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瑞安回到船艙時,發現狄薑的房門沒有關緊,從門縫向裏望去,恰好能看見她熟睡的麵龐。一道晨光打在狄薑鋪滿了錦緞絲被的柔然大床/上,她長長的睫毛就這樣漾在光暈裏,沒有昨晚那般憐人的眼波,卻也還是讓他醉在了她恬淡祥靜的麵容裏。


    武瑞安強忍住想要抱一抱她的心思,落荒而逃的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卻發現自己怎麽也睡不著了。


    他張開雙手,發現自己腦海裏回想的全是狄薑消瘦羸弱的身體,那麽柔軟,那麽纖細,那麽香甜……直到現在,他似乎還覺得自己擁著她纖弱無骨的肩膀,讓她的頭埋在自己的胸膛,雙手緊緊環住自己的腰的時候……這一幕在武瑞安的腦海裏揮之不去,輾轉難眠之後,他終於鼓起勇氣,還是決定去看看狄薑。


    武瑞安剛坐起身子,卻瞥見浩渺的江麵上升起了一層濃濃的霧靄,不遠處的江麵上,在濃重的迷霧裏隱隱約約有一些人影在攢動。


    江麵上怎麽會有人?


    “把船開近些。”武瑞安走到船尾,指著遠處那些疊影重重對擺渡人道。


    擺渡人的眼睛如一顆綠豆,隱在層層皺紋之中,他沒有忤逆安的話,聽話的將船向那處行駛過去。


    待船靠近了武瑞安才看清楚,迷霧下有幾艘漁船傾覆在了河麵,船底露在空氣裏,其上站著許多人,男女老少皆有,約莫十餘人。


    他們麵無表情,沒有哭鬧,沒有呼叫,亦沒有露出驚懼害怕。他們隻是一臉淡漠的看著畫舫接近自己,眼睛從始至終沒有離開過船尾的綠燈。


    “該是昨晚的暴風雨引來的大浪導致這些船舶的傾覆,好在他們精神還不錯,隻是有些疲憊,看樣子應當沒有人傷亡。”武瑞安細細打量了一番,見他們都沒有受傷,不禁長舒了一口氣。


    擺渡人咧嘴一笑,側頭看他。


    武瑞安被他的笑意弄得汗毛倒立,可這時卻沒有閑暇時間去害怕,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因風暴遇到困難的人們。


    “到我的船上來歇息吧,我送你們去岸邊。”武瑞安找來繩索,對著下麵傾覆的船上的人拋去,同時呼喝道:“相遇即是有緣,我來載你們一程。”


    他說這話時,絲毫也沒意識到這船是狄薑租來的,自己也不過是船上的一個度客而已。他毫不猶疑的將船據為己有,沒有看到擺渡人在他身後,一臉高深莫測的模樣。


    擺渡人氣定神閑,右手手指隨著碧燈發出的幽波,有節奏的張合,那傾覆的船隻上立著的人們便一個接一個的隨著他的牽引攀附上了船來。


    “你們就在船頭和船尾歇息吧,動作輕一些,我的內子正在船艙內歇息,小心不要擾了她的安眠。”武瑞安不斷的對來人輕聲叮囑,仿佛要將狄薑護到心坎裏去。


    遇難的人木訥的點頭,按照武瑞安的指示,在船尾與船頭坐下。


    他們的穿著與常人無異,武瑞安便絲毫也沒覺得他們有何不妥。


    “給他們喝點水吧,在風浪裏漂了一夜,怕是已經虛脫無力了。”武瑞安當他們是被風浪嚇傻了才這幅模樣,忙前忙後的張羅著。


    擺渡人看不下去了,才啞啞地開口,道:“公子還是去歇息吧,老夫自會看護他們。”


    “那就勞煩老伯了。”武瑞安沒有多想,便點了點頭。昨天白天為了追狄薑,策馬狂奔了一整日,又因暴風雨一宿沒睡,今晨為了救遇難的人,一直忙活到了大中午,連日來的疲累已經讓他到了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


    他確實已經疲累至極,在畫舫巡視了幾圈,見眾人都安安穩穩的坐在船上後,便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這會子,他倒與狄薑一般,沾了枕頭便陷入了沉眠……


    正午的陽光與早晨相比並沒有亮堂多少,反而因為愈來愈多的霧靄的阻隔,更顯得朦朧和昏暗。


    畫舫便在看不清前方十丈開外的境地裏緩緩向南駛去,一路上偶爾能瞥見江邊有諸多枯萎的柳樹,煙斜霧橫裏,這一切卻將氣氛渲染得更加蒼涼。


    冬日的天氣愈加寒冷,擺渡人始終穿著單薄的麻質衣物,襤褸又肮髒,可他連眉頭都沒有皺過一下,他的眼睛始終盯著船上的乘客。他早已失去了凡塵五識,接引魂魄去到彼岸,才是他唯一的職責。


    狄薑在傍晚時分才醒來,一打開房門,便覺一股深重的死氣撲麵而來,‘餘波未平’四個字在她的心頭猛然震顫。


    狄薑走出房間,左右一看,便見船頭船尾坐著十多個生魂。


    什麽是生魂?


    就是剛死去的魂魄,表麵看上去,仍與活著的時候沒有多大不同。


    “這是怎麽回事?”狄薑蹙眉,小心翼翼的躲過這些生魂,走到船尾問擺渡人。


    擺渡人躬身行禮,顯得有些緊張,片刻後,才抬頭道:“是公子將他們救了上來。”


    “公子?”


    擺渡人點頭。


    狄薑這才知道,他嘴裏的公子應當就是武瑞安了。


    一般人看不見魂魄,這會子他之所以能看見,便是因撐船人是擺渡人的緣故,擺渡人腳踏陰陽兩界,武瑞安便也能看見凡人看不見的東西。


    “我知道了,”狄薑沉下臉,語調冷淡,道:“以後若再遇到這樣的,不要再多管閑事,若沒有你的幫助,他們上不了船。”


    “是……”擺渡人蒼老嘶啞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顯得很是害怕,少頃,見狄薑無意怪罪自己後,才暗自舒了口氣,道:“那他們……”


    “尋個岸邊將他們放下便是,切記,不要驚到了武瑞安。”


    擺渡人頷首,尋著不遠處的燈火闌珊處,將船緩緩駛向了岸邊。


    黃昏時分,瀧江邊一處村落裏正升起嫋嫋炊煙,挨家挨戶正在飯點,空氣裏傳來飯菜的香味,引得睡夢中的武瑞安和問藥皆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而起,尋著菜香來到了甲板上。此時,一個個的生魂正順著船板往下走。


    “他們……”問藥瞪大了眼睛,楞楞地看著狄薑。


    狄薑悄無聲息的做了一個‘噓’地動作,問藥才閉上了嘴。


    “他們便是這個村子裏的漁民,到家了便讓他們下船了。”狄薑轉頭,對武瑞安解釋。


    武瑞安點頭,滿意道:“如此甚好,我救他們上船來也正是這個意思。”


    “王爺好心,民女替他們謝謝您了。”狄薑低頭,麵上做出恭敬的模樣,其實卻恨的牙癢癢。


    這些生魂死後沒多久便會有鬼差押送至鬼域,根本不需要他多管閑事,若等得一日兩日後,他們仍在船上,到那時一個二個變了模樣,又或者被陽光照了去,吸入過多的陽氣而導致灰飛煙滅,永不超生,到那時,才是犯了殺孽大戒了。


    好在今日陽光躲在雲層霧靄之後,好在自己醒得早……


    待最後一個魂魄離了船,擺渡人便收起了橫板,再次坐回了船尾,駕著畫舫向江心駛去。岸上的魂魄們在擺渡人的示意下,齊刷刷地舉起右手,向武瑞安揮手告別,麵上浮現出木訥的笑意,似乎在道謝。


    “不必客氣!所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這是我該做的!”武瑞安同樣高舉右手,向他們揮手道別。


    問藥在一旁看著,牙關打顫,許久才幹笑著低聲道:“王爺心眼好,但願他永遠不要發現真相。”


    “誰說不是呢?”狄薑搖頭失笑,覺得這王爺可真是好玩得緊。


    畫舫蕩出漣漪,緩緩遠離了村落,這時再看岸邊,依稀便隻可瞥見幾縷幽幽的冥火,以及幾不可聞的銅鈴幾聲。


    於武瑞安來說,那是銅鈴。


    狄薑卻明白,那是鬼差的鎖鏈。


    “王爺,您相信有鬼麽?”狄薑走到武瑞安身邊,輕聲道。


    “鬼?”武瑞安一愣,隨即爽朗一笑,攤手道:“我相信它的存在,但是我沒見過。”


    “您也不怕鬼嗎?”


    武瑞安溫柔一笑,湊近了狄薑的麵,將她禁錮在船壁與自己的身體之間,柔聲道:“比起天黑和鬼,我更怕你的心酸和皺眉。”


    擺渡人聞言,身軀陡然一震,看向武瑞安的眸子裏便投去了奇怪的笑意。


    問藥則支起雙手,一臉的浪漫和陶醉。


    “是麽,那就好。”狄薑掩嘴一笑,說完,便悄然繞過他,轉身進了船艙。


    進屋之前,狄薑對擺渡人投去了一個晦暗不明的眼神,與此同時,擺渡人的腦海裏便清晰的浮現出了一句話:“忘川之水可以忘情,給他來一杯。”


    “是……”


    半個時辰之後,擺渡人布下了一桌酒席,邀狄薑問藥與武瑞安三人入席。三人這會兒都餓了,便欣然前往。


    夜色下,明月綴在半空中,月色籠在薄霧裏,帶著幾分愁婉與哀怨。狄薑主仆二人與武瑞安對坐在船頭,賞著皚皚月色,同桌對飲。


    狄薑端起瑩潤的白玉酒杯,在酒壺中倒了大半杯晶瑩剔透的酒水,遞給武瑞安道:“這酒名叫‘忘情’,是將才在岸邊,向村寨裏的人買來的,您嚐嚐看?”


    “好!”武瑞安大手一揮,看也不看便盡數飲下,罷了還一抹嘴,朗笑道:“好酒!好……”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臉色一綠,眉頭緊蹙,不多時,他的額上便淌下了豆大的汗珠,顯得很是痛苦。


    接下來,他想說的話便全然留在了肚子裏,再過了稍許,他便擺了擺手,連一個字都來不及說,便捂著肚子快步去了茅廁。


    “王爺怎麽了?”問藥疑惑。


    “沒事,可能是吃壞肚子了。”狄薑笑了笑,轉身將忘川水全數傾倒在了滔滔江水之中。


    “倒了多可惜呀!我還沒喝過呢!”問藥扯著嗓子哀嚎。


    “你不能喝。”狄薑淡淡地搖頭。


    “為什麽我不能喝?”


    “那是忘川的河水,喝了會使人忘情,你沒有心上人,喝了也沒有什麽用,反而白白的鬧幾天肚子。”


    “那您為什麽要給王爺喝?”問藥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果然,下一刻便聽狄薑道:“武瑞安對我的感情不容與世間,我不能再讓他繼續沉溺下去。”


    “為什麽!”問藥急道:“為什麽您不能喜歡他?”


    “因為我不是凡人啊……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在我的心裏,亦有一個誰也不能代替之人,這樣的我,怎麽能白白耽誤了這世上無雙的公子?那是造業罷……”狄薑淡淡地說完,她清亮的聲音,混著清冽寒涼的冷風,似乎穿過了重重霧靄,飄到了三途河邊。


    問藥想象著王爺喝完忘川水之後,從此便將掌櫃的遺忘,不再對她趨之若鶩滿目殷情之後的樣子——那一定會是世上最高不可攀,如明月一般遺世獨立的世家公子。


    他又會變成那個被世人所讚頌喜愛,對自己這樣的平頭百姓無所垂憐的鐵血王爺了。


    問藥不置可否的長長地歎了口氣。


    想來想去,她都覺得,自己還是比較喜歡王爺萬般疼惜掌櫃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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