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六月,餘真被批準到避暑勝地北戴河休假。


    早就聽說省廳在北戴河建有一個休假中心,這是她第一次來。規定可以帶愛人和孩子,全額公費。其中來往路費由單位報銷,其他一切到了北戴河都由休假中心包圓兒。這樣的好事必定也是物以稀為貴,全局每年隻有一個名額。今年局黨委班子研究出的結果,輪到了她。要說輪到她也是有些勉強。在局裏她算年輕的,資曆比她老的有的是,多少人還都沒去過,她自然該往後排。但正如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無緣無故的恨一樣,世界上也沒有無緣無故的休假。她雖然年紀輕輕,卻是局裏的辦公室主任。公車、接待、財務,都是她分管。一個很敏感的中層位置。銀行拉存款,出差報旅費,司機討油錢,都得過了她這道關。下麵趨奉的人是有的,上麵拉攏的人也是有的。沒人和她過不去。因為沒人和好處過不去。一進單位仿古的翹翹簷大門,傳達室的師傅都會對她多敷衍一分鍾笑臉。


    對這些,她都是明白的。


    當初他們辦公室僅副主任就封有三個,她是最年輕的。誰也沒想到她會被扶了正。對此,隻有她自己心裏有數。當辦公室主任無非就是算計領導的心思。她要是乖起來,順起來,圓滑玲瓏起來,投其所好起來,沒人能比得過她——正如她當初野的時候,也沒人能比得過她一樣。如果說當上辦公室主任算是一種成功,那她成功的秘訣就是以失去智慧的方式讓智慧顯現,以失去主意的方式讓主意確定,以失去名字的方式讓名字刻下——以失去自己的方式讓自己存在。這麽說有點兒玄,舉個例子。領導想找個有特色的地方吃飯,她知道哪兒合適,但她一定不說。她給他推薦幾個路線一順兒的飯店,讓司機開著車,餓著肚子找。那幾個飯店比較起來,領導選擇的肯定是她想推薦的那家。吃了,喝了,滿意了,高興了,領導還很有成就感,回去打電話的口氣就是這樣的:“哥兒們,我剛剛發現了一個好去處……”


    讓你的用心變成他的成就。無非如此。


    憑著這點兒功夫,她當上了辦公室主任。她沒有給誰送過一分錢的禮。可以說,她升職的過程完全是純天然無汙染綠色環保。一位副局長曾經不無遺憾地說,如果她多少能喝點兒酒的話,他確定她的升職速度會比現在更快。


    但餘真不喝酒。


    既然局黨委班子研究過了,一研究就成了組織決定,餘真推三讓四,做夠了一番人情,當然沒人會接,於是就去,去得無可奈何,也去得理直氣壯。送行的時候,局長說:“好好玩。平時都是你跟著領導鞍前馬後地服務,這次你就把自己當領導,好好地服務服務。”


    兒子馬上就期末考試了,要去還真是有些不放心。丈夫說他在家盯著,讓她盡管去:“平時都是你陪兒子,過夠癮了,風水輪流轉,該我新鮮兩天。”瞧,對她全都是這麽通情達理,體貼關照。不去都不好意思。


    餘真有點兒忐忑地上了火車。一個人清清靜靜地休一星期假,想想都莫名其妙地覺得奢侈,覺得於心不安。她的日子一向都是緊巴巴的。不,這緊巴巴與金錢物質無關。這緊巴巴,以前她總以為指的是時間。因為無論是在家還是在單位,她總是一副日理萬機的樣子,似乎頭頂永遠懸著一根弦,這根弦嗡嗡地彈著,從來不能讓她大大地喘口氣兒。現在,當她坐在火車上的一瞬間,她明白了:這緊巴巴指的也不是時間,而是心理。坐在火車上的她百無聊賴,閑得發慌。那根弦仍然在嗡嗡地彈著,彈著。一股藝無止境的勁頭。


    真是要命。


    出租車停下,下午六點十分。休假中心到了。確實是個幽雅的所在。鮮花,草坪,一棵粗壯高大的核桃樹下支著幾張白色的木桌,配套的是同色休閑木椅,樣式稚拙可愛。草坪後麵疏疏落落地豎著幾棟白頂紅磚的小樓,玩具一般,讓人一望就心生向往。


    大門關著。按通知書上的號碼打電話,沒人接。餘真無所事事地站在門外,看著門口路標上的仿宋綠字:草廠南路。是。通知書上寫的地址就是草廠南路。草廠。這是個好名字。她喜歡這個名字。這是一個可以嬉戲的名字。有一種撲麵而來的鄉間氣息,仿佛可以看見多年之前這裏生機勃勃的翠綠村莊,村莊之外有大片大片的青蔥麥田,豬羊圈外堆著大垛大垛的喂牲口的幹草堆,鑽到草堆裏,躺下,會被清潔潮濕的草氣醃住,用打火機點著,一根草就會燃出一根焦香……十六歲之前,餘真會幹這些。那時候的她啊,口袋裏什麽都可以沒有,決不能沒有打火機。打火機的用處太多了,點樹葉兒,點煙,自習課無聊的時候點前麵女同學的辮子,哪位老師的自行車後座上綁著捆芹菜,她一準兒用打火機把繩兒給燒斷。打火機是個好玩具。口袋裏沒有打火機的小餘真,就像現在的她包裏沒有手機一樣,失魂落魄。


    餘真捏捏自己的包。包裏除了手機之外,還有許多必需品:錢包,“心相印”紙手帕,“雅客”木糖醇口香糖,小鏡子,小梳子,唇膏,防曬霜,通訊錄……沒有打火機。十六年來,她再也沒有裝過打火機。


    餘真搖搖頭。想要把泛起的十六歲搖走。十六歲的花季?你沒有啦。她對著傳達室的窗玻璃照照自己的臉。已經三十二歲的她看起來頂多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粉嫩圓潤,不胖不瘦,清水掛麵頭,黑漆杏仁眼,完全是個漂亮少婦的模樣。可是,十六歲的花季她確實沒有過。她的十六歲,是被腰斬的。


    她的神情一派安寧祥和。和臉盤不相稱,但與年齡很般配。十六歲,她被強暴了,但現在的她看著還可以,既不憤世嫉俗,也不憂傷沉痛。這是中年的表情吧。中國人中年的表情。中國人的中年一向是提前的,和國際不接軌。據說聯合國規定四十五歲以下都是青年,四十五歲到六十歲是中年,六十歲之上才是老年。要這麽說,她還年輕。


    年輕?餘真繼續在窗玻璃上照自己。太陽還很毒,臉上已經被曬出了油。但,真的,看起來還是那麽年輕——屋裏有什麽東西明晃晃地花著眼。餘真定了定神:柚黃色的桌子上閃著一串鑰匙的金光,而另一麵牆上的鋁合金窗戶有一扇沒關嚴。太好了。一刹那,餘真作了個決定。既然沒人看見,既然她還年輕——餘真朝自己做個鬼臉,放下行李,蹬著大門上的橫線鐵格,翻了進去,然後雙手一按,躍上那個窄窄的窗台,伸手進去,把門撥開,拿過鑰匙,一試,果然有一把打開了大門上的鎖。她把行李拿進來,將鑰匙和窗戶都恢複原位,正想把大門再鎖上,一個男人的聲音忽然響起來:“丫頭,功夫不錯。”


    回頭。大門對麵的樹蔭下,站著一個戴墨鏡的男人。身邊放著一個黑色拉杆箱。也是來休假的?


    餘真對他笑笑。等他進去,和他一起來到二號樓大堂。有一個服務員站在總台後麵,渾身濕淋淋的,像一條剛剛從海裏爬出來的魚,狼狽不堪地向他們問好。餘真問她怎麽剛才沒人接電話,她說廚房的水管突然爆裂,所有的工作人員都跑去處理水管了。


    怪不得傳達室會荒。


    “為什麽不買最好的水管?廳裏撥的錢不少啊。”男人一邊登記一邊說。餘真探過頭去,看見了他正在寫的名字:胡。哦,他姓胡。


    胡?他姓胡?醒一醒神兒,餘真的頭發幾乎都要直豎起來。再四舍五入地瀏覽一下墨鏡下他的臉,終於確認:她見過他。他去他們那裏視察過工作。


    他是他們的廳長。省內本行業最大的領導。


    “我們在哪裏見過吧?”他邊登記邊說。當然,他有資格說這話。全省這一行裏,他是率土之濱,莫非王土。餘真惶惶地報出自己局的名字,幾乎是逃也似的拖著行李來到房間。第一天就丟了這麽大的人,還是在廳長麵前。她想象不出他看著自己踢天蹦地扒門撬鎖時的心情,他會怎麽想她?這是一個地獄般黑暗無邊的問題。真是不該來休這個假。如果不休假她就不會這麽放鬆,不會這麽沒譜兒。要知道她有多少年都沒有讓雙腳離開地麵五十厘米了啊。


    死期到了。


    等等。餘真定了定神。他不是還說了一句“丫頭,功夫不錯”麽?即使是諷刺,也還可以確認他並不是那麽討厭她,甚至還有點兒欣賞。這是一個關鍵的評價,她得抓牢它,瞅個機會把自己救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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