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太妃再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伴月宮主殿的大床之上。


    這裏是為皇後修建的居所,宏偉莊嚴,金碧輝煌。


    過去怎麽看怎麽覺得美,怎麽看怎麽喜歡,可如今……卻怎麽看怎麽心涼。


    她躺在高床軟枕之上,享受一生榮華,而自己心愛之人,卻在暴室裏受盡了折磨。


    瓊林的心裏,滿滿的都是自己啊!


    他為自己受盡苦難,而自己卻高枕安樂?


    江瓊林的慘叫和對自己維護在令熹微的腦海中交疊響起,她的內心起伏難平,悔恨和內疚侵占了了她全部的神思。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救下瓊林。


    令熹微內疚不已,立刻又動身去了勤政殿。


    勤政殿外,安素雲將淑太妃攔在宮外不得入內:“陛下說了,不見你,太妃請回吧。”


    “那本宮就一直跪到陛下肯見本宮之時!”令熹微一狠心,“噗通”一聲便跪了下去。此刻的她不顧疼痛,亦顧不上腹中的孩兒。她唯一的想念,便是將江瓊林給救回來。


    令熹微從日出一直跪到了日落。這期間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隻要一想到江瓊林在暴室裏所受的苦難折磨,便也痛得直不起身子。


    而辰曌卻是不疾不徐,隻顧著與朝臣議會,待政務都商談妥當之後,又開始批起堆成小山高的折子來。


    門外的淑太妃對她而言就像是一個透明人,無論她如何哭鬧,都是充耳不聞。


    直到傍晚時分,內監來報:“陛下,江大人快不行了!要不要宣禦醫?”


    淑太妃聞言,兩眼一黑,險些又要暈厥,可她心係江瓊林的安危,便是強打起精神,苦苦哀求:“陛下!求求您救救瓊林!他與臣妾是真心相愛的!求求您給他一條活路吧!”


    辰曌頭疼不已,揉了揉額頭,細細一想,沉聲道:“宣,當然要宣,朕還沒有解氣,可不能讓他就這麽死了。”


    “是。”


    殿內傳來辰皇與內監的對話,淑太妃聞言,如遭雷擊。


    “陛下!您為什麽要這樣對他!”令熹微激動不已,這一刻,似是忘卻了一切禮儀,不管不顧的衝進了殿內,大怒道:“您曾經也是喜歡他的呀!您舍得他這樣難受嗎!”


    “可他現在喜歡的是你,你們珠胎暗結,教朕顏麵何存?”辰曌說完,擺了擺手,示意安素雲等出去。


    宮女們皆頷首,盡躬身退下,一時間,大殿內便隻剩下辰曌與淑太妃。


    “陛下,臣妾求您,放過瓊林!隻要您肯放……”


    “江瓊林於朕,隻是一個男寵,”辰曌打斷她,道:“他對朕不尊,穢亂宮廷,實乃罪不可恕,朕本想一刀殺了他,給他一個痛快,但是朕見你竟為了他這般痛苦,便改了主意。”


    “什麽?”令熹微不解。


    “如果折磨他能讓你長長久久的痛苦下去,朕不介意讓他在暴室呆一輩子。”辰曌淡淡一笑,喝了一口茶。


    “為什麽!”令熹微滿眼哀戚:“臣妾究竟做了什麽?竟讓你這樣恨臣妾!”


    “朕不恨你,朕隻是單純的不喜歡朕的男人,一次又一次的被你奪了去,就算是朕不喜歡的玩物,也不能落在你的手裏,”辰曌抬眼看了她一眼,又繼續批折子,良久,又道:“既然他能讓你痛苦,朕自然樂在其中。”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令熹微渾身一顫,這才如醍醐灌頂,道:“你一直覺得是我搶了你的男人?你一直認為當年三皇子是我害的嗎?那一碗墮胎藥,是陛下送給你的!與我無關!”


    “這麽多年,你恨錯人了!”令熹微怒吼道。


    “就算是陛下賜的藥,那也是因為你與他吹枕邊風,你曾無數次地說過,說朕的三皇子是從東都天牢中帶來的,血統不純,不是麽?”辰曌閉上眼,想起曾經那一段灰暗的時光。


    那時,她與武延分別兩年,再見麵後很快便傳出了有孕的消息,後來肚子一日日隆起,比尋常要大很多,宮中便有人傳言說孩子不是武延的。漸漸的,傳言不脛而走,傳到了朝堂和市井之中,之後,武延便疏遠了她,更賜了她一碗墮胎藥。


    可那怎會不是武延的!


    那是一對雙生胎啊!


    那時,她已懷胎七月,就因那一碗墮胎藥,三皇子生下來便胎裏不足,而致身體孱弱,病魔纏身。而他在辰曌腹中的雙胞胎弟弟,則生下來就是一個死胎。


    後來,三皇子漸漸長大,與武延像極,從那之後,她證明了自己的清白,但也與武延再不複從前的情誼。


    武延沒有臉麵再麵對她,終日與寵妾妃嬪膩在一起。


    辰曌心中有恨,覺得不見他確是最好,便也隻將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政務上。


    漸漸的,她把持朝政,獨攬軍權,到最後,她甚至開始變得不擇手段,將武氏皇族殘殺殆盡,更將曾經迫害過她的所有人送上了死刑台。


    武延在一眾老臣的進言下,想要收回皇權,但是已經為時已晚。


    辰曌軍權在握,朝中唯她馬首是瞻,武延成了一隻傀儡。


    武延死的那一夜,二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誰也不知道,隻知道從那之後,辰曌再也沒有開懷的笑過。


    但是至少也沒有人能再讓她哭了。


    兩相比較之下,她覺得自己還是賺的。


    如果再給她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她還是會那樣做,隻是那碗墮胎藥……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再喝了。


    辰皇走下禦座,來到淑太妃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匍伏在地的,麵如死灰的令熹微,淡道:“知道為什麽從前朕是皇後,而你隻能是妃位嗎?”


    令熹微抬頭,無力地看著她。


    “唯有牡丹真國色,而芍藥和將離縱使再像它,也不過是一株芍藥。不論是氣度,尊容,抑或是身份,差距都擺在那裏,而你,縱使十分地像朕,也不過是相像,”辰曌高深莫測地一笑:“一個代替品,它終究隻是朕的影子而已,又能成什麽氣候?隻怪你看不清現實,被虛妄的情愛迷了心智。”


    辰曌的一席話沒有引起令熹微的憤怒,她反而嘴角一揚,笑道:“嗬,你以為瓊林真的愛你嗎?”


    辰皇一怔,旋即朗聲大笑:“哈哈哈哈——”


    “你笑什麽?”令熹微蹙眉道。


    “朕笑你仍是聽不懂朕的話,”等辰曌笑夠了,她收起笑意,一臉鄭重道:“朕心頭所愛的人,亦從來不是江瓊林。”


    “不是瓊林?”令熹微一怔,滿眼愕然:“竟不是瓊林?”


    “朕的夫君,從來就隻有一人。”


    辰曌居高臨下,冷眼看她,嘲笑道:“江瓊林隻是朕身邊的一條狗,也隻有你將他當作寶貝。”


    “竟然是這樣……”令熹微驀地睜大了雙眼,驚懼道:“竟然是這樣!你愛的人竟是被你親手害死的武延!”


    “不錯。”


    “所以……你恨了我這麽多年!”令熹微睜大了眼睛,顯得尤為震驚。


    “是!是你奪走朕的一切!才讓朕不得不痛下殺手……親手殺死了朕最愛的人!”辰曌被她戳中了心中最痛之處,恨不得現在就將眼前人一刀一刀的剮掉。


    可事實上,有了武延一道遺詔,縱然她萬般想將令熹微千刀萬剮,她也不能這樣做。


    “嗬嗬,嗬嗬嗬嗬……哈哈哈哈哈——!竟然是因為這個!”令熹微趴在地上,笑的猙獰扭曲。


    “你笑夠了麽?”辰曌麵色一冷。


    “不夠。”令熹微突然變得不再害怕,她放生大笑,笑的不能自抑,直到許久之後,她笑著笑著,竟笑出了淚來。


    她這才漸漸收起了笑意,道:“當初族長先將你送入宮中,你成了嫡妻,後來武延造反,你被扣東都,生死未卜之際,族長為了鞏固皇權,於是令父親又將我送給了武延,可他再愛我又如何?你始終欺壓在我頭上!你亦同樣逼死了我的孩子!”


    “先帝之所以對我寵愛有加,不過是你所做的一切,傷透了他的心!”令熹微一臉悲切,怒道:“自你墮胎以後,你每日忙於政務,對他不理不睬,他可是一個皇帝!你一日一日冰冷的對待,他怎麽可能一次又一次地低頭來求你?你敢說事情發展到最後,那一切沒有你的原因嗎!你本就是不擇手段心狠手辣之人,你憑什麽將一切都怪在我的頭上!”


    “……”


    令熹微一連串的問話讓辰曌無言以對。她承認,過去自己對武延有種種不是,但若沒有令熹微從中作梗,她與武延不會發展到後來兵戎相見的地步。


    “無話可說了?被我說中了吧?”令熹微淒厲道:“既然你不喜歡瓊林,為什麽不把他還給我?我從來就沒有想要跟你搶!”


    “沒有?”辰曌眯起眼,道:“若沒有,你又為何會與江瓊林珠胎暗結?若朕沒記錯的話,瓊林是朕的人,你敢說不是你先覬覦他的嗎?”


    “我……我一開始隻是想逗逗他,誰知,竟就此沉淪……這世上,隻有他是真心愛我!我求求你,放了他吧!”令熹微說著說著,豆大的眼淚流了下來,她見辰曌麵色有所慟容,又是跪倒在地,磕頭求道:“求求你,把他還給我!”


    辰曌歎了口氣,森然一笑,搖頭道:“先帝遺詔,不能對你下手,那便從你心愛的人身上下手吧。”


    “什麽……”令熹微睜大了眼眸。


    “你越喜歡他,朕越要折磨他,暴室的刑法多達千種,每日隻需一種,便夠他消受三年了。”


    “你……”令熹微頹然地跌坐在地,一臉絕望,腦海裏浮現的,是江瓊林在暴室裏受盡折磨,百般求死的模樣。


    可他到死還護著自己,不願連累自己。


    她此刻,亦同他一般,隻想保護自己所愛之人。


    “您要怎樣才肯放過瓊林?”令熹微一臉絕望,卻仍是不願就此放棄。


    “這是朕的事情,輪不到你來管,”辰曌冷冷一笑,道:“隻不過朕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隻要你死了,朕的氣,也就消了十之七八了。”


    “當真?”


    “君無戲言。”


    “好!我願意!我願意代瓊林赴死!”令熹微急道。


    “嗬,你死了,隻怕又有人要上折子參朕一本了,朕不怕人詬病,隻怕麻煩。”辰曌說完,長舒了一口氣。


    她扶著額頭,想了想,又道:“如果你要死,就死得越遠越好,不要讓人以為是朕髒了手。”


    “我會死得幹淨利落!不留痕跡!”令熹微言之鑿鑿,神色中充滿了堅定,毫無玩笑的意味。


    “你想得通便好。”辰曌顯得很是滿意。這便是她最想要的結果。


    “臣妾死前隻求您一件事,在我死後,不要再折磨瓊林……”令熹微沉默片刻,又突然發了瘋似的抓住辰曌的袖子,乞求道:“給他尋一個鳥語花香的地方頤養天年也好,賜死也罷,隻求您不要再折磨他!他此生所受的苦,已經夠多了!”


    “那要看你的死法,能否讓朕開懷了。”辰曌一腳踢開她,冷哼了一聲,拂袖離去。


    令熹微看著辰曌的背影,發現她的背影一如二十年前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模樣。


    雖然此時的她身穿龍袍,但是她身上的氣澤從來沒有改變過。


    那一種與生俱來的冷漠,讓人難以忘懷。


    當時,辰曌牽著當時還是孩童的大皇子,三人瘦骨嶙峋的出現在自己眼前。盯著自己看的那雙眼睛中,充滿了疑惑。


    是了,從那一刻起,她便恨上自己了。


    在武延起兵的那年,辰曌被困東都,獨自帶著孩子在天牢待了兩年,受盡折磨。當她被迎回宮中時,武延心尖尖上的位置,卻已經被自己所占據。


    令熹微這時才清楚的知道,辰曌之所以這麽憤怒,並不是因為自己與江瓊林珠胎暗結,而是因為二十年前,就已經埋在了她心中的仇恨。


    哪怕她現在終於後知後覺,發現原來這一切都是辰曌設下的一個局,擺明了要借江瓊林的身子來逼死自己。可就算知道了又怎樣呢?


    她到底不能放下瓊林。


    他是一個受盡折磨仍舊在保護自己的男人啊……


    他雖然是一個男寵,卻比十幾年前,表麵上對自己百般疼愛的獻王可要真心多了……那時獻王為了保住皇位,在自己懷胎九月時,因辰家的逼宮,便讓自己早產,生下了一個死胎。從此之後,她再也沒有懷上過孩子。


    那一日日的避子湯真苦啊,獻王就在自己身旁,一碗一碗的勸自己喝下,臨了給一顆蜜棗就算是安慰。


    哦,對,不止蜜棗,還有綾羅綢緞,以及數不盡的金玉珠寶。


    不要說他窩囊得不配為君王了,根本連一個合格的人夫都算不上。


    而她也明白,自己隻是家族政治鬥爭中被拋出的灰燼,縱然曾經榮耀加身,卻沒有人真正的愛過她啊。


    直到現在她才發現,江瓊林才是她一生中,最頂天立地的那一個。


    他到死也是記得維護自己的。


    “也好,從此以後,我也再不用留在這深宮中,受盡骨肉分離,摯愛遠離的苦楚,也不用在淒夜裏守著一盞孤燈遙望天明,隻要自己死了,瓊林就解脫了,我死也算是值得了……”


    令熹微笑得淒涼悲愴,她唯一恨的是沒能再見瓊林一麵,然後親口告訴他:“如果我們的孩子能出生,他一定會是這世上最漂亮的孩子……”


    是夜,令熹微將自己關在伴月宮後的一座小院子裏,院子外頭,放著她的貴妃金冊金典金印,金印下,是一封寫給江瓊林的遺書,除此之外,還有一整套的貴妃服製。


    她將屋裏四處潑滿了酒,然後推倒了燭台,“嘩啦”一聲響,煞時火光充滿了整間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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