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印證了婦人的劫數之說。


    到了二月上旬,天氣連日放晴,陽光暖融融的,似乎已有回春之意。交泰宮中卻依舊冷峭,凜冽的寒氣似乎在這裏盤桓不去,事情起源於宮女之間。


    二月某一天的夜裏,值夜的宮女忽然在宮中大嚷大叫,口中說著旁人都不懂含義的語句,宮人將她拿下,平日裏謹言慎行的宮女忽然像變了一個人,指著宮殿的黑暗處,叫喚著一個同伴的名字。熟悉她的宮女都變了臉色,那個名字的主人已死去多年。


    眾人都以為她瘋了。


    第二日女官稟報了皇後,那宮女忽然又恢複了神智,隻是言辭灼灼,認定自己看到了死去的人,皇後大怒,將她逐出宮去。


    事情並沒有輕易完結。


    看到幻覺的宮女逐漸開始增多,她們有的看到死去的人,有的看到憎恨的人,有的看到了親人,還有的看到了難以描述的怪物。交泰宮中流轉著一種壓抑詭異的氣氛。宮女們怕惹禍上身,閉口不言,但是神思恍惚,錯誤百出。


    點錯宮燈,放錯擺置,甚至有宮女在庫房值夜時打翻燭火,險些失火。


    宮人們更加害怕,認定這是鬼魂作祟。


    麵對這樣的情況,皇後也感到束手無策,這些宮人跟隨她很長時間,平時言行謹慎,穩重可靠,若不是親身體會,絕不會喪失理智。


    皇後下令查明原因。女官宮女將闔宮詳查了一遍,沒有發現任何使人生幻的藥草,於是更加人心惶惶,愁雲慘淡。


    就在皇後為此事憂心忡忡的時候,延平郡王夫人倪氏入宮求見。


    照例寒暄一番,皇後問她來由。倪氏看看左右,支開兩個隨行女官後才開口道:“妾知道娘娘最近煩心,特來向皇後獻策。”


    倪氏雖然出自公卿,後又嫁入郡王府,但做事一向我行我素張揚跋扈。今日居然要獻策,皇後心中對她輕視已久,略微一笑,“什麽策?”


    “妾遇到一個奇人,觀相已知我們府中近日有難,她教了妾一點奇術,將劫難轉嫁他人……”她說著,從衣袖中取出一個綢布縫製的小人。


    “荒唐!”皇後眼光一瞥到,又驚又怒,臉色鐵青地瞪視她,“這等汙穢之物,你居然帶入宮苑,莫非不想要性命了。”倪氏被她截斷話頭,又被劈頭蓋臉一頓痛斥,臉上又青又白,喃喃辯道:“若非你宮中出了鬼魂害人,妾怎會想出此法,鬼神之說,一向玄妙……”


    皇後霍然起身,怒斥道:“害人的隻能是人,豈是鬼神。快把這東西帶出宮燒了,日後沒有我的傳召,不要入宮。”


    話音一落,皇後揮袖離去。倪氏臉漲得通紅,憤然起身離去。


    走到宮門時,她猶自氣憤,忽然在拐角處撞上一個灑掃的下等宮女,衣袖上染了一片水漬。宮女慌得險些落淚,隻垂首道:“夫人莫怪,後殿有貴人休息的地方,不如讓奴婢幫您把衣袖烘幹。”倪氏也不願意這樣狼狽地離開,隻能隨她去了後殿。


    晚了一個多時辰才從宮門離開回府,倪氏心底壓著一股火,一怪皇後不聽她的意見,二怪她不給她留情麵。那婦人分明說過,隻要巫術使用得當,就能將身上的禍害轉嫁他人,咒害仇敵。她伸手入袖中,臉色忽然一僵,又仔仔細細摸索一遍,身體裏一股寒氣直往上冒,身子哆嗦了一下,倪氏驟然無力地癱軟在地上。


    二月下九,原是皇後舉宴妃嬪相聚的日子。清晨時分,子虞就被通知皇後身體微恙,無法招待眾妃。


    交泰宮那些鬧鬼之說早已傳遍宮廷,圍繞在子虞身邊的女官宮女們都暗暗哂笑。子虞梳洗上妝完,對來通報的宦官說:“皇後有恙,我更應該去看一看才能安心。”宦官麵帶苦色,隻能領路。


    交泰宮外等待的妃嬪有不少,司儀柔聲安撫道:“皇後娘娘連日操勞,現在還沒有醒,望娘娘們體恤一二,等過幾日,皇後娘娘精神好了,請娘娘們再來。”


    妃嬪們本是趁今日來探個虛實,看見這陣仗心裏已經有數。等子虞來到時,她們紛紛圍了上來,相約到後苑中負暄閑話。


    眾妃嬪在一起能說的不過是珠玉服飾,今日沒有皇後坐鎮,話題就越發放開了。雖然不能明著說交泰宮的是非,但是擠眉弄眼,指桑說槐卻是少不了的。子虞在一旁聽得也覺得有趣。


    旁邊一個妃嬪忽然拉住了子虞的手,她轉頭一看,是殷美人。


    “娘娘……”殷美人的手有些顫抖,說話也吞吞吐吐,“這,這事能成嗎?”


    子虞無聲地笑笑,輕拍她的手,“想想你兄長的傷,就知道該怎麽做了。”殷美人咬了下唇,肅容道:“娘娘說得是。”


    這一日眾妃嬪相談甚歡然後離去。到了第二天,殷美人早晨忽然起不了身,口中囈語,身體沉重。請了太醫診斷,吃了兩天的藥,半點沒有好轉,反而更嚴重了,昏睡的時間比清醒地時間長。


    子虞聞訊後打算去探望殷美人。


    這日一早宮女們來喚她起床,隔著床帳喚了好幾聲,裏麵卻沒有半點動靜。女官們大膽地掀起床帳,隻看見子虞躺在錦被裏,臉色蒼白,眉頭深鎖,睡得悄無聲息。秀蟬趕緊上前推推她的肩膀,她低聲囈語了一句,誰也沒聽清。


    女官們趕緊去請了太醫。


    鄭太醫恰巧前兩日為殷美人看過病,替子虞診斷後,他愁得直擰眉頭,“上氣不足,腦為之不滿,耳為之苦鳴,頭為之苦傾……這分明是一樣的症狀,怎會如此?”他在偏殿來來回回的踱步,絞盡腦汁,卻難以下一張對症的藥方。


    皇帝下朝後直接來到步壽宮。


    子虞頭暈目眩,隱約看見床沿旁坐著的人影,伸手虛抓了一下,立刻被皇帝握在手中,他溫柔地將她摟進懷中,身上甚至還穿著朝服。


    “哪裏難受?”他在她耳邊輕輕問。


    子虞重重吸了兩口氣,虛弱地說道:“頭疼……像針紮。”


    鄭太醫額上已沁出了汗,在皇帝審視的目光下寫了兩張醫方,心中卻殊無把握。


    宮女們熬了藥汁,服侍子虞服下,皇帝一直陪伴到上燈時分才離開。


    如此用藥了兩天,情況一直好好壞壞地反複著,皇帝不禁動了怒,又召了醫術更精湛的褚太醫。可即使換了太醫換了藥方,病情也依舊沒有好轉。


    這日子虞醒來,頭依舊是昏沉沉的,周身酸疼無力,外麵有些嘈雜的聲音,她聽了一會兒,才分辨出那是屏風後皇帝在斥責太醫的無能。聽了幾句,她敏感地察覺到太醫的聲音換了一個。於是輕輕在帳內招手,宮女立刻上前,將她扶起,把厚重的褥子墊在她的身後。


    “是誰?”她輕聲問。宮女道:“娘娘,是褚太醫。”


    子虞明顯地怔忪了一下,“太醫院有幾個姓褚?”宮女為她這個問題笑了一下,“隻有一個。”


    正是徐氏提到的那個,子虞暗忖,事情進行地超於尋常的順利。


    她靜下心來傾聽。


    褚太醫被皇帝一頓訓斥,聲音依然沉穩,“陛下明鑒,玉嬪娘娘的脈象駁雜混亂,時好時壞,病症頑固,與殷美人一致。若說是由吃食引起,臣細查過,兩位娘娘並沒有吃過同樣的東西。若說是傳染致病,下九宴時又不止兩位娘娘,實在難以判斷病因。”


    “這麽說,你們是無能為力了?”皇帝詰問。


    站立在旁的鄭太醫嚇得一聲也不敢吭,隻垂頭不語。褚太醫一臉為難,口唇翕動半晌,卻沒出聲。皇帝見了,臉色肅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有話要說?”


    “臣惶恐,不知該不該說。”褚太醫道。


    皇帝不耐道:“說。”


    “娘娘此症,湯藥不能及,針灸不能致,”他清晰的聲音在殿中回蕩,“也許並非是醫術能治。”步壽宮內的宮女宦官都大吃一驚,暗暗瞥著這個大膽的太醫。


    皇帝皺起眉,不願再和他兜圈子,“有話就直說。”


    褚太醫道:“臣在學醫時,師傅曾說過,有一種情況,藥石罔顧。娘娘是不是衝撞了什麽穢物?”


    殿中靜如死水,宮人們甚至連呼吸都放輕了,卻隱約有種力量膠著著空氣,分外凝重。


    “臣猜想,有可能是厭勝之術。”他微微吐了口氣,一字一句地說出準備了許久的話語。


    厭勝之術,類屬巫祝,一直都是難以啟口的禁忌,曆朝曆代都為君王所不容,但是又未曾真真絕跡於後宮。當這個詞再一次被提及時,在場的宮人都意識到,一場宮廷的巨變已經近在眼前。


    皇帝當時的神情,誰也不敢抬頭去看。


    事後,褚太醫因為失言而罰了一年的俸祿,但並未免職,皇帝走時,甚至沒有提起撤換太醫。子虞覺得,也許他並沒有那麽生氣。


    步壽宮的女官在子虞不能理事的情況下,嚴令禁止將當日關於巫祝的猜測泄露出去。可是流言仿如清風,依然不脛而走,很快就充斥到皇宮的每一個角落。


    沒過兩日,連欣妃也懨懨地生病了。


    後宮內風聲鶴唳,蕭條冷瑟,連春日和煦的陽光也無法溫暖半分。


    近來後宮之事一直讓皇帝煩心,到了二月底,東明寺主持奉旨入宮講解佛法。皇帝開辟了雲音殿為佛堂,讓眾僧燒香誦經,以驅邪祟。


    子虞醒來時覺得精神好了許多,雖仍有寫胸悶氣滯,但下床走動已不是問題。宮女見了不由歡喜,“佛法果然高深,這才念經一日,娘娘就好了許多。”子虞不由微笑。


    過了一會兒,皇帝得了音訊,命人用軟輿將子虞接去雲音宮。


    宮中早設了玉座珠簾,子虞坐下後,皇帝就停下與主持談論的佛法,轉頭對她說:“若是有什麽不適,要及時說。”


    子虞溫柔地一笑,“妾已好多了,陛下不必分心顧我。”


    皇帝仔細地看著她,神色和緩許多,又囑咐左右宮人用心照顧,這才又繼續和主持談論。可惜這一日注定無法平靜。才過了一刻不到,有宦官匆忙跑入雲音殿側殿。


    周公公來到皇帝身邊,雖然聲音壓低,可兩次提到“交泰宮”,卻沒有逃脫子虞的耳朵。皇帝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無蹤,神色鐵沉,冷峻難言。他霍然站起身,一言不發,離殿而去。


    連不理世事的僧人也感覺到氣氛異常。


    子虞命人拿來經書,在案幾前謄抄。秀蟬見狀勸道:“娘娘應該注意身體,不如由奴婢代勞。”子虞擺擺手,以誠心為由拒絕,“宮中多難,我想手抄一卷經文,祈求平安渡噩。”僧人們退出偏殿誦經,將安靜的大殿留給了她。


    到了傍晚,宮中上燈,皇帝還沒有回來。寂靜的殿室中隻能聽見筆尖在紙上摩挲的細微聲響。秀蟬終於等到子虞抄寫告一段落,說道:“娘娘,陛下不知被何事耽擱,不如讓奴婢去問一下。”


    子虞放下筆,側過臉思索了一下,說道:“去吧,隻是如今宮中混亂,你小心些。”


    秀蟬有種感覺,自子虞病後,脾氣變得讓人難以捉摸,隨口一句宮中混亂,也不像是口誤。她心藏疑竇地離去,還未到永延宮,就看見連綿的燈火將宮殿映得亮如白晝。每五步都有禁衛佇立,兵戈如林,在燈火下透出森森寒光。


    這樣的動靜太不尋常,秀蟬離著永延宮遠遠地就停住了腳步,靜立了一會兒,就見到左右衛將軍,殷相等人走過,心中更加忐忑,幸好她在宮中人緣上下過一番苦功,找到一個相熟的小宦官打聽來龍去脈。


    這一聽,更叫人心驚膽戰。


    充媛和兩個妃嬪因下九宴時未見皇後聖顏,今日又去拜見。在交泰宮門等候時,見到一個行跡鬼祟的宮女。充媛多口問了兩句,宮女神思恍惚,答非所問。連交泰宮的女官都覺得事非尋常,叫人將宮女拿下,誰知掙紮之下,竟然從她身上落下一個布人,宮人拾起查看,嚇得麵無人色。在布人的衣襟處用黑色絲線繡上了生辰八字。


    充媛等連細看的勇氣也消失了,匆匆離開交泰宮。不到半個時辰,宮正司就通報到了禦前。皇帝聞言大怒,責令徹查交泰宮。


    皇後已被囚在中宮。


    秀蟬疾步趕回雲音殿,將宮女和宦官遣開後,將打聽來的事無詳略地交代一遍,“娘娘,您的病一直反複,莫非也是……”她吞吐著問。


    子虞將謄完的經文卷好,神色已有些疲憊,淡淡道:“我已感到好了許多,回宮吧。”


    宮女們立刻備好了儀仗。天色已經黑透了,沉沉的一片。晚風猶帶春寒,一絲絲地往春衣裏鑽。宮人們不由加快了速度,在夜色裏隻聽見橐橐不斷的腳步聲。遠遠拐角處忽然來了一隊人,手裏提著燈籠,腳步飛快。轉眼到了近前,子虞從服飾上看出他們是東宮的內侍。


    太子走到跟前,麵色陰沉地看著子虞,雙目在燈火下如同含著噬人的野獸。


    “是你!”他咬牙切齒地說道,“是你布的局。”


    靠近的幾個宮人聽見了這句話,分外心驚。


    子虞卻感到有趣,她並不熟悉這個皇子,卻一直聽到他的傳聞,其中包括寬容,穩重,有君子之風,唯獨不包括莽撞。可他居然在事情還沒有定論前就對她當著宮人的麵質疑。


    不像他多謀的母親,更不像他深沉的父親。


    她勾起唇角,有些失望,漫不經心地問:“殿下在說什麽?”


    太子陰狠地說:“我知道是你。母後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玷汙宮闈。”


    “既然如此,殿下應該到聖上那裏去申辯,”子虞道,“宮中事務一向由皇後主持,從沒有妃嬪置喙的餘地,殿下對我說又有什麽用呢?”


    太子被噎地倒吸一口氣,含著冷笑道:“世上從沒有天衣無縫的陰謀,我一定會找到證據。”子虞以袖掩口,忍不住笑出聲來,“原來殿下剛才和我說的都是無憑無據的閑話。”


    不再理會他的舉動,她領著宮女們離去。


    身後的風中還是傳來了太子勃然怒聲,“你能囂張到幾時,有朝一日,等我……”


    子虞身邊的女官回過頭去,太子的話語遏斷在風中,他拂袖轉身即走。


    可誰都知道,他說的有朝一日,是指哪天。


    太子到永延宮為母親說情,被守宮衛士攔下,皇帝正在殿中聽宮正司的審問結果,無暇宣召。到了夜間,議事的臣子已經全部離去,太子再次請見,又被宦官告之皇帝疲憊已經歇息。


    他心中頓時有了不祥預感,事情正向最壞的一麵發展。


    次日清晨,延平郡王府被一隊禁軍闖入,他們二話不說,直奔後院。郡王趙琛得訊後,帶著家丁氣勢洶洶地來問責,卻滿臉驚訝地看著倪氏跪倒在案幾前,雙手死死地護著身後的事物,如驚弓之鳥。


    他的太陽穴突突地急跳,上前一把推開妻子,案幾上那些畫滿奇異字符的經幔,還有餘溫的香爐暴露在人前。他麵色慘白,直愣愣地看著,仿佛擺在眼前的是一道道催命符。


    在宮苑北麵有一座殿堂,常年都照不到陽光,宮人們也避諱提起它,那就是宮正司。司正薑明奉旨審理交泰宮一幹宮人,他直覺感到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能將他的名字和皇後一起留在曆史上。薑明拿出前所未有的認真,將每一個宮女仔細盤問。


    問題很快就突顯出來。那些宮女大多魂不守舍,言辭閃避。在他嚴酷逼問下,幾個膽小的宮女首先開了口,雖然沒有直接揭露厭勝之術,卻說出她們在交泰宮中遇到各種詭異的情景,宮廷險些無故失火,宮人白日看見鬼魂而發瘋,說著說著,她們自己也懷疑交泰宮暗中進行著巫祝。


    當第一個人開口留下了供詞,後麵的人也就不成問題。


    僅僅一日,司正就得到了十餘張有用的供詞。


    他將供詞和交泰宮中搜出的證物都呈到禦案前。


    皇帝看著滿桌的證物沉吟不語。


    禁衛又送來另一份證物和供詞,從延平郡王府搜出的經幔上同樣繡著幾個生辰八字,字跡都屬於皇後,而用來製作偶人的布料,整個宮中隻交泰宮有兩匹,其中一匹被皇後賞賜郡王府。而倪氏被囚捕後,不願獨自攬罪,隻一個勁地申辯“並不是咒殺之術,隻是將身上劫難轉嫁,皇後娘娘也是知情……”旁人不願再多聽。


    已經足夠,皇後行厭勝之術鐵證如山,何況,前一段時間宮中幾位妃嬪毫無緣由的病倒,也是佐證。


    被召來永延宮議事的朝臣麵麵相覷。


    禦史大夫曾受倪相恩惠,勉力想挽救一把,“陛下明鑒,皇後娘娘一向寬厚仁慈,怎會突然行巫祝,此中必是受小人唆擺。”


    殷榮斜眼掃了他一眼,說道:“皇後是天下婦人典範,卻做出如此失德之事,實在愧為國母。天下至尊的地方,傳出齷齪之行,卻不能明證典刑,天下人會如何想?”


    禦史大夫道:“二十年來操持後宮事務,撫育皇子,皇後勞苦功高,請陛下三思。”


    “身為禦史,居然說出以功蓋過的話,”殷榮肅然道,“此例一開,後來者必然效仿,國法豈不形同虛設?”


    禦史大夫還想張口,薑明先一步道:“稟陛下,宮中行巫,前朝有例可循。”


    事情到了這一步,幾位大臣也看出風向所致。大多附和殷榮的說話,一兩個與後家有牽連的,默不吭聲。


    皇帝長長歎息了一聲,神色有些失望,也有些惋惜,命人起草詔書:“……陰謀下毒、用厭勝之術謀害妃嬪,有失國母母儀天下的體統……”說到這裏,他語聲漸停,目光悠遠。


    “陛下,”周公公提醒他,“太子殿下已經在殿外等了兩天。”


    他揉了一下額角,點點頭,“讓他進來。”


    太子邁入殿中,聲音已經帶了哭腔,“父皇,母後蒙冤受屈,定是受小人所害。”


    懷灝皺了一下眉,對殿中大臣道:“退下吧。”幾位臣子退下。他才轉過臉來目視太子,目光中有濃濃的失望,擺在禦案上的手,輕輕扣了一下桌麵。


    “你先看下這些吧。”他淡然說道。


    太子心裏焦急,隻是在父親嚴厲的目光下定神去看那些供詞證物,隨著一張張翻過,他越來越詫異,以致雙手都有些顫抖。


    “怎麽會……”他懷疑起自己的眼睛,這些交泰宮的女官、宮女都是母親信賴的親信,而另一份,出自他的舅母。他的手指關節握緊,手背上顯出青筋。


    “這個不可能。”他控製不住地對著父親喊叫。


    懷灝漠然看了他一眼,這一眼就讓他冷靜了下來。


    “我早就告訴過你,三思而行,做事決不能莽撞,而你卻無所顧忌地將自己的思想暴露在他人麵前。”懷灝道。


    “兒臣剛才確是失儀,”太子垂下頭,可聲音依然那麽顫抖,“可是兒臣心急,她們誣陷母後……”


    懷灝打斷他的臆測,“口說無憑,證據呢?”太子一愣。他又道:“拿出一樣能驗證你的說辭,或者洗清你母親罪名的證據來,證明你手上的那些紙都是謊言。”


    太子無言以對,仿佛有什麽扼住了他的喉嚨。


    一種恐懼從他內心開始蔓延。相比桌案上的供詞和證物,他的說辭是那樣空白和無力。他不明白,為什麽忽然之間,所有一切都變了一個模樣,他的舅母,那些曾拱衛交泰宮、忠心耿耿的宮女們在一夜之間背叛了他的母後。


    他根本無法推翻這些罪名。


    那一刹那,他的信念都開始動搖,難道,他的母後真的在宮闈中行了巫祝?


    太子無法直視皇帝的目光。他佇立了半晌,撲通地一下跪倒在地,為母親請罪。他的眼中垂下淚水,“父皇,母後與您相伴二十年,您應該了解她,這一次就寬恕她吧。”


    懷灝聽著他的哀泣,目光軟了下來。


    “你的母親,也許不會行巫祝。她能做的,敢做的,遠比巫祝更厲害,”他輕輕搖了搖頭,“這一次的證據無懈可擊,我不能再寬恕她,而在這之前,我已寬恕她太多次。”


    太子絕望地看著他,喃喃道:“母後她不是那樣的人。”


    懷灝起身走到他的麵前,輕拍他的肩膀,“她是你的母親,你所能記得的永遠都她美好的一麵,這不怪你,回去吧。”


    太子拉住他的衣袖,“她是您的妻子。”


    懷灝的目光一凜,口氣驟然冷淡,“她是皇後,理應為她的作為付出代價。”他容色微斂,將手一甩,把衣袖從太子的手中掙出,然後說:“回去吧。”


    這一次是命令。


    盡管這一次的談話僅限皇帝和太子兩人,但子虞還是從殷榮那裏知道了其中幾句。


    她聽後平靜如水,殷榮也沒有從她臉上看出端倪。


    他說:“太子以情動人,陛下難以下定決心,到底是處死,還是貶為庶人。”


    子虞正觀賞桌上的一副書畫,目光專注,似乎並沒有為此分心,隨口說道:“太子仁孝寬和,人人皆知。”


    “娘娘的仁慈寬厚,才讓我佩服,”他譏誚地一笑,“在太子口出狂言後,娘娘尚能如此安心。”


    他的消息靈通,子虞從不意外,她抬起頭,“皇後大勢已去。”


    “處死和貶庶有天壤之別,花草若是留根,春暖花開還能重遇生機,何況是野心勃勃的藤蔓。娘娘啊娘娘,莫非你把太子的有朝一日當成了戲言。真要有這麽一日,太子不會忘記他的母親,今日的鐵證,隻能變成我們的罪證。”


    “我們”,子虞聽到這個詞蹙起了眉頭,僅僅一瞬,又放鬆了神情。她將畫卷收起,清晰地說道:“我聽說,相爺為了今日,等待了十年,現在反倒耐不住氣了。宮中形勢一向多變,沒有人能保證未來就能按照心意進行,順其自然吧,反正,中宮已沒有了皇後。”


    殷榮笑容頓消,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一個故事必須要有頭有尾,若是半途而止,豈不讓人傷心。宮正司正闔宮搜查巫祝布人,在明日,也許後日,從太子妃的寢宮搜出來,她是趙玨的侄女,旁人不會對此感到意外。”


    子虞看看他,搖頭喟歎,“想不到相爺也會被眼前的迷霧所惑。故事是否有始有終,從來都不是重點,聽故事的人才至關重要。到此為止吧,把網拉得太大,會出現破綻。何況陛下已經失去了妻子,他一定不想馬上失去兒子。”


    殷榮心道“婦人心慈,見識短淺”,不再贅言,拱手告辭。


    皇後巫祝一事讓朝野上下一片嘩然。


    廢後已成定局,倪相一係官員上書為皇後求情,太子也日日跪在永延宮外為母陳情。皇帝猶豫了兩日,下詔,“陰懷妒害,包藏禍心,宮中行巫,弗可以承祖宗,母儀天下,其廢為庶人。”過了半日不到,又令庶人趙氏遷往承明宮。


    承明宮是北郊皇陵不遠的一處別宮,入罪的宮人囚在此處,從沒有活著歸來的,其中就有三皇子睿繹的生母,文媛。


    皇後被廢,後家也廣受牽連。皇後的父親宣王改封南宮侯,封邑減半。延平郡王奪爵免官,流放嶺南。還有幾個皇後的庶兄弟也都不能幸免。


    宮中因皇後厭勝而獲罪的宮人足有兩百多人,其中能逐出宮去已是大幸,處死流放的不在少數。


    子虞對這個囚而不殺的結局並不意外。女官不知懷了什麽樣的心思,每日打探了交泰宮的動靜,事無巨細,一一回稟。比如,頭一兩日,皇後滴水未進,而今日聽聞詔書後反而開始進食。


    子虞神色淡然,不置一詞。到了傍晚,隻留秀蟬一個人在身邊時,她突然開口說:“我要去交泰宮一趟。”秀蟬愣住了,不知這是她的突發奇想,還是早有算計。子虞側過臉看她一眼,秀蟬就低頭退了出去。


    如今的步壽宮已經不同往日,不到半個時辰,秀蟬就已做好了安排。


    子虞帶著宮女到禦花園中散步。天色昏暗,點了燈才能看清事物,宮女們都覺得此行不妥,但卻不敢攔阻子虞的雅興。這是她大病後第一次出行,宮女們隻能盡十二分心地服侍。


    盡管如此,還是在一條甬石漫道上出了錯。子虞崴了一下腳,難以再行。


    這裏正對著一處宮殿,叫桐殿,往日人跡罕至,宮女們辟出偏殿給子虞休息。


    子虞精神委頓,坐在榻上打起了頓,秀蟬見狀就將宮女遣到殿外,獨身留下伺候。等腳步聲從殿內退得幹幹淨淨,子虞睜開眼,卸去頭上珠環簪釵。秀蟬從床下拿出早就備好的一套宮女藍衣,給她換上。又輕輕說道:“娘娘,可別超過一個時辰。”


    子虞點點頭,又站在門處聽了一會兒殿外的動靜,這才從殿側口踅出。


    黑暗的並無一絲燈光的通道,子虞順著一路走出殿外,抬頭便看見了交泰宮。這處殿室原就在交泰宮的後方,繞過去,其實並不遠。


    交泰宮的正殿外守著一個宦官,腳步踱來踱去,看到子虞走近了,幾步邁到她的麵前,低低的說:“秉儀可來了,快隨我來吧。”領路走了幾步,又發覺不對,回頭仔細一看,分明是張陌生的臉,他心裏一顫,裝作不知,將殿門打開後便躲得遠遠的。


    子虞見了他避之不及的樣子,心裏覺得好笑,推門進殿時便一直含著微笑。


    殿中隻點了兩支蠟燭,泄著幾縷昏黃的光,一個纖瘦的身影坐在榻前,透著一股子安詳寂寥。


    不是印象中的交泰宮,也不是印象中的人,子虞慢步上前。


    趙玨首先察覺,轉臉看來,等看清後還露出一絲笑來,“原來是你,真是沒有想到……”


    子虞接口道:“是想不到。”到底是沒想到來看她的人,還是沒想到落到這個地步,她們兩誰都說不清這句話的含義,短短一句後就陷入了沉默。


    子虞從沒有像今日這樣仔細去打量過她,細眼一看,心裏還是有些讚歎,這個占據後位二十年的女人,看上去遠比實際年齡來的年輕,她笑時眼角已有紋路,卻帶著一種風情,而這種獨特的風情,有的女人即使一輩子也無法學會。


    “來看我做什麽?難道我這裏還有什麽是你想要的?”趙玨說道,聲音憔悴,口氣卻很輕忽。


    子虞也不在意,隨口反問道:“除了命,你還剩下什麽?”


    趙玨抬眼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眉宇中深藏的一絲疲憊漸漸變得沉重,“身在深宮的女人總有能讓人大吃一驚的本領,第一次走進我的宮殿時你也是穿這樣的衣服的,今日居然會變成這樣的局麵。”她悵然長歎了一聲,“難道冥冥中真有命數。”


    子虞抿唇微笑,“你可不像是相信命數的人。”


    趙玨眸中不過迷惘了片刻,轉眼又恢複了冷靜,“我是什麽樣的人,難道你會清楚。”


    “恰巧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一些,”子虞道,“吳元菲,這個名字還記得嗎?”


    趙玨一凜,腰背繃直,端坐起身,直視了她半晌,才又道:“是她。”


    子虞默默與她對視。


    “是她,”趙玨喃道,神色複雜,似明悟又似嘲諷,“現在我才相信,這一次你能得手,並非僥幸。”


    子虞淡淡說道:“你我都知道,僥幸隻有一次,不會接二連三,今日的結局,追根溯源,是你太過自負,住在交泰宮久了,就以為它在你的把握之中。”


    趙玨皺起眉,“有史以來,皇後的數量曆來多過於皇帝,沒有皇後會以為中宮納於股掌之間,我更不是那樣的輕狂的人。”


    “你做了更大膽的事,”子虞瞥了她一眼,悠然道,“夫君是帝王,總要擔心他有所反複,若兒子是帝王,情況就大不相同,你曾經有這麽想過吧。”


    這一下趙玨的表情凝重起來。


    子虞輕輕一笑,“宮中的事物,做得再完美,也總有蛛絲馬跡可尋,他對你態度的轉變,若是仔細尋察,也不難猜。所以你的父兄都難以幸免,他不會再給你任何機會了。”


    趙玨吐了口氣,垂眼笑了起來,“到底是小看了你,卑微出身的人,更善於揣測人心,老師當初所說,果然不假。”


    笑到一半,或許是故意不讓子虞好受,她目光明亮,慢悠悠說道:“你既然看得那麽透,也該看到自己的處境:他讓你變成了一把刀。除去了他不再需要的人,刀也就變得沒有用處,難道你沒有想過自己的下場?”


    “也許和你一樣?”子虞冷笑,“不,不對,你在心裏嘲笑我,我的下場會比你更慘,因為你心中始終還有希望,太子夫婦至今平安無事。”


    趙玨目光驟然一冷,“他不會讓你這麽做。”


    “是嗎?”子虞微哂,“這句話,你說得可沒有底氣。他有三個兒子,以後說不定還會有,若真是對太子那麽放心,你也不會對文媛那麽不留情麵。當初老師一定也對你說過,對待情敵,有時可以網開一麵,對待政敵,才需要趕盡殺絕。”


    趙玨的睫毛不自禁地顫了一下。


    兩人相顧無言。片刻之後,她才又重新開口,“你今日來的目的就是這樣?對老師所授的堅定不移地執行?”


    子虞歎道:“並不是相信老師,隻是不能相信你。你的兒子曾對我說,他會追尋厭勝的真相。在我看來,他是一個感情深厚又執著的人。我能從東明寺回來,同樣的結局我不想在你身上重複。”


    “以史為師,你真是一個不錯的學生。”她冷冷笑道,“可難道沒有人教你,這種逼人上絕路的事不該親力親為。”


    子虞略怔,輕籲道:“我不會像你一樣。”原本有很多選擇,等趙玨到了承明宮,派人尾隨,不知不覺地將她除去,就像她曾經對待文媛一樣。


    趙玨看著她的眼睛,眉眼中透著嘲諷和不屑,仿佛在告訴她“這樣的偽善不值一提”。


    殿中忽然一暗,原來是蠟燭熄滅了一支。


    子虞站起身,“我讓人來換燭。”


    “不用了,”趙玨一揮袖,半倚在榻上,“將死之人,不需要了。”


    子虞知道話已經說完,轉身準備離開。


    “你知道嗎?”趙玨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刺傷你的兄長,讓你主動向我動手的這件事,並不是我家的人做的。”


    子虞腳步一滯,回過頭去:“那是誰?”


    趙玨冷哼一聲,“我曾經懷疑是你兄長的苦肉計,可你居然也不知情,現在倒真是有些好奇了。”


    她的身影藏在黑暗中,子虞無法判斷這一句是真是假,諸多念頭一瞬間從她的腦海中轉過,卻沒有一個能真正抓住,在推門而出之前,她才輕輕歎息,“已經不重要了。”殿中一片寂靜,仿佛根


    本沒有人,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子虞原路返回桐殿,換回衣裙,又折返步壽宮,宮人隻道她精神不好,借殿室休息了片刻。


    步壽宮內外已點燈,子虞有些意外,步入寢宮時發現皇帝坐在床前,手裏拿著一個繩結,垂下的杏色流蘇讓她眼熟,是一直藏在枕下的同心結。


    “怎麽一直都沒有打好?”他聽到動靜,抬頭問。


    子虞不知道他從何時開始知道了這個,微微垂下頭,淺笑道:“一時興起,擺著擺著就忘了。”


    他將手中的繩結翻來覆去看了一會兒,似乎很有興趣。子虞換了一身衣服出來,看見他還在擺弄,心底不覺有些酸澀。


    “這樣小小一件,居然這樣繁複,”他雙目幽深,唇角略含笑,溫柔地看著她,“你的手很巧。”


    子虞道:“看似複雜,其實也很簡單,隻需要用點心就可以了。”


    皇帝聽了便笑,“原來隻用了一半的心。”子虞心下怦地一跳,上前從他手中奪了過來,嗔道:“隻不過暫時忘了,日後打好再給陛下看。”


    兩人正說話,宮女端著五色小餅和九食燈進來,皇帝用了一些。子虞見狀,訝道問左右,“難道陛下一直沒有用膳。”小宦官道:“太子殿下一直在宮外跪著。”


    子虞頓時明白,太子整日跪在永延宮外,惹他心煩,到了這裏,太子就無法跟隨,隻能回去休息。她心裏暗哂,隻怕那位太子未必能理會這種苦心。


    “聽說太子曾對你無禮。”不知是他無意,還是子虞臉上顯出了思慮,讓他提起這個話題。


    子虞微微一怔,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是哪個多嘴的宮人這樣謠傳,殿下不過是擔憂母親,言語著急,算不上無禮。”


    他揮手讓宮人退下,寬慰地看著她,“不用擔心,太子和他的母親截然不同,那些話,等待時間一長,他自己也會忘記。”子虞應道:“是啊。”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閑話,便上床安睡。


    子虞今日經曆地很多,身體有些疲憊,可躺在床上,精神又出奇地好。她側過身體,看著帳外,隻有一盞燈火在黑漆漆的夜裏,仿若發黃的明珠,身邊還有他悠長的呼吸。她無端生出一絲心煩意亂,縮了縮身子,就想翻身向內。


    他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怎麽了?”


    子虞習慣地笑了笑,又突然覺得黑暗中根本看不清,便把笑容省了,輕鬆地說:“這樣睡不舒服,想靠裏麵。”


    他聽了沒有反應,反而伸手將她摟到身邊,半晌後才又說道:“你的笑容,和以前不同了。”


    子虞恍惚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脫口道:“什麽?”立刻又反應過來,訕訕掩飾道,“以前……是什麽樣?”


    “第一次在步壽宮的花園裏,你蹲在枯萎的花旁,自言自語。”


    他低沉的嗓音在她的耳邊,讓她的心有些發熱,可想來想去,還是沒有想起這一段,她有些沮喪的說道:“不記得了。”


    “你對著花說‘這裏不是南國,雖然陽光冷了些,土地硬了些,可為了將你種下的人,也該好好開花’,”他笑了笑,胸膛微震,“當時你是想哭吧?”


    子虞隱約想起了一些:身後有腳步聲,她回頭,本以為是兄長,誰知是皇帝……那時,他應該就猜測到了,這個相遇是一場設計的偶然,可惜被設計的人,都沒有那樣的心思,後來,怎麽會變成這樣的局麵呢?


    “一個不適合宮廷的女孩,被引到了我的麵前,”他輕描淡寫地說道,“可後來,你還是讓我大吃一驚。直到東明寺的那天,你讓我覺得,即使在宮裏,你也能生活得很好。”


    “這樣?”子虞想起當日,依然有些悵然,“我還以為,陛下不會要我。”


    他嗬嗬一笑,“為什麽不呢?你能到我的麵前,得助於宰相,又有一個能幹的兄長,妃嬪該有的你一樣也不缺,美麗,才情,生存的野心。你的身份那麽特殊,在宮中所能依靠的隻有我。那個時候,我需要的,也正是你。”


    子虞覺得周身一下子寒冷起來,她在被下悄悄握著拳,用眼睛在黑暗中勾勒他的神情。


    “那時陛下已經覺得不再需要皇後了?”她自己都驚異怎麽將心中的疑問說出口。


    “廢後,”他糾正她的稱呼,慢慢說道,“她掌握中宮二十年,大概已經感到厭倦,這是她自己選擇的結局。”


    “唉!”她哀歎一聲,忽然想起了當初那朵花,在含苞未放的時候,枝幹已經枯萎。她心裏一動,閉上眼,濕潤的感覺忽然劃落在臉頰。


    一雙大手撫在她的臉上,接住了淚珠,“為什麽哭了?”


    並不是所有剖露的心跡都讓人感動。子虞長長吸了幾口氣,才又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陛下,如果,有這麽一天,您不再需要我了,請告訴我……讓我能安排自己的結局。”


    他沒有回答,手指溫柔地穿過她的頭發,輕輕拍在她的後背,過了片刻,他停下動作,安然入睡。


    夜深了,寢殿內寂靜無聲,隻有銅漏滴答。床腳的羊角宮燈已經熄滅,隻有窗外的月色透進來,子虞驟然在夢中驚醒,舉目四望,在看到睡夢正沉的他時,她才喘過一口氣。


    剛才的一切原來不是做夢,她有些哀傷的想。


    殿外忽然也有了動靜,衣袖婆娑的聲音不斷響起。


    他也醒了過來,提高了聲音問:“什麽事?”外麵的周公公立刻回應,“陛下,是庶人趙氏,剛才自盡了。”他睜眼,似乎一霎間有些訝異,慨歎了一聲後,他又重新閉眼,低沉的聲音穿透了黑暗,“恩,朕知道了。”


    穿透了幾層帳幔的月光是那樣稀淡,可她屏聲靜氣,還是在暗色中看清了帝王的容顏。


    他緊緊是皺了一下眉,朕知道了。


    子虞仿佛穿透了時空,預見到了自己的結局。


    她垂下眼,放鬆身體,將思緒拋給沉沉的夜晚。她與皇後不同。皇後幾代繁華,早已經忘記根源,妄圖將富貴綿延。


    而她起於微末,所求的,不過就是一朝一代的榮華。


    世人都已忘記,榮華富貴,從來都是短暫的煙雲。


    她入睡前,悄悄寬慰自己,等醒來,明日就會不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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