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之間再次陷入了冷戰期。我長時間地待在鄭州,很久才回去一次。回去的時候,也不再帶男人。我開始正式考慮結婚問題。一考慮這個問題,我就發現奶奶是多麽正確:因為經曆太多,我已經不知道什麽人適合和我結婚。我麵前的男人琳琅滿目,花色齊全,但當我想要去捉住他們時,卻發現哪個都沒有讓我付賬的決心。


    我確實是心寡。


    其間有個男孩子,各方麵條件都很不錯,要說結婚,似乎也是可以的。但我拒絕了他的求婚,主要原因當然是不夠愛他,次要原因則是不喜歡他的媽媽。那個老太太是一個落魄的高幹遺孀,大手大腳,頤指氣使,驕橫霸道。她經常把退休金花得光光的,然後讓孩子們給她湊錢買漂亮衣服和名貴首飾。她的口頭禪是:“吃好的,買貴的。人就活一輩子,不能委屈自己!”


    是,這話沒錯。人能不委屈自己的時候是不該委屈自己。我也是這樣。可我就是不喜歡她這個腔調,就是不喜歡她這個做派,就覺得她不像個老人。一個老人,怎麽能這樣沒有節製呢?怎麽能這麽揮霍無度呢?怎麽能這麽沒有老人的樣子呢?——忽然明白,我心目中的老人標準,就是我生活在豫北鄉下的奶奶。如果她和我的奶奶有那麽些微一樣,我想,我一定會加倍心疼她,寵她,甚至會為此加重和她兒子結婚的砝碼。但她不是我的奶奶。我的奶奶不是這樣。我不能和這樣的老人在一起生活。


    常常如此:我莫名其妙地看不慣那些神情自得、生活優越的老人,一聽到他們說什麽夕陽紅、黃昏戀、出國遊,上什麽藝術大學,參加什麽合唱團,我心裏就難受。後來,我才明白:我是在嫉妒他們。替奶奶嫉妒他們。


    兩年之後,當我再帶男人回去的時候,隻固定帶了一個。後來,我和那個男人結了婚。用奶奶的話說,那個男人成了我的女婿。他姓董。


    和董認識是在一個飯局上。那個飯局是縣政府為在省城工作的本籍人士舉辦的例行慰問宴。也就是定期和這些人聯絡一下感情,將來有什麽事好讓這些人都出力的意思。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飯局就是養兵的草料。那天,我去得最晚。落座時隻剩下了一個位子。右邊是董,左邊是一個女人。互相介紹過之後,我對左邊的女人說:“對不起,我是左撇子,可能會讓你不方便。”對方還沒有反應,董馬上站起來對我說:“我和你換換吧。”


    他坐在了我的左邊。吃飯期間聊起家常,他告訴我他大學畢業後工作沒有著落,就留在鄭州做了一家報社的記者。偶爾回縣城看看退休的父母。和我一樣,他也隻是個應聘記者。


    “好聽的說法是隨時會跳槽。”他說。


    “不好聽的說法是隨時會被炒。”我說。


    我們相視而笑。有多少像我們這樣貌似齊整的流浪者啊。沒有錦衣,就自己給自己造一件錦衣。見到生客就披上,見到自己人就揪下。


    後來我問董對我初次的印象如何,董說:“長相脾氣都在其次。我就是覺得你特別懂事。”


    “懂事?”我吃驚。啞然失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評價我,“何以見得?”


    “我吃過的飯局千千萬,見過的左撇子萬萬千,僅僅為自己是左撇子而向自己左手位道歉的人,你是第一個。”


    隻有懂事的人才能看到別人的懂事。活到一定的年紀,懂事就是第一重要的事。天造地設,我和董一拍即合。關係確定之後,我把他帶了回去,向奶奶和母親宣告。奶奶第二天就派大哥去打聽董的家世。聞得清清白白,無可挑剔之後,才明確點了頭,同意我和董結婚。


    “這閨女這般好命,算修成正果了。”她說,“真是人憨天照顧。”


    媽媽什麽也做不了,奶奶就開始按老規矩為我準備結婚用品:龍鳳呈祥的大紅金絲緞麵被,粉紅色的鴛鴦戲水繡花枕套,雙喜印底的搪瓷臉盆,大紅的皂盒,玫瑰紅的梳子……紡織類的物品一律縫上了紅線,普通生活用品一律係上了紅繩。做這一切的時候,她總是默默的。和別人說起我的婚事時,她也常常笑著,可是那笑容裏隱隱交錯著一種抑製不住的落寞和黯然。


    兩親家見麵那天,奶奶作為家長發言,道:“二妞要說也是命苦。爹走得早,娘隻是半個人。我老不中用,也管不出個章程,反正她就是個不成材,啥活計也幹不好,脾氣還傻倔的丫頭。給了你們就是你們的人,小毛病你們就多擔待,大毛病你們就嚴指教。總之以後就是你們多費心了。”


    公公婆婆客氣地笑著,答應著,我再也坐不住,出了門。忍了好久,才沒讓淚滾出來。


    婚禮那天清早,我和女伴們在裏間化妝試衣,她和媽媽在外麵接待著絡繹不絕的親友。透過房門的縫隙,我偶爾會看見她們在人群中穿梭著,分散著糖果和瓜子。她們臉上的神情都是平靜的,安寧的,也顯示著喜事應有的笑容。我略略地放了心。


    隨著樂曲的響起和鞭炮的驟鳴,迎親的花車到了。按照我們的地方風俗,嫁娘要在堂屋裏一張鋪著紅布的椅子上坐一坐,吃上幾個餃子,才能出門。我坐在那張紅布椅上,端著餃子,一眼便看見奶奶站在人群後麵,她的目光並不看我,可我知道這目光背後還有一雙眼睛,全神貫注地凝聚在我的身上。我把餃子放進口裏,和著淚水咽了下去。有親戚絮絮地叮囑:“別噎著。”


    到了辭拜高堂的時候了,親戚們找來她和媽媽,讓她們坐在兩張太師椅上。我和董站在她們麵前。周圍的人都沉默著——我發現往往都是這樣,在男方家拜高堂時是喧嚷的,熱鬧的,在女方家就會很寂靜,很安寧。而這僅僅是因為,男方是拜,女方是辭拜。


    “姑娘長大成人了,走時給老人行個禮吧。”一位親戚說。


    我們鞠下躬去。在低頭的一瞬間,我看見她們的腳——尤其是奶奶的腳。她穿著家常的黑布鞋,白襪子,鞋麵上還落了一些瓜子皮的碎末兒。這一刻,她的雙腳似乎在微微地顫抖著,仿佛有一種什麽巨大的東西壓在她的身上,讓她坐也不能坐穩。


    我婚後半年,媽媽腦溢血再次病發,離開了人世。


    遺像裏的母親怎麽看著都不像母親。這感覺似曾相識——是的,遺像裏的父親曾經也讓我感覺不像是父親,而像我們的長兄。原諒我,對於母親,我也隻覺得她是一個姊妹。我們的長姊。而且因為生了我們,便成了最得寵的姊妹。父親和奶奶始終都是擔待她的。他們對她的擔待就是:家務事和孩子們都不要她管,她隻用管自己這份民辦教師的工作。柴米油鹽,人情世故,母親幾乎統統不懂。看著母親甩手掌櫃做得順,奶奶有時候也會偷偷埋怨:“那麽大的人了!”但是,再有天大的埋怨,她也隻是在家裏背著母親念叨念叨,絕對不會讓家醜外揚。


    因為他們的寵,母親單純和清淺的程度幾乎更接近於一個少女,而遠非一個應該曆盡滄桑的婦人。說話辦事毫無城府,直至已經年過半百,依然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些濃重的孩子氣——多年之後,我才明白,自己其實也是有些羨慕她的孩子氣的。這是她多年的幸福生活儲蓄出來的性格利息。


    父親像長兄,母親像長姊。這一切,也許都是因為奶奶太像母親了。


    母親去世的時候,奶奶哭得很痛。淚很多。我知道,她把對父親的淚也一起哭了出來——這淚水,過了六年,她才通過逐漸消腫的心,盡情釋放了出來。


    “對不起,也許我的命真是太硬了。”辦完喪事之後,我看著父親和母親的遺像,在心裏默默地說,“這輩子家裏如果還有什麽不幸的事,請讓我自己克自己。下輩子如果我們還是一家人,請你們做我的兒女,一起來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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