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說,阿瑞堪嫁給獵驕靡也是和親。與漢匈和親不同的是阿瑞堪的地位顯然不是嫁給匈奴的漢家公主所能奢望的。


    根本的原因在於實力。相對於烏孫,匈奴人更強勢,阿瑞堪有渾邪王部的實力做支撐,可以左右獵驕靡的決定,也能為渾邪王部爭取好處。阿瑞堪和親,其實是匈奴人控製烏孫的一根繩索。


    而漢家公主正相反,漢朝不夠強勢,匈奴人也不把漢朝當回事,漢家公主的嫁妝再豐厚,也不過另一種形式的貢奉。要靠和親來維持和平,顯然有些一廂情願。


    這個道理,文帝、景帝未必不懂,隻是那時候他們實力有限,朝中的阻礙勢力強大,他們隻能忍氣吞聲。武帝不是文帝、景帝,如今的國力也不是文景之世可比,天子有報複匈奴之心,再讓他向匈奴人俯首稱臣,他自己都不願意。


    之所以猶豫,沒有一口拒絕,一方麵是朝中老臣們的反對,另一方麵是因為天子也沒有必勝的把握。李廣在隴右打了勝仗,回頭就遭到了匈奴人的瘋狂報複。西北邊境烽煙四起,國內群議洶洶,天子也不能不有所顧忌。


    梁嘯與他們都不同。他既不簡單的反對和親,也不簡單的支持和親。他認可和親是一個維持和平的手段,但是有一個前提:必須有強大的武力為後盾。和親,應該是羈縻匈奴人的手段,而不應該是貢奉。


    提出這個建議,是因為梁嘯知道,如果拋除了簡單的麵子問題,和親本身是利大於弊的,即使是漢武帝征伐四夷之後。和親政策依然在執行。事實上,在整個人類曆史上,用婚姻來維持不同部族之間的關係。把沒有血緣關係的人變成有血緣關係,一直是最常用的辦法之一。


    既然不同的家族之間可以聯姻。為什麽不同的民族之間不可以聯姻?有沒有麵子,不在於是否和親,而在於和親的主動權是否掌握在自己的手裏。


    梁嘯的建議最契合天子目前的想法的。天子反對的絕不是和親,而是和親帶來的恥辱感。如果像匈奴與烏孫那樣的和親,天子是絕不會猶豫的。


    果然,梁嘯還沒說完,天子就連連點頭,露出了首肯之意。


    “如此說來。和親與反擊並不相悖,而是相輔相成。”天子滿意地連連點頭。“這個他山之玉好,的確很好。”他瞟了梁嘯一眼:“這才是真正的他山之玉。希臘的製度不過是覆車之轍。梁嘯,你說是不是?”


    梁嘯沉默片刻,躬身道:“陛下,臣……不知道對不對。”


    枚皋一聽,心頓時拎了起來,連連給梁嘯使眼色。他是天子身邊的近臣,知道天子在希臘的製度上花了多少心思,又是什麽樣的態度。在此之前。他已經詳細的透露給梁嘯了,就是不希望他在這個問題上犯錯。沒想到梁嘯卻沒聽到心裏去,麵對天子給的台階。他居然如此執拗,要將一個大好機會錯過。


    果然,天子的眼神變得嚴厲起來,聲音也多了幾分威嚴。不僅枚皋叫苦不已,一旁的王恢也暗自皺眉。


    “那你說說看,這希臘的製度有何可取之處。”


    “陛下,臣對希臘製度知之甚少,不敢以膚淺之見,嘩眾取寵。妄加評議。”


    天子眼角一挑,對梁嘯的回答頗感意外。“難道你覺得。希臘製度還有可取之處?”


    梁嘯不問反答。“臣鬥膽,敢問陛下。亞曆山大以弱冠之軀,統數萬之軍,東征西討,數年間立萬裏帝國,可有可取之處?”


    天子一時語塞,臉上泛起微紅。


    在讀那些西域來的書籍時,聽說亞曆山大的事跡,要說一點不動心,那也是不可能的。亞曆山大二十歲繼承王位,和他現在的年齡正相當,可是創下的事業卻非他所能想象。而細想起來,亞曆山大登王位之初,實力哪能和現在的大漢相提並論。要他否論亞曆山大的偉大,他做不到。


    可是,讓他承認希臘製度優越,他更做不到。否則,他還有什麽理由推行削藩,加強中央皇權?


    “那你的意思是,希臘製度……”


    “陛下,臣的意思是說,臣對希臘知之甚少,不敢妄加評議。請陛下寬容一段時日,待臣對希臘典籍做一些研讀,才敢向陛下稟明優劣。若是一知半解便自以為是,隻怕既誤了自己,也誤了陛下。”


    天子恍然大悟,連連點頭。“不錯,你這個態度才是為人為學的態度,倒是我有些急了。”


    “多謝陛下。”


    ——


    出了宮,梁嘯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心情卻依然沉重。


    他之前和天子見過很多麵,但是正式以君臣之禮相見,這卻是第一次,感受到的天威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之前他已經覺得富貴逼人,今天一見,才知道天子以前很給他麵子,已經足夠低調了。


    梁嘯走進未央郎署,未央郎們聚了過來,七嘴八舌的和梁嘯攀談。梁嘯真正認識的郎官並不多,很多新來的郎官看到梁嘯這位曾經的未央郎都有些敬畏,並不近前,隻是遠遠地看著。


    梁嘯也沒有刻意去套近乎。未央郎是天子近侍,他如果有意籠絡,是很容易犯忌的。


    說笑了一陣,交情一般的便退去,隻剩下幾個老相識。梁嘯問起了李廣的近況,郎官們說,李廣現在賦閑在家,情況很不好。他出征隴右的時候,是自己花錢招募的騎士,幾乎變賣了所有的家產。後來入獄,為了贖罪,又花了不少錢,如今一貧如洗,據說想吃肉都隻能靠自己去獵。


    梁嘯聽了,心裏很不舒服,卻沒說什麽。離開未央郎署之後,他信馬由韁,走到城門口,看著回家的路,遲疑了片刻,做出一個決定,勒住了戰馬。


    “大虎,你帶他們回去。我和牛兒去找李將軍。”


    ——


    梁嘯找到李廣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李家屋裏黑漆漆的,連一點聲音都沒有。梁嘯敲了半天門,才聽到李廣趿著鞋的腳步聲,還有極不耐煩的抱怨。


    “誰啊,半夜也不讓人安生。”


    梁嘯哈哈一笑:“將軍,這才剛剛入定,你就睡了?”


    腳步聲一滯,隨即變得急促起來,半舊的木門被拉開了,露出李廣驚訝的臉。“梁嘯?”


    梁嘯笑嘻嘻地拱了拱手。“將軍,你這麽早就上床睡覺,是不是在練射聲技,一下子就聽出了我的聲音?”


    李廣也笑了起來,揪緊半披上肩上的衣服。“練什麽射聲技啊,你師傅那麽小氣的人,我請他喝了多少次酒,他也不肯露半點風聲。你什麽回來的,怎麽一點風聲也沒聽到?”


    “三個時辰前剛到長安,半個時辰前,剛從宮裏出來。”


    李廣眉頭一挑。“小子,算你有良心。老子被免之後,這門前可是冷清得很啊。”


    梁嘯笑道:“不是郎署的兄弟不來看你,是怕你沒錢買酒肉。他們帶吧,你又說他們看不起你。”


    李廣尷尬不已,老臉微紅。他伸頭看了看,見梁嘯身後隻有荼牛兒一人,不免有些奇怪。“既知如此,那你怎麽來了?”


    “我來,有兩件事:第一,當戶托我給你帶了些東西,我因為要進宮,沒能帶來。想過兩日給你送來,先約個時間,免得到時候吃閉門羹。第二,最近在射藝上小有心得,想約將軍出獵,比試比試箭法。”


    “小豎子,敢向老子挑戰?”李廣大喜,轉身入屋。“你等著,我去備弓馬。”


    梁嘯笑嘻嘻的應了,心裏卻有些酸。李廣這可真是窮到要當褲子的地步了,家裏連個仆人都沒有,備弓馬都要自己動手。趁著李廣去準備弓馬的機會,他叫來荼牛兒,讓他趕去衛青家,把衛青叫來,再讓衛青帶些酒來。打獵有野味可吃,酒卻必須準備。


    荼牛兒去了,過了一會兒,李廣換好衣服,牽著馬出來,見荼牛兒不見了,也沒多問。出了門,他一眼看到了梁嘯的坐騎,脫口讚道:“好馬。”


    “喜歡麽?”


    “這麽好的馬,誰不喜歡。”


    “喜歡也不給你。”梁嘯哈哈大笑。“這是我自己掙來的,你要是喜歡,自己去西域搶,要不讓當戶給你搶一匹也行。”


    “看你這豎子小人得誌的嘴臉。”李廣瞪了梁嘯一眼,不由分說,將自己的馬韁塞到梁嘯手中,解下明珠的馬韁,翻身上馬。“不要你的,就讓我過過癮。”說著,一抖馬韁,飛奔而去。


    明珠撒開四蹄,向裏門衝去,動作敏捷,快如疾風。李廣正自得意,卻忘了這馬比尋常的馬高出一尺有餘,縱馬出門前,還像往常一樣挺起了身子,結果額頭撞上了裏門門額,“哐”的一聲巨響,從馬背上掉了下來,四腳朝天,仰麵摔倒在地。


    “呯!”塵土飛揚。


    梁嘯大驚,連忙翻身下馬,扶起李廣。“將軍,你怎麽樣?”


    李廣推開梁嘯,站了起來,叉著腰,大步流星地趕出裏門,看著已經停下腳步的明珠,哈哈大笑。


    “果然是好馬,撞得爽利,摔得舒服。”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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