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越聚越大,燭火跳動得厲害,突然嗶啵爆開,一小簇燈芯落在桌麵上,一芒一芒的閃,然後漸漸黯淡,最終死灰般的沉寂下來。


    禦前的人剛把滿地殘骸收拾幹淨,重把青瓷和銅什件的擺飾從內務府裏領來,照原樣一件件歸置好,再悄不聲兒地退出殿外去,連大氣兒也不敢出。


    李玉貴請了銀剪來,燈光照著皇帝蒼白的臉,他歪在禦座上無聲無息,連眼珠子都不錯一下。李玉貴心頭狂跳,隻覺恐懼異常,恍惚間到了末世,皇帝已經薨逝了一樣。


    他瞥一眼蔫頭搭腦的莊親王,打著顫地叫了聲萬歲爺,所幸皇帝動了動,啞著聲問:“有消息沒有?”


    李玉貴哈著腰說:“崇文門上還沒人來回,步軍統領阿爾哈圖奉旨加了關防,連夜搜查各驛站廟宇,料著會有好信兒回來的。主子,您累了,安置吧!奴才在外頭候著,一有消息奴才就來回稟您。”


    皇帝眨了眨幹澀的眼睛,累嗎?累到了極處!前頭一陣暴怒,把乾清宮所有能舉起來的東西砸了個稀爛,猶不解恨,連著殿外的銅香爐也踹翻了。一旁的莊王爺驚得目瞪口呆,卻沒膽兒上前來攔,怕他紅了眼六親不認,等他累癱下了才把他扶回寶座上。


    身子再累也比不過心累,她可真夠狠的,在他腔子上剜了個洞,也不管他活不活得成,撒腿就跑了,一氣兒跑得無影無蹤,把四九城翻了個底朝天也沒能找著她。


    上哪兒去了?長翅膀了不成?他冥思苦想,好好的為什麽要跑?難道她之前的百般體貼都是裝出來的?就是為了麻痹他,叫他不設防?皇帝的腦子像被狠狠蹂躪了一番,混混沌沌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隻知道渾身沒有一處不痛的,要靠深深的喘息才能平複。


    好恨!恨她巧言令色,恨她口蜜腹劍!明明是一張天真無害的臉,傷人心時卻毫不含糊!


    莊親王看著皇帝滿臉猙獰有點發怵,他吞了口口水說:“皇兄,錦書逮著後,您預備怎麽處置?”


    皇帝的拳頭捏得咯咯響,怎麽處置?倘或知道怎麽處置,他也用不著煩惱成這樣!真想掐死她!她太可惡,把他玩弄於股掌之間。他從未受過這種屈辱,全心全意對一個人,最後一場空,白叫人笑話!


    莊親王試探道:“臣弟請萬歲爺示下,慕容錦書藐視聖躬,抓著了就不用送回宮了吧,直接就地正法好不好?”


    皇帝抬起眼瞪他,“你敢亂下令,朕一定剝了你的皮!”


    莊親王打了個寒噤,諾諾稱是,隔了一會兒躬身道:“依著我說,都這樣了,逮著了該辦就辦了吧!女人寵不得,橫豎都要過那關,早些生米煮成熟飯,兩下裏都省心。大哥哥,您說對不對?”


    皇帝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意思,爺們兒家談這個也沒什麽忌諱,何況還是親兄弟間。皇帝撫了撫額頭,猶豫道:“我不是沒想過,可終歸下不去那手。”


    莊王爺不合時宜的撲哧一笑,“您快別逗悶子,什麽下不去那手?她也不小了,皇後像她這歲數時,太子都會滿地跑了。”被皇帝橫了一眼,他老實了點兒,正了正臉色,半晌又沒正經地問,“好哥哥,您憋了這些日子,身子受得住嗎?”


    皇帝覺得胸口血氣上湧,沉聲道:“你管得忒寬了,朕的房事也要過問?有這把子力氣倒不如上九門上候著去,人還沒找著呢!”


    莊親王像得了特赦,忙不迭打千兒跪安,“臣弟這就坐鎮提督衙門去,請萬歲保重聖躬,消消火兒,翻翻牌子也成。臣弟告退了。”


    皇帝嘴裏說“翻你的大頭鬼”,操起硯台就砸了過去,要不是他跑得快,這會兒就該血濺五步了。


    皇帝像斷了弦的弓,鬆垮垮倒在龍椅裏。躁過,急過,傷心過,失望過,剩下的唯有空洞。幾千護軍在城裏搜尋,四個時辰了,半點眉目也沒有,他隱隱懼怕,她會不會像慕容永晝一樣憑空消失了?難道慕容家的人有通天的本事嗎?一旦出了皇宮,就像雨點子落進了海裏,再也尋不著蹤跡了?


    “錦書出宮前有什麽不尋常的地方?”皇帝問簾後侍立的李玉貴,“說過什麽話?見過什麽人?”


    李玉貴略有躊躇,他是禦前總管,掌握手下人的舉止言行是他分內的事兒。錦書臨出宮見過什麽人他是知道的,隻是這人說出來,難免要引起軒然大波。


    “總管,你的差當得越發得當了。”皇帝陰陽怪氣的一笑,“要好好嘉獎你才是。”


    李玉貴霎時寒毛乍立,撲通一聲跪下了,趴在地上打著擺子說:“回萬歲爺的話,錦書在景和門夾道上遇著了皇後主子和幾位小主,不鹹不淡地說了幾句。後來皇後主子把人都支開了,連身邊的人都讓遠遠站著。奴才呆蠢,她二位說了什麽,奴才不得而知……”


    皇帝連個緣由都沒問,霍地站了起來,穿過交泰殿直奔坤寧宮而去。到了門前也不論宮門有沒有下鑰,抬腿就是一通猛踢。裏頭太監慌忙開了門,還沒等磕頭,皇帝一陣風似的闖進正殿裏,驚壞了一屋子上夜的宮女。


    “奴才給萬歲爺請安。”皇後身邊的高嬤嬤蹲了個福,“皇後主子今兒犯了宿疾,才安置下的,請萬歲爺寬坐,奴才這就進去給主子報信兒。”


    皇帝哼了聲,“宿疾又犯了?朕瞧她心力好得很呢!”說罷一提袍子便進了寢宮裏。


    皇後早聽見了聲音,心裏暗道不妙,忙掙起來迎駕,皇帝已經進了暖閣,站在八字插屏前,臉色鐵青,活像個閻王。


    皇後心上急跳,她自然是知道他因何而來,說實話,她真沒料到錦書那丫頭有這樣的膽色,居然真的從皇帝眼巴前逃了!這樣的結果好是好,隻是她成了活靶子,皇帝這關恐怕難過。


    “主子這會兒怎麽過來了?”皇後裝得若無其事,披了衣裳下地來,像以往一樣伸手替他解扣子,一麵道,“歇在這兒怎麽不叫人傳個話?我都躺下了,多失禮啊。”


    皇帝一看她這寵辱不驚的樣兒就來氣,他知道她不簡單,她統領後宮,很有些四兩撥千斤的手腕,可她容得下那些妃嬪,為什麽偏偏容不得一個錦書呢!


    他拉下了皇後的手,“朕問你,今兒晌午你和錦書說了什麽?”


    皇後的眉梢浮起了譏誚,“我的萬歲爺,您急赤白臉地進坤寧宮,就是為了來興師問罪的?”


    皇帝從沒有像此刻這樣厭惡過皇後,她在笑,他恨不得把那副假模假式的表情從她臉上扒下來!看著他威嚴盡失她很高興嗎?


    他退後一步乜斜她,眼神冰冷入骨,“少和朕打馬虎眼,是你調唆她逃宮的,你就是不說朕也知道。皇後,你聰明一世,這回卻用錯了地方。說,你把她弄哪兒去了?”


    “主子,您這是要冤死我麽?”皇後喉頭直發哽,眼前這人哪裏還是從前舉案齊眉的丈夫?簡直就是個索命的冤家!這趟錦書一走,竟把他的魂也帶走了,連臉麵都不顧了,國事不問,動用京畿守衛滿世界找人,鬧得朝廷軍機裏沸沸揚揚的。看來她盼著錦書消失平息事端的願望落空了,再也回不到過去了,如今夫妻成了怨偶,就憑著他眼裏的恨,她還奢求什麽!


    皇後垂手站在龍鳳呈祥流蘇帳幔下,朱紅的抱柱映紅了她的半邊臉。她抬高了下巴,竭力維持她的驕傲,緩聲對皇帝道:“您知道錦書這丫頭主意大,她要是不想走,靠我三言兩語能打發嗎?您如今是欲加之罪,奴才也無話可說。隻是您想過她為什麽要走嗎?她原本和太子好好的,是您偏要橫插一杠子,弄得他倆有情人難成眷屬,錯都在您,您知不知道?錦書愛的是太子!是太子!您橫刀奪愛,還給太子指了婚,您硬生生拆散他們,她恨你,沒了指望,還留在宮裏做什麽?不走,難不成還做您的禁臠?”


    皇後的話把他的心捅出了個血窟窿,他知道!都知道!每個人都怨他,他們都憎惡他!


    皇帝惱羞成怒,他堂堂一國之君,要幹什麽還輪得著他們指指點點嗎?他一把抓住了皇後的衣領,皇後本就單薄,叫他手臂一抬,就像拎隻雞仔子似的拎了起來。他怒到極處反倒鎮定下來了,眯起眼道:“你別想混淆朕的視聽!大道理用不著你來說,你隻要把她的下落老老實實告訴朕。她一個姑娘家沒出過帝都,能躲到什麽地方去?是不是你把她藏起來了?”


    突然又是一激靈,上天入地找不著,莫非遭了黑手嗎?他呆怔著,被自己的想法嚇著了。


    皇帝撒開了手,他看著皇後,眼裏的蔑視毫不掩飾。他說:“皇後,朕素來敬你,也信得過你,你不要做什麽有損夫妻情義的事才好。錦書在朕心裏的分量,朕多作掩飾也無益。既然到了這份上,朕不妨告訴你,朕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她安然無恙,那麽大家太平,倘或她有個三長兩短,屆時再大動幹戈,大家臉上無光。”


    皇後的眉心擰成了一個死結,這是威脅她嗎?大動幹戈?不過是早晚的事罷了,也不必拿這個來嚇她!她淡淡一笑,“萬歲爺,您是大英天子,眼下為一個小丫頭神魂顛倒,傳出去多叫百姓齒冷啊!奴才垂髫之年嫁進王府,和您做了十六年的夫妻,奴才待您,是天地可鑒!人都說夫妻本是一體,您這樣對奴才,不會覺得疼嗎?不會良心不安嗎?”


    皇帝漠然轉身,“你原是朕的臂膀,誰敢動你分毫,朕自然是痛徹心扉的。可一旦這臂膀上長了壞疽,累及了性命,要割,要砍,朕也在所不惜。”


    皇後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噗噗落進腳下的芙蓉氈子裏。她是他的臂膀,錦書卻是他的命!隻要能保得住命,他就有壯士斷腕的決心,是不是這樣?


    他要走了,她陡起驚覺,他這一走,下次再見會是怎樣一副局麵?皇後慌忙抱柱他的腰,貼著他的後背哀求,“皇上……瀾舟,咱們以前多好,您都忘了嗎?錦書既然走了就由她去吧!您心裏有她就請放她自由,我看她日日在這宮裏煎熬也不是長久的方兒。或者她遠走天涯才能有一條生路,別再找她了,這是為她好,也為您好,您聽我一句勸吧!”


    皇後母儀天下,一向都是端莊穩重的,從沒有這樣忘情失儀過。皇帝不是鐵石的心腸,他還記得那個挺著肚子站在梅樹底下送他出征的身影,他雖不愛她,卻有滿心的感動,發誓等將來取了天下,一定封她做正宮娘娘,再不叫她過擔驚受怕的日子。一晃眼十幾年過去了,他登基禦極,睥睨天下,她成了整個大英最尊崇的女人,命運卻和他們開了個玩笑。錦書出現了,她把純淨無波的世界搞得一團糟,到了今天這一步,再說怪誰還有什麽用!他成了個半瘋,陷進了泥沼裏,再也不能出來了。


    皇帝慢慢解開她的束縛,回身哀戚地看著她,“朕撂不開手,朕是平常人,也有七情六欲。朕不過想和心愛的人在一起,你又何苦為難朕。”他注視她,嘴唇抿成一個涼薄的弧度,頓了頓方道,“朕來問你,既然你不肯說,那便罷了,朕不信翻遍四九城找不著她。”


    他說完,頭也不回的出了坤寧宮,隻留下癱坐在地上的皇後,對著欞花扇門淚流滿麵。


    皇帝回到乾清宮,九門提督查克渾已經在門上候著,遠遠飛奔過來打了個千兒,又緊走幾步上前來,垂著手恭恭敬敬叫了聲“主子”。


    皇帝看他那樣兒就知道還是沒有頭緒,這查克渾是南苑王府的家臣,早年也立過赫赫戰功,如今過上了安穩日子,愈發的不成器了。


    皇帝冷冷看他,他弓著身,大約是有些惶恐,手在土爾扈特腰刀的刀柄上不停的捏放。


    “怎麽樣了?”皇帝徑直往漢白玉台階上去,眼角瞥見他跟在一旁,又問,“還是一點兒消息也沒有?”


    查克渾道:“回萬歲爺的話,自打莊王爺說的馬找到之後,奴才在那家客棧附近細細地盤查,問到取燈胡同,有個漢民婆子說,是有這麽個小後生和她打聽過出城的事兒,她指了東直門給她,後來人往羊尾巴胡同去了。”


    皇帝忙回過頭來問:“就她一個人嗎?”


    查克渾道:“是,錦姑娘是獨身一人,身上還穿著出宮時候的衣裳,那個漢民婆子看得清清楚楚的。”


    要出城去,光憑她一個人能往哪兒去?皇帝說:“把畫像發到城裏各處租車鋪子去,但凡看見相像的人,先別問出處,一律扣留下來,隻要留住了人,回頭給重賞。”


    查克渾應了個“嗻”,“奴才往各門上加派了關防,進出城要衙門簽辦的良民文書,奴才料著,錦姑娘就是插翅也難飛出鐵桶一樣的北京城去。”


    皇帝瞥了他一眼,“光說不練假把式,人在城裏總有露頭的時候,要是叫她出了城,查大人,你的陽壽就到頭了。”


    查克渾打了老大一個寒戰,訥訥道:“奴才省得,奴才一定拚盡全力,不敢有負主子聖望。”


    殿裏燃的安息香叫人頭疼,宮裏原有定製,什麽時辰點什麽塔子,眼下已近亥正,到了安置的時候,按著常規是該人定了,可人能定下,心卻定不下來。他像架在火上烤似的,焦躁得沒了邊兒,對侍立在書架前的長滿壽斥道:“怎麽沒眼色?多早晚有正殿裏點安息香的規矩?還不撤了!”


    禦前的人嚇得直抽抽,手忙腳亂地把銅香爐搬了出去。查克渾驚出一腦門子汗,偷著覷了眼天顏,悶聲道:“請萬歲爺息怒,奴才請萬歲爺的示下,明兒中晌要是再沒信兒,請萬歲爺準奴才挨家挨戶的盤查。先前隻查客棧酒肆和車馬驛站,萬一錦姑娘留宿在百姓家裏,豈不白浪費了時候?奴才知道主子不願擾了平民的清靜,可眼下還是找著姑娘要緊。”


    皇帝想了想,到了萬不得已隻有這麽辦,他顧不上別的了,再找不著她,他是一刻不能活了。他點了點頭,“以午時為準,午時還沒見人就辦吧。逮著了別為難她,不論什麽時候,全須全尾的帶來見朕。”


    查克渾“嗻”了一聲卻行至殿外,抹了把冷汗無語望天。苦差事啊!四九城東西兩城統共有十幾萬戶人家,還有人口頻繁流動的大雜院和本司胡同、演樂胡同這些個粉頭子雲集的地兒,這塊硬骨頭要啃下來得花多少氣力,光想想就叫人下盤發虛。


    李玉貴攏著袖子站在滴水下,拿眼睛問外頭尋人的進展。查克渾一臉菜色,無奈地搖了搖頭,抬手整整甲胄上的前擋,憋著氣朝乾清門上去了。


    禦前的太監高樂貓著腰出來衝他勾手,“總管快來,萬歲爺傳呢!”李玉貴趕緊垂手進去打千兒,“主子爺,奴才在這兒伺候呢!”


    皇帝靠在禦座兒上捏自個兒的眉心,聲音裏都透著倦意。他說:“叫你打探的事兒怎麽樣了?”


    李玉貴一凜,哈腰道:“回萬歲爺,太子爺那兒沒什麽動靜,景仁宮早就下了鑰。太子爺齋戒後回書房裏看書,聽說錦書丟了就發了會子愣,一句話也沒說,就打發人收拾行禮,準備著明兒出湖廣督察軍餉的事兒了。”


    皇帝生性好疑,總覺得太子不會這麽若無其事把這件事撂在一邊不管不問。自己的兒子自己明白,太子重情,他對錦書的愛不會比自己少,不過現在暫且壓抑,到底是煙消雲散了,還是積攢起來爆發,還得走著瞧。


    “仔細留意著,那裏一有動靜就來回朕。”他站起來往暖閣裏去,仰天倒在褥子裏想休息,眼睛又幹又澀,腦子卻十二萬分的清醒,從第一回在太皇太後屋裏見她開始,從頭到尾的捋了一遍,越想腦仁兒越疼。他那樣愛她,隻知道愛她,一心想把她拴在身邊不讓她離開,可她的心思他知道多少?或者還不如太子了解她。自己眼下渾渾噩噩也無用,也許太子知道她的下落,他們私下一定有過接觸。


    慕容家滿門被他像除草一樣連根拔起了,她在宮外絕沒有親人可投奔。親人……撇開那死活不知的慕容永晝,她還有什麽什麽牽掛?


    皇帝猛然驚坐起來,他怎麽忘了這茬!慌忙喊李玉貴,嗓音都帶著興奮的顫抖,“去傳令軍機處擬詔,著河南總督指派一牛錄綠營兵上泰陵候著,要密切留意永寧山下一草一木。朕知道她孝順,倘或九門上有個疏漏把她放出去了,她出了四九城沒有不去祭拜父母的道理。快!”他在引枕上奮力一拍,“你杵在這裏幹什麽?還不快去!”


    李玉貴被嚇得舌頭都捋不直了,“嗻”字說得不成了調,連滾帶爬的出了暖閣,一路飛奔往貞度門方向去了。


    太子在桌前靜靜坐了四個時辰,人都木得沒了知覺。他狠狠瞪著眼前的那行楷書,什麽“諸行無常,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寂滅為樂。”,他以為讀佛經能滌蕩心中怨恨,誰知沒有半分半毫的作用。


    他合上書頁下死勁兒摜在桌前的金磚上,皇父不是愛她,拿她當寶貝嗎?怎麽把她弄丟了?既然不在乎,為什麽還要和他搶?他可比唐明皇高明多了,堂而皇之順走兒子的心上人,做皇帝真是個好差使,願意幹什麽都沒人敢追究,難怪有那麽多人削尖了腦袋要往那個高位上爬。他看一眼印盒裏的金印龜鈕,血紅的印泥直晃人眼。他攥緊了拳頭,總有一天要換成玉印,到時候他也能隨心所欲了是不是?


    容升在檻窗下探頭探腦的,他疲乏地應了聲,“進來。”


    “主子。”容升膝頭在金磚上一點,“皇城根下都設了關防,還是沒有眉目。”


    他歎了口氣,“接茬兒找,要是能在皇上之前尋著她,想法子把她送到莊子上去。”送到那裏去……他不做這個太子了,大業也不圖了,帶她離開,遠走高飛。


    容升為難地說:“可惜隻剩下半夜時間,明兒您就要出京了,離了城鞭長莫及啊。”


    太子動了動僵硬的腿,眼神飄向檻窗前的那株盆景梅花,“出了京和薑直分道走,先不去湖廣,先上易縣去,慕容家的祖墳在那兒呢!碰碰運氣吧,萬一時候對了恰巧碰上,那就是命裏注定的緣分了。”既然命裏注定還顧忌什麽!太子把臉埋在臂彎裏,有千萬種想頭,卻仍舊覺得空虛,惆悵無邊。


    厲三爺在被窩裏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誰攤著這麽糟心的事兒都不能好過!家裏來了個大寶貝,是送也不好留也不好。留了怕得個窩藏逃犯的罪名,送嘛,四九城圍得連隻蒼蠅都飛不出去,要把一個大活人送到城外頭,談何容易!怪誰呢?怪就怪苓子多事,女人心軟乎,明知道是個大麻煩,還往家裏領,這下子可怎麽辦才好?


    他借著簷下上夜的燈往邊上看,她倒是呼吸勻停,沒事人一樣。厲三爺那叫一個百爪撓心喲!他伸手攮了攮,“苓子?媳婦兒?”


    苓子閉著眼問:“想著什麽好法子了?”


    敢情這位也沒睡著!厲三爺索性摸索著坐起來,他愁眉苦臉地說:“要出城也不是不成,二哥哥在朝陽門上管糧運,那道門上多走官車,最不濟弄套押糧的行頭給她換上,混在人堆裏興許能過關。可這是險招,萬一露了餡兒,害了咱們不算,還要拖累二哥哥。”


    苓子也摸黑靠在炕櫃上,喃喃道:“橫豎給想想轍吧!這回幫了她,也不枉我和她好了一場。”


    厲三爺轉臉看著她說:“我的傻媳婦兒,你還真是一根筋的主兒!我覺著你送她出城不是什麽好事,可能反害了她。你想想,她一個姑娘家,沒親沒眷的,出了北京城往哪兒去?要是路上遇著些有歹心的人,出了點什麽事兒……哎呀,那可比在宮裏受罪一千倍!”


    苓子叫他一說也怔住了,懊惱地嘀咕,“那你說怎麽辦?她鐵了心的要走,眼下也出了宮,還能怎麽?把她硬綁著送回去?那她不得恨我一輩子!”


    厲三爺吧唧了一下嘴,“我就說你們娘們兒辦事欠考慮,她自小在宮裏長大,外頭的人情世故全然不知,也料不到人心有多險惡,悶著頭出來了,還整出這麽大的動靜,宮裏當家的能撒得下手也就罷了,這會子鬧得,你瞧瞧!”他扭了兩下湊過來些,低聲道,“若依著我,還是往宮裏報吧!我當麵求見萬歲爺,把事兒說清了,主子爺不是拿她當心肝嗎?就是回去了也不會有什麽責罰,隻會往高位上晉,這樣對她才是最好的。”


    “不成!”苓子吊高了嗓子,“她拿我當姐妹,我不能幹這種缺德事兒!”


    厲三爺慌忙來捂她的嘴,“姑奶奶,別嚷,叫她聽見了不好!”他大歎一口氣,“我是為她好!你別一時婆媽,回頭害了她一輩子!你說是在宮裏做主子娘娘好,還是漂泊在外嫁個莊稼漢子好?也說不準連個莊稼漢都嫁不上,落到壞人手裏頭,賣到窯子裏去怎麽辦?你這才是造大孽呢!”


    苓子沒了主意,呆呆坐在那裏瞎琢磨,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搖頭說:“讓我幹這樣的事,我良心不得安哪!她會記恨我的,好不容易逃出來,我還出賣她,她見了我非得咬下我一塊肉來!”


    厲三爺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要不怎麽說你傻呢!你不會不叫她知道?我去求萬歲爺,求他好歹保全你們姐妹的情分,他這會子一心就想找著她,肯定是什麽都能答應。”他又悻悻道,“其實我也有私心,是想搭上這根高枝兒往上爬一爬。你想想,我這個二等侍衛從十五歲幹到現在,都五六年了,半點要升的意思也沒有。皇上對祈軍管得嚴,有銀子也沒處使,這趟是個好時機,不借這把東風,恐怕二等侍衛的銜兒要掛到死了。”


    苓子驚愕地看著他,沒想到這個老實人還有這樣的心機,到底是商賈家裏出身的,算盤珠子撥得劈啪亂響,主意都打到錦書身上去了。


    “您可真叫我刮目相看。”她白了他一眼,“拿人家姑娘換你的前程,虧你想得出來!”


    厲三爺窒了窒,倒頭就躺下了,嘴裏嘀咕,“得,全當我沒說!我明兒套車送她上朝陽門去,你不想揚眉吐氣,將來別後悔。”


    街麵兒上梆子篤篤地敲,一聲聲像敲在她耳朵邊上似的。苓子叫她男人這通車軲轆話說得沒了方向,顛來倒去地想,他說得也有道理。當主子,有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尊崇,何況她還愛著皇帝,在他身邊不是最好的結局嗎?要是出了北京,碌碌一生,或是遇上個人伢子給賣了,淪落成了粉頭,那不是糟蹋壞了!


    再想想,厲三爺官道走得不順暢,折騰了五六年,一無所成。親戚朋友嘴上不說,暗裏總歸要笑話,女孩兒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小家,總巴望著男人有出息,自己跟著妻憑夫貴,將來也掙個封君做做。況且也想圖個好名聲,說誰家的姑娘嫁了厲家,老三立馬就升發了,那姑娘有旺夫命,多露臉子啊!


    苓子猶豫了,她巴巴看著厲三爺,小聲地問:“怎麽瞞著她呢?我這麽悄不聲地把她給賣了,心裏總歸不得勁兒。”


    厲三爺撐著胳膊拗起了腦袋,“你這是捧她,又不是把她往火坑裏推,有什麽不得勁兒的!這樣,我卯正上軍機處值房裏去,托昆大人往聖駕前傳話。你仔細別露馬腳,該備的照舊備齊,等我的信兒。”他說得興起,捧住苓子的臉啪啪兩口海吻,“好媳婦兒,您擎等著吧,有您好日子過的!悠著點兒巴結住她,往後她做了貴妃、皇貴妃,再往高了說,當上了皇後……媳婦兒哎,憑著你們姐倆的交情,您就美去吧!”


    做皇後?苓子嘿嘿地笑,那就再好不過了!她躺下,盤算著錦書前途不可限量,自家男人跟著水漲船高,自己頭上能扛上個一二品誥命的高帽子,喜滋滋悶得兒蜜了。


    次日,厲三爺起得比上朝的宰相還早,穿戴齊了,胡亂喝了口粥,就跨上馬朝前門大街學士府去了。到了府門前正遇著弘文院學士昆和台出門,這樣長那樣短的和昆和台交了底兒,昆大人一聽非同小可,趕忙火燒眉毛的帶著他從午門進了宮,安置在隆宗門上,自己進乾清宮請李大總管代為通稟皇帝。


    皇帝近四更才合了會兒眼,眼下剛起身,迷迷瞪瞪地站著更衣,聽李玉貴說有了消息,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了,連著說了兩個“快傳”,嫌常四手腳不利索,自己扭身扣上紫金鈕子就往明間裏去。


    厲三爺進門磕頭請安,聖駕前畢恭畢敬眼睛也不敢抬一下,哈著腰等皇帝發話。


    皇帝努力平複激動的心情,問:“她人在你府上?”


    厲三爺說是,“昨兒賤內回娘家,在街麵兒上遇著了錦姑娘,就把她帶回家了。”


    皇帝起了疑,“尊夫人是誰?她怎麽能跟著回你府裏?朕這兒不容人無的放矢,你可仔細了,否則就是欺君之罪。”


    厲三爺心裏一顫,答道:“奴才不敢,奴才所言千真萬確,拙荊原是太皇太後宮裏侍煙上當值的,叫苓子。”


    皇帝喜出望外,這麽說來有譜了!他急道:“苓子是你夫人?”


    厲三爺鬆了口氣,躬了躬身子說:“回萬歲爺的話,正是。拙荊知道萬歲爺著急,也怕錦姑娘出了宮遇著什麽不測,就讓奴才進宮來給主子報信兒。”


    皇帝點頭稱讚了一番,才道:“朕這就去接她回宮,你前頭帶路。”


    厲三爺沒想到是這樣的局麵,倘或皇帝一氣兒就把她弄回去,那他們夫妻在錦書麵前也沒法子交代了。


    “萬歲爺容稟。”他跪下磕頭道,“請萬歲爺好歹顧全拙荊和錦姑娘的情義,拙荊對萬歲爺一片孝心,也不忍叫錦姑娘傷心,錦姑娘要往長寧山去,乞求萬歲爺成全錦姑娘,讓她祭拜了祖先再行回宮。”


    皇帝何等聰明的人,他們的小九九他隻消一聽就門兒清,不過是要顧麵子也要顧裏子。他並不戳破,隻要錦書能尋回來,這些都不是問題。


    他說:“你起喀。你是哪個旗的?在什麽值上當差?怎麽沒見過?”


    厲三爺站起來,垂著馬蹄袖說:“奴才二等侍衛厲鐸,是羽旗下包衣,現下在上虞處當值。奴才離萬歲爺隔著十八層天呢,萬歲爺沒見過奴才是應當的。”


    皇帝沉吟片刻方道:“你辦得好,回頭升一等,別在上虞處了,進暢春園供職吧!”


    厲三爺的心肝怦怦地跳,又磕頭謝恩。偷著瞄一眼天顏,看見皇帝胡子拉雜的,和上回春巡時成了兩個模樣。想來萬乘之尊也是血肉之軀,為情所困時和普通人也沒什麽兩樣。


    皇帝背著手在地心來回地踱,既然知道了她的下落也不急著逮她了,橫豎是跑不出他的手掌心的。他把心按回了腔子裏,又生出了貓捉耗子的閑情兒來。他說:“你回去照原計劃行事,傳令東直門上,做做戲就放出去吧!她要上泰陵,你親自護送她去,朕在你們後邊十裏地跟著,踩著你們的腳印走。你隻管留神護著她,旁的什麽都不用操心。”厲三爺忙甩袖打千兒,響亮地應了個“嗻”,退到殿外,歡實地往家趕了。


    一路顛簸,經易縣到長寧山腳時天已經黑了。厲三爺點起了風燈照道兒,錦書掀起簾子朝外看,月朗星稀,群山環繞,滿世界的寂靜清幽。


    她下車一躬,“多謝您了,還叫您送到這兒,瞧這一路叨擾,您受累了。”


    厲三爺咧嘴一笑,“快別說這話,送佛送到西,沒有半道兒上撂下您的道理。”他指著不遠處的五拱石橋說:“前頭就到了,過了三座牌坊走上一段有三個門劵子,大紅門裏頭就是泰陵。”


    他把車上的一個黑色包袱遞給她,一麵道:“袱子裏是苓子給備下的元寶蠟燭,讓您祭拜家裏人用的。還有些散碎銀子,不值什麽,您拿它雇車吧。我就送您到這兒了,往後您自己多保重了。”練家子和女孩兒家不同,他隱隱已經聽見遠處馬蹄聲急踏,還有近處草叢中綠營軍攢動的身影,料想聖駕將至了,便拱了拱手,“您萬事多小心,要是將來再回京城,一定要來家坐坐。”


    錦書噯了一聲,蹲了個福說:“遇著你們真是我的造化,大恩不言謝了。請您帶話兒給苓子,她的好處我記在心上,倘或有機會,我再報答她。”


    厲三爺訕訕擺了擺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您快上神道吧,回見了您哪。”


    錦書目送馬車走遠了,回身踏上青白石橋,橋下有北易水潺潺流淌。駐足遠眺,三座石牌坊雕工精美,巍峨壯觀,矗立在廣闊的原野上,也算得是一副風光優美的畫卷。


    她站在風裏北望,早已經淚流滿麵。喃喃叫著“皇父、額涅”,跌跌撞撞在神道上一通狂奔。寒風灌進肺裏,漸漸有些疲乏,蹲下喘了陣子,又繼續前行。穿過了大紅門和具服殿,神道兩側的石像生還在修繕,外頭搭了一圈腳手架,大約是怕風吹雨淋,上麵用麥稈紮的卷簾蒙著,看不清麵目。


    她放慢了步子,再過龍鳳門和三路三孔橋就是諡號碑亭。她站在墓表前怔怔地看,墓表頂上有望君出、盼君歸的望天吼,原本是勸諫祭祀的君王及時回朝治理政務的,可如今江山轉交他人之手,哪裏還有後世君主來祭奠。


    石雕贔屭馱著石碑,巨龍盤繞,遠看莊嚴肅穆,走近了瞧,歌功頌德的功德碑卻是空的。錦書坐在台基上掩麵而泣,末代皇帝丟了家國,沒有功績可以謳歌,這樣的冷清淒涼。


    皇帝在七孔橋畔佇立,看著那道纖細的身影慢慢進了隆恩門,他對身後的禁軍統領阿克敦說:“你們在紅門外候著,別驚擾了亡魂,朕一個人進去。”


    阿克敦領旨,奉上諭比了個手勢,手下禁軍紛紛退出牌坊,在神道兩側齊整列隊候旨。


    皇帝放輕了腳步繞過焚帛爐,看見她進了隆恩殿,在神龕仙樓前擺上供奉,頃前身抱起明治帝後牌位號啕大哭,邊哭邊說:“兒臣太常不孝,十年之後方來祭奠皇考,兒臣……痛斷肝腸!”


    皇帝遠遠站著,先前氣得牙根癢癢,想了千種萬種懲處她的法子。如今她在眼前,哭成了那副模樣,他除了心疼再無話可說。什麽焦躁啊、怨恨啊,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滿心滿眼的她,哭聲充斥他的感官,他才知道,原來她的痛苦他可以感同身受。他再不是以前那個漠視一切的霸主了,他有了軟肋,病入膏肓,並且無藥可醫了。


    錦書盡情號哭了一陣,這才拿袖子仔細把牌位擦拭幹淨,放回檀香憲座上去。她跪在蒲團上,心裏有好些話,想把自己這幾個月來的不順遂在父母陵前倒一倒,可憋了半天又覺得說不出口。在慘死的雙親跟前說自己愛上了仇人嗎?皇父會失望,額涅會哭的!


    她把話又咽了回去,隻說:“求二老指引兒臣早日找到十六弟,兒臣這一生再沒有別的奢望了,隻要瞧著弟弟好,兒臣就找個古刹剃度修行去,再也不踏足紅塵了。兒臣要為自己犯下的業障贖罪,請皇考原諒兒臣,兒臣被情折磨得體無完膚,也算是得著了報應。這回能逃出牢籠是兒臣的造化,兒臣不後悔。兒臣要放下前塵從新開始,請皇考在天上保佑兒臣,兒臣發誓,再不給皇考丟人了。”


    皇帝像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一腔的溫情轉眼統統消失殆盡。她就那樣愛太子?愛到嫁不成就要出家做姑子的程度?那他算什麽?他剃頭挑子一頭熱,活像個笑話!他費盡心機與眾人為敵,換來的就是她對太子的死心塌地。她的心裏從沒有一隅能供他容身,她口中的牢籠是整座皇宮,還是單指他?


    皇帝眼裏浮起一絲嘲諷,既然這樣,他還顧忌什麽,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恨了,就算恨出窟窿來他也不怕。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她一趟趟的作踐他,他還要容忍到什麽時候?上祖墳上訴苦來了?好啊,慕容高鞏活著是他的手下敗將,死了還是一樣!


    錦書擦幹眼淚弓腰把冥錢提溜出來,正準備去焚帛爐燒化,一轉身,赫然看見一個人影站在銅爐前,麵目狠戾,目光陰冷,居然是皇帝!


    她嚇得尖叫起來,元寶高錢灑了滿地。這時才想起陵裏是有好些不對勁的地方,守陵的太監一個也沒有,大紅門該當是日夜常閉防止外人進入的,她進來時卻暢通無阻,想來是他早就做了安排。她驚駭之餘又羞又憤,敢情他一早就知道她會來這裏,故意支開人讓她入陵,好來個甕中捉鱉嗎?


    皇帝咬牙問她:“你為什麽不告而別?”


    錦書心裏突突地跳,抿著嘴不吭聲兒。如今說什麽都沒用了,橫豎要殺要剮由得他了,誰叫她計不如人。可是,見著他又叫她隱約有些高興,天曉得她花了多大的定力才克製住不迎向他。她那樣想他,想得心都要抻裂了。乍見他,她竟從心底裏呼出一口氣來,像是一下子得到了釋放,在黑夜裏找著了引路的明燈。


    皇帝愈發忿恨,她就那麽波瀾不驚地看著他,沒有歡喜,沒有憂傷,甚至沒有恐懼。


    他的怒火直躥上來,上前兩步抓住她的手腕,下了狠勁兒奮力一捏,冷聲道:“說話!否則朕命人拆了這泰陵!”


    錦書覺得腕骨簡直要被他捏碎了,想掙卻掙不出來,她呼痛,求他放開手,他卻笑了,臉龐貼近她,陰狠地說:“你也會痛嗎?哪裏痛?手痛?再痛能及得上朕分毫?你猜猜我這裏成了什麽樣?”他拉她的手捶打自己的胸口,獸一樣的咆哮,“你這是在為大鄴報仇,你要讓朕從裏到外的潰爛?好啊,你做到了!從今起朕再也沒有心了,你該滿意了吧?你滿意嗎?”他捏住她的下顎,一字一句的警告,“你休想逃離朕,就是死了也要葬在朕的陵寢裏!想出家?朕倒要瞧瞧哪家庵堂敢收你!朕從來不是仁君,不在意為你屠城。你再敢跑,朕就砍下你的雙腿,朕伺候你一輩子。”他說著,又半帶央求的蹲低了身子和她平視,“錦書,你愛朕嗎?哪怕隻有一點點……你愛朕嗎?說你愛朕好不好?朕封你做皇貴妃,不要想著太子了,你就當可憐朕,朕……離不開你……朕活不下去了……”


    錦書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他是皇帝啊,這樣低聲下氣的乞求,叫她惶惶不知所措。她原就難堪,他還在她父母的靈前說這些,他居心何在?


    “對不住,你的話我不敢苟同,我並不稀圖什麽皇貴妃位,我隻想出去,離你遠遠的,求你放手吧!”她隔開他,退後幾步狠下心腸說,“我看著你一日就煎熬一日,我不愛你,一點都不愛!瞧瞧這陵裏四十幾口人,全都因你的野心送了命。你在我皇考靈位前說這些,不覺得不合時宜嗎?”


    “不合時宜?”皇帝陰邪地笑,睨視神龕上供的兩塊檀木牌位,“朕順應天意接管江山,十年之內叫四海稱臣,八方來朝,朕何罪之有?自古成王敗寇,你和你的皇考皇妣都應該謝朕,沒有朕的寬宏大量,他們能入地宮?能有片瓦遮身?隻怕早就曝屍荒野,這會子連骨頭渣子都找不著了。”他逼近她,神色已然癲狂,“你不愛朕沒關係,隻要留在朕身邊就夠了。既然不能相愛,就互相憎恨吧!”


    他伸手擒住她,再也顧不得她掙紮叫喊,蠻橫的將她拖進隆恩殿的西暖閣裏,單手掃落寶床上供奉的妃嬪牌位,一把扔在檀香憲座旁,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脫!”


    錦書驚得魂飛魄散,腦子像被萬斤鐵錘擊打過似的,隻覺背上冷汗涔涔而下。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趨前,心早已跳得要撲出嗓子眼兒了。上回勤政親賢裏的恐怖經曆又要上演了,她手腳僵硬,眼睜睜看著他解開她的盤扣,結結實實把她壓在身下。


    皇帝眼裏沒有憐惜,他捏住她的下巴冷笑,滿臉的猙獰之色,“朕就叫你父母兄弟瞧瞧,瞧瞧朕是怎麽翻你牌子的!你願則還罷,要是不願,明間的神龕下也有空地兒!”


    她已經避無可避,他的吻密密的落下來,他肩頭的夔龍繡緊貼她赤裸的手臂,絲絲寒意直搗進骨髓裏。


    她伸手推他,被他製住了手腕。她駭得麵如土色,帶著哭腔的求他,“不要在這裏……不要在這裏!求求你,我皇考在看著!”


    皇帝早就紅了眼,含糊地說:“看著又怎麽?朕管不了那許多了!”


    他的手隔著薄薄的衣料覆上去,聽見她“嗬”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慘白的臉龐漸漸泛起了紅,又尖又利的叫聲響徹泰陵上空的夜。


    錦書此刻成了砧板上的魚肉,羞憤得隻求速死,咬著牙道:“宇文老賊,你要殺便殺,犯不著這麽作踐我!我死了變做鬼也不放過你!”


    皇帝被她那句“宇文老賊”徹底激怒了,他雖到端午才滿二十九,對她來說卻是足夠的老了。他一直為這個耿耿於懷,她不說倒也相安無事,可現在這話出了口,她嫌棄他,太子青春年少才是她心中所愛,她看不起他,甚至鄙視他嗎?


    皇帝被戳到了痛處,一股被奚落的困窘油然而生。他慢慢直起身解開腰上的行服帶,邊解邊道:“朕姑且容得你放肆。老賊也罷,小賊也罷,你要委身的人隻能是朕。你可仔細了,再滿口胡浸,朕就把你的嘴堵上!”


    錦書的懼意深到了極處,她縱然再愛他,也不願意在這裏被他強占。這是什麽地方?是慕容家的祖墳啊!皇考被他逼得慘死,如今他還要在陵寢裏對她施暴,叫她的父母兄弟死了都不得安寧,他和慕容家到底有多大的仇恨?闔族都叫他滅了,他還有什麽不滿足,還要來羞辱慕容氏嗎?


    皇帝把她緊緊攬入懷裏,激動得連心都顫起來。沒有了阻隔,仿佛兩個人本就是一體的。她恨也罷,怨也罷,橫豎走到這一步,隻有斬斷她所有的後路,叫她無處可逃,才能讓他安下心來。


    她無法抵擋,隻覺心涼成了死灰,所有的意識掙脫了軀殼,朝遙遠的天際飄蕩開去,分分毫毫幻滅,再也無跡可尋了。


    神台上的巨燭已然燃盡,火苗子璨然一跳,一縷淡淡的輕煙在空氣裏彌散。滿世界隻剩下黑,像一口井,像人心。


    天又下起了雨,雷聲隆隆,破空的閃在泰陵寶頂上方盤桓,瞬間照亮了半邊天,照在簷角高昂的琉璃雕龍首上,眥目欲裂。


    太子跪倒在雨裏,渾身乏力,沒法子站起來了。十指狠命的插進泥濘的土裏,春草尖利的鋸齒割傷他的掌心,他渾然不覺得疼,隻感到徹骨的冷。他顫得不能自已,臉上濕濡,分不清到底是雨還是淚。


    “爺,我的好爺,奴才求求您了,再這麽下去非作下病不可!回車裏去吧,後頭的事兒咱們回頭再計較,成不成?祖宗,您要急死奴才了!”馮祿在他頭頂上支撐起大氅,雨那麽大,淋得人睜不開眼睛。太子在雨裏跪了半個時辰,怎麽勸都不肯起身,如同失了提線的木偶,直把他急斷了腸子。


    其實他們來得比萬歲爺早,卻發現山下遍布綠營軍,好容易找著個豁口上山,正準備進泰陵尋人,禦駕帶著驍騎營禁衛軍也到了。太子困獸一樣地轉圈子,離隆恩殿隻一牆之隔,聽得見錦書的哭喊,竟沒法子進去救她。心愛的女人遭受淩辱,自己偏偏無能為力,這對尊貴非凡的儲君來說是怎樣的屈辱!


    馮祿不禁歎息造化弄人,就差了那麽一步!太子爺和錦書失之交臂,事到如今,恐怕今生再也無緣了。


    “主子爺,撒手吧!”馮祿帶著哭腔的勸諫,“天涯何處無芳草,萬歲爺已經……您再難過又怎麽樣呢!”


    太子搖搖晃晃站起來,紅著眼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都怪你!要不是你這狗奴才作梗,我這會子早去救她了,也不至於讓皇父對她做下這種造孽的事來!”


    馮祿抱住他的腿就地跪下來,哭道:“主子,主子,小不忍則亂大謀!奴才知道您有多委屈,您心裏過不去就打奴才兩下出出氣兒,奴才這都是為了您啊!萬歲爺是怎麽樣的脾氣您還不知道嗎?立起兩個眼睛來就不認人的主兒!您杠著硬上能得著什麽好?倒叫後頭父子不好處,叫萬歲爺更加的打壓您,處處防著您,您還有出頭的日子嗎?”


    太子泄了氣,背靠著紅牆喃喃,“是我不中用,保護不了她……”說著又像個孩子似的痛哭流涕,捂著臉說,“我算個什麽男人!原就不該讓她留在禦前,會有今天這局麵是預料中的,是我坐看著一切發生,錯都在我!”


    眼下說什麽都不濟了,馮祿磕頭道:“爺,咱們從長計議,趁著綠營軍都撤了,這會子就下山去吧!別等到萬歲爺出來,萬一遇上了,到時候又費功夫。”


    大雨把他澆了個透,心思愈發清明起來。木已成舟,他恨不能立刻舉兵,隻是時機尚未成熟,不能操之過急。他緩緩直起身,悵然複看寶城一眼,帶著滿腔怨恨,由馮祿攙扶著從陵墓另一側朝開闊地去,漸行漸遠,成了莽莽一點,消逝不見了。


    神道上停著的翠蓋珠纓八寶車放下了呢帳簾,皇帝翻身上馬,嚇壞了阿克敦,他打千兒道:“奴才啟奏萬歲,天兒太壞了,請主子保重聖躬,還是和錦姑娘一道坐車吧!奴才們在外伺候,也好放開了手腳往京畿趕。”


    皇帝橫了阿克敦一眼,“多嘴多舌!朕怎麽,多早晚輪著你來置喙了?”


    阿克敦一凜,皇帝說什麽自然不敢違逆,他也是好心,這兩位鬧別扭是明擺著的,錦姑娘是綁著手腳扔進車裏的,可……可萬歲爺才震完卦,淋著了雨對龍體有礙。都是男人,他很知道其中厲害。


    阿克敦頗有些忠心,他是宮旗下包衣出身,原來就是南苑家臣,比起皇帝禦極後提攜的那些漢臣體人意兒得多。他本著忠仆的辦事原則跪下磕頭,“主子,姑娘一個人在車裏,手腳縛住了不假,可難保沒有別的差池。主子您瞧……”


    皇帝訕訕下了馬,站在車外猶豫了一陣,方示意侍衛打起了氈子。


    錦書縮在馬車的一角,神色萎靡,發髻散亂,那模樣極狼狽可憐。看見他進來恐懼地瞪大眼睛,嘴唇翕動幾下,卻發不出聲音來。


    皇帝蹙眉看著她,有滿腹心事無從談起。得到了,為什麽心卻隔得越來越遠?他坐過去,繩子綁得太緊,她的手腕子已經烏沉沉發紫,觸目驚心。他心頭一抽,低聲道:“你聽話些,不要鬧,朕給你鬆綁,好不好?”


    她不答,一味看著他,眼神複雜莫名。


    皇帝竟有些心虛,他也自責,怎麽在泰陵裏做出這種事來!時候不對,地點也不對,她該有多恨他,他不敢去想象。


    他伸手去觸那繩結,手指滑過她的手背,她猝然一驚。皇帝感到滅頂的絕望,喉嚨哽得生疼,隻硬忍住了不叫眼淚流下來。


    一圈圈鬆開如意帶,一點點解放她,她的手掙脫出來,他還沒來得及查看她的傷勢,“啪”的一聲脆響,他右邊的臉頰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


    積蓄了她所有力量的一掌,他頭暈目眩,幾乎懵了。


    “宇文瀾舟,我恨你!到死都恨你!”她啞著嗓子嘶吼,“不要再碰我,否則我一定殺了你!”


    他慢慢坐正了,隻覺臉上火辣辣的疼,卻心平氣和,“朕的確是做錯了,可是朕不後悔。你打朕,朕可以不追究,全當朕欠你的。”


    欠她的,他窮其一生都還不清。她再沒那些心力去計較那些了,“既這麽,勞煩你放了我。我沒臉見人了,往後就叫我半人半鬼的活著,與你再無幹係。”


    還是想走?他深深的無力,閉上眼睛咬牙道:“休想,除非朕死!”頓了頓睜開眼直視她,嘴角浮起冷酷的笑,“你籌劃已久了吧?難為你費了那麽多的心思!朕一直以為你是受了皇後挑唆,臨時起意,誰知你原來早有預謀。褻衣裏的東西什麽時候縫進去的?朕是個傻子,你隻要衝朕笑一笑,朕就歡喜上三天。朕以為終於把你捂熱了,誰知都是朕的妄想,你的心比石頭還硬,你對朕沒有半分的眷戀,說走就走了……”


    他揚起臉,似乎這樣能叫眼淚流進心裏去。他努力的平複心緒後方道:“朕勸你斷了念想,你侍了寢,今生今世烙上了宇文家的烙印,就是走到天邊又能改變什麽?”


    錦書早就已經血肉模糊,他還往她傷口上灑鹽,她失控了,捂著耳朵尖叫起來,“你胡說!你胡說!什麽烙印……我和你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你是仇人!是殺父仇人!”


    他的眼睛失去了光芒,鐵青著臉道:“沒有關係?或許你肚子裏已經懷上朕的孩子了!沒有關係嗎?不要緊,朕回京便冊封你,要逃?想都別想!朕是你丈夫,不管你認不認,改變不了了!”


    她吃吃笑起來,“丈夫?你也配當這個字眼!”她像是聽見了笑話,越笑越令人心驚,直笑得淚流滿麵,癱軟在彩金繡雲龍坐褥上。


    渾身上下火燒似的疼,誰來救救她?她在這世上還剩下些什麽?沒有父母、沒有家、如今連僅剩的一點驕傲也沒有了!她原先那樣愛他啊,甚至在那些妃嬪對她惡語相向的時候,她還能提起勇氣來反唇相譏,依仗的不過是他的愛和敬重。


    現在呢?在他眼裏她成了三千粉黛之中的一個,和那些宮妃小主們沒有區別。他對她還有愛嗎,或許有吧!可是敬重呢?永遠失去了。她就像綾子扔進了刷鍋水裏,管他原來是什麽顏色,如今就是一塊破抹布。


    她縮成了一團,想到他說的孩子就覺得摧肝裂膽。不會這麽巧的,好多妃嬪輪著翻牌子,也不是每一位都能懷上,自己隻一次,絕不能夠的!


    她又哽咽著哭,心裏說不出的失望無助。他為什麽要這樣?他口口聲聲的愛,最後不顧一切地把她毀了。要是她對他隻有恨,她還能找到活下去的動力。可她的感情偏偏那麽複雜,超出了她這個年紀所能承受的範圍,她覺得自己要垮了,再也活不成了。


    皇帝從沒有那樣害怕過,她蜷在那裏呼吸微弱,簡直是一副油盡燈枯的模樣。什麽也顧不上了,慌忙靠過去替她搭脈,脈象又虛又浮,三焦六脈都已傷透了,幹吊著一口氣似的。


    他攥住了她的手就沒辦法鬆開了,外頭電閃雷鳴,他覺得他頭頂上的天也要塌下來了。他惶恐不安,他沒了主張,他用全部生命把那雙柔荑包裹起來,低頭貼在唇上央求,“你要朕怎麽樣都行,你說句話吧,不要折磨自己!朕把後半輩子都交給你,朕帶你住到暢春園去,就咱們倆,咱們朝夕相對,再也沒有別的女人來打攪我們,好不好?”他的眼淚滴落在她的指尖,他抽泣,“……隻要你陪著朕,不要離開朕。”


    她沒了意識,落進一片迷霧之中,他在她耳畔說話,好像隔了十萬八千裏。她放眼看,一片沉沉陰霾,沒有邊際,望不到頭。盲目地往前走,突然一凜,發現自己腳下便是萬丈深淵。


    霧靄後麵有悠長的歎息,她駐足回望,一個身影慢慢走出來,陌生的臉,感覺卻又那樣熟悉。他說:“皇姐,你要挺住。等我這裏一切鋪排好了就去找你,你要等著我,總有骨肉團聚的一天。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我們都一樣……”他側了一下頭,無奈地笑,“我知道你在紫禁城裏,可是我沒有能力,我暫且救不了你。不過也快了,你再等我幾日,少則三月,多則半年,我一定殺了宇文瀾舟為家人報仇!到時候我帶你走,到我生活的地方來。這裏有牛羊草原,有綠樹紅花,我們姐弟再不分開。”


    錦書微喘著問:“你是誰?是永晝嗎?”


    他點頭,“是永晝,是老十六,我還活著。”


    她霎時被巨大的喜悅籠罩,伸手要去觸碰他,“永晝,好弟弟,我天天兒地想你。”


    永晝往後退,眉目疏朗,淡淡笑道:“瞧瞧,還是原來的樣兒!急不得啊,謀大事者要忍辱負重。你好好的,報仇不是女人的事,要活下去,等著我來接你。我要奪回原本屬於我們的東西,再還你個錦繡河山。”


    他揮了揮手,漸漸遠去。錦書怔在那裏,醍醐灌頂般的清醒起來。是啊,還有牽掛,還有永晝!姐弟尚未相聚,這會子撂開手,永晝回來了尋她不著怎麽辦?他們隻有彼此,再沒有別的親人了,她要是死了,單剩永晝有多可憐!她還記得金亭子旁,為了一把彈弓哭得眼淚鼻涕混在一處的孩子,小小的,無依無靠的樣兒。她不能再叫他傷心了,她要活下去,不為自己,不為旁的,隻為了幼小的弟弟。


    馬車寬敞,寶座一角設了張花梨矮幾,皇帝把她抱在懷裏讓她取暖,一麵伸手去夠幾上的茶壺,斟了半杯熱茶來喂她,看見她臉色稍好了些才鬆了口氣。


    她醒了,雙眼空洞地看著他。皇帝心虛而窘迫,不敢摟緊她,又舍不得撒手,隻得別過臉去把視線調向別處。


    原以為她還會哭鬧,誰知她反倒沉寂下來,輕輕拿手推他,“奴才不敢,請萬歲爺放開奴才。”


    皇帝臉上浮起了嚴霜,她又是這種拒人千裏之外的架勢,即便那樣親密過了,她說放手就能放手。與其這樣,他寧肯她刺蝟一樣的乍起滿身的刺來,起碼讓他感覺自己曾經擁有過她,不要像現在淡得像煙似的,喘氣大些就吹散了。


    他擰眉打量她,“錦書,朕對你,心如明月。才剛在泰陵……”


    她在寶座上福了福,“請主子別說了,奴才都忘了,主子也忘了吧,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主子要是不懲處奴才,奴才回養心殿,還像從前一樣伺候您。倘或主子不想見奴才,就打發奴才回慈寧宮去吧!”


    皇帝失望至極,這女人的心怎麽這樣狠?竟然比男人還要決絕!


    他搖頭,“朕不能像從前那樣了,你能忘記,朕卻做不到……朕一刻都離不開你,回了宮,晉位份是一定的。東圍房往後就派給你,你是晉貴妃還是皇貴妃,由得你選。”


    他的半邊臉都腫起來,上回額角砸開的傷口也沒有愈合。錦書心裏痛極了,細想想兩人真如野獸,互相撕咬,彼此傷害,愛卻那樣深,有增無減。


    她掩麵低泣,不是應該痛恨他嗎?可是見他滿臉的淒苦,她又心如刀割。思維雖混沌,那份感情卻鮮明不容置疑,可惜再也無法靠近了。就這樣吧!這件事盡人皆知,再掩飾也無益,位份他要晉就晉吧,她也不在乎那些虛名,隻是要她住東圍房萬萬不能夠。


    錦書低下頭,“您打定了主意,橫豎也沒有奴才說話的餘地,隻是奴才不能壞了規矩,圍房絕不是奴才能長住的地方,奴才求主子賜毓慶宮給奴才,奴才七歲前就長在那裏。”


    皇帝有些小小的歡喜,隻要她願意受封,反正出不了紫禁城,住在哪裏都不成問題。他忘形的攜起她的手,應道:“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朕都答應。”


    錦書緩緩抽回手,又道:“晉位要太皇太後下懿旨,進不進玉牒由皇後娘娘說了算,請萬歲爺別插手。還有一點,奴才不上綠頭牌,請萬歲爺應允。”


    皇帝的心一直往下沉,不上綠頭牌,不侍寢,隻想偏安一隅靜靜地過日子嗎?他想說不,可眼下的情形不容他猶豫了,隻要她肯活著,肯留下,他還有什麽所求呢!


    他的嘴角滿含苦澀,頷首道:“都依你。”


    她肅了肅,“多謝主子成全。”


    皇帝失魂落魄地靠在馬車圍子上,看著她轉過身去不再麵對他,他死死咬住了後槽牙,覺得自己被抻得四分五裂了似的。永遠失去她了,她的心裏從沒有過他,往後更不會有了。她就在麵前,自己卻束手無策。他指點江山數十年,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彷徨過,握得住百萬雄兵,得不到一個女人的垂青。三宮六院在他眼裏早失了顏色,他也不明白自己怎麽成了這副模樣,愈是得不到,愈是牽腸掛肚。


    她的發髻鬆了,零零散散從瓔珞帶子裏垂蕩下來。皇帝道:“你別動,朕給你梳頭。”說著靠過去,她的身子徒然一震,他也不以為意,解開玉冠道,“本想在易縣歇一晚的,可因著今兒要出宮尋你,連叫起都免了,朝裏公務多,耽擱不得,隻好連夜地趕回去。回去人多眼雜,叫人看見失了體統,還是收拾好為妙,免得有人在老祖宗跟前嚼舌頭。”


    車上沒有梳子,他的手指在她發間穿梭,動作小心翼翼的,生怕弄疼了她。她再三克製的眼淚又滴下來。他怕她失了體統被別人中傷,那他自己呢?萬聖之尊頭破血流不算,如今連臉頰都腫了,上回說自己磕著了,這回呢?明兒叫起要是還沒退,該怎麽回答那些好事的臣工們呢?說是他自己打的?太皇太後和皇太後都是明白人,知道了能饒得了她嗎?


    皇帝像是知道她的心事,邊係發帶邊說:“你不用替朕操心,明兒升座不在太和殿就是了,讓臣工們軍機處值房裏遞折子,有要緊的奏報再遞紅頭牌覲見。朕命人把簾子放下來,他們看不見朕的臉。至於老祖宗那裏,朕打發總管過去請安,隻說朕淋了雨,病了,等好利索了再過去不遲。這幾天你別出養心殿,慈寧宮由朕陪著一塊兒去,朕才能放心。你私自離宮,倘或朕不在,少不得斥責懲戒,老祖宗總要做給別人瞧的,也不好太過偏袒了。”


    錦書咬著嘴唇不說話,他仔細替她戴上玉冠,插好發簪,手卻頓住了,稍一躊躇,雙臂從她腰側環過來,試探著往前傾,下顎輕點在她肩頭上,胸膛緊緊貼上她的後背。


    錦書驀然驚起來,想分開他的胳膊脫離他的禁錮。他鬆開一隻手按住她的肩,痛苦的低吟,“好錦書,讓朕靠會子,朕太累了……累得連氣兒都不想喘了。”


    她的心悠乎一墜,果然是累,她也一樣。愛著,不能相互取暖,活著就消耗自己,折磨對方,這樣的日子多早晚是個頭?


    皇帝見她果然不反抗,膽子大了些,收攏了手臂和她耳鬢廝磨,喃喃道:“錦書,咱們要個孩子好不好?朕不要他建功立業,做個閑散親王,就像長亭那樣。朕比你大十三歲,必定是要走在你前頭的,有了兒子,將來朕晏駕了,你就跟著兒子住在王府裏,看著孫子、重孫子長大,你瞧瞧皇考定妃多好的福氣!隻要你有了依靠,朕哪天突然走了,也能撒開手了。”


    “胡說!”她一下掙脫出來。胡說!好好的怎麽想那麽長遠的事情!她心裏發緊,明明痛得快要窒息,卻不能叫他看出她在為他話裏的憂傷感到恐懼,隻有板著臉武裝起自己,“已經是錯了,主子還要叫這罪惡開花結果嗎?”


    皇帝慢慢垮下肩,蜷曲的手指微張開,眼裏的光倏然熄滅了,隻剩死一般的寂靜。


    皇後病勢沉屙,回稟了太皇太後,新人冊封就不來了,橫豎由老祖宗瞧著辦就是了。


    錦書蹲了個雙安,規規矩矩跪在炕前等發落。太皇太後看一眼圈椅裏的皇帝,還是原來那種疏淡的樣子,似乎什麽都不在心上似的。


    他麵上雖這樣,腦子裏想些什麽,太皇太後還是知道的。這回是萬分的看重,否則後宮女子晉個位份這類的小事情,他也不會巴巴地把人送了來。


    隻是這錦書真叫人頭疼得緊,好端端的為什麽要跑?跑又跑得不得法,才到易縣就給抓住了,然後又出了這檔子事兒,叫皇帝氣得眼睛鼻子都不在原地界兒了,在泰陵裏頭就臨了幸。


    皇帝也是胡鬧的,太皇太後有些生氣,怎麽能在人家的陵地裏幹下這種造孽的事,傳出去還要不要臉麵?他一國之君的名聲不是都要糟踐完了嗎!


    老太太看看跪著的丫頭,低眉順眼的伏著,遭了這麽大的罪,心裏該有多苦啊,真是難為壞她了!瞧瞧,瘦得下巴都尖了,跪在那兒脊背窄窄的,皇帝張開手就能比個大概了。


    “好孩子,快起喀吧。”太皇太後照舊是拉她過來攬在懷裏,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說,“事情都成了這樣,你一個女孩兒家要名聲,你主子對你的心思你也知道,總要有個交代才好。”回過頭去對總管說,“崔啊,你給宗人府頒個旨,就說是我說的,六嬪滿員了也不礙的,這個規矩可以活絡一些,給錦書晉個嬪位吧!位份雖不算高,卻也是個主位,等將來添上一兒半女的,依著你主子的疼愛,再一等一等地往上升。”


    崔貴祥垂著手應了聲“嗻”,才問:“奴才請老佛爺示下,慕容主子的封號定了什麽?奴才好傳內務府上寶冊去。”


    太皇太後琢磨了一下,轉臉問皇帝:“你的意思呢?”


    皇帝抬眼道:“孫兒也請皇祖母示下。”


    太皇太後怕皇帝嫌給錦書的位份低,回頭心裏又不舒服,忙道:“按著祖製,皇帝親封也要從貴人往上晉,咱們這回算是逾越了。不過也沒什麽,錦書是皇族後裔,出身自然高貴些,就是封了嬪也不為過,隻是再往高處就不合適了。依我說,咱們位份是嬪,吃穿用度就照妃的規製來,年例三百兩,妝蟒織金、吃食油蠟都和四妃齊平,這樣不至於落人口實,自己也受用,皇帝道好不好?”


    “全憑皇祖母做主。”皇帝嘴裏應著,去看錦書的臉色,她眼裏平靜無波,像是和她沒有半點關係似的。皇帝不由泄氣,手指在肘墊的繡花紋路上撫摩,低頭看襴袖上一圈圈的燙金凸繡,心裏空落落的,人也萎靡起來。


    太皇太後看在眼裏也隻有歎息,這兩個冤家聚了頭,往後還有太平日子可過嗎?全靠老天爺保佑了!


    她拍了拍錦書的手,和煦道:“封號就上‘謹’吧,取個諧音,也望你以後謹言慎行,盡著心的伺候你主子。”


    錦書還是那淡淡的樣兒,下地蹲了個福,道:“謝老祖宗,奴才聽老祖宗的,一定不負老祖宗的厚望。”


    太皇太後點了點頭,又要操心皇帝翻牌子的事兒了。如今他得償所願,難免對其他妃嬪冷落,雨露均沾是最好不過的,倘或有了偏頗,鬧得後宮不太平,那得多生出多少事端來啊!


    “皇帝榮寵是好事,不過切不能太貪戀了。”太皇太後對錦書道,“我知道你素來懂事,皇帝萬一有個使性兒的時候,你要多勸諫著點。伺候他的人多,一團和氣最要緊了。”


    錦書應個是,暗道這點倒不必太皇太後擔心思的,她本來就沒打算侍寢,敬事房銀盤裏的牌子上都不會有她的名號,更沒有獨占榮寵這一說了。


    太皇太後當起了和事佬,故意笑道:“這樣方好,你姑爸嫁了先帝爺,你如今也跟了皇帝,這樣倒沒亂了輩分兒,你和皇帝原就是一輩上的人,算來算去都是合適的。往後兩家化幹戈為玉帛,再添上個小子丫頭的,就齊全了。”


    錦書勉強笑了笑,“老祖宗說得極是。奴才求老祖宗一樁事,老祖宗這兒敬煙上還短著人,下頭接手的規矩一時學不成,又要叫老祖宗生氣。奴才這麽撒手走了,榮姑姑一個人要掌事兒,要上夜,還要敬煙,怕是忙不過來。奴才想,老祖宗要是不嫌奴才呆蠢,奴才還在慈寧宮裏伺候老祖宗,等這回選秀完了,挑出拔尖兒的來,奴才再回毓慶宮去,求老祖宗恩準。”


    太皇太後不由看皇帝,他眼裏的愁苦更甚,好好的爺們兒弄成了這副模樣,叫她這個做祖母的心裏生疼。她在錦書頭上輕撫,“好孩子,我知道這原是你的孝順,可眼下你才晉位,和你主子多團聚才是正經。你不回自己宮裏,單在我這兒伺候,我怎麽能落忍呢?何況你主子那裏也短人呀,尚衣上不也要人伺候嗎?”


    錦書並不去看他,隻道:“尚衣監還有幾位當散差的諳達,換到禦前也是使得的。老祖宗這兒不一樣,敬煙是和火神爺打交道的,萬一有個閃失,傷著了老祖宗,奴才要愧疚死了。況且萬歲爺最有孝心,自然也是答應奴才這麽做的。”


    她說話向來滴水不漏,明擺著皇帝要是不答應,就是對太皇太後不孝,他還能怎麽說?橫豎打落了牙齒和血吞,多熬可隻有自己知道罷了。她在老祖宗跟前待著,他還能借著請安看她一眼,要是她回了毓慶宮,那裏偏了些,她又不待見他,要見也不易。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這命運,真真是讓人莫可奈何!


    風吹動檻窗上的竹簾,卷軸兩端的細穗子紛紛揚揚的飄起來。皇帝就在邊上端坐著,半遮的日影映照著他的萬壽篆文團花褂,綬帶上的日月祥紋灼灼生彩。他麵目平和,瞥了錦書一眼,道:“謹嬪說得有理,孫兒也是這樣想。我們夫妻來日方長,有的是聚的時候。孫兒政務繁忙,有她在老祖宗身邊,也算替孫兒盡了孝道。”


    殿內眾人皆一滯,皇帝和個位份低微的嬪妾稱夫妻,那是於理不合的。不論聖眷多隆厚,皇後以外,就算是皇貴妃,也不能和皇帝稱夫妻。連皇後在皇帝麵前都要自稱“奴才”,何況是妃嬪!皇帝這樣說把皇後置於何地呢?


    塔嬤嬤和太皇太後麵麵相覷,又去看錦書的反應,她站起來蹲肅,“奴才不敢。”


    皇帝的嘴角微沉,別開臉去瞧月洞窗前鳥架子上的鸚鵡。那鳥兒腳上扣著纖細的鎖鏈,抓著鎏金的竿子上下翻騰,自得其樂。太皇太後這鸚哥養得有時候了,習慣了束縛的日子,忘了天有多廣闊,也忘了外頭的山水繾綣,這方窗台就是它的全部,不也照樣活得有滋有味嗎?


    皇帝隻有自我安慰,她這樣的人硬碰硬是不成的,就像鷹,逮著了得熬上幾宿,熬光了戾氣和抱負,往後就好了,就願意乖乖立在人肩頭言聽計從了。


    太皇太後無奈地歎息,“皇帝既然這麽說了,那我姑且就借錦丫頭幾天,等下頭的人調理好了,再把她還給你。”


    皇帝笑了笑,“皇祖母言重了,您把她留下是咱們的造化,您再這麽說,倒叫孫兒慚愧了。”


    聽聽這話裏話外的,一口一個“夫妻”,一口一個“咱們”,當真是好得沒了邊兒。皇帝掏心挖肺的,這頭卻不怎麽領情兒,照舊是一副半冷不熱的臉子,太皇太後也覺得不好受,於是岔開了話題道:“我聽說太子往湖廣查軍餉的事兒去了?這一路道兒遠,你可派了禁軍護送?”


    皇帝麵上不動聲色,回道:“請皇祖母放心,他自有親軍護著,況且他也大了,往後常有要出京畿的差使,皇祖母不必太過操心。”太皇太後不好多說什麽,皇帝為著錦書,和太子生了嫌隙,這趟又鬧出這樣的動靜來,好在太子辦差去了,否則必然又是一場風波。


    正坐著無言,門上的宮女來回稟,“老祖宗,瑤妗縣主來給老祖宗請安了。”


    錦書忙到皇帝下手站定,琢磨著這位縣主大概就是端郡王家的小姐,皇帝欽點的太子妃吧!上回在坤寧宮破五宴上見過一回,長得什麽樣想不起來了,隻記得有股子孤高的勁兒,很有些母儀天下的派頭。


    太皇太後直起了身子,撫掌道:“來得正好,我這兒有兩匹江寧新上貢的雲緞,本想打發人送她府上去呢,她倒來了。快請進來,皇帝也見見,到了年下就是一家子了,你可當上公爹了。”


    皇帝聽了公爹這個詞,臉都有些發綠,草草唔了聲再不吭氣兒了,隻轉過眼探究地看錦書。她會是個什麽神色?原本該當是她的位置,如今被人給占了,她是不是恨得牙根癢癢呢?


    錦書垂眼靜靜站著,一會兒正殿門前環佩叮當,隻聽春榮引著道兒說:“縣主仔細腳下,老祖宗在暖閣裏頭呢!”便領了人進了偏殿,轉過檻窗蹲了個安道,“回太皇太後、萬歲爺,瑤妗縣主來了。”


    一雙鳳頭履踏進了視野,鞋頭飾珊瑚珠,鞋幫子上是及地的穗子,一挪步,婀娜娉婷。


    錦書抬頭看了過去,那女孩兒穿著月白緞袍,青緞掐牙背心,頸子上套著金累絲攢珠項圈,眉眼兒長得討喜,不算頂美,卻也清秀可人。衝著寶座上的人盈盈跪下去,磕了頭道:“奴才給太皇太後請安,給皇上請安。”


    太皇太後點點頭,“起喀吧!”指了指錦書道:“你也見見,這是毓慶宮的謹嬪。”


    瑤妗應是,起身打量錦書,覺得天底下可能沒有再比她齊整的人物了!她戴著鏤金八雲,三行三就的串珠金約,身上是湖色緞繡菊花紋袷衣,領上鑲著白玉琢蟬扣,那皮膚通透無瑕,竟和玉扣是一樣的顏色!美則美矣,隻是氣色不太好,微有些瘦弱。下巴尖尖的,模樣兒卻極嫻靜端莊。在皇帝身側婷婷站著,這兩人放到一處,簡直像畫兒一般圓滿。


    瑤妗邊琢磨著在哪兒見過她,一麵收回視線蹲了個福,“給謹主子請安。”


    錦書側身避了避,淺笑道:“縣主有禮了。”


    太皇太後看重孫媳婦兒,越看越歡喜,拉了坐在身邊問長問短。皇帝見過了人,也不耐煩聽她們拉家常,便起身道:“皇祖母,孫兒還有幾個小臣要見,就先行告退了。”


    太皇太後點頭道:“那你去吧,公務要緊。”又對錦書道,“代我送送你主子。”


    錦書屈腿應了個嗻,方隨著皇帝出門來。下了漢白玉台階,皇帝不言聲兒,她也不好辭回去,隻得悶頭在他身後跟著。


    李玉貴猴兒精的人,要把禦前的人擺布開了,都散到宮門外頭去了。留下皇帝和錦書兩個人慢慢地走,自己落了十來丈,遠遠的候著旨。


    皇帝拿眼稍瞥了她一眼,斟酌道:“你在太皇太後宮裏踏踏實實的,要什麽、想什麽,打發人來回我,我不在就吩咐李玉貴,或是我回來了替你辦。”


    皇帝鮮少用“我”這個詞兒,錦書聽著覺得有些別扭,也不方便說什麽,隻道:“萬歲爺是辦大事兒的,外頭的政務忙得筋疲力盡,怎麽好再為我那些碎催事心煩。您回宮去吧,奴才伺候老祖宗心裏有譜,也不會有什麽短的,請主子放心。”


    皇帝背著手,知道她是個強性子,缺少什麽也不會和他說。皇後這會子稱病不料理,她的用度就靠內務府張羅了,萬一有個不順心,她和誰訴苦去?


    他踱了兩步說:“才剛太皇太後發話兒了,份例按著妃的品級辦,我心裏也覺得合適。東西是死的,要緊的是身邊伺候的人。我知道你在掖庭的時候有些好姐妹,叫內務府給你撥了兩個,另六個隻要是機靈有眼色的就成。貼身的人知道心疼你,比什麽都強。”


    錦書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囁嚅,“我省得,您犯不著替我操心。”


    皇帝接口道:“不操心成嗎?你這麽個不肯將就的脾氣,鬧不好就得委屈壞了。”


    錦書臉上漸漸不是顏色起來,咬著嘴唇不說話。皇帝料想自己又冒犯她了,便道:“你瞧,三句話不對就上臉子,我就說你不得?”


    “我哪裏上臉子了!”她小聲嘟囔了一句。


    他在前頭走著,梳理得一絲不苟的辮子垂在身後,辮梢兒上垂著明黃的絛子,風一吹款款搖擺起來。她看得有些出神,隻覺得這一切恍惚像夢,自己就這麽成了他妃嬪中的一員,往後的路怎麽走呢?還有出宮的那天嗎?倘或永晝真的來尋她,她能撂開眼前人嗎?


    她輕輕歎了口氣,愛他,不能原諒他,怎麽到了這地步!


    皇帝緩步地踱,少時回過頭來說:“選秀完了你就回毓慶宮去,如今晉了位,總在慈寧宮待著也不是長久的方兒。”


    一個皇帝,這會兒婆媽得這樣,都是為了她。錦書心思敞亮,什麽都明白。他越這樣越叫她難受,再體貼入微又能怎麽樣,憑著眼下的態勢,還有什麽可說的。


    漸漸到了慈寧門上,肩輿在檻外停著,一溜太監垂手靜待。皇帝想著這就要和她分開,心裏生出不舍來。想靠近她,又怕她抵觸,進退維穀間煎熬得腦仁兒都發疼。才想伸手去觸她,她卻堪堪往後退了一步,他的手尷尬停住,心裏一陣陣的抽搐,尊嚴像是被人拍在地上狠狠踩爛了似的,止不住的絕望和落寞。


    她熟視無睹,畢恭畢敬的蹲福,“奴才恭送萬歲爺。”


    皇帝蹙眉看著她,才要說話,長滿壽老遠打了個千兒過來,道:“回主子,才剛建福宮貴主兒跟前的板栗兒來回話,說貴主兒今早身上熱,喘得臉通紅,高世賢開了方子,說叫急煎快服,可鎮不住喘,這會子……看著不好了。”


    皇帝聽了大驚失色,章貴妃體弱多病,當初太皇太後就說她恐不是有壽的,眼下竟真不中用了。


    “快往建福宮去!”他也顧不得別的了,上了輦即吩咐。抬輦太監飛快調個頭,腳下加緊了,直朝北邊去了。


    錦書目送聖駕走遠了才折回門裏,她沒見過章貴妃,隻知道她是南苑王側妃,皇帝禦極後晉了貴妃位,常年臥病在床,各處也不怎麽走動。太皇太後這裏請安是全免的,她養在宮裏,不論是大宴,還是宮妃們歡聚,從來就沒有她。聽說年紀還輕,大約隻有二十八九歲,真要是不好了,也叫人心頭難受。


    正想著,身後人打千道:“謹主子吉祥,奴才給小主道喜了。”


    錦書轉過身來,看見崔貴祥單膝跪在地上,忙去攙扶他,又礙著他身後還跟著兩個宮女,言辭不好太過親切,隻道:“諳達快別多禮,折煞我了。”


    崔站起來,皺紋裏有笑,也有憂愁,似有千言萬語,又沒法子出口。踟躕了一下方道:“內務府按例的賞賜都往毓慶宮去了,下麵伺候的宮女太監先行到宮裏安頓,小主這兩天在老佛爺跟前,身邊隻留兩個人就成,多了壞規矩。”衝後麵招了招手,“快來,給謹主子見禮。”


    那兩個宮女垂首磕頭,崔又道:“這是萬歲爺欽點的丫頭,內務府從儲秀宮撥過


    來的。”錦書忙道:“我聽萬歲爺說了,快起喀。”


    兩個宮女謝恩起身,抬頭一看,錦書笑起來,原來是脆脆和春桃!


    三個女孩兒摟在一處又哭又笑的,她們來了,錦書打心眼兒裏的高興,就覺得自己不孤單了,有了依托似的。


    脆脆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瞧瞧,眼下竟成了主子!”


    “可不!”春桃說,“咱們多有緣分,當初還當再也見不著了呢!”


    崔總管咳了兩聲,道:“你們姐妹好原不該說什麽,隻是現在不一樣了,主仆有別,人前還是避諱些好。”


    脆脆和春桃斂神蹲了蹲,“奴才們造次了,差點壞了規矩,多謝諳達提點。”


    崔貴祥笑道:“在我麵前沒什麽,看見小主高興,我也跟著受用。”


    脆脆和春桃頗有些不解,聽這話頭子不尋常,那些太監,尤其是老太監,都是滑得出油的,有這番話倒出人意表。


    錦書盈盈笑道:“橫豎不是外人,往後也要有來往的,不妨告訴你們,我早前認了崔諳達做幹爸爸,他老人家護著我,處處替我周全,是我的恩人!”


    那兩個對視一眼,趕緊衝崔貴祥斂衽蹲安,崔擺擺手道:“不值當一提,我欠著敦敬貴妃的情兒,拂照些你是該當的。”言罷又長長歎息,“叫我難受的是你這孩子忒見外了些,這麽大的事不和我通個氣兒,弄得這麽個結局,白遭了那些罪。”


    錦書低著頭絞帕子,原先她是存著私心,總覺著人心隔肚皮,逃宮是天大的事,叫旁人知道了怕壞事,也當能一氣兒跑到天邊,不必再回來的,誰知道出了岔子,兜個圈子又回到原點,如今怪對不住崔總管的。


    “我是怕給您惹麻煩,不是有意瞞著您的。”她勉強尋了個借口,臉上訕訕的,“我要是事先知道是這樣的結局,打死我也不能跑了。”


    這件事到太皇太後這裏就打住了,她在泰陵裏的遭遇宮裏再沒有人知道,也算保住了皇帝的臉麵。崔貴祥是慈寧宮總管,裏頭的經過門兒清,也不忍心苛責她,唯有歎息,“過去就過去了,萬事要打遠兒。你目下晉了位份,萬歲主子又是榮寵有加,好好過日子吧,還能怎麽呢?女孩兒家不論多哏性兒,嫁雞隨雞罷了。”錦書點點頭,眼巴前也隻能這樣了,將來會怎樣,誰也說不準。


    崔引了引道兒,“出來有時候了,進去伺候吧!老祖宗還是偏疼你的,這回你捅的婁子不追究,已經是格外開恩了。你在她老人家麵前別呲達什麽,也別埋怨萬歲爺,都是命,知道嗎?”


    錦書嗯了一聲,“我都聽幹爸爸的。”


    進了慈寧宮明間,太皇太後正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瑤妗縣主站在邊上不知所措。錦書被嚇了一跳,忙問:“老祖宗這是怎麽了?”


    塔嬤嬤道:“還不是得了貴主兒的消息!”


    太皇太後抹淚道:“可憐見兒的,這孩子也忒沒福氣了,回頭要過去看看,這趟不知道是不是衝撞了什麽。塔都,從我的體己裏撥些銀子請和尚來宮裏超度超度,倘或不打緊,送了業障,興許就好了。”


    塔嬤嬤應了就出去操辦,錦書忙給她順氣兒,安慰道:“老祖宗別急,貴主子福澤深厚,小坎兒邁過去就好了。你是有了年紀的人,不可傷情過逾了。貴主兒病著,您過去,怕叫貴主兒心裏記掛著。還是奴才替您過去瞧瞧,再打發人來回老祖宗。”


    太皇太後想了想說:“也好,還有你皇後主子那兒,咱們分道兒走,你上建福宮去,我上坤寧宮去。你主子爺現在人呢?”


    錦書道:“才剛長諳達來回稟,萬歲爺已經往建福宮去了。”


    太皇太後直起腰道:“那你這會子就過去,他在呢,萬一貴妃有個好歹,不至嚇著你。”


    錦書噯了一聲,辭出慈寧宮,就往建福宮去了。踏進建福宮就聞著滿世界撲鼻的藥香味,進了明間轉過檻窗,偏殿角上跪著念經的丫頭,宮裏的人來往穿梭,卻個個無聲無息。


    氣氛極壓抑,貴妃寢宮前設了巨大的圍屏,側看過去隻瞧見捧巾執盂的宮女在床前侍立。床上人不得見,也沒看見皇帝,倒是門口站著李玉貴和長滿壽,兩個一臉肅穆,活像哼哈二將。瞥見她,忙緊上前打千兒,“謹主子怎麽來了?”


    錦書朝裏頭探看,“老祖宗打發我來瞧瞧,貴主兒怎麽樣了?”


    說著要往裏間去,被李玉貴給攔住了,“小主去不得,裏頭太醫正施針拔毒呢,料著不太好。貴主子病脫了相,人不成了樣子。”又壓低了聲湊過來說,“要過去的人跟前不幹淨,您還是在外頭候著,要是招惹上什麽反不好。”


    錦書聽了心裏也抽抽,便問:“萬歲爺在裏頭嗎?”


    李玉貴一咂味道,嘴裏再恨,心裏到底惦念的。人都說一夜夫妻百日恩,這仇終有化解的一天。忙道:“萬歲爺是天皇貴胄,金龍護體的,什麽邪魔歪道都傷不著他。況且爺們兒家,陽氣足,萬事百無禁忌。”


    錦書緩緩點頭,殿裏雲盤霧繞的,卻聞不見香爐裏的檀香味兒。她茫然凝視殿頂的彩繪藻井,隱隱覺得有些恐懼。已經到了後蹬兒,太陽落山了,殿裏一溜南窗戶雖都按了玻璃,可還是不濟,外頭昏暗,裏頭更暗。


    突然一聲石破天驚的呼號,把她結實嚇了一跳。接著圍屏撤了,太醫都摘了頂上的紅纓子退出寢殿,建福宮的宮女太監嗚嗚咽咽的痛哭起來,殿裏殿外霎時大亂。錦書怔愣站著,想是貴妃未能有幸,恐怕是薨了。


    這時候皇帝出來了,扶著牆頭麵黃氣弱的樣兒。李玉貴和長滿壽慌忙上去攙扶,他搖頭說:“朕不妨事,快去稟老佛爺和皇太後知道,再傳軍機處的昆和台和繼善來議事。”


    兩位總管領旨分頭去辦事,錦書上前接了手,看見皇帝紅著眼眶子,隻強作鎮定,對她道:“怎麽來了?”


    她嗯了聲,“我扶您上暖閣裏去。”


    兩個人徐徐進了西暖閣,錦書料理他躺在榻上,倒了茶來喂他。他雖悲痛,神思卻清明,喃喃道:“貴妃十五歲嫁給朕,朕平素國事冗雜,難得來瞧她,這會子懊悔也晚了。”


    他滿臉的疲累困頓,錦書心頭發緊,朝裏朝外都傳聞他是個冷麵君王,鐵血無情,她卻看見了不一樣的他。他也有血有肉,對身邊的人也重情義,隻是位高權重,肩上擔心沉,叫他每每不得不拉著臉對諸臣工發號施令,外頭就把他傳得不近人情似的。


    錦書隻覺心疼,坐在他榻旁好言勸諫道:“主子節哀,佛祖還有涅槃,何況是人呢!主子仔細身子,後麵的事交內務府和禮部承辦就是了。”


    他應了一聲,伸手去牽她,“錦書,我才看著貴妃咽氣,如今更覺世事無常。咱們別蹉跎了歲月好不好?人吊著一口氣,遊絲樣兒的,說不準哪天就歿了,到時候再後悔還頂什麽用!”


    錦書微一滯,慢慢抽回了手,“眼下說這些做什麽,還是貴妃的喪事兒要緊。”


    皇帝怏怏緘默下來,垂下眼,也不知在想什麽。自肺底裏的長長一籲,側身閉上眼,再不說話了。


    暖閣門上的簾子打起來,一個穿玄服的少年從門口膝行趨步進來,身上罩了孝袍,頂子上蒙了白綾,趴在地上磕頭,號啕大哭,“皇父,兒子往後沒有母親了!我的好母親……皇父,兒子怎麽辦呀!”


    皇帝掙紮著撐起身子,啞聲道:“你如今這樣大了,你母親登了仙境,你要讓她安心地去,別叫她撂不下手。你沒了母親,還有朕,還有你皇祖母、皇太太疼你。從今往後要愈發精進,不要辜負了你母親臨終的囑咐。”


    二皇子東齊哽咽著抹淚,伏地道了個是,又道:“皇父,眼下著急的是貴妃的諡號和廟號,請皇父定奪,兒子好安排著儀奠司擬喪儀、停靈上供奉。”


    錦書不由多看了二皇子兩眼,他身量雖高,到底年紀不大,十三四歲光景,卻有處變不驚的定力,著實令人刮目相看。


    皇帝極累,合眼道:“朕已經傳了軍機處的人來,諡號和廟號要議後再定。你別忙其他,到你母親簀床邊上守著去吧。”


    二皇子磕頭應“嗻”,卻行退出了暖閣。


    皇帝對錦書說:“天晚了,這裏事兒多,且亂著呢。你回去吧,叫外頭多派幾個人跟著。天黑了,陰氣重,沒的衝撞了什麽。”


    她坐著不起身,看他萎靡的樣子也不放心,問:“您呢?”


    皇帝慘淡道:“我暫時走不得,等停了靈再說吧。”


    她執拗起來,“我也不走。”


    皇帝頗意外,怔怔看著她道:“你在這兒不好,等夜深了,一個女人家不受用。”


    “我……”她支吾了兩下,“我在這兒好伺候您。”


    這時候李玉貴領了軍機大臣進來打千兒,那兩位章京穿上了孝服,戴了孝帽子。繼善痛哭流涕,蹣跚的讓人扶著在一旁侍立,原來章貴妃是他的親妹子,聽見這個消息在軍機值房裏幾乎要暈厥過去。皇帝傳,腳下拌著蒜地來當差,路上還跌了一跤,滾得滿身的泥。


    皇帝賜了座兒,對李玉貴道:“你送謹主子回去,仔細著點兒,多掌幾盞燈照道兒。”


    李玉貴道是,他不再說什麽,轉臉便和臣工議事了,錦書沒法子,隻得蹲福跪安。


    出了暖閣,放眼一看,雪山霜海。殿裏支起了靈幔子,宮燈都換成了素色,窗上也糊了素紙,孝幡帳幔漫天飛舞,千條金鉑銀錠嘩嘩作響。建福宮裏當差的披麻戴孝,在靈前按序黑壓壓跪了一片,誦經聲,哭聲,響徹雲霄。


    錦書上香祭拜後就隨李玉貴出了宮門,脆脆和春桃在門上候著,見她出來了,忙拿幹淨的小笤帚在她身上撣,又取紅紙包的蒜白塞到她腰封裏。


    她看著她們倒飭,不解道:“這是幹什麽?”


    脆脆道:“主子不知道,才去了人的地方不幹淨,要去晦氣避邪。”


    李玉貴招了五六個人來,一人手持一盞羊角宮燈,照得夾道裏頭山亮,前後把她護住,這才往慈寧宮去。


    錦書回頭看了看,對李玉貴道:“諳達,我自己回去就成了,您回萬歲爺那兒去吧,萬一他有吩咐,手下人沒眼色,又要惹他發性子。”


    李玉貴笑道:“那不能夠,二總管在呢!萬歲爺有口諭叫送您回去,奴才就得全須全尾地把您送進慈寧門裏去。”


    錦書慢慢道:“裏頭亂了群,我是想……萬歲爺跟前好歹別離了人……怪瘮人的!”


    李玉貴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小主兒,這話您要和萬歲爺單說,不定龍顏能大悅成什麽樣兒呢!您別怪奴才多嘴,奴才和您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咱們萬歲爺不容易!奴才六七歲就進了南苑王府,十六歲上撥到萬歲爺身邊當差,哄著萬歲爺吃飯,陪著萬歲爺上樹掏鳥窩,後來又跟到軍中貼身伺候,萬歲爺的艱辛奴才最知道。將門之後,生來就比文臣家的孩子苦,先帝爺又是位嚴父,管教得極細。每天寅時一到,就有精奇嬤嬤舉著戒尺站在床頭催起床,動作慢了得挨打,穿衣梳頭像著火似的。起來了有念不完的課業,有練不完的布庫,等長到了十歲就進軍營裏曆練,整日間打打殺殺的,一天也不得閑兒。建大業是先帝爺起的頭,萬歲爺子承父業,有時候人在這個位置上,是幹也得幹,不幹也得幹,所以逼著,才有了這江山。外人不知道,都說皇帝老子好當,可也得分當得舒不舒心不是?大英才接手那會兒,真真是一團亂麻,萬歲爺的政務堆山積海的,常忙到醜正才得安置,奴才瞧他,操勞得連氣兒也顧不上喘,甭提多糟心了。他老人家自律,在後宮裏花的心思有限,我從沒見過他像操心您這樣操心過旁人,說真的,您這福氣,真是沒得說了!”


    錦書聽他絮絮叨叨扯了一車的閑篇兒,也知道他要說什麽,橫豎是替要開解她,給皇帝訴訴苦。她笑道:“諳達快別說這些個,我心裏都明白。諳達的意思是他坐這位置坐得苦,叫我多體諒是不是?我如今是後宮裏的人,願不願的都得從,您還不知道我?我最善性兒的,也犯不著諳達特意的囑咐一遍。”


    李玉貴悻悻閉了嘴,這位幾句話把他回了個倒噎氣兒,他也是嘴賤,偏要趟這趟渾水,何苦來呢!由得他們鬧去,等熬斷了腸子也就消停了。


    一行人進了慈寧門,遠遠看見簷下也換了素燈籠,貴妃薨不算國喪,慈寧宮裏品級高,當差的人不必戴孝,瞧上去倒也一切如常。隻是老祖宗今兒心裏難受,用了膳連書都不聽了,懨懨歪在榻上,嘴唇抿得緊緊的,看見李玉貴進來請安,便問:“皇帝這會子怎麽樣?”


    李玉貴打了千兒道:“回老佛爺的話,萬歲爺瞧著精神頭不濟,太醫給診了脈,說是傷了血氣,倒是沒什麽大礙,不過有些頭疼。”


    太皇太後道:“難為他了,頭回遇著這樣的事兒,八成是慌了手腳了。”又問,“皇帝傳了什麽人?貴妃諡號擬了沒有?”


    李玉貴道:“傳了繼善大人和昆大人,另有軍機行走鄭大人、邱大人在隆宗門上候旨。貴妃諡號還未擬定,正商議喪奠事宜。”


    太皇太後擦了眼淚點頭,“你帶話給皇帝,請他自保重聖躬,有內務府操辦,他也不必事事親問。”李玉貴道嗻,跪安退了出去。


    太皇太後拍拍錦書的手問:“可嚇著了?”


    “沒有。”她拿手絹給太皇太後掖了掖腮幫子上的淚痕,慢聲慢氣兒道,“奴才沒到簀床邊上去,李總管不讓進去。”


    太皇太後道:“是該這樣,女孩兒家陽氣弱,招惹了髒東西不好。你皇後主子身上也不利索,莊親王管著內務府,這趟的事兒就讓他幫襯。我這裏沒什麽,叫我不放心的是皇帝,近來事情一樁連著一樁,你在他身邊伺候吧!我瞧得出來,你對他就是一劑良藥,有你在,他才能活泛起來。”


    錦書低頭不語,暗道這老祖宗也怪,先頭就怕她害了皇帝,想盡了法子要隔開他們。現在倒好,又把她往皇帝跟前湊。


    太皇太後料她遲疑,隻溫聲道:“我年紀大了,好多事看在眼裏,我心裏明鏡似的。總歸是侍過寢了,身子貼著身子的,還有什麽比這更親近的?他戀著你,你又躲著他,他堂堂的皇帝,弄得一副受氣小媳婦樣兒,我當真是心疼。”又捋了捋她鬢邊的落發道,“你麵兒上不願搭理他,其實還是對他有情的,是不是?”


    錦書的臉騰地紅了,囁嚅著不知怎麽回話才好。太皇太後喟歎,“事到如今,你也別太拗了,出嫁從夫,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多少怨恨都拋開吧,還能兜著一輩子不成?人生苦短,爺們兒疼著,享盡榮華富貴,就足了。”


    她悶悶的嗯了聲,前兩天是鐵了心的,眼下消磨了兩日,心思也有些搖擺不定起來。個個都這樣勸她,或者真該好好想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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