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哥家的日子讓她這輩子的物質生活到達了豐盛的頂端:在席夢思床上睡覺,在整體浴室洗澡,在真皮沙發上看電視,時不時就下館子吃飯。大哥讓她吃什麽,她就吃什麽。大哥讓她喝什麽,她就喝什麽。當著他們,她隻說:“好。”大哥很是欣慰和自豪,甚至為此炫耀起來。他認為自己盡孝的方式也在與時俱進。我不止一次聽他說:“奶奶說她喜歡萬福飯店的清蒸鱸魚。”“奶奶說她喜歡雙貴酒樓的太極雙羹。”


    我不信,悄悄問她,她抿嘴一笑:“哪兒能記住那些花哨名兒,反正都好吃。”不過,對日本豆腐她倒是印象深刻:“啥日本豆腐,我就不信那豆腐是日本來的。從日本運到這兒,還不餿?”


    夏天,大哥家裏的空調轟轟地響著。他們一出門,她就把空調關了。“冬天不冷,夏天不熱。就不是正經日子。”她說。“熱不著也凍不著,不是福氣麽?”我問。“冬天就得冷,夏天就得熱。”她說,“不是正經日子,就不是正經福氣。”


    吃著大棚裏種出來的不分時節的蔬菜,她也會嘮叨:“冬天就該吃白菜,夏天就該吃黃瓜。冬天的黃瓜,夏天的白菜,就是沒味兒。”


    “你知道這些菜有多貴麽?”“是吃菜,又不是吃錢。”她說,“再貴也還是沒味兒。”


    看到大嫂二嫂都給兒子們買名牌服裝,她就教訓我:“越是嬌兒,越得賤養。這麽小的孩子,吃上不耽誤就中,穿上可別太慣了。一年一長個子,穿那麽好有什麽用?”


    “你就隻會說我,怎麽不說她們?”我說,“吃柿子撿軟的捏!”“看你這個柿子多軟呢。”她不由得笑了,“好話得說給會聽的人。媳婦的心離我百丈遠,隻能說給閨女聽。”“你的好話還不就這幾句?我早就背會了。”“好文不長,好言不多。背會了沒用,吃透了才中。”……那天,小侄子的隨身聽在茶幾上放著,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問我這是做什麽用的。我說可以聽音樂。她害羞地沉默著,我明白過來,連忙去找磁帶,找了半天,都沒有合適的。隻好放了一盤貝多芬的《命運》。


    聽了大約十幾分鍾,她把耳機取了下來。“好聽。”她說,“就是太涼。”她也看電視。有時候,我悄悄地走進大哥家,就會看見她中規中矩地坐在那台三十四英寸的大彩電麵前,靜靜地看著屏幕,很專注的樣子。邊看她邊自言自語。“這嗓子真亮堂。一點兒都不費力。”是宋祖英在唱歌。“可不是,那時候穿的就是這衣裳。”畫麵上有個女人穿著旗袍。“哎呀,咋又死了個人?”武俠片。


    大哥回來,看的都是體育節目。她也跟著看。一邊歎息:滑冰的人在冰上滑,咋還穿那麽少?不凍得慌?那麽多人拍一個球,咋就拍不爛?誰負責掏錢買球?開始我們還解釋得很耐心,後來發現這些問題又衍生出了新的問題,簡直就是一個無窮無盡的連環套,不由得就有些氣餒,解釋的態度就敷衍起來。她也就不再問那麽多了。


    一九九八年“法蘭西之夏”世界杯,我天天去大哥家和他們一起看球。二哥也經常去。哥哥們偶爾會靠著她的肩膀或是枕在她的腿上撒撒嬌——她現在唯一的作用似乎隻是無條件地供我們撒嬌。多年之後,我才明白:能容納你無條件撒嬌的那個人,就是你生命裏最重要的人。她顯然也很享受哥哥們的撒嬌。球賽她肯定是看不懂的,卻也不去睡,在我們的大呼小叫中,她常常會很滿足地笑起來。


    看到球員跌倒,她會說:“疼了吧?多疼。快起來吧。”


    慢鏡頭把這個動作又回放了一遍,她道:“咋又跌了一下?”


    球進了網,她說:“多不容易。”


    慢鏡頭回放,她又道:“你看看,說進就又進了一個。”


    我們大笑,對她解釋說這是慢鏡頭回放,是為了讓觀眾看得更清楚些。


    “哦,不算數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這我哪兒懂。”


    剛才進球的過程換了個角度又放了一遍慢鏡頭。


    “看看,又進了。又進了。”她說。聽我們一片靜默,她忐忑起來,“這個算數不算數?”


    住了一段時間,她越來越多地被摻和到兩個哥哥各自的夫妻矛盾中——真是奇怪,我婚後的生活倒很太平。這讓我覺得,每個人都有不安分的毒,這毒的總量是恒定的,不過是發作的時機不同而已。這事不發那事發,此處不發彼處發,遲不發早發,早不發遲發,早早遲遲總要發作出來才好。我是早發類的,發過就安分了。哥哥們和姐姐卻都跟我恰恰相反。一向乖巧聽話的姐姐在出嫁後著了魔似的非要生個男孩,為此東躲西藏狼狽不堪,懷了一個又一個,流產了一次又一次,現在已經有了兩個女孩,那個兒子的理想還沒有實現。大哥仕途順利,已經由副職提成了正職,重權在握,趨奉者眾,於是整天笙歌豔舞,夜不歸宿,嫂子常常為此疑猜,和他慪氣。二哥自從財經學院畢業之後,在縣城一家銀行當了小職員,整天數錢的他顯然為這些並不屬於自己的錢而深感焦慮,於是他整天謀算的就是怎麽掙錢。他謀算錢的方式就兩種,一是炒股,二是打麻將。白天他在工作之餘慌著看股市大盤,一下班就忙著湊三缺一,和二嫂連句正經話都懶得說,二嫂為此也是怨聲載道。


    沒有父母,奶奶就是家長。她在哪家住,哪家嫂子就向她嘮叨,然後期望她能夠發發威,改改孫子們的毛病。她也說過哥哥們幾次,自然全不頂用,於是她就隻有自嘲:“可別說我是佘太君了,我就是根五黃六月的麥茬,是個等著翻進土裏的老根子。”


    我每次去看她,她就會悄悄地對我講:這個媳婦說了什麽,那個媳婦臉色怎樣。她的心是明白的,眼睛也是亮的。但我知道不能附和她。於是一向都是批評她:“怎麽想那麽多?哪有那麽多的事?”


    “哼,我什麽都知道。”她很不服氣,“我又沒瞎,你怎麽叫我假裝看不見?”“你知道那麽多有什麽用?你懂不懂人有時候應該糊塗?”終於,有一次,我對她說。


    “我懂,二妞。”她黯然道,“可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想糊塗的人糊塗不了,想聰明的人難得聰明。”


    “這麽說,我奶奶是糊塗不了的聰明人了?”我逗她。她撲哧一聲笑了。


    最後一次孕前檢查,醫生告訴我是個男孩。婆家弟兄三個裏,董排行最小。前兩個哥哥膝下都是女孩。


    “這回你公公總算見到下輩人了。”奶奶很有些得意地說。


    兒子滿月那天,她和姐姐哥嫂們一起過來看我,薄棉襖外麵罩著那件帶花的深紅色對襟毛衣。我剛上班那年花四十元給她買的這件毛衣,幾乎已經成了她最重要的禮服。她給了兒子一個紅包。


    “放好。錢多。”她悄悄說。


    等她走後,我把這個紅包拿了出來,發現除了一張一百元,還有一張十元——那一百元一定是哥哥們給她的,那十元一定是她自己的私房。


    我握著那張皺巴巴的十元錢,終於落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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