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共四個兄弟姊妹,性別排序是:男,女,男,女。大名依次是小強,小麗,小傑,小讓。家常稱呼是大寶,大妞,二寶,二妞。我就是二妞李小讓。小讓這個名字雖是再一般不過的,卻是四個孩子裏唯一花了錢的。因為命硬。鄉間說法:命有軟硬之分。生在初一十五的人命夠硬,但最硬的是生在二十。“初一十五不算硬,生到二十硬似釘”。我生於陰曆七月二十,命就硬得似釘了。為了讓我這釘軟一些,媽媽說,我生下來的當天奶奶便請了個風水先生給我看了看,風水先生說最簡便的做法就是在名字上做個手腳,好給老天爺打個馬虎眼兒,讓他饒過我這個孽障,從此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於是就給我取了“讓”字。在我們的方言裏,讓不僅有避讓的意思,還有柔軟的意思。


    “花了五毛錢呢。”奶奶說,“夠買兩斤雞蛋的了。”


    “你又不是為了我好。還不是怕我妨了誰克了誰!”


    這麽說話的時候我已經上了小學,和她頂嘴早成了家常便飯。這頂嘴不是撒嬌撒癡的那種,而是真真的水火不容。因為她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當然,身為弱勢,我的選擇是被動的:她先不喜歡我,我也隻好不喜歡她。


    親人之間的不喜歡是很奇怪的一種感覺。因為在一個屋簷下,再不喜歡也得經常看見,所以自然而然會有一種溫暖。尤其是大風大雨的夜,我和她一起躺在西裏間。雖然各睡一張床,然而聽著她的呼吸,就覺得踏實,安恬。但又因為確實不喜歡,這低凹的溫暖中就又有一種高凸的冷漠。在人口眾多、川流不息的白天,那種冷漠引起的嫌惡,幾乎讓我們不能對視。


    從一開始有記憶起,就知道她是不喜歡我的。有句俗語:“老大嬌,老末嬌,就是別生半中腰。”但是,作為老末的我卻沒有得到過她的半點嬌寵。她是家裏的慈禧太後,她不嬌寵,爸爸媽媽也就不會嬌寵,就是想嬌寵也沒時間,爸爸在焦作礦務局上班,媽媽是村小的民辦教師,都忙著呢。


    因為不被喜歡,小心眼兒裏就很記仇。而她讓我記仇的細節簡直俯拾皆是。比如她常睡的那張水曲柳木黃漆大床。那張床是清朝電視劇裏常見的那種大木床,四周鑲著木圍板,木板上雕著牡丹荷花秋菊冬梅四季花式。另有高高的木頂,頂上同樣有花式。床頭和床尾還各嵌著一個放鞋子的暗櫃,幾乎是我家最華麗的家具。我非常向往那張大床,卻始終沒有在上麵睡的機會。她隻帶二哥一起睡那張大床。和二哥隻間隔三歲,在這張床的待遇上卻如此懸殊,我很不平。一天晚上,便先斬後奏,好好地洗了腳,早早地爬了上去。她一看見就著了急,把被子一掀,厲聲道:“下來!”


    我縮在床角,說:“我占不了什麽地方的,奶奶。”


    “那也不中!”


    “我隻和你睡一次。”


    “不中!”


    她是那麽堅決。被她如此堅決地排斥著,對自尊心是一種很大的傷害。我哭了。她去拽我,我抓著床欄,堅持著,死活不下。她實在沒有辦法,就抱著二哥睡到了我的小床上。那一晚,我就一個人孤零零地占著那張大床。我是在哭中睡去的,清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接著哭。


    她毫不掩飾自己對男孩子的喜愛。誰家生了兒子,她就說:“添人了。”若是生了女兒,她就說:“是個閨女。”兒子是人,閨女就隻是閨女。閨女不是人。當然,如果哪家娶了媳婦,她也會說:“進人了。”——這一家的閨女成了那一家的媳婦,才算是人。因此,自己家的閨女隻有到了別人家當媳婦才算人,在自己家是不算人的。這個理兒,她認得真真兒的。每次過小年的時候看她給灶王爺上供,我聽得最多的就是那一套:“……您老好話多說,賴話少言。有句要緊話可得給送子娘娘傳,讓她多給騎馬射箭的,少給穿針引線的。”騎馬射箭的,就是男孩。穿針引線的,就是女孩。在她的意識裏,兒子再多也不多,閨女呢,就是一門兒貼心的親戚,有事沒事走動走動,百年升天腳蹬蓮花的時候有這把手給自己梳頭淨麵,就夠了。因此再多一個就是多餘——我就是最典型的多餘。她原本指望我是個男孩子的,我的來臨讓她失望透頂:一個不爭氣的女孩身子,不僅占了男孩的名額,還占了個男孩子的秉性,且命那麽硬。她怎麽能夠待見我?


    做錯了事,她對男孩和女孩的態度也是截然不同。要是大哥和二哥做錯了事,她一句重話也不許爸爸媽媽說,且理由充分:飯前不許說,因為快吃飯了。飯時不許說,因為正在吃飯。飯後不許說,因為剛剛吃過飯。剛放學不許說,因為要做作業。睡覺前不許說,因為要睡覺……但對女孩,什麽時候打罵都無關緊要。她就常在飯桌上教訓我的左撇子。我自會拿筷子以來就是個左撇子,幹什麽都喜歡用左手。平時她看不見就算了,隻要一坐到飯桌上,她就要開始管教我。怕我影響大哥二哥和姐姐吃飯,把我從這個桌角攆到那個桌角,又從那個桌角攆到這個桌角,總之怎麽看我都不順眼,我坐到哪裏都礙事兒。最後通常還是得她坐到我的左邊。當我終於坐定,開始吃飯時,她的另一項程序就開始了。


    “啪!”她的筷子敲到了我左手背的指關節上。生疼生疼。


    “換手!”她說,“叫你改,你就不改。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不會。”“不會就學。別的不學這個也得學!”


    知道再和她強下去菜就被哥哥姐姐們夾完了,我就隻好換過來。我咕嘟著嘴巴,用右手生疏地夾起一片冬瓜,冬瓜無聲無息地落在飯桌上。我又艱難地夾起一根南瓜絲,還是落在了飯桌上。當我終於把一根最粗的蘿卜條成功地夾到嘴邊時,蘿卜條卻突然落在了粥碗裏,粥汁兒濺到了我的臉上和衣服上,引得哥哥姐姐們一陣嬉笑。


    “不管用哪隻手吃飯,吃到嘴裏就中了,什麽要緊。”媽媽終於說話了。“那怎麽會一樣?將來怎麽找婆家?”“我長大就不找婆家。”我連忙說。“不找婆家?娘家還養你一輩子哩。還給你紮個老閨女墳哩。”“我自己養活自己,不要你們養。”“不要我們養,你自己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自己給自己喂奶長這麽大?”她開始不講邏輯,我知道無力和她抗爭下去,隻好不做聲。下一次,依然如此,我就換個花樣回應她:“不用你操心,我不會嫁個也是左撇子的人?我不信這世上隻我一個人是左撇子!”


    她被氣笑了:“這麽小的閨女就說找婆家,不知道羞!”


    “是你先說的。”


    “哦,是我先說的。咦——還就我能先說,你還就不能說。”她得意洋洋。


    “姊妹四個裏頭,就你的相貌吸肖她,還就你和她不對路。”媽媽很納悶,“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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