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此事後,子虞覺得頭昏眼花,急欲休息,人才坐到床邊,又有人找上門來。瑞祥宮都監帶著兩個宦官宮女奉命前來查屋。子虞見這陣仗就知道欣妃是鐵了心要清理一遍宮廷。瑞祥宮都監並不是南人,是欣妃初進宮時皇後指派的,平日裏行事低調,和子虞等女官都素不來往。


    他對子虞倒是客氣,說明來意後還賠罪似的談笑幾句。子虞心知無法,任由他們在屋子裏搜查一番。幾人翻箱倒櫃,找得仔細,一圈下來又沒有找到什麽避諱的東西。都監笑著連連說了幾聲“得罪”,便帶人走了。


    子虞心裏一鬆,倚著床榻就歇起覺來,她並不知道,此刻在瑞祥宮的另一頭正鬧得翻天覆地。


    穆雪將宦官宮女攔在門外,臉帶厲色地訓斥,“做事越來越沒有分寸了,這裏是什麽地方,能任由你們亂來。”


    宮女先前被她攔下已是失了麵子,現在又聽她語氣裏頗多輕視,心裏不舒服,幹笑著說:“女史的地方,平日我們自然不敢亂闖,不過今日是娘娘下的命令……”穆雪搶白道:“娘娘現在大病未愈,連親近的人都沒有幾個能進殿服侍,你們倒是從哪裏得的命令?”


    旁邊的宦官見氣氛緊張,出來打圓場,“女史說的是,可娘娘已經醒了,讓都監在宮裏好好清查。女史是娘娘身邊親近的人,自然是清白的,不妨就讓我們進去看個明白。”


    “我是不是清白,憑什麽要給你們看個明白,”穆雪掃他一眼,寒聲道,“別以為你們今天領命就是得勢了,這裏還輪不到你們做主呢。”


    眼見這話說地絕了,場麵頓時僵持起來。幸好這時絳萼來了,她在很遠就聽見動靜,走近一看這架勢,頓時明白了幾分。兩個宮女低聲對她訴苦,穆雪見狀冷冷一哼。


    絳萼溫和地說道:“他們也是奉命行事,你為難他們有什麽用?”穆雪道:“這事情古怪,我就怕有人在娘娘麵前讒言,弄得不安寧。”絳萼柔聲勸道,“娘娘現在身體有損,你總不能這時候再鬧得娘娘不開心吧。”


    她拉著穆雪說話,幾個宮女宦官早就趁著機會走進房裏搜查。剛才在門口都憋著悶氣,現下搜起來更加用心,一寸寸一分分搜得格外仔細。箱櫃,被褥,床榻,沒有放過一處。穆雪見了連連冷笑。這樣仔細地找了一遍,沒有任何發現,大抵是不甘心,一個宮女臨走時看見鏡奩旁擺著一個小香木匣子,隨手打開。


    穆雪皺眉,“哎……”眼見宮女從匣子裏取出一個長頸細瓶時,她臉色驟然煞白,仿佛瞧見什麽不可置信的事。宮女把玉瓶交給絳萼,她輕輕打開,當桂花似的香味浮散開,她神情變得凝重,偏過頭來看著穆雪,眼露疑惑,希望得到解釋。


    “不是……”穆雪心下駭然,聲音都顫抖起來,“東西不是我的。”


    絳萼看著她,仿佛已經看見了她的結局,惋惜道:“這裏不是給你犯傻的地方。”


    穆雪咬牙切齒地說道:“不是我犯傻,是有人蓄意要害我。”她臉色如冰,銳利的目光從眾人的臉上掃過,不少人低下頭或者別開眼。隻有絳萼神色不動地回望她,口氣依舊溫和,“不用浪費心機和時間了,留著你該說的話給娘娘聽吧。”


    不消片刻,都監帶著幾個宦官來了,看到他們服色,是宮正司的人。穆雪周身冰涼,身子微微發抖,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是一條落網的魚,竭力掙紮也避免不了垂死的命運。


    子虞等到申時,內殿還沒有傳來信息,心知欣妃今天不會要她服侍了,心裏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有些擔憂。她走到殿外,卻發現宮內安靜,往來的宮人麵色過於肅穆,氣氛十分古怪。


    子虞拉住一個相熟的宮女,問發生了什麽事。那宮女神色慌張,訥訥說道:“是穆女史房裏搜出忌諱的東西了,宮正司查下來,把采穎和穆女史一起帶走了。”子虞心下一驚,忙問緣由。宮女眼神躲閃道,“女史別再多問了,我一個卑微小人,又怎麽知道那麽多。”


    子虞知道問不出個究竟,隻好去找絳萼。


    絳萼在房裏做針線,嫻靜自如的樣子叫子虞一愣。窗紗透進的陽光極為淺薄,細淡的一道道,映在她秀美的臉上,神色平靜如水,唯有唇畔一點的微笑,似有似無。


    子虞一陣心寒,怔怔看著她,輕聲歎息。


    絳萼轉頭來看她,了然地說道:“要是為了她來,就什麽也不必說了,知道那匣子裏放著什麽嗎?那種毒,南朝史上因此而死的有一後三妃,被宮中列為禁物,我沒有手眼通天,救不了她。”


    子虞輕輕搖頭,“這毒肯定不是她的。”


    “你怎麽知道?”絳萼笑著反問。子虞道:“穆雪是那種用了毒還會擺在身邊的蠢人嗎?”絳萼放下針線,悠然道,“是聰明還是蠢還很難說。她要是真聰明,也不會落到這一步了。”


    子虞定定看著她,恍然明白,這宮裏除了她,所有的人都已經放棄了穆雪。她沉吟半晌,才歎道:“我以為,兩年在一起總該有些情分在裏麵。”


    絳萼不以為然地笑笑,不急不慢地說道:“瞧你說的,我們是什麽身份,能有機會施展情分嗎?”


    聽她這樣講,子虞雖覺得不忿,心裏深處卻知道是事實。


    絳萼又道:“因為這情分,我也勸你一句,別在這裏做傻事,我們救不了她,能救自己就該知足了。宮正司帶兩個人,據我所知,采穎一早還去找過你……”


    子虞皺起眉,“怎麽?懷疑我?”


    “宮正司也不是無理取鬧的,”絳萼冷靜地說道,“不要多想多做,你不去想辦法救她,沒有人會說你不義,可你要是連自己都撘進去,隻會有人笑你傻。”


    翌日,宮正司的人請子虞前去問話。


    領路的宦官神情古板嚴肅,讓子虞心裏暗暗打鼓。她對牢房的記憶深刻,雖時隔長久,一經想起就忍不住從身體深處感到戰栗。幸好宮正司並不是想象中那麽陰森可怕,倒也算得上是堂室寬敞,窗明幾淨。


    司正薑明在宮人們的心中地位特殊,那些進了宮正司再也沒有出現的人為他蒙上一層陰影,以至於宮人們聞薑色變,視為禁忌。子虞心懷忐忑地進入宮正司,正是薑明當堂問話。他將欣妃落胎前後事無巨細地詢問一遍,口氣平板,沒有絲毫起伏,子虞鎮定地詳細回答,也沒有遺漏一分。


    等全部問完,已經過了近一個時辰,子虞鬆了口氣,目光稍一轉,看到了桌上擺著的小香木匣子,正是那日她帶去交泰宮的。


    薑明似乎隨意提起,“這個你可曾見過,聽說是穆雪交給謝絳萼,後來又經由你的手送回給她?”


    子虞的心瞬時提起,撲通撲通地直跳。她早已知道藏毒的藥瓶是從這個匣子裏被搜出,若她說出緣由便會牽涉其中,若她不說,穆雪將百口莫辯。來此之前,她曾設想過千百種模樣,卻唯獨沒有這樣的抉擇,讓她左右為難。


    子虞活了十五年,曾學過聖人教誨,讀過史書女誡,可此刻卻不知該怎麽應對眼前的抉擇,她覺得身子一時冷一時熱,如同在水深火熱中煎熬。


    薑明並不催促,仿佛見慣了這種場景。


    子虞終於低下頭,避開薑明並不銳利的眼神,用一種自己都覺得縹緲語氣說:“我不知道,從沒有見過。”


    薑明點了點頭,歎道:“看來的確如此,謝女史也說不曾見過,倒勞煩女史白跑了一趟。”


    子虞鬆了口氣,隨即又感到哀傷,講什麽情分,說到底她和絳萼一樣,關鍵隻選擇保存自己,更可悲的是,她的心底隱隱覺得,這樣的選擇才是正確的。


    她感慨萬千,薑明卻在此時陰森森地一笑,“女史要不要見一見她?”


    子虞錯愕地抬起頭,看著薑明刻板的麵容,總感到他似乎看穿了一切,卻又不點破,她沒有多思考,隻是匆忙地點了點頭。


    薑明帶著她走入監房,穆雪靠牆而坐,纖細的身影幾乎被埋藏在陰影中。子虞輕喚:“穆雪?”


    穆雪轉過身,頭發和衣飾都還齊整,麵容雖然蒼白,眼睛倒還有神,不像是受過折磨的樣子。可子虞看見她的樣子,忍不住眼圈泛紅。穆雪還擠出一分笑容,“你來了?”


    “你還好嗎?”子虞軟聲問道,“再忍一忍,總會有水落石出的時候。”她這兩句說得毫無底氣,連自己都沒有說服,穆雪就更未為所動。


    “就算有這麽一天,我隻怕也看不到了,”穆雪慘然一笑,“這裏埋葬了太多的真相,除了死者,誰也不在乎。難道你指望那些事不關己的人去挖掘真相嗎?”


    子虞歎道:“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麽人,才招來禍事?”


    穆雪眼神有一絲迷茫,隨後搖了搖頭,“這件事總要有個人來定罪,我不過首當其衝。”


    她說的坦然,子虞倒不知如何安慰,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薑明卻在此時開口道:“女史既然已經辨認過證物,就不要多逗留了。”


    穆雪一顫,望向子虞。


    子虞堪堪挪開眼,不敢與她對視,頓時讓她明白,事實並沒有得到揭露。她的神色由驚異變為失望,瞳仁漸漸失去光彩,唇角那一絲笑容反倒分明了,冷嘲道:“我還真是傻,”


    子虞深深吸了口氣,忽然覺得寒冷,緊緊握住雙手,才能汲取到一些溫暖,她幽幽說道:“你不要怪我,如果我今日有能力,必會拉你一把。”


    穆雪慢慢轉過身,又回到了剛才位置,淡淡說道:“不用多說了,我從來沒有期盼過。向來犧牲自己拯救他人,隻有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而已。凡人,隻能靠自己救自己。”


    她不願多說,子虞也覺得無話可講,她們曾經竊竊私語談天說地,仿佛都在這一刻說完了。


    沒有等多久,宮正司就有消息傳了出來,采穎承認所有的罪名後自盡了。關於她的死,眾說紛紜,有人說她是害怕過甚,活活嚇死的。也有人說她受不了宮正司的酷刑,自行吞服了毒藥。不管她的死被傳得怎麽神秘,欣妃落胎一案總算有了結局,可惜采穎死得倉促,沒有供認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這種情況下,穆雪的情況變得尷尬起來。宮人從她房中搜出了犯忌的毒藥,她卻一口咬死是被人陷害,無論宮正司如何嚴逼都不肯鬆口,采穎又在關鍵時刻自盡。整件事成了一團亂麻,偏偏宮正司沒有一刀斬斷的魄力,隻能慢慢從中挑選線索,毫無頭緒。


    欣妃聽到這個消息,半晌沒有說話,有一個不識眼色的宮女勸說道:“也許穆女史真是冤枉的。”欣妃狠狠瞪她一眼,怒極反笑道:“這種情況下還能保住自己,我小看穆雪了,是個有本事的人。”


    這些話傳到子虞這裏已經遲了好些天。欣妃對她不再信任,宮人們都識得眼色,對她的態度也開始微妙變化,隻有幾個相熟的宮女還和她說一些知心話。這一切發生得不知不覺,子虞頓時顯得孤立起來,她心裏明白,欣妃對她在歩壽宮前那一次埋下疑心,且此事說不清道不明,絕不是輕易能解除的誤會。


    宮人們見她受冷落,又不像是要做出努力改善的樣子,待她更加冷遇了幾分。


    又過了幾天,天色晦暗,忽然下起了雪。子虞久居南方,第一次遇到這樣早來的雪。雪花片片如鵝毛那麽大,落起來輕薄無聲,人若站在風中,成片地撲過來,綿密地就像撒了層網,誰也躲不開。隻落了一夜,宮殿各處猶如鋪了棉氈,徹底改頭換麵了一番。


    子虞的房門前遲遲沒有人掃雪,她在院子前一走動,一步一個印,回頭一看便覺得十分有趣。正獨自賞著雪景,忽然來了兩個交泰宮的宮女,說是皇後派來請她過去的。


    子虞心裏暗暗驚訝,不知何時與交泰宮有了交集,匆匆打理一下,就跟著兩個宮女去了。宮裏各處都有人掃雪,三人隻能慢慢走,這兩個宮女都比她年長,心思靈敏,言談得體,一路上倒沒有讓子虞覺得煩悶。


    其中一個貼心地提到,“女史真是好脾氣,院子前積著雪,那幾個末等的小宦官還閑著,你也不責罰他們。”另一個也說:“在這宮裏,一味地禮讓,會讓那些卑微小人忘卻禮數呢。”


    子虞想不到她們突然提起這個,笑了笑道:“這也沒有什麽,我也隻是服侍娘娘的下人而已。”


    兩個宮女相視一眼,捂嘴笑起來,“女史說笑了,你是有福氣的人,怎麽能和下人相提並論。”


    子虞聽得訝異,覺得這話裏大有深意,還想細問,交泰宮已經近在眼前了。她隻能壓下滿腹疑惑,跟著接引女官進殿。天色陰沉,正殿中還點著兩盞紗燈,發出暈黃而溫暖的光。子虞剛從雪地裏走來,輕輕一走動,便在水磨金磚上留下幾個濕濕的腳印,她自知失儀,心裏左右為難。接引女官善解人意地一笑,“女史隨我來。”


    子虞跟著她到偏殿,這才發現已經備好了一套宮衣,兩個小宮女似乎早就等候著,手腳麻利地幫她換了套衣裳,重新裝扮一番。衣裳沒有越製,卻異常精巧華美,襦裙上繡著暗花,走動時別有風姿。子虞一瞧就知道這套衣裳是用心裁製的,而且像是量身定做,心中越加惶恐。


    皇後坐在殿中,旁邊圍著一群內官命婦,似乎在為謀劃過年的禮慶。瞧見她來了,皇後放下手中的禮冊,子虞在離正位的五步遠行了大禮。皇後含笑望著她,感慨道:“清水出芙蓉,瞧瞧,多秀美的姑娘。” 內官命婦紛紛稱是。


    子虞受到如此禮遇,心底一片茫然,隻能聽著尚禮的命令站起身,稍退幾步,站在皇後的左下方。皇後似乎也察覺到她的不安,笑著和身邊女官們說了幾句,又轉頭來問了她一些家世親人等問題,子虞恭敬地做了回答。


    “羅家也是南國的簪纓之族,”皇後道,“想不到你年紀小小,受了不少苦。”


    子虞低下頭道:“侍奉皇家,怎麽能說苦呢。”


    皇後笑笑,大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對周圍的人說:“我往常就說,自持聰明不安天分的人就算成功了也隻是曇花一現,可有一些人,本本分分的,老天必然不會虧待。”女官們應和不迭。其中一個道:“瞧這姑娘的模樣,就不是老天能薄待的人。”


    皇後又把子虞叫到眼前,仔細打量一番道:“以前你在欣妃身後我就注意過,是個靈巧懂事的姑娘,聽說瑞祥宮裏最近發生不少事,你也不驚不擾的,這很好,所以福氣就該落在你身上。”


    子虞的睫毛抖動了一下,壯膽輕聲問:“不知奴婢有什麽福分,讓娘娘如此厚愛。”皇後溫柔道:“不用著急,那個人等不住,過一會兒就要來了。”


    子虞更加忐忑,周圍的女官宮娥都含笑望著她,眼裏沒有惡意,讓她心中稍定。不過一會兒,司儀來報,“娘娘,太子和晉王來了。”皇後瞥了子虞一眼,擺手讓他們進來。


    子虞聽到了,頓時明白了幾分,臉色微紅,輕輕垂下頭。晉王和太子進殿,給皇後依次行禮後坐在下手。皇後笑了笑,向晉王道:“這是不是你前幾天提起的姑娘?”晉王方才已看到了子虞,微笑答道:“勞娘娘用心了。”


    皇後緩聲道:“殿下從小堅毅,難得開口求人,我怎能不放在心上。”連太子都覺得有趣,瞥了眼子虞,道:“我以為大哥是冰做的心腸,想不到也有化開的一日。”


    晉王笑而不答,隻是眉間朗朗異彩,一貫稍嫌冷峭的俊顏舒展開,讓人難以目移。


    皇後陪著兩兄弟說了一會兒話,眉目慈善,笑容溫婉。子虞在一旁細聽,覺得內容也如同尋常人家一般。太子雖不若郡王那般俊美,倒也一表人才,而且和傳聞中的木訥無才不同,說話很有幾分風趣。連連幾次把皇後逗笑。皇後忍不住怪他,“堂堂儲君,說話這麽無稽,當心讓人笑話。”


    太子笑容一斂,正色道:“在母後和兄長麵前說的話,自然和別人說的不同。”皇後道:“對什麽人該說什麽話,你不要小看了,這可是一門大學問。一輩子隻會說一種話的人,不是太過正直,就是太過愚蠢。後者太多了,前者我還沒見過一個呢。”說完,她笑了笑,這一笑仿佛包含了無盡的深意,讓人意識到,她是交泰宮的主人。


    女官上前提醒皇後還有許多禮慶事宜需要處理,晉王與太子相攜告退。臨走時,皇後叮囑晉王,“這事成與不成,我隻能幫到這裏,以後還要看你自己的。”晉王一拜道:“不敢忘記娘娘的相助之恩。”


    皇後又轉頭對子虞道:“我不留你了,回去吧。下次再到我宮裏來玩。”


    子虞應了一聲後便退下了,在偏殿罩上一件藕色花麵的灰狐狸披風。並沒有宮女出來相送,她一個人慢慢踱出了殿門。偏殿外是一條長廊,雪已經被掃淨了,隻留下冬日的肅靜。她一路走到底,才在門口看到睿定。他孤身站在廊邊,麵目清潤,身子筆挺,仿佛是雪裏的青鬆,叫人望而心折。


    子虞微微一怔後就停下腳步,睿定看到她,笑著走到她身邊道:“沒有等急吧?”子虞心想:明明是他在等她。可轉眼就明白,她在宮裏處境困難,他都知道了。雖在北國肅冬中,她心裏就是一暖,抬頭對他微笑。睿定稍稍失神,伸手牽住她的手。


    子虞一縮,“哎,讓人瞧見不好。”睿定牢牢握住,笑笑道:“有娘娘首肯,你怕什麽?”再也不理會她的抗議,帶著她往外走。子虞滿麵通紅,就怕遇到什麽人。幸好睿定帶她走的都是宮裏的偏僻小道,就算有零星幾個宮人,也不敢有人隨意亂瞧,隻裝作沒有看見。


    不過片刻功夫,天色沉沉鬱鬱,又開始飄雪。北地的風,仿佛是無常的孩子,不辨東西地亂竄,劈頭蓋臉地從四麵八方而來,挾著白雪紛飛,迷亂了路人的視線。子虞初始還能辨明方向,可是走著走著,來到無人掃雪的道路,讓她明白是到了內宮偏僻的地方。


    在沉謐的隻有風聲的路上,她隻能看見他的身影。他大約是顧忌她,腳步邁得不大,身形剛剛好好擋在她的麵前,雪花沾在他的大氅上和頭發上,仿佛是染霜披月。子虞本想問究竟去哪裏,可這一刻看著他說不出話來,雪地就像她的心,一步步被踏上印子,一點點地沉陷了下去。


    要這麽一直走下去,就算天涯海角,走下去也無妨了。


    他忽然停下來,沉聲說:“就是這裏了。”子虞隨他轉頭,就看見一個被雪色覆蓋的宮殿,瞧模樣規格,遠遠不及交泰瑞祥等宮,又無人打理,花木蕭瑟零落,殿宇殘敗暗沉。不等她疑惑,睿定帶著她走進院中,指著前方道:“這裏是我長大的地方。”子虞一驚,滿目詫異地看著麵前這幾乎不能稱之為院子的地方。


    “這麽吃驚?”睿定笑了笑,“這也不是什麽隱秘,隻是很多年沒有人提起了。”


    子虞心裏一緊,反握住他的手,“我吃驚,並不是因為這裏偏僻敗落,而是你頭一次對我坦誠相對。”


    他伸手摸了摸子虞的臉龐,眸裏沉沉的,如盛著千鈞重擔。


    “不是每一個皇家的孩子都有一個金碧輝煌的宮殿,”他轉頭笑道,可眼裏分明流露出些微的痛,“我的母親是一個宮女,後來不知怎麽,被選為司賬……”


    子虞心裏異常沉重,司賬通常由進禦的宮女才能擔任,那是皇帝大婚前為熟悉房事才誕生的職責。


    睿定竭力說得輕描淡寫,可也抑不住聲音沉緩下去,“她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就是孕育了龍胎,所以得到了這個宮殿……”他轉過臉來凝視子虞,目光中滿滿都是憐愛,“雖然她生前也沒有和我說過幾句話,我還是想帶你來,給她看看,你和她一樣,不是一個稱職的宮人,我不忍心將你留在這個宮殿裏,像她那樣生存。”


    子虞別開眼,可一顆淚水忍不住滑下臉頰,“我原以為就該那樣生存,遇到了你才知道,我還有別的選擇!”


    時間過得飛快,子虞陪著睿定在這小庭院裏走了一圈,已是過了午時。按祖製,晉王出宮還需卡著時辰。在傳令官的催促下,兩人逗留了片刻,依依惜別。


    子虞回到自己的住所,已經是煥然一新,門前的雪掃得幹幹淨淨,露出青石磚的台階,連窗紗都換成了霞影紗,微微有些淡的紅,真如晚霞映照著一般。一個麵貌秀氣的宮女跑來說:“女史去了哪裏,不會連午膳都沒用吧?早上那幾個不打掃的懶奴才已經讓謝女史教訓過了,女史要是肚子餓,我現在就去給你弄一些吃的來。”


    子虞微微一點頭,宮女就跑著去了。回到房裏,她換下披風,手慢慢撫過上麵繡著的暗花,慨然歎氣,這宮裏的人太伶俐了。


    在宮裏朝夕得勢都不是什麽奇怪的事,可當子虞身處其中時才覺得感慨萬千。宮人們的變化不過體現在眼神和言語之間,而且轉變得自然,不讓人感到突兀。就像他們原本就是那麽貼心一般。


    大概是從交泰宮傳出片言隻語,已足夠內官宮娥拚湊出一個模糊的事實。


    往來子虞門前的人,比她深得欣妃信任時還要多,不少人借著年關將近的理由前來送禮討好,幾乎讓她疲於應付。


    這日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子虞看到他,心裏微微打了個突。楊公公卻含笑看著她,如同上次一般,來告知她兄長相約的地點時間。


    子虞依約前往,羅雲翦早已經等候在九華廊外,見到她的第一句就不由責怪,“這樣的大事,怎麽也不同我商量一下。”


    子虞撇了下嘴道:“哪裏有機會和你商量。”


    羅雲翦神色平靜下來,語氣也變得平和,“既然如此,這樁婚事還是想辦法推了吧。”


    子虞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為……為什麽?”


    “難道我上次說的,你都沒半點放在心上?”羅雲翦道,“你連晉王的脾氣秉性都不清楚,就要貿然嫁給他,就不怕出什麽紕漏嗎?”


    “不怕,”子虞斷然道,“哥哥大概是不知道我現在的處境。以我的身份,若少了娘娘的恩寵,和一般的宮女又有什麽區別。晉王外冷內熱,性格堅毅,是托付終身的良人。哥哥說我看不清他的脾氣秉性,可我又何嚐能摸透別人的心,與其要去努力看清整個宮廷,我還不如隻對著晉王一人。”


    羅雲翦被她說地一愣,靜靜地注視了妹妹片刻,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沉聲道:“現在就算受些冷落,那些宮人也傷害不了你幾分,可你若是跟隨晉王,稍有不慎就身不由己了。”


    子虞和他對視,歎息道:“哥哥也曾對我說過,能一拚富貴總比默默無聞地老死宮中強。如今我已有了出頭之日,怎麽哥哥倒要阻止了?”


    羅雲翦搖搖頭,“晉王行為蹊蹺,這個富貴來得時機不對,讓人不踏實,我怎麽能看你一頭陷進去。”


    “不踏實的人是哥哥,”子虞蹙起眉,冷聲道,“在你的眼裏,晉王的唯一不好,就是他生而與皇位無緣。哥哥說了這麽多晉王的不好,可讓我瞧見的隻有這一點。”


    羅雲翦鬆開手,子虞負氣地半轉過身,他見了連連苦笑,“難道在你心裏,我是這樣勢利?”子虞微張口,他卻不等她辯解,聲音低沉地說道,“也許在你心中,晉王千好萬好,可在我眼裏,晉王有一點最不合意,在這宮裏隨意抓一個人,都能說出晉王的好,卻沒有人能說出他的壞,世上真有這樣的十全十美的人嗎?”


    子虞靜靜聽著,心裏不由一涼,忍不住道:“怎麽所有好處到了哥哥的眼裏都成了壞處。”


    “那是因為我經曆過背叛,”羅雲翦眸光一黯,正色道,“在這世上沒有白拿的好處,通常華麗舒適的表象下都藏著凶險。聖人曾言,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子虞,你還不知眼前到底是什麽,難道就不怕一步走下去,會是萬丈深淵嗎?”


    子虞無聲地喘了口氣,輕輕扶住臂膀,抵擋入骨的寒意,她直直地看向兄長道:“那哥哥希望我怎麽做?”


    羅雲翦溫柔地笑笑,“我聽說欣妃自從落胎後脾氣不好,幾次惹聖上不快,可有此事?”


    “原來哥哥還沒放棄,”子虞歎道,“現在四妃缺一,宮裏人心浮動,誰不盯著那個位置?不是沒嚐試過,我也見過聖顏,可是聖上是什麽樣的人,能把我放在眼裏,哥哥,也許在你的心中,妹妹是特別的,可在別人的眼裏,我也不過如此。”


    “胡說!”羅雲翦輕斥,“你是我的妹妹,我還能不清楚嗎?你看看這宮裏的女人,雖然個個姿容美麗,可她們不約而同都有一點,工於心計,想從這皇宮中謀取好處。聖上是個沉穩有遠慮的人,自然看得通這一點。可是你與她們都不同,你命運多舛,楚楚動人,一笑一顰都出自天然,隻要日子長久,聖上怎會不注意到。”


    子虞忽然打斷他,“聖上也很快就會發現,我與其他女人沒有什麽不同,同樣對他有所求,為富貴而來。哥哥,攀龍附鳳並不可恥,可要是沒有自知之明還妄圖攀附,那才是可恥。”


    “子虞。”羅雲翦輕喚,口氣傷感。


    子虞緩緩道:“憑哥哥的本領,以後要出人頭地,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你不是那些蒙陰祖上的紈絝子弟,你有的是真才實學,文韜武略何曾輸過別人,是妹妹不才,沒能在宮裏謀出一席之地,不能幫襯你一把,若哥哥真是心疼我,就讓我任性這一回。至於前路是坦途還是歧路,總要試過才能知道。”


    羅雲翦心一酸,輕輕攬住她的肩膀,“你聽哥哥一句話:晉王不可小覷。”


    “我不會小覷他,”子虞軟聲道,“可聖上更加不可測,我在這宮裏若是還有一分希望,也會照著哥哥的願望拚死一搏。眼下我連這一搏的餘地都沒有了。哥哥就放我和晉王走吧。他在哥哥眼中有千般不是,可在我看來總算是真心實意的。除此之外,我還有什麽好求的呢。”


    羅雲翦別開眼,歎了一口氣,“傻丫頭。”


    轉眼就到了年關,聖上在正清殿宴請百官,結束後按規矩留宿交泰宮。瑞祥宮的內官宮娥陪欣妃過年,子虞的位置甚至排在了絳萼的上麵。可子虞感覺,這一次遠不如去年,那時她們三人心無芥蒂說說笑笑,不像如今這麽正襟危坐,言辭避忌。


    也許是想到了同樣的事,欣妃和絳萼臉上都露出了一刹那的迷茫,又很快消失在新年的歡笑中了。


    臘月十一,交泰宮的司儀帶著一群宮女前來送禮,各式名貴的衣料,精巧的首飾堆滿了子虞的房間。聞得風聲,各宮裏都來了表示,有些麵熟的,不認識的宮人統統都來道喜。子虞這日正好不當值,就去交泰宮謝恩。


    皇後笑著告知她,“瞧殿下心急成什麽樣子。今天外麵來消息了,殷相要收你做義女。你就準備準備,過些日子就該出宮了。”


    殷相是朝堂中兩位宰相之一,除了德高望重兩朝為臣的倪相,就屬殷相最得聖上寵信,是朝廷重臣。子虞聽說他要收自己為義女,心咚咚地跳了兩下,幾乎不敢答話。


    皇後親切地拍拍她的手,“聽說是殿下親自去求的。殷相的脾氣世人皆知,像石頭那麽硬。他為你做了這麽多,你記得,要好好對他,千萬別辜負了他的深情。”


    子虞不由動容,心裏泛起一絲絲的甜,對皇後點點頭,應了下來。


    想到要離開皇宮,她心裏又喜又憂,喜的是以後再也不必揣摩欣妃的喜好和心思,憂的是她名義上是殷相的義女,要去他府中過一段時間,不知將會如何。


    在宮中一年,她積累了不少東西,整理的時候頗費了一番工夫,絳萼聞訊也來陪她一起收拾。其中一大半倒是欣妃的賞賜。子虞隻留了幾件,其餘都分給了與自己常來往的宮女們。絳萼笑道:“要做王妃的人,到底不一樣了。”


    “相處了這麽久,總要留些東西做個想念,”子虞說到這裏,忽然停了片刻,神色一黯道,“有件事我一直堵在心裏,要是今天不問出來,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絳萼道:“以後同你說話,就要稱回話了,你就趁著今天全問了吧。”


    子虞挽住她的手,笑了笑,隨即正色道:“娘娘那件事,真的和穆雪有關嗎?”


    絳萼微怔,臉色有些不大好看,淡淡說道:“大好日子,你提這個做什麽。”


    “我隻想要一個答案,”子虞聲音平靜道,“離開了這裏,我就算有答案也沒有用處,求一個心安而已。”


    絳萼沉默不語,低頭沉思了片刻,才喟然歎道:“沒有什麽答案。宮裏的是是非非,誰能理得清楚。我知道的並不比你多,之所以今天留在這裏的是你和我,無非就是我們比她更懂得明哲保身。你可以一走了之,我還要繼續留下去,要是真想心安,以後都不要提。”


    子虞暗自感慨,明知道她沒有全部說實話,也不好再說下去。


    二月初七,是子虞離宮的日子,一早她就梳洗好,去正殿給欣妃拜別。欣妃今日也打扮得格外精神,溫柔地笑著對她道:“從南國到這裏,你是我最貼心的人了,要不是看到你有好的前程,我還真不舍得你走,以後要是有閑空,就來我這裏多走動。”子虞知道這都是場麵話,都一一應諾,陪著眾女官說笑了一會兒,就有官宦來催時辰到了。


    子虞又給欣妃深深一拜,跟著送行宦官離開瑞祥宮。天色灰蒙蒙的,日頭似乎還藏在霧裏,稀淡的光透出來,琉璃宮闕如籠罩在煙霞中。子虞在宮中行走素來小心翼翼,第一次如此輕鬆地觀察,才發現這裏真是很美。


    走過永福門時,那裏正開著幾株金鍾梅,花朵小小的,湊在枝頭上一簇簇,一看就叫人心生愛憐,一縷清雅的香氣隔著很遠就飄了過來,似有似無。


    子虞多看了幾眼,宦官立刻領會,領著她靠向梅花一邊走。走近了,她才發現樹下有個人影,拿著一把小鏟子,看樣子正在翻土。二月的寒風依舊像是冰刀,子虞注意到她穿著單薄的灰色衣裙,分明是個末等的宮女,不知怎麽會被派到這種差事。


    子虞輕輕一歎,驚動了樹下的宮女。她轉過臉來望了一眼,神情變得極為古怪。


    子虞也吃了一驚,“穆雪?”


    穆雪身子一僵,麵色又蒼白了幾分,她轉頭又去翻土,似乎?


    ?沒有聽見這一聲。子虞忙上前幾步,宦官攔住她,“唉,小姐別再上前了,小心弄髒了鞋裙。”子虞站在樹邊上,仔細地看穆雪,模樣清減了許多,像在寒風中處慣了,神色冷淡如冰。


    見子虞久久不離開,穆雪出聲道:“這裏可不是給貴人待的地方,要是想離去,就趁早走吧。”


    子虞問:“你在哪裏做差事?”穆雪抬起頭,眼神幽幽的,冷笑道:“知道了又如何,難道你還能救我嗎?”


    “也許我……”


    “算了吧,”穆雪笑了笑,眉梢盡是寒意,“你也不必對我這麽客套。憐憫毫無用處。我也不會對你感恩。還是把你的好意留給那些會報答你的人身上吧。”


    子虞看著她,幾乎快要認不出這張臉來了。她從不知道,那個嬌俏的穆雪,也能笑的這樣寒冷,比冬風還凜冽幾分。


    她看到宦官對她示意出宮,又回頭看了看盛放的梅花,用一種悠長的語調說道:“梅花香自苦寒來。這句話真是沒錯。你能在宮正司那裏脫得身來,就算吃了苦,也必然會有香來的日子,不是嗎?”


    穆雪低頭笑了幾聲,兩手沾著凍土,如同握著雪,她也不甚在意,說道:“看來你是想知道我借助了什麽人才逃出生天的。你呀,命好,就快做王妃了,何必又來打聽我這卑微小人的秘密。鳳有鳳的飛騰,老鼠自然也有老鼠打地洞的方法。我若是連幾句話都守不住,早就把命給丟了,你還是走吧,陽關大道在那邊呢。”


    子虞看著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已下了決心,對宦官使了個眼色後,緩緩離開。


    快走到宮門口時,那個宦官試探地問:“小姐可是認識剛才那個宮女,隻有獲罪僥幸逃脫的宮人才會被發配到花木房,幹活累,又不討好,這麽冷的天出來做差事,隻怕是得罪了哪裏呢。不過小姐現在是什麽身份,如果真要出點力……”


    子虞看了看他,微微一笑,披風上一圈狐毛襯著她皎皎凝白的膚色,笑容如花朵一般綻放。宦官正仔細瞧著她的臉色,不由一愣。


    子虞已偏過臉去,漫然道:“和她以前曾在一個宮裏,說過些話,並不相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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