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繹的婚期很快被定了下來,欽天監連夜算出最好的日子,定在來年的四月,剩下有半年多的時間,正適合準備一場婚嫁。


    皇帝對此感到滿意,中秋宮宴也變得非常熱鬧。


    有被皇帝邀請的竇將軍父女,還有被子虞邀請的郇國公夫婦。目的明確的宴會氣氛融洽,連皇後微恙缺席也被人刻意忽略。


    因為生病而無法出席的人,皇後是第二個。


    還有一個是年邁的倪相。這位三代老臣忽然在一個秋寒的早晨昏倒在地,醒來後,唇角抽搐,半個身體無法動彈。宰相夫人立刻進宮求見了皇後。皇帝聞訊後派了三位太醫出宮問診。三位太醫恰巧出自不同學派,診斷後的結果也各不相同。有說“內傷積損”,也有主張“中風偏枯”。唯一能達成共識的,是對病情很不看好。


    倪相作為宣王的姻親,太子的老師,一直以來都是皇後在朝堂最大的依靠。突然之間,倪相重病,皇後聖前失寵,延平郡王至今還在養傷,中秋宮宴上突然冒出了這麽多新麵孔。宣王突然覺得,二十年來,沒有比這更糟糕的局麵。為此,他臉上的陰霾始終未散。


    太子夫婦到來,對後座上缺少皇後的身影,太子表現得悶悶不樂。而太子妃趙曦觀察了局麵後,舉杯向子虞敬酒,趁眾人熱鬧,她笑盈盈地說道:“娘娘的智慧讓人讚歎,短短時間內的成就讓人望塵莫及。”


    子虞含笑飲酒,對她的祝詞不置可否。


    酒宴過後,子虞命人打聽郇國公夫婦的意思。兩人雖然有所猶豫,還是答應了聯姻的要求。


    子虞高興極了,連宣王和太子夫婦帶來的少許不快,都被扔之腦後。


    女官悄悄在她耳邊提醒,“娘娘高興也該注意酒量,小心後勁。”子虞果然覺得兩頰火燙,暗自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向皇帝告罪後,她離席休息。


    宮人們在殿後的花園內擺設了玉座茵褥,正好供子虞醒酒休息之餘,可以欣賞月色。


    白天天氣晴好,晚間夜色如墨,銀盤似的月亮高掛其中,寧靜而孤獨。遠遠看去,月光渡得磚瓦生輝,粼粼如龍鱗。樓閣高殿上燈火通明,瓊樓玉宇一般,好似傳說中的瑤台。


    子虞喝了一杯茶,胸口飄忽的酒意淡了許多,通往前殿的道上一陣腳步響,睿繹頭戴玉冠,身著錦衣紫袍地走近來。


    “娘娘在這。”他笑笑,一股濃烈的酒氣隨他張口襲來。


    子虞直皺眉,對宮人道:“取醒酒的茶湯來。”


    睿繹看著宮人忙碌,笑得一臉縱意,“娘娘,我一點都不喜歡她。”子虞唬了一跳,隨即意識到他說的是宴席上的竇家小姐。她朝近旁的宮人掃視一眼,宮人們立刻乖覺,裝作沒有聽到退出一段距離。


    “她的背景,她的家世,包括她的來到,都是我所希望的,”睿繹搖頭晃腦地輕喃,“可為什麽,一點都不高興呢?”他嘟起嘴,像個孩子一般。


    子虞好氣又好笑,“明天該罰你的內侍,沒有攔著你縱酒。”


    “我可沒有醉,”睿繹嘟噥,拍拍自己的臉頰,“你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宮女取來醒酒湯,睿繹皺著眉頭不肯喝,離他近的,都被他狠狠推開,嘴裏還嚷,“讓開,讓開,你們擋住了月光。”子虞命人,“拉住他的肩膀,一定要喝。”折騰了好一陣,才讓睿繹喝了兩口,他頓時就安靜下來,坐著一動不動。


    子虞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謹防出事。


    過了半晌,他轉過臉來,嘿嘿一笑,“上次娘娘和我說過人的心。我想不明白,你幫了我,用的是什麽心?”


    子虞微微錯愕,不知道這是不是另一種胡言亂語,還是酒後真言。


    睿繹站起身,踉蹌走到子虞麵前,把臉湊到她的麵前,雙眸熠熠,像極了黑曜石,他咧嘴一笑,笑得歡快,眼睛也半眯起來,“是好心,還是善心?”


    “是私心,”子虞拍拍他的肩膀,“太子,晉王恨不能將我除之後快,我總不能連你也得罪了吧?”說罷,她就生出悔意,拿起案幾上的濃茶,皺眉喝了半杯。


    睿繹盯著她,目光迷離,忽而笑著喟歎,“哎,娘娘……”


    真是醉了。


    中秋一過,北風就來了。


    嗚咽的風聲在宮廷的每一個角落流竄,簷角鐵馬泠泠有聲,將冷冷的寒意傳出很遠。


    隨寒風彌漫流轉在宮中還有一個流言,內容讓宮娥們有些羞於啟齒,卻因此傳播得更遠。


    事情的起源,還是在交泰宮。那日延平郡王傷愈後入宮覲見皇後,說是傷愈,其實是一瘸一拐由內侍攙扶著入宮的,郡王夫人麵色鐵青地尾隨在後。


    皇後隻留了心腹女官,談話的內容旁人並不知情。隻是後來,殿內發生了爭吵,宮女們起先並不在意,可是吵架的動靜越來越大,讓人不安。宮女們不得不前去探看,在走近殿門的時候,就聽見裏麵郡王夫人尖嚷,“他傷成這樣,我與活寡有何區別,還談什麽子孫。”宮女們驚聞此言,隻能退了回去。可流言已隨著風聲傳了出去。


    交泰宮驟然式微,後宮中一時有些蕭條。


    十一月的最後一天,冬雪到來,簌簌地落了兩天,宮中蕩滌一清。


    子虞召宮伶作陪,彈奏了一會兒琵琶。女官趁她們討論技巧的空隙提醒道:“娘娘,別誤了暖冬宴的時辰。”子虞轉頭眺望交泰宮的方向,雪後天晴的宮殿尤其開闊明亮,“又是一年了。”


    “今年豈與去年同,”歆兒笑著接口,“去年移栽的梅花,隻有我們宮裏開花了。”


    子虞笑了笑,很快收回目光,把心思放在要帶去赴宴的禮物上。


    今年的暖冬宴與往年不同,前幾日公主府就傳來喜訊,玉城公主懷了身孕。皇帝顯然對這個孩子很期待,接連兩日都去茞若宮陪伴明妃說話。


    為他生兒育女的妃嬪到底不同,她有些惆悵地暗忖。


    為玉城準備的禮物最緊要的兩點,不能出格,也不能留下話柄,子虞最後挑選了一尊白玉的送子觀音。


    換了一身銀紅的衣裙,她帶著宮女前往壽安殿。


    殿中果然很熱鬧。玉城公主和明妃坐在一起談笑,妃嬪們大多坐地離她們不遠,如同捍衛明月的晨星。即使身體坐得遠,話題也不曾偏離那個中心。皇帝坐在另一邊,駙馬晁寅端坐下首,太子,睿定,睿繹分坐兩旁。皇後的位子離得有些遠,太子妃坐在她的身邊陪著說話。


    玉城和明妃說得正歡樂,忽然想起了什麽,站起走到了皇帝的座前,笑嗬嗬地說了一些話,皇帝溫和地點頭。


    子虞站在殿外靜靜地看著,這一副天倫之樂的圖畫已足夠美麗,似乎不需要再添加一筆。她的到來與否,並不在這幅圖畫之上。


    心底難以抑製地有些淒涼。


    她攏了攏衣襟,將這片刻的哀傷偷偷藏了起來,重新帶上一絲微笑。


    守在門口的司讚要通報,子虞以手勢製止,悄聲邁進殿堂。


    玉城的麵龐豐腴了不少,臉色稍有些發黃,隻用了一層脂粉略略蓋住。宮女將白玉求子觀音奉上,子虞笑著說了兩句,最後囑咐,“到底是兩個人的身子了,要多注意保重。”玉城隨意看了一眼觀音,倒也沒有擺臉色,不冷不淡地說了一句,“謝娘娘惦記。”


    子虞的要求並不高,隻求麵子上能過得去就行。寒暄了兩句後,就坐到了欣妃身旁。


    欣妃命人斟了一杯酒給子虞,笑盈盈地說:“去看她的冷臉做什麽,既不拿她好處,也不靠她活命。”


    子虞不由就笑了,“也沒有必要去得罪她。”


    欣妃嗬嗬一笑,不再說話,臉上的分明卻寫著“她可不會承你的情”。


    不過一會兒,皇帝賜宴,眾人各居其位,皇後坐在皇帝的身旁,麵含笑容卻甚少開口。子虞至今還記得皇後在宴席上即興賦詩、言辭敏捷的才情。皇帝仿佛一無所覺,神情與往常一般。


    皇後少言,在場明妃品級最高,自然由她起了話題。可惜今日她一心放在玉城的身上,說了十句,有九句要繞回去。且她言談犀利,行事潑辣,若有不和她心意的話語,當場就要反駁回去,幾乎不留情麵。


    曦美人進宮已有十年多了,容貌不出眾,一直不得寵,也無父兄外朝照料。對孩子倒是非常上心,見玉城高興地飲了兩杯酒,便勸道:“懷孕初期需最謹慎,不宜飲酒。”玉城放下酒杯,因殿內溫暖如春,又吃了些瓜果,曦美人忍不住又提醒,“涼食易致胎動不安,也應忌食。”玉城頓時麵顯懌色。


    明妃冷著臉說道:“才吃了這幾口,也不算什麽大事,何必掃興。”曦美人頓時訕訕然。旁的妃嬪本來就忌明妃三分,見了這樣的場景,越發不往前湊了,少頃,場麵就冷清了不少。


    殷美人坐到子虞的身邊,滿心歡喜地說道:“聽妾兄長說,多虧娘娘舉薦,這才得了官職。可惜他不能入宮,隻能托妾感謝娘娘。”


    “是你兄長該得的,”子虞眨眨眼,“以命相搏,中郎將這樣的品佚還有些委屈了他。”


    殷美人直樂,“瞧娘娘說的。”心中卻對兄長以後升遷有了計較。她眼睛向四周瞅了一圈,又說道,“聽說娘娘宮裏的梅花開了,我那後苑雖然小,也移了一株,時間還比娘娘的長,偏偏不開花,唉!”


    子虞莞爾一笑,“種花哪能心急。”


    殷美人道:“澆水,施肥一樣不少,我還讓宮女多照料,就這樣還不夠?”


    “沒有聽過過猶不及嗎?”子虞悠然道,“天陰少水,天晴多水,夏季一日兩次,春秋一日一次,到了寒冬需幹透澆透。說起來,花和人倒是相似,要討得它歡心了,它才會理你呢。”


    殷美人點頭,旁邊有個低品級的妃嬪機巧地插嘴道:“有娘娘這樣玲瓏的心思,步壽宮的花木有福了,怪不得都長得那麽好。”


    子虞含蓄地笑了笑,又提點了兩句。旁的妃嬪見她好說話,紛紛靠攏過來。她們大多已失聖寵,在後宮過著悄無聲息的日子,有心也翻不出大浪。


    這樣的討好無關大局,子虞微笑接納。


    欣妃和玉城說笑了半晌,身旁的聲音少了許多,她轉頭一看,臉色驟沉,冷冷地一哼。玉城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聽了幾句,似乎在說栽花,心下不屑,顯出冷笑,“看來玉嬪娘娘對花木還真是有一套。”


    子虞在她和明妃臉上看了一圈,心知她是借題發揮,淡然道:“略知一點皮毛。”


    玉城掩唇格格一笑,“聽娘娘說得頭頭是道,本事都不下我府裏養花的了。我倒是也聽人說過一些,不知娘娘聽過沒有,花開得再豔,若是結不了果,是很容易凋謝的。”說完,輕輕撫了撫平坦的肚子,暗示的意味極為明朗。


    旁的妃嬪都噤了聲,子虞先是愕然,隨即臉色有些蒼白。


    “玉城。”皇帝注意到這一邊,出聲將她召走。玉城慢慢站起身,四下裏一顧,笑盈盈地走了。


    原來是她宴前以腹中孩子為由,問皇帝討要一處田莊,皇帝剛才隻是笑笑,現下允了。


    妃嬪們許是怕子虞難堪,忽略了剛才一幕,巧妙地將話題移開,片刻功夫,又恢複了熱鬧。


    宴後,子虞一行回步壽宮,宮女們猜想她的心情並不好,隔著五步的距離,無聲地綴在後方。


    子虞抬頭仰望遠處宮殿的一角,漆黑濃紫的天唯有月光銀亮。屋宇梁脊上覆著薄薄一層雪,在如水的月光下透著青白,素練一般。她從裘衣裏伸出手,虛抓了一下,寒冷的晚風從指縫中穿過,她不由低頭輕歎。


    “娘娘。”宮女輕喚。子虞沒有回頭,宮女急道:“娘娘,陛下……”


    子虞轉過身子,看見後麵有一隊儀駕,遠遠地似乎往這裏來,看宮燈的數量,應該是皇帝。她心裏有些煩,若無其事地轉身繼續往前走,速度沒有慢下。宮女大急,一邊喊:“娘娘走慢些,天黑小心腳下。”一邊故意拖慢了速度。


    轉向到了回廊,身後卻沒有人跟上,子虞回過頭。


    皇帝一個人拋下儀駕,向她走了過來,宮女宦官紛紛立在兩旁,低頭不語。


    子虞想要勉強微笑,最後隻是低下頭。


    他來到她的身邊,握住了她露出裘衣外的手,“這麽冷?”他的眼眸在月光下清亮如泉,仿佛能穿透黑暗,“為了一句戲語,為難自己可不是好方法。”


    子虞抿了抿唇。


    “日後讓她給你賠禮,”皇帝說道,聲音平穩,不疾不徐,“她懷了身孕,通常在這個時候,脾氣不同平常,有個風吹草動都會弄出大動靜,你要體諒她。”


    他的輕描淡寫足以說明對玉城有多偏袒。子虞心裏冷笑,淡淡說:“不用了。”出口的話音竟有些顫抖,這時她才意識到,原來心裏如此委屈。


    他微微斂眉,握緊了她的手,“你一定覺得我對玉城太過縱容。”


    子虞默不作聲,他又說道:“皇家隻有兩個公主,玉衡年紀還小就已遠嫁。玉城是一個人孤獨地長大,她無法與皇子們玩在一起,身旁的人又不會違背她的意思,這才讓她養成了現在的壞性子。可是宮中能有這樣一個人不是很不錯嗎?直率,坦白,從不違背自己的意願,她沒有成為宮裏那些千篇一律的麵孔,這不是讓人很驚喜。”


    子虞神情有些麻木,他們的看法真是南轅北轍。在她看來,活得如此自我,如此恣意的人,讓人一見就聯想到自身的處境,無法不感到厭惡。何況,玉城對她也抱有同感,她們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人,隻能在彼此為難中獲取一點快慰。


    “陛下說的是,”子虞苦澀地一笑,“做您的女兒真是幸福。”


    他看著她,唇角含笑,眼神靜柔如月光,“她是我的女兒,注定一生榮華富貴。也僅僅如此。除了這些,她無法從我這裏得到更多。”


    子虞有些悵然地輕輕搖了搖頭,“已經足夠了。”


    “孩子的貪心可遠超你的想象。”皇帝牽著她,寂靜的夜裏,隻能聽見枝葉間偶爾滑過的瑟瑟風聲,剩下隻有兩人的腳步聲,一步步尤為分明。


    他又說道:“滿足了他們一次,下一次他們就會索要更多。你根本不需與她計較。已經出嫁的公主,你無法改變她,她也無法傷害你。”


    子虞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他在提點她與玉城並無利益相關的衝突,兩人的相處之道,最好相安無事,不近不遠。


    “妾明白了。”


    夜風吹散了她的鬢發,他溫柔地替她捋到耳後,“去你的宮裏吧。”


    知易行難,說的大概就是眼下的情況,子虞暗暗想。


    即使他說的全部都在理,理智上告訴她,與一個出嫁後的公主計較實在沒有必要。可是心裏始終有一處疙瘩。那個公主,行事無所顧忌,如果有一天,她的為難不再僅僅停留在言語上呢?相安無事,終究隻是一個美好的憧憬。


    當他的手臂環上她的腰,子虞打了一個激靈,迷惘地看著他。


    細碎的親吻落在她的眼瞼上,他低沉而纏綿地輕語,“想什麽?”


    “陛下似乎更喜歡女兒。”也許不應該重提這個話題,她卻想知道究竟。即使是深受他寵愛的睿繹,都沒有得到如同玉城那般的縱容。


    “女兒若是不懂事,不過是些小煩惱,兒子不懂事,才讓人憂心。”他笑了笑,“縱容一些又何妨呢?”他的口氣輕鬆又含打趣,子虞隨之微笑,隻好揭下不提。


    他的氣息漸漸粗喘,有一下沒一下撫摸她長發的手也慢慢伸入她的衣襟。


    這一夜他格外憐惜溫存。


    子虞心底有些悸動,翻了個身,她將手伸入枕下,很快就摸索到靠近床沿的一縷水絲流蘇,上麵係著她打了一半的同心結。


    他察覺到她輕微的動作,伸手摟住她的腰,“怎麽了?”


    她訝了一下,很快將手縮回,輕聲道:“沒什麽。”閉起眼,須臾功夫,呼吸勻淨地睡著了。


    床腳邊擱著一盞宮燈,隻因她一向害羞,宮人們把燈放得遠,燈光朦朧,連床帳也無法穿透。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伸手越過她的肩膀,往她剛才摸索的地方探了過去。


    第二日子虞先醒來,輕手輕腳地離開床榻。等她梳洗完,回到寢殿,皇帝仍在熟睡。


    子虞有些驚異,他的睡眠一向警覺,稍有動靜就會驚醒。


    宮女為她上妝,不知是不是因為緊張,調弄的胭脂幾次都不合心意。子虞接了過來,選了海棠紅的脂粉,輕輕在臉上蓋了一層,側過臉想要和宮女說什麽,卻瞥到皇帝已起身坐在床邊,透過銅鏡看著她。


    鏡中的他離得遠,麵貌模糊,可是目光深沉又探究,讓她不敢輕易回頭。


    宮女們垂手肅立,鴉雀無聲。


    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周公公走了出去,很快又回來,在皇帝的耳邊輕語。他控製著音量,一絲也沒有外露,皇帝的神情卻變得嚴肅起來,一言不發,在屏風後換了朝衣。


    氣氛與平時迥異,子虞站起,來到屏風旁。


    皇帝轉過身,握住了她的手,聲音依然溫醇,“你的哥哥昨晚遇刺受傷,此時正在宮外求見。”


    子虞腦子嗡的一聲響,疑心自己聽錯了,抬頭直視皇帝肅然的表情,期艾道:“遇,遇刺?”


    “嗯。”皇帝安撫地握住她的肩,“抓住了一個刺客。”


    子虞心急如焚,她擔心的隻是兄長的安危,轉頭看向周公公,他果然明白,說道:“娘娘不用擔心,雲麾將軍臉色不好,身上卻無大礙。”


    皇帝見她新上的胭脂都掩不住驟然發白的麵色,伸手溫柔地撫摸她的臉龐,說著:“我去看看。”帶著宦官侍衛走了。


    子虞心裏又急又燥,遣了宮女前去打聽,等了一會兒不見消息,又讓秀蟬再去。在寢殿裏來來回回走了幾圈,宮女歸來回稟,“聽聞羅將軍昨日和軍中好友小聚,在路過安邑坊時,遇到幾個酒醉的漢子,因為搶道而起了爭執,後來就動了刀劍,羅將軍,殷郎將,還有幾個侍從都受了傷,當場擊殺了五個,隻留下一個活口。”


    子虞聽著就皺起眉,對她冷冷掃了一眼,宮女垂下頭,“娘娘莫怪,我是聽幾個宮人如此說的,一句不曾添改。”


    秀蟬帶回來的內容卻不盡相同,“羅將軍手臂上受了些傷,並不累及要害。刺客有六人,留下一個活的,正綁在宮外。”子虞微微鬆了口氣,把秀蟬召到近前,問道:“問誰打聽的?”


    “剛才那些都是楊都監讓我告訴娘娘的。”


    子虞一直緊繃的心才稍稍放鬆了些。哥哥與楊都監一直有往來她是知道的,既然能在這個時候還傳話出來,肯定傷勢不重。她深深呼吸了一下,放緩身子,目光在第一個回稟的宮女身上轉了轉,若有所思。


    等了一個多時辰,還沒有傳來羅雲翦出永延宮的消息。


    子虞按捺不住,帶著宮女去了永延宮。殿前侍衛欲入內通報,被子虞製止,“不要驚動禦駕,我就在這裏等一等。”


    這一等足足近半個時辰,羅雲翦才從殿中走出,看見等候在外的子虞不由怔住。


    子虞見他麵色蒼白,毫無血色,好不容易壓住了已湧到喉口的稱呼,直到羅雲翦行了禮,才輕輕道:“將軍隨我來。”


    走到僻靜處,四下無人,子虞轉過身,眼圈微紅,有些激動地喚,“哥哥。”


    羅雲翦微微一笑,安慰道:“娘娘不用太過擔心。”


    “這世上能讓我擔心的人已經不多,”子虞酸澀地看著他,“傷了哪裏?”即使冬衣厚重,她也看出羅雲翦的衣物太過臃腫,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的胸口。


    羅雲翦輕輕拍了一下左肋,“這裏,還有手臂,都是皮肉傷,不算什麽,”他略微頓了一下,口氣僵硬地說道,“若再偏一些,就直插胸口,險些被他們得逞。”


    子虞的胸口仿佛被堵了一塊大石,半晌才喘了口氣,“傷成這樣,就該回去休息,派人來宮中傳話也是一樣。”


    羅雲翦的眼中閃過一抹犀利的微光,“隻有讓陛下親眼看看這些傷處,才不會失去原有的意義,”他搖了搖頭,“昨日要不是幾個兄弟拚命相護,今日不一定能麵見禦駕,殷泰為我擋了兩刀,至今生死未卜,我豈能在家中安心休息。”


    子虞伸手在他未受傷的左手臂上輕輕一拍,“隻要他衷心對你,豁出命去博取的,我會補償給他。”


    羅雲翦吃了一驚,大概是沒有想到自己的妹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他看向她,細心地察覺她的神情與往常大不相同,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烏黑的眼眸裏掩了一層厲色。


    “娘娘打算做什麽?”他放柔了語調,“今日你在後宮中的地位來之不易,可不要輕舉妄動。”


    “我不動,就任由他們對你刀劍相向?”子虞冷冷一笑。


    羅雲翦張了張口,子虞道:“退讓如果不能換來平安,那就毫無意義。墜馬一事我尚且還能忍耐,可是這一次,刀鋒已經懸在頸上,我決不能再忍氣吞聲。”


    “子虞,”情急之下,羅雲翦喚出她的名字,“事情還未查出究竟,你豈能輕啟戰端?”


    “刺客是誰派出,我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何需查出究竟,”子虞拭去眼角的一滴淚水,“至於戰端,上一次僥幸逃脫,這一次僥幸輕傷,下一次,下下一次……我們難道要把性命托付給僥幸兩字。後家如今式微,尚且能做出如此囂張瘋狂之舉,若讓他們再勢起,這裏就沒有我們兄妹存身之地。”


    羅雲翦專注地看著她說道:“陛下已經得知內情,我們不妨等一等。”


    子虞抬眼望了一眼永延宮的簷角,吐出一口白氣,微微苦笑,“靠他主持正義?”


    “娘娘不信陛下?”羅雲翦看看左右,輕聲問。


    子虞道:“昔日明妃,文媛都曾相信過他,可是結局如何?”


    羅雲翦緩聲道:“他待你和她們不同。”


    “有什麽不同,”子虞平靜地一笑,“我和她們都是一樣,不是他必選的唯一。哥哥,後宮的妃嬪,寵遇都在他一念之間,可是誰也不會真正將性命交托給他,那樣與寄望僥幸有什麽分別。”


    “上一次三殿下墜馬,被後家暗中化解,打殺了兩個宮人就算交差,這一次決不能重蹈覆轍。”


    羅雲翦說不清這一刻是什麽心情,他曾經希望妹妹能入住後宮,影響局勢。可真當她拿出這樣的魄力,他又覺得滿心的酸澀。


    “哥哥回家好好休息,”子虞柔聲道,“隻有被逼絕境的野獸才會露出獠牙,行徑瘋狂。我看後家也看到了窮途末路。”


    喚來宮人,護送羅雲翦出宮。直到他的身影在宮門處消失,子虞久久站立風中,直到女官催促才回步壽宮。


    將清晨打探消息的宮女召來,子虞問:“早上你去哪裏打探的消息?”


    宮女早知失言,忐忑不安了整個上午,立刻答道:“奴婢去了宮門,那裏正是換班的時候,打聽了幾句,他們就是如此議論的。”


    不但要殺害她的哥哥,還想將罪名掩蓋為醉酒私鬥,子虞心底的憤恨如火燒一般,臉上反而更加平靜了,冷眼看著宮女道,“我以為你們都是聰明人,現在看來顯然是我高估了你們的本領。”宮女在她的目光下瑟瑟發抖,仍咬緊牙關,“請娘娘再給一次機會。”


    子虞道:“別再讓我失望。”宮女應聲而去。


    午時才過一刻,宮女又折返回來,向子虞回稟,“奴婢打聽到,宮中有兩種說法。一說羅將軍遇到醉酒地痞,不小心被刺傷。還有一說是延平郡王舊部的軍漢鬧事,為鳴功勞不平,這才行刺將軍。”


    晚間才發生的事,一個清晨流言就已充斥宮廷,顯然有人故意作為。


    而且用心險惡。聽信第一個謠言的人,隻能在慶城治安上做文章。可若信第二個謠言,在問罪之餘,不免對羅雲翦南行的功勳心存疑問。


    子虞輕歎,出手就是一擊必殺的行刺,行事周密。失敗之後,立刻又傳訊入宮,掩蓋事實。這樣的手法,速度,和在宮中的人脈力量,隻不過再次印證了她的猜想。


    宮女見子虞放緩了表情,放大了膽子又道:“娘娘,那唯一一個刺客活口,已經被敇令送交大理寺。隻是聽說審訊了一個多時辰,還上了刑,可還未開口。”


    “若真是尋常地痞軍漢,能有這樣地骨氣。”子虞冷笑。


    宮女自知交差過關,順勢退下。


    子虞一整日聽著各色的消息往來。期間殷美人聽聞兄長受傷未醒,哭哭啼啼來到步壽宮訴苦,子虞安慰道:“付出總有回報。他的傷不會白受。”這才將她勸走。


    到了晚間,楊慈突然來到。


    子虞微詫,“公公怎麽不在禦前伺候?”


    “陛下擔心娘娘,命人來看看娘娘的情況,”他笑道,“如此聖眷,小人在宮中多年,還未見過呢。”


    子虞招呼他坐下,等宮女上茶後,才開口道:“這樣的小事,公公何必親力親為。”


    楊慈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她的神色,說道:“羅將軍特意囑咐我看望娘娘,現在一看,娘娘氣色還不錯。”


    子虞笑了笑,他又說:“娘娘可知,皇後剛才去了永延宮。”


    聽他口氣別有深意,子虞心下一緊,“是嗎?”


    “陛下疲於政事,並未宣召,”楊慈道,“皇後從不是輕易放棄的人。到了明天這個時候,娘娘或許會聽到,刺客已經認罪,不是酒後鬧事,就是因分功不平,蓄意謀害。無論哪一個,結果都是刺客伏誅。”


    子虞靜靜地聽著,神色依舊,“化解危機的能耐,不是皇後娘娘第一次施展。”


    楊慈笑道:“都城之下,竟有凶徒當街行刺朝臣,已經夠悚然聽聞。再牽連後家,就成了宮闈醜聞,如果往下牽扯,就要扯出延平郡王南征回來後受傷,子孫斷絕。從情理來說,郡王舊部心有不平,自行作出行刺之舉,也不算離奇。”


    “真是一出好戲,”子虞嘴角揚起,“郡王無辜,舊部有義,倒成全了一段佳話。”


    楊慈端起茶甌,喝了一口,平靜地說道:“娘娘切莫說氣話。以小人之見,行刺失敗,後家進退維穀,已落下風,”他停了一下,話鋒忽然一轉,“後家出了亂子,皇後有責,但是……”


    “牽連之罪,還不足以讓皇後一蹶不起,”子虞順著接口,緩緩說道,“公公是在勸我謹慎。”


    楊慈放心地一笑,“看來是小人多事,怕娘娘耐不住氣。”


    “我已忍了許久,不在乎再多等一段時日,”子虞的聲音又緩又輕,似乎有些疲憊,“延平郡王已是廢人,追責不放也於事無補,我不會把眼光放得這麽淺。”


    楊慈斂容,正色道:“娘娘胸中已有丘壑。”說完就將茶甌一放,欲告辭離去。


    子虞看著他背過身,不禁心生疑竇,還未細想,已經脫口,“公公。”


    楊慈轉身一揖道:“娘娘還有什麽吩咐。”


    “公公對我和兄長都有大恩。”子虞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我們兄妹起於微萍,就得公公指點,這樣的恩情,不知道該如何報答?”


    宮中不會有無緣故無的示好,所有的付出都要有所回報。楊慈與她非親非故,關鍵時刻卻總能與她站在一線。日後會索要什麽樣的代價?


    楊慈躬身而立,神態恭敬,“小人十歲入宮,懂事起就未離開過宮牆,從未知曉外麵的世界有多大,可偏偏這不算大的一塊宮苑,小人也是最卑微的一個。這許多年來,小人想借助貴人一飛衝天,在他人困境時,也曾幫助一二。這許多人裏,多半半途夭折,剩下的富貴了,也將小人忘之腦後。唯一對小人有所回報的,隻有娘娘與羅將軍。小人別無所求,隻求成為娘娘左膀右臂。”


    “若是我兄妹有朝一日失勢,公公不怕清宮時被牽連?”子虞問。


    “後家接連三代貴不可言,身邊追隨者不計其數,我去錦上添花又能得什麽大用。娘娘是初升紅日,小人能謀一處安生,日後前程才不可計量。”


    子虞嗤的一笑,想不到他比她更有信心。


    楊慈的臉上一片肅穆,“娘娘應知,富貴不從安逸來,向來都是險中求。”


    過了兩日,子虞前去永延宮。


    她一向極少踏足這處理政事的地方,連皇帝都覺得意外。他正好剛命人賞賜羅雲翦大量金銀財帛和珍稀藥材,轉頭對她道:“已經讓太醫給他診過,一月之內就可以恢複,來年的婚期不用延遲。”子虞早已得到消息,並不意外,笑著替兄長謝恩。


    宦官來報殷相與大理寺卿覲見。


    子虞自請回避,皇帝雍然道:“說起來事關你的兄長,一起聽聽吧。”


    殷榮與大理寺卿並肩入殿,兩人跪拜皇帝後發現旁邊竟有妃嬪在座,都吃了一驚。殷榮首先發現是子虞,不動聲色地視而不見。大理寺卿則目不斜視,把頭低垂,隻看著玉座前方。


    兩人正是為雲麾將軍被刺殺一事而來。


    那唯一剩下的活口送交大理寺後,連夜突審,刺客都一言不發,直至動了刑具。刺客也隻是嘶嘶喊叫,判寺立刻發現蹊蹺,著醫官查看,才發現刺客早被毒啞。又將五具屍體檢驗,除了兩人,其餘都曾服過啞毒。


    判寺無奈,隻能從刺客身體樣貌特征開始查起,最後查明幾人都是兵卒,曾隨延平郡王麾下征戰,回京後被閑置。


    皇帝皺眉道:“就這些?”


    大理寺卿回道:“六人都是軍中兵痞,平日橫行慣了,無人管束,六人又都是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的人,再無可查之處。”皇帝沉吟不語。殷榮道:“都城之中,凶徒公然行刺,分明是有所預謀,決不能就此輕忽處理。”


    大理寺卿反駁道:“此等無根無家的人,最易變成窮途之寇,兵器,衣著都無特點,再難深查。”


    殷榮淡淡一哼,“六人行事有條不紊,若沒有背後主謀,能做如此周密行事?”


    兩人爭了一陣,卻發現皇帝麵無表情,似乎對爭論沒有興趣,同時噤聲肅立。


    皇帝容色稍緩,側過臉去看子虞,目光深邃而溫和。


    “陛下,”子虞眸如清泉,宛然開口道,“家兄不過受些皮肉之苦,不宜將事擴大,牽連無辜的人為此受罪。”


    殷榮抬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冰冷。


    皇帝長長歎了一聲,沒有顧忌旁人,將她的手握住,溫柔地說:“玉嬪仁慈寬厚。”他想了片刻,對大理寺卿?


    ?道:“就按律處置吧。”


    此事就算了結,皇帝平靜如水,一如往日。子虞暗忖舉動並無差錯,正好迎合他的心理。


    宮外又有朝臣覲見,子虞趁機告退,在離殿時有意一頓,正好與殷榮探究的目光對上,她緩緩退出殿外。


    領著女官儀仗到了九華廊的十步亭附近,子虞停了下來,將人遣回步壽宮,隻留了秀蟬和歆兒服侍。


    九華廊是出宮唯一能走的官道,沒有等上許久,秀蟬突然咳嗽一聲。


    子虞抬起頭,殷榮正往亭中而來。


    “娘娘。”殷榮拘禮。子虞從不意外殷榮會領悟她的暗示,笑著說道:“相爺安好?”


    殷榮的表情不甚明朗,道了一聲“好”後,說道:“娘娘行事高深,越來越讓人難以捉摸。兄長當街被刺,僅用幾味藥材和幾株金銀就可搪塞,隻怕今後人人效仿,不再將你們兄妹放在眼裏。”


    子虞不理會他的諷刺,說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相爺什麽時候也開始喜歡糾纏細枝末節?”


    殷榮冷笑,“大好良機被娘娘大度葬送,不知這樣的小節,下次什麽時候才會有。”


    “良機?”子虞哂笑,“唾手可得的,一般都不是最好的,如何能稱良機?就算讓大理寺查出頭緒,將延平郡王拉下水,一個已經注定無所作為的人,值得這樣大費周章。牛刀用來殺雞,這樣的蠢事,我還不屑為之。”


    殷榮雙目微睞,銳利的眸光鎖在她的身上,久久不語,半晌後才又開口,“看來娘娘已有打算。”


    “打算說不上,隻是不想任人宰割,”子虞安閑地說道,“相爺曾說過,要我還你一個明天,眼看這明天就將來到,相爺說話還算不算數?”


    “我說過的話,自不會忘懷。”殷榮道。


    “那就好,”子虞輕輕一撫掌,笑盈盈地說道,“昔日哥哥就和我說過,相爺能事事爭先,料事先機,是因為善於用人,隻是不知,那裏是否有可用之人?”


    她將臉一抬,目光落在極遠的一處宮殿。


    殷榮順之看去,與永延宮並駕齊驅,隻有交泰宮。他心裏震動不小,臉上還維持著一徑的神情,轉頭陰沉地看了一眼子虞,良久歎道:“入宮兩載,娘娘與以前大不相同。”


    子虞道:“相爺莫顧左右而言他。”


    殷榮飽含深意地一笑,“是有可用之人,可人才難得,娘娘此行可有把握?”


    “世上豈有萬全之法?”子虞眸光一轉,斂容道,“人才難得,忠心之人更難得,我要的是即使失敗也不會反撲的忠仆,省得謀事不成,反倒作繭自縛。”


    殷榮沉思了片刻,才道:“此等人最是難尋。娘娘總該告訴我作何用處。”


    “臣不密則失身,機事不密則害成。”子虞淡淡道,“這個道理,相爺該懂。”


    還是第一次被她頂到這個地步,殷榮蹙眉思索了許久,才又道:“僅憑一句話,就要我獻出精心布局的棋子,娘娘哪裏來的自信?”


    子虞料到他會有此一問,聲音不急不緩地說:“刺客一事相爺尚且不放棄做點文章,何況真正的良機到來?”


    守在亭外一邊的歆兒忽然喚了一聲“娘娘”,子虞知道逗留的時間已經太長,站起身,順手捋了一下裘衣,對殷榮道:“若是有空,不妨讓義母來宮中走動。”告別一聲,帶著宮女離去。


    殷榮回到府中,晚膳後喚徐氏到書房,將子虞的話轉述了一遍,末了感慨道:“要說後宮真是神奇,那樣一個瞻前顧後的人,居然也變得如此決斷。”


    徐氏見他神情凝重,含笑道:“將女人小覷的人總會吃上大虧。這麽說,相爺已經決定襄助她?會不會太過險進?”


    “他們兄妹倆,一個像刀鋒,一個像劍鞘,”他眉頭皺出深痕,顯得憂心忡忡,“想不到是我看錯,鋒利的竟然是妹妹。一張口,要的就是我在交泰宮多年的布置。”


    徐氏小心翼翼地說道:“現在還不知道她的算盤,就這樣用上相爺多年精心布下的暗棋,實在太冒險了。”


    “我的一生都在冒險,”殷榮想了想,忽然笑道,“連兄長被刺的大仇,她都能忍下,在永延宮裏果斷了結,這一點讓我刮目相看。也讓我好奇,她會做出什麽樣的報複。”


    “相爺布置了已經有十年,娘娘入宮也才兩年……”


    殷榮擺了擺手,斷然道:“一直不動的棋,隻會變成死棋。”


    他這樣的表情徐氏已經多年未見,分明是下定了決心,她也不再多言。


    殷榮站起身,打開窗戶透了一口氣,冰冷的氣息瞬間就彌漫了書房。他看著那一方濃墨的天,歎息道:“倪相因病未起,延平郡王廢了腿,宣王年輕時就隻是個紈絝,這個時機,我已等得太久。”


    到了臘月,天氣已是極寒,雪如飄絮,天色晦暗。


    這個月份一向是後宮繁忙的時候,宮人的升遷,賞賜都在這時見分曉。子虞接連幾日就忙於處理宮務。


    今年的境況大不同於去年。彼時她尚未在宮中站穩,戰戰兢兢,宮人難免擔心前景。而如今,她宮中盛寵,交泰宮悄無聲息,一向張揚的明妃,也不再輕易來招惹。往來步壽宮,借機討好的人絡繹不絕,宮人們爭相表現,欲能攀居高位。


    將身邊得力可靠的人擢升,不可信的人排除,子虞拿著名冊獨自思考。


    宮女通報道:“殷夫人求見。”子虞點了點頭。


    徐氏被宮女引入殿中,神態欣然,拜禮之後對子虞道:“眼看年關又至,相爺囑我來看看娘娘,可有什麽需要的。”


    子虞一聽就明白殷榮已答應了,笑著和徐氏寒暄了幾句後,將宮女全部遣走。等殿中隻剩下兩人,便不加掩飾地說道:“聽說交泰宮的女史秉儀都是皇後娘家舉薦,得皇後寵信的女官不是出自宣王府,就是多年曆經考驗的,不知相爺能在何處使上力?”


    “再牢固的牆也會有縫隙,”徐氏款款笑道,“若娘娘想在皇後那裏傳句什麽話,遞上什麽東西,還是能出點力的。”


    子虞微愕,徐氏雖然說得輕描淡寫,傳話、遞物都屬於不同司職,遠超她的預計。


    “相爺真是深謀遠慮。”子虞真心讚揚。


    徐氏道:“為這一天,相爺等了十年。”


    子虞微笑頷首,將名冊放到一旁,轉身去了寢殿。徐氏一直偷偷打量,沒有聽到任何聲響,過了片刻,才有些微的衣裙婆娑聲,子虞的身影從屏風後踅入。她手上拿著一支極細的竹管,顏色暗沉,很不起眼,遞到徐氏的麵前。


    徐氏用手搖了搖,見子虞毫無表示,拔開塞頭,一脈細細的桂花幽香頃刻彌漫開,猝不及防。她有些訝然,當然不敢相信子虞避開宮女,親自取來的,會是一支普通的花露。


    “真香。”她笑著試探,“不知娘娘想用在何處。”


    子虞淺淺笑道:“說起來是四年前的事了,交泰宮賞賜了欣妃娘娘一盒幹花,那香氣讓我時不時想起。”


    徐氏錯愕了一瞬,若無其事地將竹管收好,告辭離去。


    若說康定四年的開始誰最晦氣,倪氏覺得非她莫屬。


    她的父親年末時突然病倒。臘八,年後,她幾次回去探看,情況都沒有好轉。他一動不動地躺在病榻上,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兩朝為相的重臣,如今隻是一個行將就木的病人。


    娘家的事已經足夠讓人失望,而夫家的事,則讓她感到絕望。


    趙琛從南國回來時是被重傷抬入府中,一條腿因為被馬蹄踐踏,幾乎變了形狀。養傷用了兩個多月,傷好後卻更讓人傷心,他沒有了行房的能力。他們成親許多年,一直沒有子嗣,趙琛明著暗著都想要納妾,她一直都不曾鬆口,她的父親是倪相,即使是他的皇後妹妹,也不得不顧忌。


    以後,再也不用擔心納妾問題了。


    娘家夫家同時受挫,她敏感地發現,最近來府中走動的人也變得少了,這不是一個好現象。


    連續下了幾天的雪,這一日終於放晴,倪氏到後花園中散心,看著陽光照在粉牆青瓦上,粼粼反光照耀。牆外突然有一陣爭執聲。她暗生怒火,將看守外院的小廝喚來,“外麵這是吵什麽?”小廝戰戰兢兢地答道:“有個婦人,已經連續來了好幾天,說來替我們府中化劫。”倪氏一哼道:“什麽人都敢上門來招搖撞騙,將她趕走。”小廝急忙去了。


    倪氏坐了一會兒,轉念又想起家中煩事,連太醫都請來看過,吃了多少藥,半點成效也沒有,或許該借助其他方法扭轉乾坤。她又命人把小廝叫來,“你說那婦人來了好幾天,都說了什麽?”小廝道:“她說我們府中氣象異常,有,有……”倪氏瞪著他,小廝咬牙說道:“有斷嗣宮禍之象。”倪氏一拍石桌,“妖言惑眾。”一旁的奴仆都不敢吭聲。


    她想了想道:“明天她若再來,就將她領來,我倒想看看什麽人這麽大膽。”


    到了晚間,她翻來覆去難以入眠。郡王府的事情,隻有宮中有所風傳,外麵的百姓哪能得知,若斷嗣宮禍真有其解,前兩字基本已定,後麵的又做何解。年幼時她也常聽人說起能人異士,莫非這就是一個?


    等到了第二日,那婦人果然又來,小廝立刻將她領到內院。


    倪氏見那婦人衣著普通,因在外麵走得多了,臉頰,鼻子都被凍地有些發紅,眼睛倒是炯炯有神。她問道:“聽說你在門口胡言亂語,有什麽目的?”


    婦人不卑不亢地說道:“妾是路過府前,看到府上陰氣沉沉,分明有劫難,這才好意來提醒。”倪氏柳眉倒豎,哂道:“凡是招搖撞騙,都以化劫解禍為借口。”


    婦人微笑道:“若真是無劫無禍,夫人怎會請我進來,可見我估算的並無差錯。”


    倪氏道:“那你說說有何劫難。”婦人看了周圍一圈,道:“事關重大,不亦多傳。”倪氏讓奴仆散走。婦人才開口道:“可否將府中主人的八字給我看一下。”倪氏去房中取了八字給婦人看,婦人細細算了一下,眉頭深皺,“夫人既無心,何必耍弄妾,這個八字命中無富貴,怎會是府中主人。”


    倪氏這才有些服氣,將袖中藏的八字拿了出來。婦人反複看了良久,歎息道:“果然是劫數,天意難違。”倪氏聽得心驚肉跳,“什麽劫數?”婦人肅然道:“這個八字不但本人劫難甚大,手足亦有禍患。”


    延平郡王的手足隻有身在中宮的皇後,倪氏半驚半疑,“此話當真?”


    “絕無虛言,”婦人道,“支梁難撐,大廈將傾。”倪氏想到父親病重,中宮失寵,心跳如急鼓,“可有化解之法?”婦人想了一想道:“世間化劫方法有千萬,可惜這劫數太大,我隻想到一種。”倪氏連連催促,她才走近,壓低了聲音說:“夫人可聽說過巫?”


    倪氏呆滯了片刻,忽然大怒,大聲將家仆叫來,“將這個妖言惑眾的瘋子給我趕走。”


    婦人不急不忙,還施禮告退,“夫人不信我就罷了,劫數就在眼前,到時夫人莫後悔。”


    倪氏將人趕走,心裏始終有些介懷,又囑咐小廝,“跟在她的身後,記住住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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