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相位高權重,府邸卻很平常,與宮城外的一幹王侯貴戚的宅院比起來,顯得過於樸素無華。可子虞一進府就覺得歡喜,花園院落收拾得十分齊整,花木眾多,初春的氣息才剛露了幾分,枝椏上綠蔭探頭,已有欣欣向榮之態。北國的屋舍建築與南國本是大相徑庭,南方講究精巧,北方力求大氣。可殷府的樓宇亭台銜接新穎,花木植被環繞,小景妙趣橫生,倒顯不出南北的差異來,子虞一路上仔細地看著,不覺心生親近。


    她被引入夫人的獨院,想不到夫人徐氏早就等著了,一見她來,就上前拉著她的手,上下左右地端看,笑道:“總算是來了,我還怕你趕不上午膳呢。”子虞來時心中惴惴不安,暗忖雖然名義上已是義父母,可終究是陌生人,想不到徐氏這樣爽利熱情,倒把她那種拘謹生分打消了一半。


    她羞赧地喊了聲義母。徐氏喜笑顏開地應了,就囑咐下人開席。內眷們都陪著用了飯,從始至終言笑切切的,對子虞的態度也像一家人。等飯後內外收拾停當,徐氏又帶著子虞在院裏走了一趟,直到盡興了才回房。有陪坐的內眷道:“看夫人和小姐的樣子,就真是一對母女了。”徐氏拉著子虞的手,“小姐的標致模樣,我是養不出來的,可這臉上的酒窩,和我家已經出嫁的陵兒,是一模一樣。”內眷們附和著,“可不是嘛,這就是緣分。”


    徐氏把子虞留到了晚膳後,臉上已露出了疲態,才惋惜道:“自從陵兒出嫁,這裏很久沒有這樣熱鬧了,聽說老爺要收義女,我著實高興了好幾日,今日才得償所願了。”子虞見她情真意切,心裏感動,又想起自己的母親,胸口憋著一股酸澀,強自忍著,眼圈已紅了大半。徐氏溫柔地拍拍她的手,“快去歇息吧,我倒隻顧自己高興,可把你累著了。”


    子虞笑笑,“不過是玩耍,能累什麽,我還等著給義父請安。”她方才想起還沒有拜見義父,不敢貿然離去,留個不懂規矩的惡名。徐氏溫柔地笑道:“他啊,一早就吩咐過給你整理院子,隻是公事繁忙,你別怪他,先好好休息,等有空了再去請安。”她如此勸慰了幾次,子虞隻能跟隨管事丫鬟告辭離去。


    丫鬟們提燈將她領到南處的一個庭院,從樣式來看正是未出閣女子所住的閨樓,兩處有偏房是丫鬟的住所,外麵還有獨立的門應。


    子虞仿佛又回到了在家裏的時候,丫鬟們伺候她睡下,輕聲說小姐好好休息,躡手躡腳地離開,聽不到一點聲響。過了一會兒,帳外飄來似有似無的一點淡香,子虞聞著,覺得這香異常熟悉,靜靜躺了一會兒才恍然記起:這是南國的線香,有安眠解頭疼的作用。


    被褥舒軟,香味宜人,她渾身疲憊,照理應該很快入眠,偏偏腦子裏一片清明,翻了幾個身都沒有入睡,直磨到西沉的月色也從窗口消失,四下裏寂靜無聲,她在半夢半醒之間找到了不能安睡的緣由,這一切太過順心了。


    盡管這一切在子虞心中覺得如夢如幻,可還是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徐氏對她的疼愛,闔府皆知。殷相有兩子一女,長子殷崢外放做官,次子殷嶸為驍騎左衛,*殷陵嫁與民部尚書之子。府裏的下人便討巧地喊子虞為四小姐,子虞在家時也是排行第四,每每聽人這樣喚,心裏感慨萬千。


    徐氏怕子虞在府中還不能適應,挑了一個靈巧精幹的丫鬟派到她身邊。這丫鬟名叫秀蟬,生的眉清目秀,人也乖巧麻利,不過短短幾天就熟悉了子虞的脾氣,把閨樓上下打點得妥帖順當。徐氏的意思是要秀蟬長久伺候子虞,日後就做陪嫁丫鬟去晉王府。


    子虞覺得秀蟬處處乖巧,而自己身邊又沒有貼心的人,便對她與其他下人不同,格外親厚。秀蟬也覺得這位小姐不僅容貌絕美,而且脾氣溫順,最為重要的一點就是將來是要做王妃的,因此對子虞的事是分外上心,凡事就預想了三分,照顧周到。主仆倆存著一樣的心思,一拍即合,相處融洽,外人看來就像是十多年相依才培養出的情分。


    在殷府的生活就如同普通閨秀一樣,陪著夫人賞花品茗,閑聊家常。前幾日宮中已有消息傳來,晉王的婚期定在四月。子虞心頭大定,隨著日子的臨近,把心思更多地放在了挑弄胭脂,挑選衣飾上。


    三月春風徐徐而來,帶著綿綿細雨將北國的天空洗滌一番,露出雲層後湛藍的天色。草木也從隆冬中蘇醒,一點點的綠意蜂擁而出,點綴春色。這日天色尚好,秀蟬怕子虞在房中坐久生悶,提議到院中去逛一會兒。


    子虞透過窗紗隱約能見到外麵的宜蘭芳草,不由心動,放下手中的針線,跟著秀蟬到院子裏走動。殷府的草木都有人精心照料,形態上佳,在春光的照拂中更顯美態,讓子虞的心情也跟著爽朗起來。


    秀蟬領著她走到院南的牆角下,笑著說:“看小姐的樣子是累了,我叫人沏一壺茶來。”說著,放下子虞一個人就走了。


    子虞微微詫異,猜想秀蟬這個舉動是不是別有含意。果不其然,片刻之後,牆的另一邊傳來晉王的聲音,“子虞?”


    子虞心怦怦兩跳,轉過身,卻隻能看到一麵灰牆,照規矩,有婚約的雙方在婚前一個月內不能相見,見者不吉。大概是為了這個緣故,晉王才與她隔牆相對。


    子虞看著牆麵眨眨眼,忽然生出一股淘氣,站著不出聲。睿定又輕喚了一聲,依舊沒有任何回應,他也不氣餒,對著牆的另一頭喊了一聲,“接住。”


    子虞不禁抬頭,一團團雪白的花兜頭兜腦地落下來,馥鬱的香氣直沁入鼻端。子虞“哎”地輕呼一聲,忙躲開,於是花朵落滿在她的裙裾旁。她低頭看,雪玉似的一簇簇,原來是槐花。


    睿定聽到她的聲音,想象出她窘迫的樣子,發出朗朗笑聲。


    子虞嗔怪他,“殿下怎麽就確定我在?”睿定一笑,“不在也沒有關係,反正槐花是相府的,我不過從一個院子移另一個院子,有什麽打緊。”


    子虞聽他口氣無賴,忍不住也笑出聲。睿定道:“聽你的聲音,應該是在相府過得很好。”他的意思,隻是為了看她過得好不好才想辦法隔牆一見,子虞心底一甜,說道:“這都是托了殿下的福。”睿定不以為意,忽然道,“以後你也把我的王府也打理成這個樣子,我聽你哥哥曾說過,你是最懂得花木玩物樂趣的。”子虞一笑答應了。


    兩人隔牆談了一會兒,無非是些平常事,可說給對方聽,又好像別有一番滋味,滔滔說不絕似的。


    子虞正說著相府上下對她的好,隔牆忽然傳來一聲喊,下人們正找著晉王。


    睿定促狹道:“我可得走了,讓他們發現我偷了槐花,隻怕殷相不許我進府了。”子虞禁不住噗地一笑,再細聽了一會兒,是下人們找得近了,她喚了一聲殿下,牆邊無人答應,想必人已經離開。她也不便久留,幸好這時秀蟬也回來了。


    隨著大婚日*近,殷府上下忙碌不堪,徐氏已嫁過一個女兒,雖然時間倉促,倒也輕車熟路,婚禮的典儀打點得妥帖穩當。子虞在一幹命婦的指導下苦練禮儀,日日不輟。


    北國有俗例,嫁衣上的花蕊是由已經出閣的姐妹添繡,稱之為“錦上添花”,有祝福和美滿的意思。子虞的姐妹隻有文嫣,遠在千裏之外的南國。為了這樁事,殷府已經出閣的小姐殷陵特地回了幾次娘家,帶著幾個手巧的丫鬟為子虞添繡嫁衣。子虞心裏過意不去,可幾次推脫都被徐氏和殷陵笑著打發了。


    殷陵麵目姣好,性格爽利坦誠,雖然不精於刺繡,可給子虞繡嫁衣時一絲不苟,繁巧的地方都讓兩個針黹女,子虞感激她用心,一來二去的交往就深了。這日閑聊時殷陵一臉喜氣地提起,“陛下要將驍騎,熊渠兩營交給晉王,看來晉王不必赴藩了。”


    子虞正看著針黹女做針線,隨口道:“難道赴藩不好?”


    殷陵一笑,“如果藩地真的好,曆朝那些拱破了頭想往京城來的人又算什麽。”子虞轉過臉來,口氣平和,像是聊家常似的說:“不管怎麽說,以後也總是要去藩地的。”


    殷陵眼睛一轉,眸底深處仿佛藏著一抹光彩,笑道:“我看未必。”話音落地,她就四下一顧,發現針黹女專心致誌,似乎並沒有聽到她們的談話,這才又對子虞道,“晉王雖然年輕,心中卻有大誌,妹妹日後可不要在晉王麵前提起赴藩的事。”


    子虞心中咯噔一下,眉頭微微一挑。


    殷陵也自覺失言,隨即笑道:“瞧我這張嘴,往日聽他們說了兩句就開始班門弄斧了。你是晉王真心疼愛的人,有什麽不能說的。”


    這兩句並沒有讓子虞心裏舒坦,可殷陵已轉了話題,說道:“再過幾日,羅副衛尉馬上就升郎將了,這可是雙喜,妹妹,你真好福氣。”


    子虞聽到哥哥要升官,心裏也著實高興。她的大哥人品才學都不差,唯一的缺陷就是南國降臣的身份,現在借著這樁婚事總算能一掃陰霾,平步青雲了。她想著,不由笑道:“我前幾日已經聽說,相爺在這件事上下了大力,我這是沾了相府的光。”


    “什麽相爺,”殷陵玩笑似的道,“你該叫義父才是。”


    兩人又說笑一會兒,針黹女已經補完了花,裙褶上的金線牡丹朵朵盛開,花蕊都用單絲鑲繡,細密精巧,雋然如畫,丫鬟們不住讚歎。


    眾人正七嘴八舌地議論嫁衣,秀蟬來到子虞麵前傳信,“相爺請小姐過去一敘。”


    子虞一怔,心裏微微緊張,她入府這麽些日子,對這位義父始終緣慳一麵,不知今日突然叫她是什麽用意。她稍稍整理衣飾就跟著丫鬟走出過徐氏的獨院,來到正廂的書房。


    丫鬟輕輕推開門,側過身子讓子虞進去。書桌前坐著一個人,低頭看著一封書信,看年紀四十許歲,麵容普通,五官卻生得過於硬朗。子虞知道眼前這人就是宰相殷榮,正要行大禮拜見,他突然抬起頭看她,鷹隼的目光銳利地落在她身上,凍結了她的動作。


    子虞在他的目光下感到不安,拘束地行了禮道:“給義父請安。”


    殷榮目光一斂,整個人都變得平和,可開口第一句就叫子虞吃了一驚,“你看起來不像你的父兄。”


    子虞驚訝地接口,“難道義父見過先父?”


    “見過,”殷榮放下手中書信,目光變得深遠,似乎記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我做鴻臚卿時曾在戍邊見過肅正公。他的為人太過正直,而你的哥哥,現在該稱羅郎將了,處事又太過圓滑,你和他們都不像。”


    子虞不知這話是貶是褒,不敢隨意接口。


    殷榮掃了她一眼,悠然道:“做王妃的人不該這麽膽小。”


    子虞從他的臉上猜不到任何用意,蹙眉答道:“先父是將帥,正直剛毅才能使兵士誠服,家兄是降臣,處事圓滑才能求存。我不過是家中一個普通女兒,自然不同。”


    殷榮唇角略微露出笑容,仿佛是欣賞她的勇氣,緩聲道:“我也問過你哥哥同樣的問題。可他的回答與你不同。他說,剛直過甚,得罪同僚,連做人都不會,何況是做官,他絕不會犯和他父親一樣的錯誤,你哥哥真是個趣人,我很欣賞他。”


    子虞並沒有因為他麵色緩和而感到欣慰,反而從內心深處感到不安,她抿了抿唇,勉強一笑道:“能得到義父的賞識,是哥哥的運氣。”


    “你也很有運氣,”殷榮笑了一聲道,“我對欣賞的人一向不吝嗇,所以我也給了你機會。”


    子虞再也不能保持平靜,低聲道:“我沒有……”


    “從宮裏出來的人一向要比外麵的人聰明,”殷榮沒有在意她微弱的反駁,語氣平淡道,“我等著你自己發現,可你遲遲沒有反應,這讓我有點失望。年輕的女孩兒總是有種幻想,以為遇到才貌雙全的意中人,雙棲雙宿就是人生的全部。難道你指望晉王抱著相同的想法?”


    子虞臉色驟然蒼白,心裏如亂麻似的一團,躲避著殷榮逼人的目光。


    “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是全然不知曉。我說的你必然明白了。晉王選你,並不是因為你的美貌,也不是為了你的家世,晉王是識時務的人,你的出現隻是遇到一個很巧的契機,”殷榮道,“幸好這其中也有幾分真心,可你不該奢望這契機和真心能陪伴你一生。晉王已經得到他想要的了,你也該好好謀劃你的將來。”


    子虞身子微微顫抖,抬頭問他,“相爺說了這麽多,不會是想把好意施舍給一個無用的人吧?”


    殷榮滿意地微笑,“太過聰明的人不能讓人安心,太過愚笨的人又不值得重用,你的聰明恰到好處,這一點很好。那麽我就直說吧。你作為我的女兒嫁入王府,就應該明白我想要什麽,我給了你現在,你要還給我一個將來!”


    按照京城貴胄的傳統,婚前要去東明寺祈福。宰相公事繁忙,自然不能親臨,由徐氏帶著一眾家眷前往。頭天晚上就到山下的傳舍中住宿,翌日清晨上山拜佛。此行女眷眾多,腳程甚慢。此時遠眺寺院,但見霧色蒼茫,雲起煙湧,花木環繞中的寺院若隱若現,清風中傳來梵音嫋嫋,偶聞幾聲鶯啼鳥鳴,清虛不似凡間,便是心思沉重的人,也覺得神清氣爽,煩惱之事被洗滌一空。


    子虞已來過一次,沒有其他女眷那般新鮮。趁著徐氏聽講佛經,她一個人走了出來。寺中小徑曲折,她依稀記得幾分,沿著碎石甬道一路到底,是鯉魚池。故地重遊總會勾起百感交集,子虞也不例外,望著小池不由微微失神。


    懷因路過時看見她,並沒有如何注意,進寺來池邊許願的人絡繹不絕,並不少見。等他結束早課行經池邊,見子虞依舊流連不去,甚至連姿態都沒有改變,心中不由驚訝。


    這一處實在靜到極點,子虞已經習慣僧人沙彌來去的動靜,可這一次腳步到了身後便沒了聲響,她回過神來,轉頭看到來人,輕訝,“大師?”


    懷因見她的表情仿佛認識,想了想依稀有些印象,神色平靜地說道:“魚池許願不過是一樁美好的傳說,小姐切不可當真。”


    子虞微怔,隨即笑道:“我不是在許願,它曾經實現過我的願望,隻是代價太大,我不敢再嚐試了。”


    懷因皺了皺眉,他隱約看出她的笑容裏藏著許多心事,所以這一下竟沒有離去,說道:“錦鯉雖然是活物,卻沒有神力,怎麽能實現人的願望呢,隻有人力所為,才會有所得,有所失。”


    “唉……”子虞輕歎一聲。她極少與生人這樣深談,大概是懷因的目光太過清冷透徹,勝過她見過的所有人,讓她難以排斥,還生出一吐心事的衝動。可她沉吟了片刻,還是什麽都沒有說,喟然道,“大師是出世之人,看得透徹。”


    懷因道:“佛曰:人在荊棘中,不動不刺。若小姐放下執念,眼前又豈有荊棘?”


    “我的眼前沒有荊棘,”子虞從石上站起身,裙裾輕輕蕩漾,“相反,我的運氣不差,總能逢凶化吉,心想事成。還有什麽能比這更美好的。”


    懷因輕輕搖頭,出塵的麵容上露出一絲惋惜。


    子虞明白他的意思,從容笑道:“實現我願望的不是錦鯉,也不是神明,而是那些妄圖把我當做棋子擺布的人,他們不會允許我的退縮,所以大師也不必為我惋惜。”


    她緩緩往碎石甬道走去,頭也不回。


    懷因看著她的身影在林間消失,才恍然回神,這女子不同他以往遇見過的香客,可到底哪裏不同,讓他也深感疑惑。


    主持將相府眾人送出寺門,懷因也在隨行之中,他一眼就看到女眷中的子虞,她站在徐氏身邊,笑容明麗。讓他一瞬產生懷疑,剛才遇見的是不是她。一旁的小沙彌也許是注意到他的目光,低聲道:“師兄,聽說那位小姐是未來的晉王妃。”


    懷因嗯了一聲,收回目光,無來由地,輕輕歎了口氣。


    此後不久,晉王府紅裝滿目。這一夜,她成了晉王妃,在子虞的心中是一個新鮮的稱呼,卻讓人那麽稱羨。


    夜還是那麽沉,子虞趟在床榻上聽著耳邊人均勻的呼吸聲漸漸入睡。一世的悲苦,她期盼著就此了結。可是她不知等著她的又是什麽。


    這一夜,所有的回憶隨著那一聲聲爆竹就此散盡,她知道從此她將不同。可是殊不知命運再次悄悄逆轉。


    照規矩,婚後的第一日清晨,新婦要隨新郎拜見公婆。子虞的公婆是這個國家的主人,更加不敢怠慢,兩人四更時分就已起身換上朝服,入宮覲見。


    在宮裏時,子虞也曾隨欣妃去過各個宮殿,可這一次不同,宮門特意為她而打開。帝後二人高居正殿主位,一幹皇族依次而下,衣飾莊重華麗,言談又很隨意地等待兩人。


    還沒進殿,子虞已經感受到一種非同尋常的氣氛。裏麵的人都處在這個國家的權利巔峰,若是不能得到他們的歡心,以後的日子就很難過的舒坦。


    睿定注意到她的神色,入殿前,趁著司儀司讚不注意,偷偷握了一下她的手,又對她平靜地微笑,頓時安撫了她略有躁動的心緒。


    兩人在殿中行了大禮,帝後按例頒下賞賜。皇後言笑盈盈,還另為子虞準備了一對白玉如意,更是珍貴之極。大禮行後,兩人得以在殿中落座。子虞這才有機會打量殿中眾人。


    帝後之下是東宮太子夫婦。太子不似子虞那日在交泰宮見他的模樣,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一副莊重持穩的樣子,把他身邊的太子妃襯托得更加顯眼:她與子虞年紀相當,顧盼神飛,眉目間有一種英氣。當子虞望向她時,她回了一個坦誠善意的笑容,讓子虞一見如故,心生歡喜。


    三皇子睿繹坐在右邊,他也與以前不同。子虞第一次見他時,他在文媛身邊被眾內官圍繞,如同星空裏的月亮。可此刻他隻是低著頭,似乎正在沉思,神色間不見絲毫喜氣。宮中傳聞東明寺中一病,使他神誌受損。子虞不由替他惋惜。


    正當子虞偷偷觀察眾人,坐在東宮夫婦下首的少女笑出了聲,她轉頭對睿定說:“皇兄的新婦美是美了些,可論身份,不怎麽相配。”她容色明豔,有三分相似明妃,加上神態語氣,立刻就讓子虞知道了她的身份。皇帝三子二女中的第二個女兒——玉城公主。


    睿定神色不變,瞪了她一眼。玉城和東宮交往頻繁,與他素來不親,隻是今日突然發難,不知誰在背後授意。他腦裏將幾個人想了想,疑慮不已,神態上卻平靜如初。


    子虞微微一怔,隨即微笑,仿佛剛才的那句話是稱讚一般。她端莊沉穩的模樣正好與玉城公主的言辭咄咄形成對比。很快公主便覺得無趣且沮喪,轉過頭去。


    皇後宛然一笑,隨即命宮人開宴。


    這樣的家宴其實與一般宮宴沒有區別。其中有幾個菜色,頗和子虞的口味,便多嚐了幾口,可她很快發現了隨行女官略有些詫異的目光。


    子虞不解,四顧一下,恍然明白。在座的從帝後依次而下,食用每道菜的分量幾乎一模一樣。想從一頓宴席中窺視到他們的喜好,無異於癡人說夢。發現了這一點,後麵的菜肴味同嚼蠟,再難以勾起子虞的味覺。


    宴後子虞不得不與睿定分頭行事。她要去拜見欣妃,還要隨皇後接見命婦。而他,要接受新的任命,接受朝賀。


    等子虞忙完了她的使命,天色已經沉沉藹藹。


    睿定許久沒有來接她,子虞隻好往永延宮尋去。禦前自然不能亂闖,以她如今的身份也是不能,在承暉殿前,她就被宦官攔了下來,這個宦官正是楊公公。他看了子虞一眼,低頭略一想,壓低聲音道:“娘娘隨我來。”


    子虞跟他東轉西轉,竟沒有碰上一個人,他帶她走到一個房間,裏麵豎著一麵八寶紫金屏風,還放著一些梳洗的東西,瞧樣式,是禦前的東西,這是陛下換衣的所在。子虞一驚,正想詢問他為何到此處。楊公公卻對她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神色緊張慎重,指了指窗外。


    窗戶開了一線,子虞湊過去,隱約聽到了人聲。很快她就分辨出聲音是皇帝與睿定,這讓她大吃一驚,要避開眾人的談話內容必定非比尋常,她是否該聽下去?


    外麵撲通一聲,想是有人跪下了。子虞聽見睿定清朗的聲音,“兒臣絕無異心,請陛下明鑒。”


    子虞心撲撲亂跳,覺得這句申辯的背後大有含意,不禁聚精會神地聽下去。


    皇帝笑了笑,說道:“不要輕易承諾。隻要承諾的人還活著,隨時就會有毀諾的機會。”他的聲音又平又穩,平靜若水。子虞透過窗縫往外窺視,正好看見皇帝。平素礙於規矩,子虞從未如此仔細地觀察他,心下微微吃驚,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微乎其微,英俊依舊,並不比皇族的年輕子弟遜色分毫,他的神態沉和,自有一種威嚴,遠勝他人。


    睿定的聲音微微帶了絲哀求,“若連陛下都不信兒臣,那天下人都不會信兒臣了。”


    皇帝看著他,目光深邃,叫人猜不透他的想法,他緩聲道:“凡事麵麵俱到,禮與下士,讓有野心的人聚集到身邊,甚至讓有心人對你懷有期待的人——正是你自己。”


    “可兒臣已經做出證明,兒臣娶妻了。”睿定望著他的父親,麵滿誠懇。


    皇帝不置可否,過了許久悵然道:“你還年輕,年輕時做傻事總是少不了的。可是以後很快就會發現,想要通過傻事達到目標,簡直是夢幻一場。”


    子虞聽到這裏已經不願再聽下去,她猜想自己的臉色一定很差,所以楊公公立刻帶她離開。走出殿外,她深深吸了口氣,目光冷淡地看著他,問了一個很久以前就想問的問題,“我哥哥到底給了你什麽好處,你甘願冒此大險?”如果被人發現,她會怎樣不得而知,而他必死無疑。


    楊公公對她的提問並不意外,毫不猶豫地答道:“羅郎將對我有救命之恩。”


    這個理由沒有說服子虞,可是她以後有機會向羅雲翦印證,她又問第二個問題,“讓我知道這些,你的用意是什麽?”


    楊公公抬頭直視她,言辭懇切,“娘娘曾不願聽從羅郎將的安排,入主後宮。而是選了一條捷徑,想擺脫這個宮廷……”


    “你隻是讓我看到結果,”子虞冷笑著接口,“我以為的捷徑不過是自欺欺人。做任何取巧的事都要付出代價。你讓我看到,我付出的代價非但沒有擺脫這個宮廷,反而還落入其中的漩渦。”


    楊公公低下頭,“娘娘睿智。”


    子虞看著他謙卑的姿態,眼裏露出疑惑,可她再也沒有精力去猜測其中的意思。她已經花了整整一日揣摩他人,最後這一點精力,她想留給她的丈夫——晉王。


    睿定來接她時,暮色已降,宦官們提燈為他們引路出宮。


    子虞默不作聲,睿定見她一臉疲憊,溫和地握住她的手,又察覺到她出了冷汗,眉頭微挑,問道:“讓你等久了,是不是著了風寒,要不要讓太醫看一看?”


    子虞見他滿麵關切,心下也是一動,淡然道:“沒事,隻是今日的事多,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宮裏規矩多,”睿定握緊她的手,“以後就會習慣。”


    子虞笑了笑,對這話似乎並不上心。睿定看看她麵色,問道:“是今天玉城的事讓你悶悶不樂?”


    “沒有,”子虞道,“玉城公主還是個被寵壞的孩子,我怎麽會和她置氣。”


    睿定點頭,緩緩道:“除了已嫁的玉衡,宮中就隻有玉城一個待嫁的公主,難免嬌寵了一些。”


    “公主讓我想起了妹妹文嫣,她也是個嬌氣的孩子。” 子虞抿唇一笑道。


    “哦?”睿定溫和地凝視她,想起她極少提起以前。


    子虞笑道:“以前在家的時候,文嫣年紀最小,夫人特別喜愛她,就連我娘,對她也格外好。每年春季,娘親就要蒸花糕,一房一籠。文嫣最喜歡吃這個糕點,吃完了自己的,還要來搶我的。我那時候總不服氣,和她爭吵不休。夫人和娘親知道了,卻總偏幫她……”


    睿定靜靜地聽她說,唇角勾起,笑道:“難道你就沒有一次搶過她嗎?”


    “隻有一次,”子虞回思道,“那天我生氣出走,從石上摔下來,磕了一嘴的血,夫人和娘親都嚇壞了。文嫣也不來和我爭了。可是那時候,我躺在床上靜養了一個月,聽大夫的吩咐也不能隨便進食,搶來了也不能吃,要知道代價這麽慘重,我就不和她爭了。”


    睿定笑容斂去,聽完後沉吟不語,過了半刻,容色稍稍和緩,“想不到你小時候的性子會是這麽激烈。”


    子虞的睫毛顫了一下,垂首說:“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好笑。其實我並不是那麽喜歡吃花糕,隻是不服氣好的東西都給文嫣占了,才會那麽做。”


    睿定握住她的手稍稍一緊,他卻無所察覺,轉頭笑問:“如果是喜歡的呢?還會搶嗎?”


    子虞道:“不會了。人家不是說‘萬般皆是命’,不是命裏注定的,搶來了也不會屬於自己。”


    睿定忽然腳步一停,前方引路的宦官還未發覺,走了幾步便和他們拉開了距離。


    子虞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麵色,隻覺得他的目光灼灼地定在她的臉上,她對他露出秀麗的笑容。


    他輕輕歎了一聲,沉聲道:“那大概是你還沒有遇到更珍貴的東西。”


    前頭提燈的宦官回頭張望了一眼,神色恭謹地等待兩人。睿定牽著她繼續走,神色平靜,體貼地說道:“看你,怎麽又出汗了,回去要讓大夫好好看一看。”


    子虞心知他已結束了剛才的談論。忽然地,從心底深處湧上一股倦意,幸好夜色深重,無人得見。


    對於子虞來說,婚後的生活就如同一幅美好而愜意的畫卷,與她之前的人生截然不同。睿定待她諸般寵愛,王府中事無巨細,都交由她一並處理。在瑞祥宮時,她就做過管事女官,那時還需要處處觀人眼色,而在晉王府中,自然有下人察言觀色,再加上精明伶俐的秀蟬幫襯打理,竟沒有發生一件不合心意的事。


    唯一讓子虞堵心的,是她偶爾在午夜夢回,想起南國,想起文嫣,心中掛念不已,久而久之,生起了一股思鄉的念頭。睿定平日對她的小求小願,總是竭力滿足,可對這件事,也感到有心無力,皇子與外邦相交本來就有種種限製,他幾次托人聯係,也沒有得到文嫣在南國的消息。


    就這樣春去冬來,轉眼已過了兩年。


    這一年太子妃在春季有了身孕,在悄然來臨的冬季誕下了第一位皇孫。皇後喜不自勝,頒下種種貴重的賞賜,皇帝親自為皇孫賜名為“驁”。


    這個剛出世都飽受祝福的孩子身體特別虛弱,還在繈褓中就讓宮人們操足了心。皇帝也對這個小兒的身子感到憂慮,請了東明寺的僧人入宮祈福,還將來年的年號改為“康定”,大赦天下。


    人們都相信這一年必將是物豐昌隆,可偏偏天不遂人願,這一年還未到來,種種不詳的征兆已經開始顯現,預示著這一年的多災多難。


    皇孫出生後的一個月,北國下了好幾場大雪,幾乎沒有什麽間斷。鉛雲低沉,天色灰蒙,這樣的天氣綿延了整個冬季,讓人心生厭煩。康定初年剛剛來到,各地雪災的消息都傳到京城。皇帝和官員在新春都沒有得到賞樂休息,不得不疲於政事。


    就在這時,遠在皇陵北郊的承明宮又傳來壞消息。養尊處優的宮人們本來就不習慣北郊的偏僻荒涼,而這一年大雪封山,把通往京城方向的道路給封死了,久久沒有得到補給的宮人,先是發生了一場騷亂,很快就被鎮守行宮的衛士給製止,之後天氣越來越惡劣,有些宮人犯上了風寒,沒有得到及時醫治,這種病症很快就在承明宮蔓延,就連三皇子的生母文媛也染上疾病,風寒入骨,久病不愈。


    等京城運送物質補給的隊伍打通雪道,來到承明宮時大吃一驚,忙加急回報京城。


    皇帝聽了傳報久久不語,下旨將文媛接回京城安養,這個諫言是皇後提出的,讓大臣們紛紛感歎她的氣宇寬宏。可惜文媛福緣淺薄,在接她回宮的上諭到承明宮前的三天就暴斃了。


    淑妃為人冷漠,久不理事,這一次也感傷不已,她召來承明宮的人詢問詳情,誰知不小心也染上了風寒,在宮中太醫的救護下才慢慢回轉,可惜身體大傷,容色大減,自此久閉宮門,更加不願出來見人了。


    子虞與後宮往來並不密切,隻是每逢節慶入宮拜見。這些消息都是從相交的命婦那裏得知。旁人問她意見,她隻敷衍幾句,並不多說。獨處時才會想起,當年的一後四妃,竟已凋零如此,不知這是天意,還是有人故意推波助瀾……


    自古以來,關注宮廷的有心人自不會少,很快就有人覺得後宮虛空,進言要選秀女入宮。附和這個言論的官員很快增多,變成了整個朝廷的心聲。他們大概覺得,官場上的平步青雲,沒有什麽比後宮尚主更快的捷徑了,眼前皇後的父兄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皇帝對這個提議沒有讚同也沒有反對,擱置一旁,因為有更重要的事吸引著他的注意力:


    康平初年三月初五,南國以探望欣妃的名義,派使臣出使北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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