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武約莫到晌午時分才輪到姬玉上場。


    淨植大師坐在椅子上望著比武台, 身邊的住持問他:“你師弟恐怕會輸,那位合歡宗女修已是快要元嬰中期的修為了。”


    淨植大師笑了笑說:“輸了便輸了吧,反正曆屆登雲決上清寺也沒拿過什麽好名次。”


    住持大師也跟著笑道:“那還不是你不肯好好比嗎?總是一輪便敗了。”


    淨植慢慢道:“早些敗了才好早些離開,拿頭名除了徒有虛名無甚大用, 何必出這風頭。”


    住持大師撫須道:“你果然還是覺得沒有錢賺, 又要賣力氣, 太不劃算了吧。”


    淨植溫聲一笑,沒有否認,他將視線轉向比武台, 認真看比武。


    姬玉一身紫色訶子廣袖長裙, 比武台有些高, 風很大,她的裙擺和發絲被風吹得有些淩亂。


    她十分周到地同對手見了禮, 隨手捋了捋發絲,嬌俏白皙的側臉讓淨植難免想到秘境裏, 他帶她下懸崖時的畫麵。


    他們離得很近, 近的呼吸交織,本該心無旁騖的人,好像也很難做到完全不在意。


    “第一日第七場,開始——”


    有人唱了開始,姬玉便動了手。


    她想著自己好歹是合歡宗宗主的大弟子, 雖然沒想拿第一, 和月長歌對上, 但也不能太落後了, 至少不能第一場就敗了,所以她是認真在打的。


    最開始兩人比武都很正常,姬玉修為比對方高, 贏他應該不難,他又是佛修,不會亂來,所以他們的比武本不該有意外的。


    意外發生在晏停雲身上。


    月長歌站在台下眾人之間緊盯著姬玉,她心裏很亂,亂來亂去都是那麽幾個念頭——


    想要姬玉出醜,想要姬玉受傷,想要姬玉吃苦頭。


    讓她把她嚐過的心酸痛苦全都體會一遍!


    她如此強烈的意念牽動了晏停雲,天地共生的魔對強烈的執念感受很深,並且可以將這些惡意的執念用來強大自身。


    晏停雲身上的傷還沒好,因著月長歌的惡念反而好了一些,他隱藏身形站在角樓裏遠望著月長歌,又看看正在比武的姬玉,其實沒有月長歌,這次他也沒打算放過姬玉。


    從看見陸清嘉當眾承認與她有關,又看見陸清嘉和那條半龍一起離開之後,他就有了決定。


    他緩緩抬手化出一團無形的魔氣,直朝專心與姬玉比武的佛修而去。


    如今的人族修士完全無法和幾萬年前未遭遇過重創時相比,堂堂魔尊,存於世幾萬年,他真想背著現在的人修做點什麽,很難被發現。


    當魔氣注入佛修體內時,他先是僵了一下,接著瞳孔收縮,瞳仁變得比之前黑了不少。


    姬玉是第一個發覺不對勁的,她距離他最近,他之前出手都是點到為止,兩人馬上就要分出勝負結束了,可他突然拚盡全力朝她襲來,招招致命。


    他要她死。


    他這是怎麽了?


    姬玉艱難地應對他,她的法器是鞭子,佛修則是禪杖,她的鞭子纏著他的禪杖,他瞳仁更黑了一點,明明隻是金丹期的修為,比姬玉低一個大境界,可後續招式一點都不弱於她。


    不明真相的人還在底下悄聲議論——


    “方才瓊華神君竟說這合歡宗女修是他的人,看來他們必然是雙修過了……難過她修為提升如此之快。”


    “別說是她了,瓊華君要是願意,我即刻便想法子變成女修也要和他雙修好嗎?睡一覺就能拿一身修為,誰不想要這等好事兒?”


    “慎言!不要覺得神君不在就不會有事,被天玄仙宮的人聽到非抓你不可!”


    “……我也就開個玩笑,萬萬沒有褻瀆神君的意思。”


    “可這女修方才應對那佛修還遊刃有餘,怎麽好像突然就不敵了?”


    “大約是雙修得來的修為到底不如苦修得來的穩固吧?”


    台上的姬玉雖然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悄悄話,可她自己也有點懷疑是不是如此。


    但這念頭不過一瞬就被她拋開了,交手時間長了,她從對方身上感知到了熟悉的氣息。


    自從鳳凰精血徹底煉化,她對氣息的感知變得異常敏銳,現在對方給她的感覺,就像那日在馬車裏靠她很近的晏停雲。


    “是魔?!”姬玉猛地後撤,立刻高聲道,“這位大師染了魔氣,不能再打了!”


    聽了姬玉的話,靈越道長第一個站了起來:“怎麽回事?”他質問道,“怎麽會有魔!”


    他本還處於他不讓徒弟糾纏的女修竟和瓊華君搞上的不可思議中,現在聽到有魔潛入蜀山更不可思議了。


    他猛然想起之前莫名看到的留影石,立刻拿了拂塵掠下高台,和他一起的還有藍雪風。


    上清寺的位置上,淨植大師按下想起身的住持,低聲說:“弟子去便可。”


    他言罷便飛身上了比武台,伸手扣住師弟的手腕,被魔氣操縱的佛修無差別對他出手,淨植招招化解,抽空對姬玉道:“你下去。”


    姬玉“哦”了一聲就下了台,月長歌站在台下看她毫發無傷,氣得眼睛都紅了。


    晏停雲站在角樓上也有些遺憾,但沒關係,他也沒想過能這麽輕易得手,畢竟姬玉可是陸清嘉的女人啊,若她很容易對付,豈不是與那位並不般配?


    他們兩口子可真煩人啊,晏停雲懨懨地想著,直接親自下了場,在眾人專心致誌去擒那佛修的時候暗暗靠近姬玉。


    其實哪怕他不“暗暗”,在場的人加起來也不見得能將他如何。畢竟不是五萬年前了,人族覆滅又重生,此間修士與那時相比,實在不夠看。


    姬玉對他的靠近毫無所覺,她正往合歡宗的方向走,沒差多遠就能回去了。身邊沒人敢擋她的路,誰讓她擔著“瓊華君的人”這個身份呢。


    也就在她快要回到姬無弦身邊的時候,融入血脈的鳳凰精血令她終於對近在咫尺的危險有所感知,她當即想要防備,但已經來不及了。


    晏停雲是天地共生的魔,他趁姬玉不備親自出手,她很難不中招。


    姬玉隻覺脊背一疼,一股鑽心的冷意侵入體內,她支撐不住倒在地上,晏停雲滿意地彎了黑漆漆的眸子,惋惜般點了一下她的額頭,瀟灑地轉身離開。


    月長歌遠遠看著這一幕,嘴角慢慢勾了起來。


    在場的人裏隻有她看得見晏停雲,知道他做了什麽。


    她朝晏停雲一笑,慢慢穿過人群走向姬玉。


    姬玉剛到下眾人便關切地圍了上來,最快的就是姬無弦和金朝雨。


    藍雪風還在和靈越道長一起控製染了魔氣的佛修,淨植大師也在比武台上,等他們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姬玉已經昏迷不醒了。


    月長歌躲在金朝雨身後靜靜打量姬玉,她臉色蒼白,眉心縈繞著黑氣,讓她想到某些時刻的自己。她心中又是激動又是擔憂,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姬玉身上,沒人發現她的不對勁。


    月長歌想著,就差一步了,為什麽晏停雲不做完呢?他為何不幹脆殺了姬玉呢?


    隻要姬玉死了,她所有的煩惱都會消失,師尊會逐漸看見她,師兄也不會再無視她,藍大哥也不會連大哥都讓她叫了,所有的一切都會回到她身邊。


    是的,“回到”,是失而複得,不是搶奪,她總覺得姬玉現在擁有的本都該是屬於她的,她才是被搶走了一切的人。


    她心裏有個聲音在說,姬玉是不該存在的。


    她是個變數。


    月長歌有些控製不了自己,她很想讓姬玉就這麽死掉,又想找晏停雲,可惜這次晏停雲不會來了。


    陸清嘉趕了回來。


    他是跟著溫令儀離開的,溫令儀身邊人很多,除了凡人親兵還有修為高深的修士護衛。


    陸清嘉自然不將這些人放在眼裏,但姬玉有句話是對的,即便他有千百種讓人消失還不被發現的手段,可那太麻煩了,基數像現在這麽大就更麻煩了。


    他耐心地等著,等著那位楚國七皇子殿下進了客院獨自待著,到那時他再去好好會一會他……會一會那條半龍的傀儡。


    他沒想到在赤霄海秘境裏遇見的一個本以為絕不是他的人,竟然真的是他。


    看來這麽多年過去,溫令儀也不是毫無長進。


    若不是他今日露了氣息,他恐怕還被蒙在鼓裏。


    陸清嘉一直等到護衛守在客院門口,溫令儀進了房間,才化作一道金光進了房間。


    他一進去冰冷的龍氣便撲麵而來,陸清嘉斜睨了一眼不再隱藏自己的令儀君,看著傀儡那張變換的麵孔,還有那雙隱隱翻騰著真龍的眼眸,輕蔑地笑了笑。


    “真是你啊。”陸清嘉聲線悠揚道,“龜縮在仙界那麽久,終於敢現身了?”


    溫令儀來的不過是傀儡罷了,頂多附了幾縷神魂,陸清嘉也不能真的要他命,所以他並不怕。


    他端坐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地倒了一杯茶,邊飲邊道:“多年未見清嘉少君,也真是有些陌生了,沒想到少君都開始和人族女子相戀了。”


    他這話讓陸清嘉想起了姬玉,他一時怔忪,但很快道:“你覺得本君會與你閑聊?你想多了。”


    他話音剛落就動了手。


    溫令儀來的不過是一具傀儡,所以即便陸清嘉傷勢未愈他也沒有一戰之力。


    他隻能盡量閃躲,順便陰測測地諷刺陸清嘉:“被人族那般折磨過,你居然還能對人族女子動心,你可真可笑啊清嘉少君。”


    陸清嘉眉目一凝,一把火燒在他後背,溫令儀的傀儡立刻開始燃燒。


    他也不著急,甚至都不躲了,停下來繼續嘲笑道:“今天在登雲決上看見的那一幕真是讓我大開眼界,畢生難忘。少君喜歡上人族女子便罷了,還喜歡上一個那般多情的女子,你可是鳳凰啊,你很喜歡自虐嗎?你可知她在赤霄海秘境裏,曾與另一人族十分親密?”


    他直接揚手放送赤霄海秘境裏姬玉和陸清嘉偽裝成的男修擁抱的畫麵,他是創造了那座秘境的人,想要恢複其中的什麽都可以。


    他一副要笑不笑的樣子:“看看吧,這便是人族,你又被騙了少君,她隻是為了你的修為才靠近你,容忍你,她是為了你的血,你的肉,你身上一切能為她帶來利益的東西啊!哪怕已經過去了五萬多年又如何呢?你涅槃過後變得更強了又如何呢?你依然在被人族利用和玩弄,你真可憐。”


    陸清嘉靜靜看著被鳳凰火燃著的仙帝傀儡。


    溫令儀這是在告訴他——他綠了他自己?


    他暫且停了手,漫不經心道:“可能要讓你失望了。”


    溫令儀一怔。


    “那個人是我。”陸清嘉輕哂道,“你不會真的沒看出來吧?”


    溫令儀:“……”他是真沒看出來。


    就跟陸清嘉沒看出他一樣。


    溫令儀陰晴不定地盯著陸清嘉,片刻之後笑道:“那又如何呢?你違背諾言進了赤霄海,行為何等低劣,我沒看出來,也隻是對你抱了不該有的期望罷了。看來少君在人族也沒白待,至少學會了背信棄義。”


    他也不去理會傀儡被灼燒的疼痛,慢條斯理道:“少君的背信棄義是為了姬玉?你可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你被人族囚禁,被逼喝下龍血,拔掉翎羽,除了貞潔也沒剩下什麽了。你好不容易逃出去,想要跟他們要個公平的時候,人族說的那些話,看來你都忘了啊。”


    血淋淋的過去被翻出來,陸清嘉終於笑不出來了。


    他突然感覺到脊背發疼,這不是他的,那就隻能是姬玉。


    姬玉受傷了?她出事了?


    陸清嘉下意識想離開,可眼前被燒得隻剩下一顆頭的傀儡還在說話。


    “如今你連貞潔也給了人族,你什麽都沒剩下了,少君啊,你真可憐,到頭來還是栽在人族手裏,栽在滅族的仇人手裏,你這樣的鳳凰,等你隕落歸於故裏,要怎麽麵對你的那些同族,怎麽麵對你的父君和母後呢?”


    溫令儀囂張地笑著,神魂的存在支撐著他哪怕傀儡所剩無幾也可暢所欲言。


    陸清嘉麵色陰鷙,溫令儀最懂如何在他心上捅刀子,他給了他機會,但也不會給他太多。


    很快溫令儀就沒心思再惡心人了,九重天上的黑衣仙帝突然頭疼欲裂,七竅流血,守在門外的仙君立刻衝了進來,及時為他護法。


    不知過了多久,仙帝猛地睜開了眼睛,額頭青筋直跳,眼中真龍流轉。


    仙君急切地問:“帝君,可還好?”


    溫令儀閉了閉眼,抬手抹去眼下和嘴角的血,他神魂受創,怎麽可能還好?


    他微微咬牙,一字字道:“……陸清嘉,我必要你不得好死。”


    蜀山客院裏,陸清嘉看著溫令儀消失,地上一堆灰燼,風一吹,就散了。


    他背上已經不疼了,大約是姬玉沒事了。


    溫令儀雖然滾了,神魂也重創了,但他那些話還是給陸清嘉留下了些許陰影。


    是啊,姬玉也是人族,是害他滅族的罪魁禍首之一。


    可是……姬玉也是姬玉。


    之前也不是沒糾結過這些,但後來想著,姬玉也是姬玉啊,她沒生在幾萬年前,她不知道他們做過什麽,她是無辜的。


    他可以恨別人,可他恨不了姬玉。


    想到姬玉此刻或許因為他的猶豫危在旦夕,陸清嘉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比武現場。


    然後他就看見姬玉昏迷了,倒在姬無弦懷裏,姬無弦抱起她要走。


    陸清嘉眨眼間趕到姬無弦麵前,從他懷裏將姬玉抱了過來。


    守在周圍的人都驚詫地看著這一幕,雖之前神君說了姬玉是他的人,可他們也沒什麽親密舉動,本以為或許……隻是露水姻緣?雖聽說過鳳凰一生隻愛一人,可時間這麽久了,天底下就剩下那一隻鳳凰了,誰知會不會變呢?


    現在看來是沒變的,這合歡宗的女修造化不淺,在神君心裏頗有分量啊。


    月長歌看見陸清嘉出現就知道沒希望了。


    她看著他冷眼跟姬無弦搶人,看著他匆匆抱著姬玉離開,自始至終都沒瞥她一眼,心中又是慶幸又是酸澀。


    慶幸的是他沒發現她可能參與了這件事,酸澀的是……他還真是絲毫都不在意她,出了事,半分不擔心她這個徒弟是不是有被波及。


    但也算了,反正她都習慣了,習慣了總是被拋棄,習慣了總是被嫌棄。


    反正姬玉也沒討到好就是了,她得快點找到晏停雲,問問他到底做到了什麽程度。


    清風崖,蜀山祖師爺曾經的居所。


    陸清嘉抱著姬玉趕回來,小心翼翼地攬著她坐在寒玉床上。


    他輕輕褪去她的外衫,手貼著她的後背,嚐試為她驅散體內的魔氣。


    回來的路上看姬玉的情況,就已經足夠他想到發生過什麽了。


    他知道晏停雲的本事,知道他不可能受了傷便不出來惹是生非,是以他傷稍微好一點便立刻趕到了蜀山,是以他今日去看了比武,可沒想到……


    “冷……”


    姬玉忽然低吟一聲,陸清嘉立刻回神,緩了手中靈力,輕聲喚她:“姬玉?”


    姬玉沒回複,她皺著眉,好像很難受,不停往他懷裏鑽。


    陸清嘉看她難受便停了靈力,抱住她低聲問:“很冷?”


    姬玉擰眉輕哼,像是想回答但回答不上來,她隻能憑本能使勁往他懷裏鑽,他身上的溫度給了她安全感,她真的好冷,冷得瑟瑟發抖。


    陸清嘉與她感官相通,她這樣,他自然也跟著難受,但他不會冷,他浴火而生,要讓他覺得冷並不容易,他隻是跟著她有些微微窒息。


    “……是我的錯。”他語氣壓抑道,“我不該去追他,何時去找他都好,為何要急這一時。”


    他在自責,姬玉努力想說什麽,可就是說不出來。


    她還是好冷啊,可她很想告訴他這不是他的錯,這怎麽能怪他呢,他肯定是有很重要的發現才離開的,是她自己不夠小心才被暗算。


    她心中想說這句話的欲望太強烈了,強烈到了她終於十分模糊地說了句:“……不是你的錯。”


    她柔軟無力的呢喃令陸清嘉心弦波動,他眼神晦暗地怔了怔,抱得她更緊了。


    他顧不上自己的傷,隻想讓姬玉快點醒來,於是他咬破了手指,將血滴在她唇邊。


    “喝下去。”他循循善誘,“喝下去就好了。”


    姬玉沒辦法吞咽,陸清嘉便換做咬破嘴唇,血順著他殷紅的唇瓣流下來,有種血腥的美感。


    他低頭吻上她,將血一點點送入她嘴裏,極其耐心。


    等她吞下鳳凰血,陸清嘉隨手撫了撫唇瓣止血,便再次為她驅除體內魔氣。


    他的靈力源源不斷送入她體內,可姬玉的身體仿佛無底洞一般,不管他給多少都毫無反應。


    另一邊,晏停雲正在回答月長歌的疑問。


    “你想知道姬玉會如何?”


    “是。”月長歌急切道,“她還能醒過來嗎?你為何不幹脆殺了她?”


    晏停雲笑吟吟地望著她:“月長歌,你怕不是忘了,你還欠著本尊東西呢,本尊怎麽可能輕而易舉替你解決心腹大患呢?”


    月長歌噎住,晏停雲看著她道:“你如今真是越來越像個魔了,本尊很高興。”


    他高興,月長歌卻高興不起來,她隻能勉強冷靜地問:“所以姬玉到底會如何?”


    晏停雲沒說話,他怎麽可能告訴月長歌?


    月長歌也不該太信任他,他可是個魔啊,他嘴裏怎麽可能有真話?


    他是要給她點好處,替她對付姬玉不錯,可他更想對付的人始終是陸清嘉。


    隻要陸清嘉一死,月長歌立馬就沒有利用價值了,到時不能為他所用,殺了便是。


    如此大好機會可以暗算姬玉,讓陸清嘉吃苦頭,他怎會放過?


    現在陸清嘉恐怕已經沒剩下多少靈力了吧,這可能是對他來說最好的結果,除非他不管姬玉,可以絕對冷血,否則之後……


    晏停雲比之前更蒼白的臉上泛起了些許不正常的紅。


    他這次可是下了血本的,他花了自己一半修為在姬玉身上種下的魔蠱,她可不要讓他失望才好。


    但姬玉可能還是要讓晏停雲稍微失望了。


    在陸清嘉不斷將靈力送給她的時候,她努力醒了過來。


    她按住他的手,忍著體內的不適道:“不要了。”她輕聲說,“有問題。”


    “你醒了。”陸清嘉墨發淩亂,眼瞳有些妖異的紅,這是靈力透支的後果。


    他拉住她的手,如玉的手指與她緊緊相扣,低聲道:“有什麽問題?”


    “有東西在吸收你的靈力,你感覺不到嗎?你的靈力沒給我,全都給了它。”姬玉喘息著說,“肯定是魔尊搞得鬼,你再這樣下去更順了他的意,所以不要了。”


    陸清嘉怎會感覺不到?


    可他隻想著幫姬玉將那東西弄出來,減緩痛苦,根本沒在意那麽多。


    “無妨。”


    他依然想繼續,姬玉用全部力氣阻止他。


    “你別擔心,我沒事。”姬玉白著臉靠在他懷裏,“我已經好多了。”


    陸清嘉抿唇任由她靠著,一言不發。


    他白衣領口因為連番折騰有些淩亂,露出細白的裏衣和精致的鎖骨,看著比受傷的姬玉更具易碎之感。


    姬玉看了他一會輕聲說:“你也不要自責,這不怪你,是我防備不夠才讓他鑽了空子。”


    陸清嘉眼睫輕動,聲音微澀:“我若在,他便不敢對你……”


    “你也有你的事要做。”姬玉打斷他說,“你不用時刻都守著我的,你有你的事要做,去做便是,隻是……”她斟酌了一下道,“隻是如果可以的話,以後最好讓我知道你去做了什麽,不知道的話,我會擔心。”


    她會擔心他。


    她也是會擔心他的。


    從他們“和解”到現在,她好像一直沒有三心二意,沒有變幻莫測。


    她直白表達她的心意,不反對在眾人麵前暴露和他的關係,這讓陸清嘉漸漸感覺到了她的認真。


    他抱著她,下巴抵著她的發頂,輕眨著眼睛沒說話。


    姬玉在他懷裏蹭了蹭輕聲道:“還有一件事,之前跟你說過幾次你都不信,今天我要再說一次。”


    她拉住他的衣袖:“我不想我們之間永遠那麽不清不楚,所以你先別否決我,認真聽我說完。”


    陸清嘉垂眸看著她,嗓音有些低啞道:“好。”


    “我真不是原來那個姬玉。”她慢慢說著,“我也叫姬玉,我們長得一樣,可我不是她。”她擰起眉,“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隻是某天睡著了,醒來就突然變成了她。”


    陸清嘉想過她可能會說自己服了姬無弦的藥,忘了過去,所以才不是原來的“她”。


    可他沒想到她會有這樣荒謬的解釋。


    他半晌才道:“……你奪舍了她?”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奪舍。”姬玉不能告訴他這個世界隻是一本書,如果他知道他所有的痛苦隻是一個人設,恐怕會比現在更瘋,所以她隻能半真半假,“反正我就是變成了她。我看見你時你已經躺在床上,她已經喂你吃過藥了,當然,你沒真的吃。”


    她語氣認真而鄭重:“在那之前都是她,在那之後就都是我了。”


    在那之前都是別人,在那之後才是她。


    那麽她其實也沒做過任何褻瀆他的事情。


    她對他沒有非分之想,一直都純粹隻是想逃,隻是出了點……差錯。


    姬玉安靜地等著陸清嘉的疑問,她也很快就等到了。


    一個不太好回答的問題——


    “你不是她,為何能認出我?”


    姬玉垂下眼給出早就想好的說法:“我見過你。”


    “見過我?”陸清嘉蹙眉,不自覺警惕,“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


    他緩緩放開了她,姬玉勉強坐好,對上他深邃的視線,心裏有點不太舒服,但還是虛弱地笑了笑說:“如果我說是在夢裏,你信嗎?”


    不能說是書,就說是一場夢吧。


    “我做過一個夢,夢到過這裏,夢到過你。”


    “……夢?”


    “很難相信對不對?”姬玉自己都覺得很難相信,她忍著身體上的不適道,“你要實在不信,也沒什麽……”


    看她心情低落眼神恍惚,陸清嘉情不自禁道:“我信。”


    姬玉一怔,詫異地望向他:“……你信我?”


    陸清嘉話都說了,再無反悔可能,看她這樣驚訝,眼底流露出複雜的欣喜,他也不想反悔了。


    “信。”陸清嘉道,“你說我便信,你不會騙我的,對嗎?”


    他問最後這句話時看似輕描淡寫,仿佛隻是隨口一問,但其實心底有著特別的在意。


    姬玉其實是騙了他一半的,但這種騙是不得已為之。


    她不能具體回答他,隻能抱住他悶聲道:“你信我,我很高興。”


    陸清嘉沒得到肯定的保證,心裏一沉。


    他任她抱了一會,食指摩挲著拇指指腹,像是無意般問:“你都夢到過什麽?”


    他的聲音有些散漫,卻聽得姬玉心尖一顫。


    她知道,他恐怕想到過去那些事了。


    她瞄了一下他的神情,他眼神有些壓抑,姬玉看了就明白,如果她坦白說自己什麽都知道,甚至還清楚未來可能會發生什麽,大概很難收場。


    他還是不想她知道,不願她知道的。


    至少現在還是這樣。


    於是她收回目光說:“隻是像看話本一樣夢到過一些場景,沒有什麽意義,我一開始也隻當那都是虛幻的,隻是個過於真實和總是反複的夢。”


    這倒是實話,書對她來說可不是虛幻的嗎?


    穿書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覺得很不真實。


    “瓊華君那樣有名,哪怕隻是在夢裏某次神祭大典的驚鴻一瞥,也讓人難以忘懷。”姬玉道,“至於再多的了解,就是依靠腦子裏屬於別人的記憶了。”


    她說著說著就有點心情低落,她很難不如此,因為她總有種在被陸清嘉審問的感覺。


    陸清嘉自己大約也感覺到了,有些沉默。


    他知道自己要是不想她難過,就不該繼續下去。


    可他沉默了一會,還是繼續說:“所以除了見過我的臉,你也隻知道‘她’知道的一些事。”


    姬玉僵硬地點頭。


    片刻,她抬眸:“你問完了嗎?”


    陸清嘉抿唇未語。


    “你在怕我知道什麽?”姬玉終是忍不住問他,“你不想我知道什麽?”


    陸清嘉俊美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一雙微紅的鳳眸回望著她,眼底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過了一會,他笑了笑說:“沒什麽。”


    他拉住她的手:“你夢到了神祭?那應當是我涅槃之後的事了,確實沒什麽意義……”


    他附和她,像怕她真的問到什麽。


    姬玉看著他沒說話,目光直直的。


    陸清嘉抬手捂住她的眼睛,低歎一聲道:“別這樣看我。”


    “你剛才就是這樣看我的。”姬玉聲音有些倦意。


    陸清嘉手一頓,緩緩移開,順著她的臉頰滑落,輕輕攬住她的肩。


    “我隻是需要點時間。”他慢慢道,“我信你的,但我需要點時間接受。”


    姬玉沒說話,她還很虛弱,隻能無力地被他攬著。


    “姬玉?”陸清嘉等不到她的回答,看向她低聲問,“你在聽我說話嗎?”


    姬玉依舊不語。


    陸清嘉又喚她:“玉兒,跟我說話。”


    姬玉終於揚眸看他:“你真的信我嗎?”


    陸清嘉不曾遲疑道:“當然。”


    在這件事上他倒像是很堅定的。


    之前是堅定地無法相信她,現在是堅定的信她。


    可也就像他說的,信是信了,但還需要點時間來接受。


    他那般性格,沒有當場搜魂來驗證她是不是撒了謊,是不是知道更多,或許已經算難得了?


    這個念頭讓姬玉覺得自己真有點斯德哥爾摩了,心中又是不安又是自嘲。


    她深呼吸了一下,摒除雜念,還是決定往好的地方想,所以她點點頭道:“那我等你接受。”


    陸清嘉看出她在不高興,他攬著她,她雖然沒力氣反抗,但眉宇間細微的抗拒他看得很清楚。


    他凝著她,看她神色冷淡了些,不似之前溫存柔軟,心底滋生的慌亂驅使著他想說什麽,他們才好了那麽短暫的時間,他不該把一切搞砸。


    可姬玉在他開口之前道:“我累了,我能一個人休息一會嗎?”


    她看他的眼神那樣真摯,真摯得他無法拒絕。


    他隻能緩緩起身,拉了拉淩亂的錦袍,慢慢退出了房間。


    他親自關上了那扇門,隔開了兩人。隨後他看著那扇緊閉的門,想到自己的態度,想到姬玉傷心的樣子,消極地皺皺眉,使勁握緊了拳。


    其實他很懂偽裝,完全可以在不惹姬玉生氣的情況下套出他想知道信息,可他不想將那種手段用在她身上,如果連對她也要偽裝,那又和對他人有什麽區別?


    他亦是真的需要些時間接受,她真的不是“她”的話,她所言是真的話,那她會不會有一天又突然消失了,原來的姬玉又回來了?


    她從何處而來,那是個怎樣的地方?


    她真的隻夢到了無關緊要的事嗎?


    真的隻是夢到神祭典禮了嗎?


    原來的姬玉是沒資格上蒼梧的,他賜下祥瑞時不現身的話,她沒機會看到他的臉。


    那現在的姬玉夢裏,神祭典禮是怎樣的畫麵?


    真的就……隻“夢”到過神祭典禮而已嗎?


    更重要的是……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她其實是完全屬於他的了不是嗎?


    她前不久主動說擔心他,說心裏有了人,那這個人就隻能是他。


    所有的戒備和疑慮突然消失了,陸清嘉反應過來這一點,猛地睜大眼睛,上前一步拍了拍門,聲線緊繃道:“所以不管是風雨公子還是姬無弦,你同他們都沒有關係,對嗎?”


    姬玉躺在寒玉床上隻覺得更冷了,她瑟瑟發抖地裹著被子,吸了口氣道:“你才知道嗎?你反射弧未免也太長了點兒吧?”


    陸清嘉直接推門而入,姬玉都還沒看清,他已經到了床上抱著她,將她壓在身下。


    “你是我的。”他紅得妖異的鳳眸一眨不眨,有種異樣的興奮,不斷重複著意義相同的話,“是我的,我一個人的。”


    “……我一個人的。”


    “你是我一個人的!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的!”


    他驚喜又激動,情到濃處,重重地親了一下她的臉,發出清脆的“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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