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月宮伺候的人不多,等有下人發現火勢時,令熹微已經在火場裏被燒得麵目全非。


    宮中伺候的禁衛軍似是算準了時辰,撬開著火的宮門之時,大火不偏不倚,正將淑太妃燒得隻剩下一堆骸骨。


    可就算是隻剩下骨頭,也能看出她仍是蜷縮在一團,雙手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肚子,似是在保護最重要的東西。


    辰曌將她的遺書公之於眾,二人之間的醜事被擺在了台麵上,皇權受到了極大的挑釁。淑太妃名譽喪盡,被剝奪了貴妃禮製,隻悄悄葬去了城外九裏坡的亂葬崗就算了事。


    令熹微死後,江瓊林卻被帶離了暴室,移到盈暉閣養傷。


    辰曌從此絕口不提他的罪狀,更沒來由的將風頭正盛的趙顯之扔進了暴室,不消兩個時辰,他便被酷刑折磨得斷了氣,屍身草草卷了個草席便扔了出去。


    幾日後,等江瓊林傷勢漸好之後,安素雲捧著那紙遺書來到他身前,問道:“江大人,這是令熹微死前留下的遺書,您要不要看看?”


    江瓊林搖了搖頭:“我從來都知道自己的目的,與她在一起,就是為了逼她自盡,這是她選的路,亦是我選的路,走到頭了,於我於她都是解脫,何必再徒增煩擾?”


    “是,江大人想得通透,奴婢告退。”


    安素雲麵無表情的離開後,沒過幾天,江瓊林又迎來了另一位訪客。


    左丞相,公孫渺。


    “下官參見左相。”江瓊林拖著殘敗的身子,跪地行禮。


    “你在暴室待過一陣,出來之後竟還能識禮數,倒是讓本相對你刮目相看,”公孫渺揚起嘴角,淡淡道:“你知本相為何而來?”


    “為勸下官自願赴死而來。”江瓊林眼皮也沒抬,一語道破公孫渺心中所想。


    公孫渺讚賞的點了點頭:“先帝親封令熹微為淑妃,賢良淑德是她的名號,你與淑太妃珠胎暗結,侮辱的便是先帝,而你起先是辰皇的男寵,而後又與淑太妃相交,你是兩代陛下人生中的汙點,可帝王,他不能有汙點。”


    公孫渺一字一句,將江瓊林的心戳成了篩子,也奪走了他最後求生的欲望。


    是啊,他早知結局是如此了。


    他隻是可惜,日後在這波譎雲詭的深宮中,自己再不能幫她一二。


    他從來都不想成為她人生的絆腳石的呀……他一直都將陛下的利益放在至高點,他一心想要成為她的助力,輔佐她成為千古一帝。


    他從來都是抱著這樣的心態去做,可不得已,到最後還是成了她的拖累。


    她不願處死自己,所以公孫渺才會出現在自己麵前,光憑這一點,他已然覺得自己這一遭不冤了。


    “下官知道該怎麽做了,多謝公孫大人提點。”江瓊林目無焦距,一字一頓。


    “你是個聰明人。”公孫渺說完,便拖著年邁的身子離開了。


    公孫渺離開後,江瓊林寫下了一紙認罪書,寫完後便由等候在外的侍衛遞了出去。


    等做完這一切後,他整個人似虛脫一般躺在床上。


    他實在太累了,這一刻是自家道中落之後,最輕鬆的一刻。


    他不會再有噩夢纏身,不會再有心係之人鎮日在自己眼前,抱著她不喜歡的人四處晃悠,自己也再不用伺候不喜歡的女子。


    他也不會再有明天了,卻死得其所。


    這是他的終點,他喜歡的終點。


    ……


    第二日早朝,公孫渺便公布了江瓊林親筆寫下的供詞。


    供詞上,他坦承自己冒犯皇室尊嚴,穢亂宮廷,無人臣禮,貪財納賄,目無法紀,對上不敬,對下不和,妄自尊大,結黨營私,排除異己等十項大罪。通篇下來,可謂字字珠璣,言之鑿鑿,連遣詞用字都完美到無可挑剔,是一片難得的罪己文章。


    讀過之人,無不覺得此人簡直是罪大惡極,讓人難以原諒。


    公孫渺當朝將此文公諸於眾,辰曌越聽心越痛。


    旁人可能不知道,但是江瓊林的為人,她最清楚。


    “公孫渺,你不要逼人太甚!”辰曌陡然站起身,撩開珠簾。


    她站在禦座之前,與公孫秒怒目而視。


    “微臣是為了陛下的名聲考慮,史官不會喜歡江瓊林還活著,他的存在,隻會使您為世人所恥。”公孫渺抄著手,一臉淡然。


    “世人所恥又如何?朕還怕旁人的詬病嗎?”辰曌道:“早在朕取皇位而代之之時,朕已經是眾矢之的!朕要做這天下,獨一無二的帝王,朕不怕他們!”


    “你可以不怕他們,但是隻要有微臣在一日,就絕不會讓江瓊林活在這個世上,您要保他可以,踏著微臣的屍體去便是!”公孫渺不疾不徐,瞧上去鐵麵無私,教人無法反駁。


    “公孫渺!你……”辰曌指著他,許久說不出話來。


    “微臣複議。”


    “臣等複議。”


    大殿之上,一半的文官舉皆跪下。


    “好好好,你們一個二個,好好好……”辰曌頹然跌坐在龍椅上,身子搖搖欲墜。


    ……


    早朝過後,江瓊林再次被打入天牢。


    平日裏,他素日獨來獨往,沒什麽人情牽掛,在天牢之中,便是獨自一人等待處決。行刑前一晚,他本以為今晚可以睡個安穩覺,卻不想大半夜卻還有人來探監。


    武瑞安拎了一隻燒雞和一壇仙人醉來,扔到他身前,道:“沒什麽好送的,給你送點吃的,路上也好做個飽死鬼。”


    “多謝王爺。”江瓊林聳聳肩,會心一笑,隨即大方地拿了一隻雞腿開始大快朵頤。


    “武王爺帶來的,真是尤為美味。”江瓊林邊吃邊嘖嘖嘴,眼裏說不盡的滿足。


    “有那麽好吃麽?”武瑞安疑道。


    “當然!”江瓊林笑了笑,一臉風輕雲淡道:“我本就是孤兒,父母已經先我一步而去,我在京中更加沒有什麽親朋摯友,臨死前還有武王爺惦記我,為我送來美酒佳肴,我也不算冤了。否則明日在黃泉路上做個餓死鬼,那可真是太淒涼了……”


    武瑞安越聽越覺心涼,他似乎完全不怕死,也毫無遺憾。


    “你早就知道自己會有這個下場?”武瑞安道。


    “嗯。”江瓊林點了點頭,嘴裏塞滿了雞肉,便不太顧得上說話。


    “你既然一早就知會如此,你為何還要去伴月宮?為何還要不清不楚的和淑太妃在一起?”武瑞安陡然提高了音調,顯得有些生氣和失望。


    “這是陛下召我進宮的目的,我所能做的,就是聽她的話,為她除了淑太妃。”江瓊林滿不在意的笑了笑,仍是隻顧著吃雞。


    “你為什麽不躲?”武瑞安蹙眉。


    江瓊林想了想,往自己嘴裏灌了一大口酒,將嘴裏的食物都吞咽之後,才緩緩道:“我也試過要逃避,可若是我逃了,她就會繼續沉淪下去,我不能讓仇恨毀了她的生活。”


    “什麽意思?”武瑞安一臉迷惑。


    “我的意思很難懂嗎?”江瓊林笑道:“陛下不是一個耽於享樂沉迷男色的帝王,她勤政愛民,是千古一帝,她的心思應該放在國家大事上,這些兒女情長的牽牽絆絆,便由我來替她解決。”他說完,滿不在意地微笑,緊接著又灌了一大口酒。


    “嗝”地一聲,他打了個酒嗝,借著酒意,又緩緩道:“如此這般,在往後的日子裏,她便能開懷了罷?我這也算報了她對我的提攜之恩,對麽?”


    “隻是提攜之恩?你們明明……”武瑞安欲言又止,發現自己找不到一個妥帖地詞語來形容二人的關係,而自己的身份也似乎有些尷尬。


    “明明什麽?”江瓊林一愣,旋即又道:“明明日夜同行,仿若一人?”


    武瑞安點了點頭:“是。”


    “可是我們之間,清清白白,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呀。”江瓊林微微一笑,笑得傾國傾城。


    “……”


    武瑞安不知是被他所說的話所震駭,還是被他的笑容所驚豔,許久都不曾說出一句話來。


    江瓊林見武瑞安怔忪,又繼續說道:“她是一個好皇帝,一個好女人,亦是一個好母親。”


    武瑞安一臉驚訝,沉默了許久,愣愣道:“你是第一個這樣評價她的人。”


    “因為懂,所以不舍她難過,隻要是她想要的,我便盡力去滿足她,就像你之於狄姑娘,這是一個男人,對自己心愛的女人的保護,亦是我不枉此生的意義之所在。”江瓊林說完,閉上了眼睛。


    二人沉默良久,江瓊林又舒了一口氣,道:“我從來都不怕死,過去也曾有無數次想到過要去了結自己的性命,直到後來遇到陛下,我的人生才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漸漸地,我開始怕死,倒不是因為不舍這世間的榮華富貴,也不是為了我自己。”


    “我隻是覺得,如果我死了,陛下就又成了孤家寡人了,我怎麽舍得她難過。”江瓊林搖頭失笑,待他顧自說完了心中所想,才發現站在武瑞安的角度,或許並不適合聽取自己這一番言論。他到底是辰曌與獻帝的兒子。


    “抱歉,你就當沒聽過罷,往後的日子,也就沒有我這個人了。”江瓊林喝完最後一壺,將酒壺重新放置規整,遞到了武瑞安腳邊。


    武瑞安和他說這麽多,已經知道自己說什麽也沒有用,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誰也救不了他。


    他見著江瓊林這幅滿不在意的模樣,卻覺得更加的生氣。


    他寧願他指著天罵,指著地罵,指著所有人咒罵,罵命運不公,罵天地不仁。可是他沒有。


    他反而怡然自得,樂在其中。


    江瓊林見他臉色不睦,又是淡淡地一笑,安慰道:“打透了生死關,生來也罷,死來也罷,參破了名利場,得了也好,失了也好,不過紅塵一遭,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便好。我想要的……已經得到,你不必為我難過。”


    “……”武瑞安聽罷,心中卻更加的發堵,“但願你是真的不難過。”說完,他覺得自己呆不下去了,便轉身走出了牢房。


    “不要怪陛下,她很愛你。”江瓊林在背後喊了一句。


    他說完,武瑞安已經不見了蹤影,天牢的石門在他身後重重地落下,將外頭自由幹淨的天空隔絕在外。


    陪伴江瓊林的,便又隻剩下無邊的黑夜與寂靜。


    ……


    第二日下朝後,辰曌在太極宮中坐了許久,直到掌事女官來問:“陛下,白綾已經備下,要送嗎?”


    辰曌怔忪地抬起頭,眼中一片悲涼。


    又過了許久,她才不得不擺擺手,點了點頭。


    她終不會為了一個男寵得罪一群肱骨大臣。她對他究竟是什麽心思,連她自己都不明白。


    就在安素雲捧著白綾退下時,辰曌叫住了她,道:“不要白綾,換成鴆酒。”


    “是。”安素雲頷首,躬身退了下去。


    ……


    當安素雲捧著鴆酒,來到江瓊林麵前時,他正捧著那副《春樹百花鬥豔圖》摩挲,他的嘴裏哼著愉悅輕鬆的曲調,一聲一聲,在幽暗的地牢中回想,就似地獄裏回蕩的梵音,安撫這牢裏即將赴死的死囚,還有自己即將結束的生命。


    “奴婢請江大人上路。”安素雲淡淡道。


    她的聲音裏沒有感情,隻是機械的宣布他的死刑。


    江瓊林看著這杯泛著幽光的毒酒,鬆了一口氣。


    他的眼中沒有害怕,沒有猶豫,反而充滿了柔情。


    他笑了。發自內心的開心。


    因為辰曌到底還是記得。


    記得自己曾經對她說過:“如果有一天你想要我死,記得不要用匕首,刀劍無情,那會讓我屍首不全;也不要賜白綾,它會讓我的脖頸變得很難看;我要完完整整的來,完完整整的去,死了也隻當是睡著了。”


    “請姑姑幫我帶一句話給陛下。”江瓊林淡淡道。


    安素雲沒有說話,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江瓊林也不管她答不答應,仍是固執道:“請您幫我轉告陛下:‘是你給了我一個美好的希望,一個讓人欣羨的前途,是你給了我光明的未來,讓我曾經嚐試過張開羽翼,雖然你也同樣折斷了我的翅膀,但是我永遠記得,沒有你,我就從未體驗過翱翔’。”


    江瓊林說完,未再多言,也不希冀安素雲會回答。


    他顧自將鴆酒一飲而盡。


    從此世間再無牡丹公子,再無江瓊林。


    有的隻是一個關於男娼的傳說,淪為世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為世人所不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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