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醒來,帳篷裏的火有些黯淡。梁嘯披衣而起,往火裏加了幾塊木柴,將火撥得旺了些。等他重新鑽回被子的時候,卻沒了睡意,幹脆拿起吳龜年寫的那卷簡冊翻了起來。


    他對詩賦不太熟悉,也為此多次被東方朔鄙視。不過,吳龜年的詩不像漢賦那樣肆意汪洋,寫得很直白,以他的水平大致也能品著一些味道。比如其中一首:


    “朝行天池畔,暮歸胡人穀。雁聲如碎玉,秋思如裂帛。裂帛有餘絲,亡人無歸期。”


    還有一首:


    “家國萬裏,烽煙無聞。胡語滿耳,非是鄉音。”


    梁嘯看了幾篇,覺得這個吳龜年的詩也就是打油詩的水平,這名字也起得不符其實。吳龜年很可能是個假名,取“無歸念”之意,可是他這詩裏行間哪有一點無歸念的意思,簡直是朝思暮想,無時不刻不想著回家。隻是不知道什麽原因,他回不了家。


    虧得莫婭隻會說幾句簡單的漢話,不認漢字,要不然,看到這些詩句,她不知道要傷心成什麽樣子。她付出再多的真心,在吳龜年的眼裏,她也隻是胡人。


    “主人,你醒了?”希婭醒了,揉了揉眼睛,就想起來。


    “躺著吧。”梁嘯按著她。“天還沒亮呢,我睡不著,起來看會兒書。”


    “哦。”希婭應了一聲,又躺下了,伏在梁嘯身邊,看了看他,似乎想說什麽,卻又沒說。


    梁嘯瞥了他一眼。“你怎麽了,想說什麽?”


    “嗯——主人,你是不是又想希格瑪了?”


    梁嘯愣了一下。沒有吭聲。一提到希格瑪,他的心情就不好。現在想想,這次奔襲務塗穀。其實並沒有必要。也許按照李當戶的建議,趁著右賢王的大軍還沒到。撤出達阪城,趕到蒲類海,和蒲類人會合更穩妥一些。麵對右賢王的幾萬大軍,他想四兩撥千金,以少勝多,其實機會並不多。


    兵法有雲: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我。可勝在敵。他現在實力不足,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右賢王的“可勝”上,未免有些一廂情願。


    右賢王隻是扣下了東方朔,就輕而易舉的破壞了他計劃中至關重要的龜茲一環。也許是右賢王識破了他的計劃,也許並沒有識破,隻是他看中了東方朔的才華,可是對他的計劃卻是致使一擊。


    就算最後成功了,又能怎麽樣?右賢王得到了龜茲人的財物補充,就算攻不下達阪,他還可以大搖大擺的回到草原上。不能走車師。他還可以東行至蒲類海。以蒲類人的實力,根本不敢阻攔他。


    費心費力,冒了那麽多險。付出那麽大的代價,也就是這樣的戰果。


    然後呢?等到秋天,右賢王如果再來呢?


    天山以南,總體實力本來就不強,又有烏孫、月氏並立,自己能糾集多少人馬,能和右賢王對抗嗎?也許不用等到右賢王,烏孫、月氏就會對他發起進攻。


    如此說來,這一趟就走得很不值。希格瑪也犧牲得很不值。


    見梁嘯沉默,希婭縮了縮脖子。聲音有些含糊。“主人,我也想她。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訓練,從來就沒有分開過。這一次,是我們第一次分開,沒想到就是永別。”


    “這是我的錯。”梁嘯放下書簡,將希婭摟在懷中。“如果不是我貪功冒進,希格瑪就不會死了。”


    “不。”希婭搖搖頭。“我們都是亞馬遜人,我們都是戰士,並不怕死。我隻是覺得遺憾,她的箭練得那麽好,一心渴望戰鬥,卻沒能死在戰場上,而是被凍死在山穀中。”


    梁嘯一時無言。他不知道怎麽安慰希婭。


    “和這個遺憾相比,我相信她最遺憾的是她沒能服侍主人。”希婭抹了抹眼角的淚水。“她本想等到薩爾格裏昂月,祭祠太陽神阿波羅和狩獵女神阿爾特密斯時,再次自己獻給主人的,沒想到……”


    梁嘯更加覺得遺憾。他知道希婭說的薩爾格裏昂月大致是公曆的五六月份,按中原的曆法算,也就是四月。現在已經是臘月底,離希格瑪準備奉獻自己的時間隻剩下三個月。


    他不貪慕希格瑪的身體,可是他卻為希格瑪感到可惜。如果不是他強求自己像苦行僧一樣習射,估計希格瑪也不會一定要堅守到那個時候。


    “希婭,你們亞馬遜族人還有多少人,你們的家鄉究竟在哪裏?”


    “別的地方我不知道,在大宛,可能也就是幾百人吧,大部分都在王室和權貴家中,安排給貴人的女兒做陪嫁,保護她們的安全。至於我們的家鄉,我也隻是聽老人們說,究竟在哪兒,我也不知道。亞馬遜族人已經離開故國幾百年,故鄉隻是一個傳說。”


    “希婭,如果上天護佑,能讓我們戰勝匈奴人,我希望有一天帶著你們回去看看,就像帶著老安德魯他們去希臘一樣。到時候,我們帶上希格瑪的靈魂,好不好?”


    “真有那一天嗎?”希婭不太相信。


    “一定會有的。”梁嘯拉起希婭的手,和她拉了一個勾。“阿爾卡帕會保佑我們。”


    “阿爾卡帕保佑我們。”希婭含淚而笑。


    ——


    在務塗穀休整了五天,等將士們消除了疲憊,梁嘯再次起程,趕往柳穀。


    比起之前的那段艱苦的山路相比,這段路走得非常輕鬆。隻用了三天時間,他們就趕到了柳穀,找到了狐胡人的駐地。


    正如梁嘯事先估計的,狐胡人沒有任何防備。他們的青壯都被車師王征發去打仗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族人都非常擔心。但是他們怎麽也沒想到應該正在與匈奴人作戰的漢人會出現在這裏。


    狐胡人根本沒有還手之力,隻能俯首聽命,奉上酒食。梁嘯也控製住了手下的傭兵,不準他們濫殺無辜。在務塗穀,他因為希格瑪的死而怒火攻心,殺了不少老弱,這讓他後悔不已。殺青壯還情有可由,殺老弱婦孺全無必要。


    梁嘯找了不少老人來聊天。在這種閉塞的地方,不可能有什麽書籍,老人就是部落的記憶。通過跟老人聊天,梁嘯了解到不少匈奴人的惡行,從他們對匈奴人的態度來看,匈奴人在西域的統治很不得人心。


    不過,更讓梁嘯意外的是,他在務塗穀遇到的那個莫婭居然是車師王族,她是車師王莫與最小的妹妹。


    梁嘯很是吃了一驚。他的帳篷和莫婭的帳篷靠得很近,希婭和莫婭相處得也很好,他們可沒感覺到莫婭和王族有什麽關係。不過話又說回來,車師又不是什麽大國,王族不王族的,恐怕也沒什麽說項。


    梁嘯不禁有些擔心。莫婭不會向車師國通報他的消息吧?


    梁嘯不敢再耽擱,第二天就匆匆起程,趕往交河城。


    ——


    達阪城下,戰鼓聲、號角聲交相呼應,雙方將士戰鬥得正激烈。


    經過半個多月的試探,綠洲各國的兵力損耗得七七八八,龜茲派來的一萬大軍更是隻剩下千餘人,幾乎是全軍覆沒。右賢王也摸清了達阪城的虛實,終於派上了匈奴主力,準備強攻達阪。


    之所以做出這個決定,是因為他有一種感覺:梁嘯不在達阪城。


    雖然“梁嘯”天天出現在城牆上,翹著二郎腿,看著書,喝著酒,身邊還站著兩個據說是亞馬遜女戰士的侍女。可是戰鬥了這麽多天,他再也沒有看到梁嘯出手,也沒有看到那天與梁嘯一起出現的神箭手。


    一個也沒有。


    右賢王覺得這不正常。他問東方朔,東方朔卻一口咬定,梁嘯肯定就在達阪,之所以不出手,是因為你們不配。你們連城牆都摸不著,他有必要出手嗎?


    右賢王將信將疑,隨即派隨軍的巫師占卜。巫卜給出了一個極其模糊的結果,並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


    右賢王更加不安,下令強攻。看不到梁嘯,他不放心。如果費了這麽大的周折,還被梁嘯跑了,或者被山北的日逐王搶了頭功,那他就算拿下達阪,又有什麽意義?


    在他的嚴令催逼下,匈奴人隻得冒著密集的箭雨,前仆後繼地衝擊達阪要塞。


    這無疑是一個需要非凡魄力的決定。麵對堅固的達阪要塞,以匈奴人簡陋的攻城器械,想要成功,談何容易。他們除了用屍骨去填之外,沒有任何捷徑可走。


    不過,比起龜茲、危須等國的戰鬥力,匈奴人的戰鬥力要強至少兩個等級。如果不是城中士卒經過幾個月的訓練,又在龜茲、危須等國身上練過手,樹立了信心,以匈奴人的兵力優勢和野蠻,攻克達阪,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如今,雙方都拿出了真正的實力,開始你死我活的戰鬥。


    看著越來越多的匈奴人衝到城牆下,李當戶笑了,笑得很陰險。


    “弩手準備,定點清除目標。弓箭手退後,準備覆蓋式射擊。”


    “喏!”阿爾法興奮的應了一聲,向後招了招手。


    李當戶站起身,走到城牆邊,對謝廣隆做了一個手勢。謝廣隆大喜,厲叫一聲:“希臘甲騎準備——”


    “喏!”希臘騎士們轟然應諾。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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