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一歲的時候,我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被聘為北京一家旅遊雜誌駐河南記者站的記者。雜誌社要求記者站設在鄭州,那就必須在鄭州租房子。我把這點意思透露給奶奶,她歎了口氣:“又跑那麽遠哪。”


    和董商量了一下,我決定依然留在縣城,陪她。董在鄭州的租住地就當成我的記者站處所,他幫我另設了一個信箱,替我打理在鄭州的一切事務。如果需要我出麵,我就去跑幾天再回來。


    工作進展得很順利。因為打著旅遊的牌子,可以免費到各個景區走走,以采訪為借口遊玩一番。最一般的業績每月也能賣出幾個頁碼,運氣好的時候甚至可以拉到整期專刊的版麵,日子很是過得去。很對我的胃口。閑時還能去照顧照顧奶奶,好得不能再好了。


    仿佛是為了應和我留下來的決定,不久,她就病了,手顫顫巍巍的,拿不起筷子,係不住衣扣。把她送到醫院做了ct,診斷結果是腦部生了一個很大的瘤,雖然是良性的,卻連著一個大血管,還壓迫著諸多神經,如果不做手術切除,她很快就會不行。然而若要做,肯定又切不幹淨。我們姊妹四個開了幾次會,商量到底做不做手術——她已經七十九歲,做開顱手術已經很冒險。總之,不做肯定是沒命;做呢,很可能是送命。


    我們去征求她的意見。


    “我的意思,還是回家吧。”她說,“我不想到了了還光頭拔腦,破葫蘆開瓢的,多不好。到地底下都沒法子見人。”


    “你光想著去地底下見人,就沒想著在地麵上多見見我們?”我笑。


    “我不是怕既保不了全屍又白費你們的錢麽?你們的錢都不是好掙的。”


    “我們四個供你一個,也還供得起。”大哥說。


    “那,”她猶豫著,“你們看著辦吧。”


    兩周的調養之後,她做了開顱手術,手術前,她果然被剃了光頭。她自言自語道:“唉,誰剃頭,誰涼快。”“奶奶。”我喊她。“哦。”“你知不知道現在很多女明星都剃了光頭?你趕了個潮流呢。”“我不懂趕啥潮流。”她笑,“我知道這是趕命呢。”被剃頭時她閉著眼躺著的樣子,非常乖,非常弱。


    像個孩子。


    瘤子被最大限度地取了出來。手術結束後,醫生說,理論上講,瘤根兒複發的速度很慢,隻要她的情緒不受什麽大的刺激,再活十年都沒有問題。她的心髒狀況非常好,相當於二三十歲年輕人的心髒。


    我們輪流在醫院照顧她。大哥的朋友,二哥的朋友,我的朋友,姐姐的親戚,都來探望,她的病房裏總是一番欣欣向榮的景象。大約從來沒有以自己為中心這麽熱鬧過,一次,她悄悄地對我說:“生病也是福。沒想到。”


    總共兩個月的術後恢複期。到後一個月,哥哥們忙,就很少去醫院了。嫂子們自然也就不見了蹤影,醫院裏值班最多的就是我和姐姐。姐姐的兒子剛剛半歲,三個孩子,比不上我閑,於是我就成了老陪護。“二妞,”她常常會感歎,“沒想到借上你的力了。”“什麽沒想到,你早就打算好了。當初不讓大哥調我去縣裏,想把我拴在腳邊的,不是你是誰?”我翻著眼看她,“這下子你可遂了心了。”“死牙臭嘴!”她罵,“這時候還拿話來慪我。”漸漸地,她能下床了。我就扶她到院子裏走走,說些小話。有一次,我問她:“你有沒有?”“有啥?”“你知道。”“我知道?”她迷惑,“我知道個啥?”“那一年,我們吵架。你說有了不能指靠的男人,也是守寡……”“我胡說呢。”她的臉紅了,“沒有。”“別哄我。我可是個狐狸精。”“還不是你爺爺。”她的臉越發紅了。這說謊的紅看起來可愛極了。“我不信。”我拖長了聲音,“你要再不說實話,我可不伺候你了。”


    她沉默著,盯著腳下的草,很久,才說:“是個在咱家吃過派飯的幹部,姓毛……”


    “毛幹部。”


    “別喊。”她的臉紅成了一塊布,仿佛那個毛幹部就站在了眼前。然後她站了起來,“唉,該吃飯了。”她拍拍肚子,“餓了。”


    她是在夜晚關燈之後,接著講的。


    那是在一九五六年底,縣裏在各鄉籌建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派了許多工作組下來。村裏人誰都想要工作組到自己家裏吃派飯,一是工作組的人都是上頭下來的,多少有些麵子。自家要是碰到了什麽事,好跟他張口。二是工作組的人在哪家吃飯都不白吃,一天要交一斤糧票:早上三兩,中午四兩,晚上三兩。還有四毛錢:早上一毛錢,中午和晚上各一毛五。這些錢糧工作組的人是吃不完的,供派飯的人家就可以把餘額落了,賺些小利。


    她原來沒想去爭,隻等著輪。“可等來等去發現輪到的總是你小改奶奶那幾個強勢的人家。我心裏就憋屈了。”她說。那天,她在門口,看見村長領著一個戴眼鏡的人往村委會走,就知道又要派飯了。她就跟了去,小改已經等在那裏了。一見她來,劈頭就說:你一個寡婦家,還是別攬這差事吧。


    “我一聽就惱了。我就說:我一個寡婦家怎麽啦?我為啥當的寡婦?我男人是烈士,為革命掉的腦袋!我是烈屬!為革命當的寡婦!我行得正,走得端,不怕是非!我就要這派飯!我能完成任務!”


    話到這份兒上,他們也隻好把這派飯給了她。派飯期是兩個月,吃住都在一起。


    “有白麵讓他吃白麵,有雜麵讓他吃雜麵。我盡量做得可口些。過三天他就給我交一回賬。怕我推辭,他就把糧票和錢壓在碗底兒。他也是迂,我咋會不要呢?開始話也不多,後來我給他漿洗衣裳,他也給我說些家常,慢慢地,心就稠了……”


    再後來,縣裏建了耐火材料廠,捆耐火鋼磚的時候需要用稻草繩,正好我們村那一年種了稻,上頭讓村民們搓稻草繩支援耐火廠,每家每天得交二十斤。那些人口多的家戶,搓二十斤鬆鬆的,奶奶手邊兒沒人,交這二十斤就很艱難。


    “到了黃昏,他在村裏辦完了事,就替我把稻草領回來,先洇上水,洇上水草繩就潤了,有韌勁了,不糙了,好搓。吃罷了飯,他就過來幫我搓草繩。到底是男人的手,搓得有勁兒,搓得快……”


    “搓著搓著,你們倆就搓成了一根繩?”


    “死丫頭!”她笑起來。


    我問她有沒有人發現他們的事,她說有。那時候家家都不裝大門,聽窗很容易。發現他們秘密的人,就是小改。她記掛著沒搶到派飯的仇,就到村幹部那裏告了他們的黑狀。他們自然是異口同聲地否認。


    “他不慌不忙地對大家夥兒說:你們聽我姓毛的一句話,這事絕對沒有!你小改奶奶說:你姓毛的有啥了不起!說沒有就沒有?你就不會犯錯誤?這可讓他逮住了把柄,他紅頭漲臉地嚷:你說姓毛的有啥了不起?毛主席還姓毛呢!你說毛主席有啥了不起?你說毛主席也會犯錯誤?我看你就是個現行反革命!一句話把你小改奶奶嚇得差點兒跪下,再也不敢提這茬了。”她輕輕地笑出來,“看他文縐縐的,沒想到還會以蠻耍蠻。也對。有時候,人不蠻也得蠻呢。”


    “還懷過一個。”沉默了很久,她又說。


    我怔住。“那該怎麽辦啊?”半天,我才問。“那一年,就說去打探你爺爺的信兒了,出去了一趟。做了。”原來她說那一年去找爺爺,就是為了這個。“那他知道不知道?”“沒讓他知道。”她說。她也曾想要去告訴他,卻聽村幹部議論,說他因在“大鳴大放”的時候向上頭反映說一個月三十斤糧食不夠吃,被定性是在攻擊國家的糧食統購統銷政策,成了“右派”,正在被批鬥。她知道自己不能說了。


    “他知道了又咋的?白跟著受驚嚇。”


    “你就不怕自己有個三長兩短?”


    “富貴在天,生死由命。不想那麽多。”


    “你不恨他?”


    “不恨。”


    “你不想他?”


    “不想。”


    “要是不想早就忘了,”我說,“還記得這麽真。”


    “不用想,也忘不掉。”她說,“釘子進了牆,鏽也鏽到裏頭了。”


    “你們倆要是放到現在……”我試圖暢想,忽然又覺得這暢想很難進行下去,就轉過臉問她,“是不是覺得我們現在的日子特別好?”


    “你們現在的日子是好。”她笑了笑,“我們那時的日子,也好。”


    我再次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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