖在朕身邊,朕保他一生平安,倘或你生出二心,那等護軍把他帶回來,就有他好果子吃的了!粘杆處你聽說過麽?裏頭的禁軍可是從幾百萬虎狼之師裏精選出來的狠角色,怎麽叫人生不如死,他們門兒清。落到他們手裏,十條命也不夠折騰的,你想想清楚吧!”


    錦書一時真被他嚇住了,但細聽他避重就輕,又覺得有些不太靠譜,保不定他是為了穩住她扯的白話。依著他多疑的性子,既然有了永晝的消息,斷不會把他放任在外,不把他拿回來,豈不於理不合?


    她麵上不便表露,諾諾應了,暗想勢必要弄清楚才好,正是備著離宮的當口,若是真有了永晝的下落,為了他也得留下。可若是皇帝信口以這個做幌子蒙騙她,那她守在這宮裏就沒有意義了。


    門外的廊廡下傳來一串腳步聲,然後就是李玉貴誠惶誠恐的聲音,“奴才給太子爺請安。太子爺,萬歲爺這會子正歇著呢,您有事兒過了這個點兒再來,先容奴才通傳,等萬歲爺召見了您再進殿,成不成?”


    “狗奴才,又來誆我?這會兒都申時了,萬歲爺歇的哪門子覺?皇父素來最遵禮法,還會帶頭亂了規矩不成!”太子一腳把李玉貴踹翻了,衝著東梢間拱手,故意大聲道,“皇父在上,兒子來給您請安了。”


    “太子!”莊親王急得要跳起來,拉又拉不住,這麽大個小夥子,又日日練布庫,使刀劍,他一個整天提溜鳥籠子的著實是攔不下來。可他憋了渾身的勁兒,把手腳攤成了大字型,橫梗在他前行的路上。


    了不得啊!誰也不知道裏頭是什麽情形,萬一他倆正在“那啥”,太子直愣愣闖進去,擾了萬歲爺的雅興,來個惱羞成怒,那他這大侄兒怎麽辦?


    莊親王冷著臉說:“你犯什麽混?這裏是能亂闖的嗎?回去!”


    太子幾乎要發狂,他握著拳吼,“三叔,你讓開,再擋橫,別怪侄兒連您一塊兒揍。”


    “你長能耐了?連我一塊兒揍?你揍我試試!”莊親王氣得小胡子上翻,“你隻當你長大了我就沒法兒收拾你了?沒王法的!”說著擺開架勢要和太子過兩手似的。


    太子不過是氣話,他再光火也不能和自己的親叔叔動手,於是他躥下廊子一躍,繞過了莊親王直朝西次間奔去。莊親王幹瞪眼,跺了跺腳忙不迭跟上去,邊追邊想,這叫什麽事兒!孩子成了人有自己的想法了,太子擎小兒捧在手裏養大,牛脾氣上來和他老子一樣的強筋,這可怎麽辦?要出大事了!


    錦書正慌得不知怎麽才好,勤政親賢的門哐當一聲就給推開了,太子和莊親王一前一後衝了進來。皇帝飛快扯了椅搭把錦書裹住,喝道:“孽障,你眼裏可還有朕!”


    太子看見錦書那樣狼狽,早就已經痛徹心扉。他狠狠瞪著皇帝,像隻受傷的獸,什麽規矩倫常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莊親王不見他打千兒,忙摁他的脖子,嘴裏說道:“東籬給皇父請安了。”


    皇帝昂首而立,眼裏是冷冽的光,“他啞巴了不成?請安還要別人代勞?”


    太子看見錦書默默對他搖頭,楚楚的盡是哀求的神情。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他敬著愛著的女人被皇父這樣對待,他一個爺們兒家還有什麽臉麵活著!


    皇父啊,您不是為人足重嗎?為什麽麵對這麽個弱女子要動粗呢?她已經足夠可憐了,您怎麽忍心雪上加霜!


    太子不無憂傷地想,君心難測,皇父再不像以前那樣亦師亦友了,他變得完全陌生。人一旦有了私欲,即便是親骨肉也能背棄。他和皇父站在了兩個對立麵上,沒有什麽父子親情,單單就是男人間的抗衡,他不能任由事態發展下去了,錦書無依無靠,他再不護著,她還有骨頭渣滓剩下嗎?


    太子退後一步撫袖打千兒,“兒子恭請皇父聖安。”


    皇帝哼了一聲,“朕躬甚安,難為你還記得朕是你皇父。你適才做了什麽?不等通傳便肆意闖進來,莫非你還想奪宮不成?”


    莊親王嚇得一激靈,這罪名可大了,殺頭都夠得上!他忙躬身道:“啟奏萬歲,太子年少,不尊禮法是有的。可若說奪宮,臣弟敢拿人頭保證,他絕沒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念頭,請萬歲明查。”


    皇帝煩躁的擺手,“罷了,你這樣全然不顧體統闖入養心殿,必是有要事奏報。說吧,朕洗耳恭聽。”


    太子看了錦書一眼,跪下叩首道:“兒子懇請皇父賜婚。”


    皇帝一哂,“爺們兒大了,成家立室是該當的。你瞧上了誰家的姑娘,隻要是門戶相當,朕給你做主。”


    太子道:“兒子誰也不要,兒子要迎娶錦書為太子妃,懇請皇父成全。”


    錦書大駭,萬沒想到太子眼下會提這要求。她惶恐地看皇帝的臉色,果然是怒意積聚起來,瀕臨爆發的邊緣。


    皇帝太陽穴上青筋直跳,額角的傷處愈發痛,頭也止不住的暈眩。他一手扶著炕桌極力自持,隻道:“真是朕的好兒子,你日日讀書,方圓於你還有沒有約束?臣工們讚你心性兒好,謙潔自持,你哪裏當得起那些褒獎!”


    太子磕了個頭,“兒子自知不足,辜負了皇父厚愛,兒子願謝罪,請皇父責罰。隻是錦書,兒子和她兩情相悅,斷沒法子分開。兒子夜不能寐,神魂顛倒,求皇父心疼兒子。”


    皇帝苦笑,他神魂顛倒,自己何嚐不是隻吊著一口氣兒了?若論用情,自己斷不會比他少一分。可他能說出來,自己不好對著兒子說“朕也愛她,她是朕的命”,老子和兒子搶女人總歸不堪得緊,何況他們彼此有情,年紀樣貌又那樣相稱……


    莊親王看著皇帝額上白絹布裹的一圈隻覺心驚肉跳,暗道怎麽掛了紅了?是錦書下的狠手?這丫頭真成,禍頭子!萬歲爺浴血沙場小半輩子,沒想到晚節不保,好好做著皇帝,竟然臨了給個小宮女打破了頭,傳出去顏麵掃地啊。


    莊親王冷汗直流,回頭一瞥,李玉貴和長滿壽在穿堂裏探頭探腦不敢近前來。他暗琢磨,到底要不要把皇後叫來,又怕人多了添亂,他們爺倆掐起來任誰也沒轍,皇後來了事情更棘手。


    太子不見皇帝回話,心裏著急,也顧不得旁的了,挺腰子道:“皇父,兒子知道錦書的身份叫您為難。二弟東齊,人品貴重,才具尤佳,兒子願讓太子位,不少遲疑,隻求與錦書閑雲野鶴,長相廝守。”


    屋裏的人陡然大驚,皇帝坐在袱子上,鐵青著臉點頭,“好!你既無德,這儲君之位不坐也罷。”


    他揚聲便喚李玉貴,讓傳軍機處值房裏的禦前大臣來。錦書慌忙伏在地上給皇帝磕頭,“萬歲爺息怒,請主子責罰奴才。太子爺是受了奴才蠱惑,罪都在奴才一個人身上,求主子饒了太子爺,奴才聽憑主子發落。”


    “別給朕演什麽患難與共的戲碼,朕瞧著生氣。”皇帝上前扯她,“給朕起來!”


    她往後縮了縮,“天下無如父子親,請萬歲爺收回成命。”


    皇帝慘淡一笑,好啊,果真是郎情妾意,自己成了什麽?惡人嗎?他怒極,他但凡能拔出來,何至於吃這些冤枉虧!父子親?他若不顧及這三個字,太子還能全須全尾地站在這裏?


    “你既然要跪,那就上廊子下跪個痛快。”皇帝恨聲道,“來人!”


    莊親王回過神來,剛張嘴喊了聲“萬歲爺”,便給皇帝一個眼神堵了回去。


    李玉貴和護軍統領躬身進來,馬蹄袖打得山響,“奴才們聽萬歲爺示下。”


    皇帝指著麵前跪的兩個人,顫聲道:“把他們倆給朕弄出去,罰太子回景仁宮思過,沒有朕的口諭不許出宮。”


    李玉貴和護軍統領“嗻”的一聲領命,看著太子和錦書又犯了難,一個是儲君,一個是皇帝的心頭肉,哪個都動不得。隻好哈腰道,“千歲爺,錦姑娘,請吧!”太子扶著錦書站起來,齊齊向皇帝行禮,肅退出了勤政親賢。


    西次間過來入養心殿,太子緊緊握著她的手,慚愧道:“還得委屈你,今兒鬧了這麽個結局,我原當總能有個說法的。”


    錦書道:“你還說!什麽即讓此位?什麽不少遲疑?你要折煞我麽?我值什麽,哪裏當得起你這樣。”


    太子的嘴角含著苦澀,他說:“要是這太子位能換來你,我連眼皮子都不會動一下。可惜了,我連頭上的頂子都是皇父給的,拿他給的東西和他作交換,不是很滑稽嗎?”


    錦書流著淚搖頭,“有你這份心,我死也知足了。我是個不祥的人,怕到最後要害了你。”


    太子無謂一笑,“富貴於我如浮雲,沒了羈絆反倒好了。往後不許說自己不祥,我讓欽天監排過你的生辰八字,上上大吉,有旺夫運的。”


    錦書知道他又打趣,破涕為笑道:“這會子還說笑!”


    旁邊的李玉貴和大老粗統領牙酸倒了一片,心道的確寵辱不驚啊,眼下的境況還有這份心說體己話。耽擱有一會兒了,論理兒是該立刻把差辦了的,這已經是通融了,再耗下去他們可吃罪不起。


    李玉貴佝僂著腰說:“太子爺,回宮去吧,天長日久,有的是見麵的時候。”


    太子聽了依依不舍道:“你這回是為我罰跪,我到死都記在心上。”


    錦書鬆了手,越過高高的宮牆朝天際看過去,太陽落了一大半,隱隱隻有小半邊的紅隱匿在怒雲後頭。天漸暗,養心殿裏深邃的殿堂似有重重陰霾,壓迫得人喘不上氣兒來。


    她轉臉對太子道:“你去吧,我不打緊。山水有相逢,何況你我。”


    太子低應了聲,舉步跨出殿門,沿丹陛下中路,走了兩步回頭看,她已經跟著李玉貴往東梢間前的出廊下去了。


    天漸次黑下來,殿內掌起了燈。皇帝惦記著廊廡下跪著的人,哪裏還有心思進膳,寥寥用了幾口就撂下了。長滿壽伺候著漱口盥手,另有小太監服侍巾櫛,皇帝擦了手接過楓露茶慢慢地品,垂著眼,心不在焉的樣子。


    侍膳處的太監正往外撤碗菜,馬六兒高高托著銀盤,裏麵齊整碼著十幾塊齎牌,進偏殿就跪下了,膝行至皇帝麵前,照舊一聲“恭請萬歲爺禦覽”。


    皇帝連瞧都沒瞧就說了個“去”,馬六兒應個嗻,恭恭敬敬哈著腰退到殿外,對門口等著的李玉貴和趙積安搖了搖頭。


    “您老真是一猜一個準,可不又是叫去嗎。”趙積安倚著廊柱道。


    李玉貴撣了撣鞋頭上積著的灰,笑道:“這三個月敬事房輕省,你們也受用,我瞧著您長膘了。”


    趙積安嗤道:“您快別拿咱們這些個苦人兒逗悶子了,什麽輕省,每天該辦的差使一樣也不能少。萬歲爺宣不宣人進幸,咱們都得備著,萬一哪天龍顏大悅要翻牌子了,咱們一時亂了手腳,那可是掉腦袋的死罪。”


    李玉貴咳了聲,“咱們都一樣,提溜著腦袋當差。不留神把事辦砸了,擎等著上菜市口。”他吧唧了一下嘴,眼睛往西梢間瞟,“我估摸著這陣子我這兒消停不了,那位姑奶奶上乾清宮來了,還不知道派到哪個值上呢。”


    趙積安掩著嘴笑,“要派什麽?左不過萬歲爺批折子、吃飯、睡覺,她都陪在邊上罷了。罰跪還讓披個氈子,多稀罕哪。”


    李玉貴悄聲道:“衣裳都撕破了,不披不成。那點子肉皮兒可有行市,萬歲爺心肝樣的抬舉著。披著好,披著大家省心。免得回頭萬歲爺想起來了,要挖咱們的眼珠子。”


    “可不!”趙積安點頭,視線也順著往出廊下瞥,“這回怎麽樣?成事了嗎?”


    李玉貴歎道:“成事兒了能在那兒跪著嗎?這會子該在體順堂裏才對。咱說句該掌嘴的話,萬歲爺從前那樣的殺伐決斷,現如今遇著了這位,積糊得沒了邊兒,後頭還不知怎麽個鬧騰法呢。”


    趙積安壓著聲說:“這二位八成是幾輩子的冤家,眼下聚了頭,非得鬧出點大動靜來不可。萬歲爺那兒別說翻牌子了,初一十五留宿坤寧宮的慣例也廢除了,皇後娘娘和各宮主子是一樣兒有苦說不出。昨兒通主子還打發人給我送銀餜子來,說出了月子,讓給排個好地界兒。我哪敢收啊,萬歲爺這裏不動手,我就是給她排到天上去也不頂用不是?”


    李玉貴撇著嘴道:“不是我說,這通主子霸攬得也忒寬,才生了十一皇子,身子還沒長好呢,又想著侍寢的事兒,那些個沒生養的可怎麽辦?我勸您一句,銀子好拿,回頭不好受用,還是別收的好。”


    “正是這話。”趙積安笑道,“我也說她不足了點兒,還讓和您打聽萬歲爺給太子千歲指婚的事兒呢。”


    李玉貴打了個寒噤,心道這小子九成九是得了好處了,平時拿齎牌的順序換妃嬪們的賞賜就不提了,眼下打聽起這個來,未免有些過了。


    “快別問這事兒,問了我也是一概不知。主子爺的脾氣您不是不知道,咱們哥們兒要好也有限。說句不怕您惱的,什麽錢能笑納,什麽錢碰不得,您見天兒的和內務府打交道,比我明白事兒。有銀子是好,可也得有命消受啊,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趙積安唯唯諾諾點頭,“那是那是。”原想打聽太子今兒頂撞萬歲爺的事兒,據說差一點兒就廢黜了,叫李玉貴這一通呲,有話也說不出了,隻得訕訕地立在那裏。


    這時候茶水上伺候的秀珠跑出來招呼,“諳達快著點兒,萬歲爺傳您呢!”


    李玉貴打了雞血似的直蹦起來,忙撂下趙積安哈著腰進“壽寓春暉”去。一眼看見皇帝在地心裏轉圈子,滿臉的煩躁不耐,他就覺得有點肝兒顫。上去打了千兒道:“主子,您有什麽旨意,奴才立時承辦。”說完了又想扇自己大嘴巴子,這不是多此一問嗎!還能是什麽?橫豎是為外頭跪著的人心煩。他馬上又狗搖尾巴似的諂媚道,“好主子,您且消消氣兒。奴才先頭一直在殿門外看著錦姑娘的,她瞧著倒還好,可說話兒就天黑了,還沒過清明去,晚上露水下得重,我怕她跪得久了腿上接著地氣兒。奴才鬥膽給錦姑娘求個情,萬歲爺別同她一般見識,還是饒了她這一朝吧。”


    皇帝走到明窗前朝外看,她雖跪著,卻是挺直了脊梁骨,很有些不屈不撓的勁頭。他長長歎了口氣,人是在眼前了,可又能怎麽樣?隔山隔海的心,甭管你多了不起,就是天王老子,她不待見也沒轍。


    “去叫她起來吧。”皇帝說,轉念一想改了主意,抬腿就往“中正仁和”去。出了殿門慢慢踱到她身後,靜靜站了會子,他放軟了聲音,“餓了嗎?起來吧。”


    錦書跪得兩條腿發麻,兩個月沒考驗了,腿上功夫見退。以前她跪三個時辰不帶眨眼的,如今竟不成了。她暗自琢磨著,還真有點兒欲哭無淚。老祖宗那兒不罰了,到了他身邊規矩得從頭學,又是先從跪廊子開始,可見做主子的都一樣吧,這叫下馬威。


    錦書中規中矩俯下身子磕頭,“奴才謝主隆恩。”


    皇帝知道她站不了,也不避諱左右那麽些眼睛看著,長臂一伸就把她攬進臂彎裏。就勢拗起來,小小的個子貼在胸前,抱著不費吹灰之力。他以為她要掙的,誰知她乖乖靠著,長長的睫毛覆蓋住雙眼,就著滴水下搖曳的宮燈,隻看見頰上一片飛紅,唯有五指緊緊揪著衣領,關節處都隱隱發白了。


    皇帝說不清心裏的滋味,她不在跟前時時刻刻念著,如今在他懷裏了,他又是道不盡的辛酸苦悶。她為什麽不肯看他一眼?隔著單薄的春綢,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的體溫,可她就是遠著他,規矩得想個上了朱砂漆的範葫蘆,畢恭畢敬,進退有度。


    她要是能露個笑臉,撒個嬌,那得有多得人意兒啊!皇帝悲哀地想,她成了他所有的夢,就如同十六年前的敦敬皇貴妃一樣,咫尺天涯,令人淪亡。


    李玉貴是最有眼色的,他暗令禦前的人張羅小食去,自己放下了重重竹簾,在“隨安室”外貼牆皮候著。


    皇帝把錦書放到榻上,隔著簾子打發人送衣裳來,退了兩步站在大紫檀雕螭圍屏後頭,一樁一件的囑咐道:“打今兒起你就在養心殿當差,有不明白的就問琴歌,她是禦前宮女裏的掌事兒。你榻榻裏的東西朕都讓人收拾過來了,往後你就住在東圍房裏,值上的事兒讓李總管分派你。朕另撥兩個人伺候你,你有什麽要辦的隻管使喚她們。”


    錦書越聽越別扭,她悶聲換了袍子背心,這才轉出來給皇帝蹲了個福,“主子想得周全,奴才萬分感念主子的恩德,隻是奴才身為下賤,斷不敢叫別人來伺候我。奴才在值上盡心服侍萬歲爺,報答萬歲爺對奴才的厚愛。”


    “你還知道朕厚愛你?”皇帝抿嘴淺笑,複道,“你如今在養心殿抵得上半個主子,再也沒法子和他們一樣了。朕本想晉你的位份,可礙著晉了位要往六宮裏指院子,朕要見你還得翻牌子,荒廢了手腳,不如留在跟前日日得見的受用。”


    錦書窘得麵紅耳赤,沒想到皇帝現在說話一點彎都不肯拐了,可見她往後日子也難耐。遠不得近不得,自己苦苦維持的傲性還能維持幾天?隻怕和他朝夕相對了,她使了渾身勁兒築起的高牆就要潰不成堤了。


    皇帝突然走過來,她心裏一驚,下意識朝後縮了縮。他倒不以為然,一麵摘了她鬢邊的絨花,一麵道:“你放心,隻要你不點頭,朕絕不動你。上回在十八槐看見你梳燕尾,真是好看得緊,往後就梳那個發式吧,朕愛看。”


    她搖了搖頭,“請主子恕奴才難以從命。咱們做奴才的就該有做奴才的樣兒,不倫不類的梳個把子頭叫人背後說閑話,萬歲爺不怕,奴才怕。奴才夾著尾巴做人,不敢大喘氣兒,也不敢做出頭的椽子。萬歲爺別難為奴才,就是心疼奴才了。”


    她不過一個口誤,在他聽來卻如春雷震耳。心疼她,自然是心疼到了極處。養心殿的東西圍房原來是嬪妃侍寢的值房,叫她住在東圍房裏是因為那裏離“又日新”近些。養心殿的寢室頗多,沒有讓她搬進隔壁的“天行健”已是花了大力氣克製了。


    皇帝禁不住苦笑,他這一國之君到了這把年紀反而辦事不計後果起來,可知單叫她住進東圍房,會在後宮之中引起多大的波瀾?他沉寂下來,反複的思量,隱隱為一時的衝動後悔。抬眼看那瑩瑩的眸子,一瞬又將別的通通拋到了九霄雲外。隻要她答應,有什麽是不可以的?他願意抬舉她,誰也管不著。


    錦書這裏也在想榻榻的事兒,她囁嚅道:“回萬歲爺,奴才生了十個膽子也住不得圍房裏,還是請李總管另給奴才派下處吧,奴才還回原來的西三所住也使得。”


    皇帝段不肯叫她每天跑那麽遠的路,他琢磨了一下,沉吟道:“既這麽,螽斯門外的屋子就給你吧。”堂堂的皇帝竟然為她的下處操心,這叫錦書惶恐不安,也不能再說別的了,忙躬身謝了恩。


    門上的小太監報加餐都備齊了,皇帝打發她去了,自己歪在寶座上,拿了本《儒林外史》讀起來。入了春,雨水也多了,雷聲震動著,新糊的窗戶紙沙沙地響動。


    錦書側身躺著,後半夜變了天,一陣疾雨打在欞子上,簌簌地恍在耳畔。她吹亮了火折子照案頭的玉漏,才到醜正,離皇帝起身還有一兩個時辰,她卻怎麽都睡不著了。神誌昏聵,腦子裏跑馬燈似的轉,一會兒太子,一會兒皇帝,一會兒又是看不清麵目的永晝。


    永晝離宮時隻有六歲,他和太子同歲,現在也該有十五了。不知道他逃往哪裏了,也不知是否還活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的衛軍傾巢出動搜尋了九年一無所獲,難道是不在了嗎?否則怎麽不來尋她?她日盼夜盼,巴巴兒等著他來救她,他為什麽不來?錦書茫然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翻個身,眼淚在枕頭上暈洇。她覺得前所未有的冷,慢慢蜷縮起來。


    兜兜轉轉終究還是到了禦前,往後的路怎麽走呢?再放任下去是個什麽結局?她舍不下太子,他一片深情怎麽忍心辜負。還有皇帝……或者整件事裏最苦悶的就是他了,多無奈,怎麽會和她糾葛上了!這一切似乎是冥冥中注定的,有因才有果。沒有他十年前的謀朝篡位,怎麽有現在如臨深淵的煎熬!


    她幽幽長歎,一定要出去!不能再這麽等下去了,不能把一生交待在這深宮之中。日日麵對他,她還有多少堅持能消耗……


    她伏在枕上哽咽,皇帝在她心裏埋得那樣深,要想拔除除非她死。如果是平頭百姓多好,隻要他來求親,她就嫁給他。可惜了,沒有這樣的命,他們注定要纏鬥,要互相折磨。她隻有逃,能逃出去就有一線生機。


    上回太子說寒食踏青,她要是還在慈寧宮,他使些手段興許就把她帶出去了。眼下恐怕不能夠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一舉一動他都瞧著,別說出宮,就是踏出養心殿都夠嗆。


    她披著衣裳坐起來掌燈,橫豎睡不著了,索性把前頭撂下的針線重做一做。被子攏到一邊,把炕桌挪過來倚著,太皇太後的春襪子還差一點就繡完了,繡完了好送過去。老佛爺慈悲,在她跟前當差一點都沒有為難她,眼下換了地方當值,也不能落個人走茶涼的名聲。


    崔總管那裏也該有個交代,雖說才開始多少存著相互利用的心,可後來她能感覺到,他老人家是一心為她的,沒有他,她可能已經讓皇後給整治死了。這份情當領,隻恐今生沒機會報答他,隻好留到下輩子了。


    蟲斯門是個穿堂門,在“華滋堂”的正後方,離皇帝的寢宮不遠,卻要過如意、嘉祉兩道門。她在燈下坐著,恍惚有些不自在,總疑心有人在窗戶那邊看她。她心頭攥緊了,這三更半夜,除了門上的太監再沒別人了吧!太監是兩個時辰一輪換的,子時換值到現在,正是犯困的時候,誰有這閑工夫看她呢!


    她壯了壯膽推開窗戶瞧,透過簷下低垂的雨搭,影影綽綽看見值夜的宮燈下有個明黃的身影,背著手,長身玉立,臉上淡淡的,正失神朝她這裏張望。她憟地一驚,怔在哪裏不知怎麽才好。


    雨下得愈發密,偶爾有璀璨的閃劃破天際。站門的太監躬著身,低垂著頭,貼著門的兩掖侍立。因著穿堂門上沒有出簷,他們隻有在雨裏站著,頭上的纓子淋得七零八落,凍得直打擺子。


    既然看見了就要迎聖駕,錦書慌忙攏好頭發放下窗戶,慌慌張張穿上袍子下地出門,正要跪迎,一抬眼,門上竟已空空如也。


    恍如一夢似的,他走了。她癡癡站在門口,心裏空落落的沒了依附。想是怕她到雨裏相迎吧,鐵血帝王的縝密柔軟她見識過了,靈魂的最深處凜冽刺痛起來。她合上門扉苦笑——


    宇文瀾舟,你簡直就是一顆毒瘤!慕容家一個不剩的禍害完了,鍘刀殺頭不算,現在又拿鈍刀子割她的心肝。他成功了!成功的兵不血刃!成功的令她痛不欲生!


    她冷靜下來思忖,要出宮不是沒有辦法,像上回逛琉璃廠一樣,隻要皇帝願意帶她出去,總能找到時機逃脫。要想盡法子攛掇他,這之前先得捋順了他,要叫他疏於防範。這應該不難吧!不必太過逢迎,溫言軟語,或者一個笑臉就足夠了。


    神武門上晨鍾響了,天漸明。皇帝按慣例寅時三刻要起床的,錦書梳洗妥帖,宮裏有規矩,上值不走回頭路,於是繞了個大圈子到養心門上等候宮門落鑰。


    “給姑姑請安。”先到的禦前宮女齊齊蹲身給她見禮。


    她大吃一驚,這些上等宮人平時都是拿鼻子眼兒看人的,現在連同掌事的琴歌也衝她納福,她登時不安,回了禮說:“我是才來的,姑姑們折煞奴才了。”


    眾人側身避開了,嘴裏說“不敢”。這是什麽人?前朝的帝姬,當今皇上的寶貝疙瘩,聖眷隆厚著呢,保不定往後就是個貴主兒,誰敢在她麵前拿大,萬歲爺知道了也不能依。


    養心門“喀”的一聲落了鎖,宮門徐徐開啟,木影壁前站了一溜小太監,又朝她甩袖打千兒問吉祥。錦書尷尬的回個禮往圍房廊子下去,中路不是奴才能走的,辦差隻許走廊廡。她悶著頭進“中正仁和”,從寶座後的穿堂過去。皇帝嚴謹,從不讓宮女貼身侍候,寢宮裏當值的都是太監,隻有茶水、司衾上用宮女,錦書很心安理得的和眾人在“又日新”外侍立。


    李玉貴這時打起簾子探出身來,對她招手道:“姑娘快過來。”


    錦書遲疑著走過去蹲了個福,“請諳達示下。”


    李玉貴笑道:“姑娘客氣了。今兒尚衣的常四病了,萬歲爺更衣就交給您伺候了。往後也是這樣,常四回頭撥到四執庫去,他那裏每日分派好朝服、常服、袞服,你用不著操心那些個,隻負責給萬歲爺穿上身就成了。”


    錦書屈腿應個是,既然差事下來了,也容不得她問個為什麽,隻好低頭隨他入了寢宮。


    皇帝正由太監伺候著拿青鹽漱口,又盥手淨臉,然後披散著長發坐在杌子上,那烏發濃密幾乎是及地的長短。看見她進來淺淺一笑,“姑娘昨兒睡得不好?”


    錦書聽他喚“姑娘”一時沒轉過彎來,窒了窒才道:“謝萬歲爺垂詢,奴才睡得很好。”


    皇帝不再說話,由梳頭太監挽了發,便起身抬起手示意她來更衣。


    皇帝的朝服繡工紋樣極繁複,兩肩、腰帷、襞積、裳共有九條五爪金龍,另有十二章祥紋,下幅是八寶立水樣。因著才入春不久,皇帝的披領袖端仍沿用紫貂出鋒。錦書對龍袍並不陌生,伺候起來駕輕就熟,仔細替他束上吉服帶,戴好了遊龍金頂,那杏黃的色澤映襯出九五至尊睥睨天下的氣度。


    她上下細端詳了,暗歎這人果然堂堂的好相貌!他以往在內廷是穿常服的,雖然也貴氣,並不像此刻這樣的威儀。瞬間的失落排山倒海般的湧來,她慘淡的意識到,大鄴果然真真正正的不複存在了,改朝換代了,江山姓宇文了,麵前這人便是最好的佐證。


    “還沒有瞧夠?”皇帝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不對勁兒,就愛看她發懵的傻樣子。她平時太過老成,謹小慎微,白糟蹋了爛漫年華。倒是這樣發一發愣,眼神純潔得鹿兒似的,才叫人打心眼裏的疼愛。


    錦書紅了紅臉,“主子快別取笑奴才,奴才怪臊的。”


    皇帝接了長滿壽敬獻上來的奶子隨意喝了口,笑道:“臊什麽,你又不是頭回這麽直勾勾盯著朕瞧。”


    錦書訕訕道:“奴才是看這白絹包著失儀,主子,您還疼嗎?”


    皇帝摸摸額頭道:“勞你記掛著,疼是不疼了,隻是不知道朕這‘失儀’是誰害的。”


    錦書別扭的絞著手指道:“奴才萬死,奴才拿抹額替您遮一遮吧!”


    “罷了,朕不是聖人,偶爾失儀也不為過。”皇帝撂了蓋盅站起來,“叫起你就甭跟著了,天還沒亮透,又下雨,沒的淋著了作病。”錦書肅了肅,道了個“嗻”。


    李玉貴和長滿壽互遞了個眼色,萬歲爺什麽時候這麽好說話了?瞧這一早笑容滿麵的!這位天下第一的爺什麽都沒得挑,就是脾氣大,有床氣兒,睜開眼三句話不就甩臉子要打人,眼下這和顏悅色,幾百年都沒見過一回。


    主子爺也有體人意兒的時候,真個兒叫人瞪脫了眼珠子!兩位總管很想砸吧幾下嘴,聽聽這柔情蜜意的話,哪像是萬聖之尊能說出來的!崔運道不賴,錦書這丫頭將來一準兒能給他長臉。


    皇帝這兒要上朝去了,禦輦在外頭停著,是一抬金頂金黃雕龍版輿。禦前太監穿簇新的藍夾袍,外麵罩著油布雨衣,腳上一色的油喀拉靴子,正畢恭畢敬躬身侍立。


    皇帝撩了袍子上輦,回過身囑咐道:“朕知道你昨夜沒睡安穩,去歇會子,等朕回來再打發人去叫你。”


    錦書心裏一暖,看著那雙神采飛揚的眸子淡然一笑,“主子快去吧,沒的誤了叫起。”


    皇帝暈乎乎,隱約咂出了點甜蜜的味道,倒像是普通的官宦人家,妻子送丈夫應朝點卯似的。他收回視線進了肩輿,歪在大狼皮坐褥上合上了眼,隻覺心滿意足了,往後日日這樣也盡夠了。


    李玉貴擊了擊掌,敬事房太監高唱一聲“萬歲爺起駕”,前後各有六個太監挑著羊角宮燈,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天街方向去了。


    錦書跪在條炕前磕頭,“老祖宗,奴才給您請安了。”


    太皇太後掀起了眼皮子,上下把她一通打量。照舊是老綠的春袍,梳著一把烏溜溜的大辮子,辮梢兒上是自己上回賞她的彩金絛子。沒穿團花馬褂,也沒梳把子頭、戴扁方,看來並未晉位份。


    太皇太後心裏有些亂,說不上究竟是歡喜還是不歡喜。若說不歡喜,皇帝和她分明沒有什麽大進展,自己不必擔心她會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對皇帝不利;可若說歡喜,皇帝現在八成是一時一刻也離不得她了,那有沒有晉位份又有什麽區別,也許私下裏已經有了事實,不過礙著她的身份或出於皇帝的私情,暫時沒有冊封罷了。


    “好孩子,難為你了。”太皇太後和顏悅色的招了招手,“來,到我這兒來。”


    錦書挨過去在腳踏上半跪著,倚在太皇太後炕前。太皇太後的手就像皇阿奶的手一樣,萬事不用動,連剪子都用不著拿,雙手保養得光滑柔軟。戴了護甲的兩指高高翹起來,在她鬢邊輕輕的撫,溫聲道:“我才剛還和你塔嬤嬤念叨你呢,不知道你在皇帝身邊好不好。你如今在哪個值上?”


    錦書躬了躬身,“奴才謝老祖宗垂愛!回老祖宗的話,李總管給奴才派了差使,奴才眼下在禦前尚衣呢。”


    太皇太後訝異的哦了一聲,複又堆個笑臉子道:“錦書,我問你一句話,你老老實實的回答我,成不成?”


    錦書忙站起身恭謹道:“老祖宗隻管問,奴才定當知無不言。”


    “你和皇帝兩個怎麽樣了?昨兒夜裏皇帝可臨幸你了?”太皇太後直剌剌地說,“我也沒有旁的意思,不過好叫我心裏有數。皇帝如今不比從前,把個養心殿圍得鐵桶一樣,咱們外頭的人要想知道裏頭的境況,那壓根兒就是辦不到。他提防著我這個老婆子,我卻拿他當心尖上的肉,你也別害臊,我們都是過來人,沒什麽可忌諱的。你說實話我疼你,你要是哄我,那我可就不高興了。”


    錦書聽了那些話忙不迭跪下磕頭,“奴才不敢欺瞞老祖宗,奴才身份低微,沒有福氣伺候萬歲爺。奴才句句實話,請老祖宗明鑒。”


    太皇太後看著她泫然欲泣的臉,心道這大抵該是真話。她眼下到了禦前,皇帝不讓宮女子近身的規矩也破了,聽說還讓住螽斯門,倘或是臨幸了也用不著躲躲藏藏,如今誰還能將她怎麽樣呢!昨兒太子上養心殿鬧去了,結果如何?事兒沒辦成,還斥令麵壁思過。


    皇帝就跟魘著了似的,和當年的高皇帝簡直是一模一樣。論理兒拿出太皇太後的範兒來,先把這禍根拔了也易如反掌,可誰敢冒這個險?這會子說什麽都晚了!晚了……


    太皇太後在她臉頰上輕撫,若有所思,半晌方道:“聽典儀局的來回話,說皇帝今兒上朝出了洋相了,磕破了頭,是摔的?”


    錦書心頭狂跳起來,要壞事!叫太皇太後知道那個口子是她拿硯台砸的,她還能活著出慈寧宮嗎?


    她囁嚅著正不知怎麽回答,太皇太後又自顧自道:“你既然到了他身邊就多替我留心吧!我這個孫兒,也是捧鳳凰那樣養大的,文韜武略自不在話下,隻是有時候不拘小節了點兒,想是當初在軍中養成的習慣,胡打海摔慣了的。”她看著錦書,慢慢勾起了一邊嘴角,“那起子奴才還混嚼舌頭,竟說萬歲爺是叫你給傷著的,我一聽就來了火氣。你在我身邊幾個月,脾氣好,最善性不過的,我瞧在眼裏,心裏都知道。那些個閑碎催,渾身盡是攪屎棍子的能耐,看見別人安樂了,他們就眼紅。你是個穩當人兒,絕不能幹那種犯上作亂的事,定是他們訛傳的。傷了聖躬,那可是滅頂的大罪,誰不明白這個理兒,你自小在宮中,比誰都懂規矩,對不對?”


    老太太這招敲山震虎用得也很無奈,皇帝身手了得,懷來之戰時一個人撂倒了大鄴的四員猛將,說他自己走路撞破了頭,說出去誰能信哪!可怎麽辦呢,眼前這位再放肆,皇帝不下口諭輕易動不得。太皇太後一把年紀了,威嚴不在話下,對這麽個小丫頭卻束手無策。不能太上臉子,得拿捏好火候,適當的提點一下也就是了,全看著皇帝了,誰叫他挨了打都悶聲不吭呢。


    錦書背上汗津津的,自然明白太皇太後的用意。既給了台階就順著下吧,這會兒可不是說大實話的時候,她要是不識時務,立時的就會被拖出去亂棍打死。


    太皇太後攜起她的手,溫言道:“好孩子,我原想還你個公主的名分,再給你指戶好人家嫁出去,安安穩穩地過小日子,現下看來是不能夠了。你瞧瞧你主子幹的那些事兒,我沒法子說他,人到了這個份上,也管不住自己的心了。如今我不求別的,隻求你瞧著他一片癡情,好歹顧念著他點兒。你心裏怨他我都知道,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改朝換代總免不了血流成河。再怎麽怨,也還得活下去不是?丫頭,隻要你願意一心一意跟著皇帝,你的位份我來給你晉,你說這樣可使得?”


    這些話對於太皇太後來說該有多熬人!她一輩子昂著頭高高在上,現在卻要對個小宮女下氣兒求情,她心裏的委屈和不甘有誰知道呢!


    錦書忙起身蹲福,“老祖宗這是要折奴才的壽了!奴才謹記著老祖宗的教誨,一定盡心盡力的服侍好萬歲主子。至於旁的,奴才不敢有所求,老祖宗也別替奴才操心晉位份的事兒,奴才沒有做宮妃的命,這輩子就做個使喚丫頭也知足了。”


    太皇太後蹙起了眉,“你對你主子就沒有一點兒意思嗎?撇開那些仇不說,咱們萬歲爺的人品相貌百裏挑一,他對你死心塌地的,你半點動容皆無?”


    錦書不言聲兒,哀戚地想,怎麽能不動容!他死心塌地,自己何嚐不是一樣的心!可惜自己早被命運壓彎了腰,除了辜負他,再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太皇太後覺得似乎看到了一線曙光,她眼裏的悲傷騙不了人,她對皇帝還是有感情的,既然這樣就不必提心吊膽的唯恐她謀害皇帝了,情這個東西可比手銬枷鎖有用得多。


    “算了算了,全當我沒問。”太皇太後笑著擺了擺手,“也是的,姑娘家的心思怎麽好當著眾人的麵問呢,是我糊塗了。快著,端些果子來,如今錦書是客了,咱們該以禮相待才是。”


    入畫用纏絲白瑪瑙碟子端了一盤櫻桃來,笑著說:“這丫頭最有口福,內務府才打發人送了南邊的果子來,前腳剛送到,可巧,後腳她就來了。”


    錦書忙伸手接了,敬獻到太皇太後麵前,抿著嘴淺淺一笑,頰上兩個梨渦若隱若現,隻扭捏道:“奴才是個下人,哪裏配當‘客’這一說!老祖宗把奴才當外人,奴才可是不依的。奴才本想長長久久的服侍老祖宗,隻可惜沒這麽好的命。奴才往後要常來給老祖宗請安的,莫非趟趟要拿待客之道來說事兒不成!”


    “自然是自己人了。”檻窗外的人突然插了句嘴,大家都抬眼望出去,原來是惠妃打頭,領著四五個貴嬪貴人從出廊下過來了。進了門先是熱熱鬧鬧給太皇太後見禮,然後視線在錦書臉上一轉,虛虛的仰著嘴角道,“恭喜姑娘,賀喜姑娘了!聽說要晉位了,不知道宗人府的上諭發了沒?”一麵又嘖嘖道,“行頭還沒換,想是還未受封吧?那這會子先稱姑娘,等詔書一下,就要改口稱妹妹了。”


    “可不,錦姑娘都搬到螽斯門上去了,離萬歲爺真夠近的,別說咱們了,就連章貴妃都沒有這麽大的臉子。”宜嬪扶了扶燕尾上的通花笑道,“姑娘真有造化!”


    多貴人嗤的一聲,坐在楠木圈椅裏瞟了她一眼,“宜姐姐這話就不對了,怎麽是錦姑娘有造化呢,應當說是咱們萬歲爺有造化才對!萬歲爺為她費了多大的心力,鬧得赫赫揚揚,這後宮之中誰不知道?”


    錦書聽了她們這通陰陽怪氣的論調,礙著有太皇太後在,也不好回敬什麽,自己又氣又恨漲紅了臉,隻有咬著唇不搭腔。


    太皇太後板起了臉,喝道:“越說越不著調!怪道宮裏有那麽些個愛嚼蛆的東西,原來是你們這些做主子的不尊重,起了這個頭。我就說,鹽打哪兒鹹的,醋打哪兒酸的,果然無風不起浪!你們都是官家小姐出身,什麽該說,什麽說不得,自己掂量著點兒,別弄出一股小家子氣來,叫我和你們主子跟著不受用。”


    這話一出,花枝招展的嬪妃們霎時噤了口。她們垂手站起來蹲安,齊聲道:“奴才們失言了,亂了章法,請老祖宗恕罪。”


    錦書待在跟前也無趣,心裏又記掛著和崔總管說話兒,便回太皇太後道:“老祖宗,萬歲爺這會子該下朝了,奴才這就告退回值上去了。”


    太皇太後頷首道:“我也不虛留你,你去吧,仔細著伺候你主子。”


    錦書應個是,卻行退至明間外的廊廡下,遠遠看見崔貴祥攏著手在東值房門前站著,正朝明間張望,她忙提了袍子疾走過,請個雙安,低低喚了聲“幹爸爸”。


    崔親親熱熱應了聲,“小錦兒,這會兒怎麽得閑來了?”


    “萬歲爺視朝去了,我手上沒差使,又逢給老祖宗繡的春襪子昨兒夜裏趕了一工繡得了,就給送過來。”錦書跟著他進了太監值房裏,在高座上坐下來,八仙桌對麵的桌角上擱著半盞茶,邊上放了兩顆胡桃,因著在手裏揉的時候長了,表麵上了蠟似的油光鋥亮。


    老北京祈份上的人沒事兒愛揉胡桃,一則解悶子消閑,順帶練練五指的靈活性,怕上了年紀手腳不聽使喚;二則多少也有些顯擺的意思,在四九城裏晃蕩,您要是不遛鳥、手上揉倆胡桃,缺了那份驕奢之氣,您都不敢往有家底兒的大爺中間站。


    這股子從容閑適的勁頭是身份的象征,在宮裏揉胡桃更是體麵到了極致。做奴才的,能泡上一壺茶,悠哉哉盤玩那東西的,絕對是太監裏的大拿,除了掌印太監就是總管太監了。


    錦書起身往杯子裏續了茶水,衝崔總管道:“我往後不能在您跟前了,您多保重。要是有什麽事兒就打發人來找我,我卸了差就過慈寧宮來瞧您。”


    崔搖了搖頭,“我不值什麽,你隻管當好差,別惦記我這裏。我雖是個廢人,卻也知道老百姓的人道倫常,做爹娘的哪個不盼著兒女好的?既然你給我臉,叫我聲幹爸爸,我就得有個做長輩的樣不是?你安心在禦前當差吧,李玉貴那兒我托付過了,沒有為難你一說。”崔端茶喝了一口,笑了笑又道,“興許是我鹹吃蘿卜淡操心,有主子護著你,你不能有什麽不順遂的。可老話說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如今樹大招風,保不齊有人下絆子使壞。萬歲爺就是個千手千眼的菩薩,也有顧及不到的地方,何況政務又忙,難免疏漏,下邊有人照應著你,我也放心。”


    錦書低低應了聲,“您為著我,我都知道。我怕報不了您的恩,叫您白替我操心。”


    崔臉上盡是慈愛的神色,他搖頭說:“咱們爺倆不談這個,我認了你做幹閨女本就是高攀,哪裏能圖你報答我。”


    錦書原想和他商量出宮的事兒,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到底現在還沒個準信兒,何況人心隔肚皮,萬一有個閃失,自己真要一輩子困在深宮之中了。


    崔貴祥看著錦書猶豫了片刻,他想開解開解她,眼下到了這一步,也別存別的什麽念想了,身子給了誰就和誰踏實過日子吧,萬歲爺為她連太皇太後都得罪了,這樣的隆恩足以叫她受用的了。於是他道:“這話原不該我問,萬歲爺那裏是什麽打算?沒有給內務府傳口諭嗎?”


    錦書臊紅了臉,宮裏沒人不知道皇帝把她從慈寧宮扛到養心殿的事兒,似乎她侍寢是順理成章的,連李總管也給繞進去了。


    “什麽事兒也沒有,”她淡淡地說,“您誤會了,萬歲爺守禮自律,並沒有對我怎麽樣。”


    崔貴祥頗感意外,喃喃道:“竟有這樣的事?那也好,沒有牽扯,大家幹淨。”


    錦書看了看座鍾站起身道:“萬歲爺眼看著要退朝了,幹爸爸,您寬坐,我這就回去了。”


    崔貴祥送到門外,千叮嚀萬囑咐,叫好歹要仔細伺候。錦書應了,蹲個福又去和春榮話別,這才出慈寧門,撐著傘往乾清宮去了。


    皇帝罷了朝不回養心殿,要上南書房批閱奏對,一時拿不定主意的要傳南書房行走商議,批完了折子進日講、查問諸皇子課業,還要應付遞牌子求見的京官們,大大小小的政務極繁瑣,有時甚至要過問朝廷命官們的家務事。


    錦書替他換了石青色的常服,他坐在寶座上看折子。天不好,屋裏暗暗的,總管怕他傷了眼睛,忙命人掌了琉璃燈罩的鎏金燭台來。他歪在灰鼠椅搭上,司禮監太監進來打千兒,“啟奏皇上,督察院僉都禦史壽國方奉旨覲見,另有戶部侍郎耿憲忠遞牌子求見聖上,奴才請萬歲爺的示下。”


    皇帝撂了手裏的奏章,笑道:“這郎舅倆來得倒齊全。去,宣進來。”


    司禮太監退出去,稍後兩個紅頂子垂手進來打袖磕頭,一個說“微臣恭聆聖訓”,一個說“微臣恭請聖安”,拉著臉,誰也不瞧誰一眼。各說各的話,各行各的禮,哪裏像郎舅,更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錦書有點摸不著頭腦,豎起了耳朵,凝神靜氣侍立在禦座旁。在她想象中,內外大臣應當是溫文有禮,一堂和氣的,怎麽能在皇帝麵前鬥氣耍橫呢?


    皇帝隨意說了句“起喀”,看著這兩個鬥雞一樣的朝廷大員,隻覺頭痛不已。事情的起因就是耿憲忠的一道折子,他彈劾姐夫壽國方寵妾滅妻,聽小妾的挑唆,一巴掌把正房太太扇回了娘家。一過三個月,從此不聞不問,既不見休書,也不接回府去,姐姐終日在家裏啼哭,兩隻眼睛都快哭瞎了。耿憲忠坐不住了,他在奏表上義正嚴詞的申斥道:“如此昏懋心冷,全然不顧結發之情,豈非禽獸之行哉!”


    皇帝瞥了一眼壽國方,“知道朕為何宣你南書房來見嗎?”


    “臣惶恐,臣也冤枉,請萬歲爺替微臣做主。”壽大人雖有懼色,更多的卻是不屈的倔強,他作個揖道,“事出有因,聖上容稟。”


    皇帝點了點頭,“你說。”


    “我們家那個,簡直就是母老虎!”壽大人很憤怒,他再也沒法文縐縐了,指著耿大人道,“你姐姐心如蛇蠍,我真後悔當初娶了她!明知道我壽家子孫單薄,她自己不能生養,還不許別人生。”壽大人對皇帝一揖到底,聲淚俱下,“請萬歲嚴懲惡婦!她平日驕縱善妒,臣受製於妻,在群臣中懼內名聲大如雷霆,這些臣都能忍。臣和耿氏結發十六載,她再悍再哏,臣始終相信她尚有一顆善心,可她現在幹出這種泯滅良知的事來,臣是可忍,孰不可忍!我那可憐的兒啊,已經六個月了,被她使了人活活從娘肚子裏掏出來,臣的心都要碎了……萬歲爺,臣壽家要絕後了!”


    錦書抬眼看皇帝,心想這位壽夫人要是放到宮裏,那不就是第二個萬貴妃嗎!女人狠毒起來果然很可怕,以前不過是聽說,這回見著真的了,聽著叫人寒毛乍立。


    皇帝看著耿憲忠道:“這麽說來,耿大人是告黑狀了?”


    耿憲忠跪下磕了個頭,拱手道:“萬歲爺,您不能聽他一麵之詞。家姐素來善性兒,怎麽能像他說的那樣?明明是那個小妾坐不住胎,年下就喊肚子痛,進了三九頭天就見了紅,家姐打發郎中請脈,已經是胎死腹中了。死胎不拿出來,大人也沒命,數九寒冬的,鼻涕都凍成了冰茬子,半夜裏請穩婆來接生,跟著巴巴的熬到大天亮。”耿大人冷笑道,“壽大人那時候在保定府辦案子,回來聽愛妾一哭,三句話不問,掄起蒲扇大的巴掌就打人。是啊,發妻人老珠黃,怎麽及如花美妾得人意兒?隻是您好歹也掌管督察院,後院失火都鬧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兒,我要是您,都沒臉領朝廷的俸祿!”


    皇帝一聽,兩邊說的都有理,平白的也不好斷,隻道:“朕這老娘舅看來是做不成的。要弄個水落石出也不難,把郎中和穩婆找出來就成。朕瞧著交大理寺查辦吧,不偏袒誰,也不冤枉誰。”這一團亂麻絞得人頭疼,他揮了揮手,“清官難斷家務事,到底朕在這上頭也有限,問過了朕也知道了,你們跪安吧!”


    “臣等告退。”兩位大人也不能再說什麽了,皇帝是辦國家大事的,不能糾纏在這些雞毛蒜皮上,於是知趣兒的齊打了千兒,退到書房外頭去了。


    皇帝見錦書晃神,故意清了清嗓子,挑著眉毛道:“沒想到吧,皇帝還要辦這樣的碎差。”


    “是沒想到。”錦書老實地說,“主子真是不易,奴才領教了。”


    皇帝恬淡一笑,“世人都以為皇帝好做,每天喊一嗓子‘有事早奏,無事退朝’就齊全了。瞧瞧朕這勞心勞力,不單單要處理政務,還要管那些個雞零狗碎的雜事兒。”


    錦書唏噓道:“當真是亂成了一團糨糊,那二位大人都是一肚子委屈,不會到外頭打起來吧!”


    “憑他們掐去,朕眼不見心不煩。”他踱到窗前,推了屜子,隨意倚著窗,聽琉璃瓦頂濺落的雨聲。站了半晌方道,“你才剛上慈寧宮去了?”


    錦書躬身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給老祖宗送春襪子去的,在那兒停了不多會兒就回來了。”


    皇帝嗯了聲,又道:“老祖宗和你說了什麽,你隻聽著就是了,別往心裏去。和朕也不必拘著,用不著一口一個奴才,朕不愛聽。”頓了頓道,“怎麽和太子說就怎麽和朕說。”


    錦書覷他一眼,“那奴才可不敢,回頭定個藐視聖躬的罪,又該叫慎刑司打奴才板子了。”


    那聲調糯軟,語氣裏有股如糖似蜜的味道,皇帝那小心肝幾乎撲騰出嗓子眼兒來。他恍惚覺得離修成正果不遠了,她能這樣似嗔似怨的同他說話,他真是連做夢都沒想到。


    “朕……朕赦你無罪。”皇帝心裏嗵嗵急跳,說話都說不利索了,“在朕麵前隻管敞開來說,朕不是主子,你也不是奴才……你聽見了沒有?”


    皇帝看見她緩緩揚起笑臉,那明媚旖旎的姿態,還有彎彎的眼兒,雪白的貝齒,皆叫他失了神魂。


    她嗯了一聲,“這可是您說的,金口玉言,不能反悔的。”


    皇帝無比快活地應承,“朕絕不反悔。”


    書房內侍立的太監宮女,都被李大總管的一個眼神支了出去。錦書見狀也不動聲色,挨過去接替了順子伺候文房,一邊研磨一邊暗琢磨,這會兒可不能掉鏈子,既然甩開了臉子,就可著勁兒的討好表親近吧!橫豎為了出宮拚上一拚,英雄還為五鬥米折腰呢!何況她換的是後半輩子自由自在的生活。


    錦書抿嘴兒一笑,“聽說您今兒上朝出洋相了?大人們讓萬歲爺保重聖躬,您是怎麽說的來著?”


    皇帝看著那張笑臉,覺得這世上就沒有什麽能叫他困擾的了。南方的水災,北方的霜凍,甚至連韃靼人的騷擾都不是大問題,他都能輕易的解決好,隻要她願意待他像待太子那樣,他便已經無欲無求了。


    “也沒什麽,朕說昨兒起夜磕著的。”他旋身在楠木椅裏坐下,“朕吃你的虧也不是頭一次,時候久了也就習慣了,隻要你在朕身邊,就是朕的福澤了。”


    錦書慌忙別過臉去不敢看他的眼睛,他說這話令她大大的不安,仿佛她的心思被他窺破了。鼻子有些發酸,眼角有些濕潤,她突然發現自己是個涼薄的人,有著人性最黑暗的一麵。她也自私,也會工於心計,她沒有一刻不在惦記著算計他。一邊算計一邊心疼著,可是怎麽辦?她不奢望報仇雪恨,隻想逃出宮去過普通人的日子罷了,這樣的願望不算過分吧!


    她轉過身去悄悄擦了眼淚,低聲道:“昨兒您可淋著雨?”


    皇帝意外的抬頭,“嗯?什麽?”


    “我知道您昨兒夜裏瞧我去了,我隔著雨搭也能看見您。”錦書齉著鼻子說,“您這樣,叫奴才怎麽能心安呢?這麽大的雨,萬一受了涼怎麽好!”


    皇帝支支吾吾道:“朕昨兒睡不著,前後各處的散散,走著走著就走到螽斯門上了,在那裏站了會子,後來覺著寒浸浸的,就回去了。”他眉梢兒一揚,“要不是你推窗戶瞧,朕還不能見你蓬頭垢臉的樣子呢!”


    錦書低下頭去,“奴才禦前失儀。”


    “什麽失儀不失儀的,朕今兒還失了儀呢,又怎麽!”他邊說邊盯著窗台下的兩盆金橘出神。宮裏的金橘不讓摘,就圖它擺著好看喜興兒。深秋的枝頭碩果累累,眼下開春了,寒食將近,那些果子都蔫了,幹癟的耷拉著,沒了熱鬧時候的光景,倒生出盛極則衰的淒涼來。皇帝隔著窗吩咐站在廊下的太監,“去弄兩個大些的盆換上,根須仔細別傷著,壅些新土在麵兒上。把果子都摘了吧,留著橫豎無用,別為那些死規矩耽誤了它發新枝兒。”


    太監“嗻”的一聲領命,麻利兒辦去了。錦書在一旁看著,他似乎有滿腹的心事無處訴,她也記掛著太子被斥令思過的事,又不敢和他提起,隻好拐彎抹角地說:“主子,今兒上書房不去了?奴才看時候也不早了,您不是每天都要檢點諸皇子課業的嗎!”


    皇帝當然知道太子不在,他不在,其他皇子有內諳達教導,他也沒那興致一一過問了。遂搖了搖頭,“不去了,朕今兒哪裏都不想去,就在這兒鬆泛一天吧。”又看了看她,“朕不去想那些不痛快的,你別提,別給朕添堵,成不成?”


    她扭過身去,“我多早晚給您添堵了!”


    皇帝隻笑了笑,好言安撫了幾句,瞥見牆上掛的馬頭琴,突然心血來潮道:“錦書,朕素聞慕容氏通音律,朕拉琴,你唱一曲好不好?”


    她大方地應了,想了想道:“這琴妙,拉上一段《四塊玉》最合適。”說著取下琴,蹲了個安道,“奴才自拉自唱,萬歲爺替奴才把把關,倘或有錯處好歹包涵,奴才獻醜了。”


    皇帝倚向圈椅一邊,瞧著她婷婷落座,把琴身往腿上一擱,試了試音,便低回婉轉的拉起來。因著馬頭琴琴聲粗獷,她一個好端端的大姑娘乍起了嗓子,學著爺們兒樣唱道:“雁北飛,人北望,拋閃明妃也漢君王。小單於把盞呀剌剌唱。青草畔有收酪牛,黑河邊有扇尾羊,他隻是思故鄉。”


    皇帝抿著嘴笑,暗想這樣的女孩兒原該金顆玉粒的養著,她要是沒落到這一步,一定是個纖塵不染的玉人兒。


    “奴才唱完了,您說我唱得好不好?”她笑著把琴遞過來。


    皇帝嗯了聲,“亦莊亦諧,有點兒意思,像朕年下出宮,在天橋上遇見的把式,會倒嗓子,反串,你要是遇見他,該拜他做師傅。”


    錦書心裏一動,隻作不經意的地說:“下回您再碰上他,把他請到神武門上去吧,就說宮裏有個丫頭仰慕他已久,誠心要拜會他。我又出不去,隻好勞駕他走一遭了。”


    皇帝看著她,若有所思,半晌駕起馬頭琴雄渾激昂的拉上一段,沉寂片刻揚起了唇,慢聲慢氣道:“朕唱首《水仙子》與君共勉?”


    他那種淡如水的性子,唱起歌來不知是怎樣的,錦書撫掌道:“那敢情好,奴才有耳福了。”


    莊王爺愛票戲,好幾次帶著皇帝到茶館戲園子裏花錢買臉,外頭的行市皇帝是知道的,京韻大鼓,梅花大鼓,原本他都會來上一段。可到底是做皇帝的人,平時沒事兒嘴裏也不能哼哼,今兒就顯回眼吧,她唱元曲,自己也得應個景兒。


    皇帝擱下馬頭琴,拿禦桌上的水呈敲香爐擊節,悠揚唱道:“歸來重整舊生涯,瀟灑柴桑處士家。草庵兒不用高和大,會清標豈在繁華?紙糊窗,柏木榻。掛一幅單條畫,供一枝得意花。自燒香童子煎茶。”


    錦書歪著頭在那兒靜靜地聽,他也期待過那種與世無爭的日子嗎?沒當上皇帝日思夜想,等坐上了太和殿的禦座兒又嫌鬧騰了。


    這時看見門上秀珠招呼,忙過去接了蓋碗進來,揭了蓋兒敬獻上去,一麵讚道:“您唱的真不賴,比我想的要好。”


    皇帝端了杏仁茶喝上一口,乜著她說,”這是誇朕還是拿朕當笑話呢?咱是八百個銅錢穿一串——不成調!朕將就唱,您將就聽,甭指望朕唱得多好,朕又不是小戲兒。”


    錦書咦了一聲,“您是萬歲爺,誰敢嫌您唱得不好?奴才是真心覺得您嗓子亮,比奴才強多了。”背過身嘀嘀咕咕地說,“皇帝還耍小性子,都是權大無邊鬧的。”


    皇帝耳朵尖,作勢板起了臉子,“你敢在朕背後說朕壞話?”


    她也有些縱性胡來的意思,撇著嘴道:“我說什麽來著?到底聖駕麵前造次不得,您把我送慎刑司吧!”


    皇帝看她不自在了,知道她來了脾氣,忙過來拉她的手,“才剛還好好的,怎麽了這是?朕說錯了還不成?”


    “是奴才錯了,您是主子,奴才放肆了。”錦書肅了肅,使勁兒往回縮手,沒能抽出來,隻好紅著臉任由他握著。


    他摩挲她的手指,一根一根的頂禮膜拜,胸腔裏咚咚如雷。這是邁出了多好的一步啊!上回在壽膳房夾道裏,她看見他還像看見了閻王一樣,這會兒能叫他碰一碰手,夠他樂上三天三夜的了。


    瞧瞧這小模樣!斯文,帶著點兒書卷氣,俏生生站在那裏,比花還美上三分。頭一回在明治皇帝的國宴上看見她時她才七歲,個頭小小的,眸子烏黑明亮。那會兒他滿懷雄心壯誌,哪裏會去關注一個小丫頭!誰知十年之後,他坐實了江山,卻掉進了她攪起的漩渦裏,無法自拔。


    “主子……”她半喜半憂,以為自己會排斥和他太過親近,誰知並沒有。他和她五指交握,她羞得連脖子都紅了,扭捏著想要掙脫,皇帝卻不許,手上微使了點勁兒,攥得愈發緊。


    他把她拉得更近些,再近些,讓她坐在自己的膝上,胳膊往後送了送,她就成了半躺著的姿勢。她驚慌失措,嘴裏說“奴才惶恐”,本能地想起身,他嘀咕著,“朕一直想這樣抱你。”他身子微微前傾,把臉貼在她耳畔,他說,“錦書,朕要怎麽對你才好?朕已經不是原來的自己了。”


    她的一隻胳膊掛在他脖子上,他身上是甜甜的伽南香,這味道像黑暗裏的一道耀眼光芒,照亮了她晦暗心底的一角。她有些自暴自棄,隻覺自己說不出的累和壓抑。反手抓住他的小指,喃喃地說:“主子,您不該這麽待我,我和您不在一條道兒上。”


    皇帝悶聲悶氣道:“混說,朕是皇帝,該怎麽辦,用不著別人置喙。”


    她歎著氣兒應了,專心致誌的摸他小指上的指甲蓋,才發現男人的手那樣大!年下在壽藥房裏見到他,他那雙手就叫她驚豔,真是好看得挑不出毛病。那時候她還嫌自己寒磣,她才從掖庭出來,滿手的凍瘡豁口,一拿沉東西,或是手張得大了,裂開的地方就汩汩出血,和他真是沒法比。


    皇帝嘴角的笑靨慢慢加深,這丫頭癡傻勁頭一上來,叫人怎麽愛都愛不夠。他暗念神天菩薩,頑石可算開竅了!她不再拒他於千裏之外,這叫他萬分的受寵若驚,可隱約又覺得哪裏不對勁。變化太快,並不像以前的她,莫非是老天可憐他嗎?不管怎麽,都拋開吧!眼下她是真真實實在他懷裏,還要什麽?不是做夢都盼望的嗎?


    他的鼻子在她細膩的下顎上親昵的蹭了蹭,她紅著臉縮脖子,長長的睫毛蓋住了雙眼。他的快樂像水發的海參,急劇的膨脹起來,小心地把唇貼在小巧的耳垂上,她粟然一驚,輕輕地叫“主子”,眉心漸漸蹙攏了。


    皇帝滿心的溫情霎時冷卻下來,他失望的一籲,她還是有抵觸的,或許是他太性急了吧。


    平地的一聲驚雷,“奴才給萬歲爺請安了。”站在門上多時的皇後白著臉擠出一絲笑意,然後略帶嘲諷地看著他們慌忙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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