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韋蘭家到明戈特大宅,就算是一路順利,馬車也要走上快一小時。


    這座宅子在紐約異常有名,越接近你就越能明白它出名的理由。論富有,明戈特老夫人可以毫無意外地擠入紐約富豪榜前三甲。可她偏偏摒棄了備受吹捧且她絕對消費得起的第五大道的地皮,卻將宅子選址在中央公園郊外的荒地。


    馬車出了鬧市區後,遍野荒蕪,來來往往的都是行色匆匆、衣物也不甚整潔的勞動者,天空也似乎和土地一樣陰霾。雖說離中央公園不算太遠,卻連一點點綠色都看不見。


    所以梅並不是非常喜歡來這邊,但是寬敞的馬車裏因為對麵坐著的鮑伯和瑪麗正饒有興致地攀談,也不顯得冷清。


    紐蘭雖然沒有和梅交談,卻偶爾將梅的手抓在手中,摩挲著皮手套下手指上的凸起,那是訂婚用的碩大的藍寶石戒指,兩人相視著笑起來。


    瑪麗是第一次來明戈特家拜訪,所以她站在前廳發現自己可以從門口一路望進臥室非常驚奇,梅看著她非常有特色的眉毛高高挑起的樣子解釋道:“因為外婆行動不方便,這樣她就能躺在床上一眼看到房子裏的所有動靜。”


    這可真是前所未聞,但瑪麗深感“行動不便”的苦楚,她上次在韋蘭家見到明戈特太太,是這位老夫人今年唯一一次出門,而她除了坐在馬車和房子裏,一路上行動都靠四個人高馬大的男仆將她置於軟椅中抬來抬去。聽說她是專程出於禮節去看望自己的時候,瑪麗還為自己受到的重視暗暗竊喜了一下。


    如今看來,這位老夫人不愧是紐約社會的風雲人物,這樣不顧隱私一露到底的宅子也隻有她敢住。


    一行人正各自打量周圍的布置,老太太照例隆重登場,被男仆們抬進了會客室。


    她一看到鮑伯臉色就紅潤起來:“快看看誰來了!我的好外甥鮑伯,快坐過來讓外婆看看,你這個孩子,怎麽就忍心扔下家人一去不回呢?”


    鮑伯從善如流地坐到老夫人身邊,握住了她那雙和白棉花球一樣的胖手:“我這不是想給您製造個驚喜嘛,雖然事先沒打招呼,不過我想您肯定不會怪罪我的。”


    “真是個壞小子,”明戈特夫人大笑,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卻不令人厭惡,反而那種至真的喜悅感染了每一個人,差點讓人沒有注意到屋子裏還有一個代表著悲傷的黑衣女人:“來見見你的表姐艾倫,你也看到了這是個不幸的人兒,但是不幸中的大幸是她總算能名正言順地回到自己的家鄉了。”


    鮑伯對她並沒有很深的印象,但這一襲黑衣喚起了他對艾倫僅有的回憶,因為艾倫18歲初入社交界的時候就離經叛道地穿了一身黑緞子衣裙,令當時參加舞會的人們一片嘩然。這位艾倫表姐的豐功偉績還有很多,但恕鮑伯沒有放在心上,因為他並不是那群跟在她屁股後麵獻殷勤的傻小子之一,何況他那時不過才13歲。


    但記憶回籠之後,他很不巧地發現追在艾倫屁股後麵的男孩其實另有其人,這會兒正親昵地坐在自己妹妹身邊,他不由對曾經年少而情感朦朧的兩人留了個心眼。


    於是鮑伯隻是朝艾倫點點頭,屁股根本沒有離開椅墊。


    艾倫對他的冷對也不以為然,她最近已經受過了很多冷待,她內心裏給紐約起了一個新名字——像極寒之地一樣的家鄉。


    於是她仍然一臉放鬆與坦然,褐色的眼珠悠然地滑過鮑伯、瑪麗、梅的臉上,唯獨對紐蘭停留的時間長一些,不過紐蘭並沒有注意到她。


    因為此時明戈特老太太正拉著梅的手,端詳著這個幸福姑娘的訂婚信物:“我可很多年沒有見過成色這樣好、個頭這麽大的藍寶石了,不過式樣實在有些老氣。要知道30年前,明戈特先生就曾送給我一枚差不多大小的藍寶石戒指,足足拋了108個切麵,戒托雖然是銀製的,卻整整鏤空了12朵小雛菊,這可是我年輕時候收藏的最得意的珠寶。”


    梅隻笑著讓外婆把珍藏的戒指拿出來給自己開開眼界,至於之前的挑剔她似乎一笑置之沒有聽到的樣子。


    紐蘭對此不由得有些失望,他倒是樂意梅能夠更有見地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比如她就喜歡這樣簡潔大方的設計,戒指式樣不用過於累贅雲雲。


    艾倫也狀似很感興趣地湊過頭端詳那枚石頭:“有年頭的首飾都是這樣的,我曾經見到紐蘭的母親阿切爾夫人戴過它,雖然也有不乏傳家寶重新拿去加工的例子,但是古董本就是越老越有價值不是嗎?”


    這種論調倒是很切合紐蘭的心意,他向艾倫投去一道感激的眼神,艾倫卻施施然把眼神移開,優雅地拿起鷹毛扇子,微微的涼風隨著扇子的擺動吹拂到瑪麗的臉上,讓原本剛進門還沒有暖和起來的瑪麗打了個寒顫,不著痕跡地把身體側開了。


    鮑伯把這一切看在眼底,笑道:“艾倫表姐,事情倒也不絕對。就拿霍克利家拍到的海洋之心來說,當年卡珊亞珠寶行僅花了6萬美元就從商人手上購得了這顆鑽石,不過是將它精心打磨成了心形,配了一條長鏈,轉眼可就翻了6倍的價錢。”


    明戈特老太太嗬嗬笑起來:“那是欺負霍克利家有錢,當然他們也樂意花錢。真得慶幸他們家的先見之明,不愧是生意人,不然要是沒給那顆鑽石保險的話,我真懷疑霍克利夫人會短暫昏厥。”


    梅很清楚自己的母親和霍克利夫人之間那種暗暗較勁的交情,於是溫溫和和地說道:“霍克利夫人是位脆弱敏感的女性,我們都要多體諒她容易犯暈的神經。”


    眾人均笑起來。


    明戈特老太太拍了拍梅的手:“你是我唯一的外甥女,我還指望你能多陪陪你媽媽,我已經和她商量過了,你和紐蘭的婚禮就定在一年後舉行。”


    這個消息梅已經聽韋蘭太太透過口風:“是的,外婆,我也舍不得離開媽媽,紐蘭會體諒我們的。”


    這點紐蘭倒是必須表現得毫無異議,出於習俗,嫁女兒的人家多少都會顯得不情願,哪怕韋蘭太太實際上對自己的女婿很滿意,她也不得不做出不甘不願的樣子盡量將女兒在家中多留一些時間,這樣待嫁的女兒會顯得更金貴。


    哪怕全紐約都明白這對人兒堪稱絕配典範,出身良好最有前途的阿切爾先生和花朵一般高貴美好的韋蘭小姐,女方提出的一年時間已經顯得很迫不及待了。


    而明戈特太太更明白自己女兒的私心,她當年將自己的兩個女兒都嫁給外國人,至今都是紐約上流社會的談資,但韋蘭太太的英國銀行家丈夫,使這位婦人也是一位見多識廣的人。


    她告訴梅紐蘭大學時曾和一位年紀比他大很多的婦人交往,這在紐約的年輕人中一點不稀奇,青春懵懂的少年,又稍有社會地位,他們身邊多是不能輕易冒犯的好女孩。那麽年長的、充滿成熟女性魅力的、空虛的婦人,則是他們釋放好奇和焦躁的理想宣泄對象,這在紐約年輕紳士們的生活中實在太尋常了,仿佛已經成了必經的人生之路。


    梅對此有所耳聞,而韋蘭太太告訴她紐蘭也沒用有免俗的時候,她熱戀的火苗突然被撲滅了。她仍然愛紐蘭,但更為謹慎,而且當她偶爾去紐蘭的辦公室時,曾經令她敬仰讚歎的充斥著艱澀厚重的法律書籍的房間,突然就和壁爐裏可供燃燒的柴火沒兩樣。


    但梅覺得媽媽的話很對,如果這事兒無可避免,那麽發生在婚前比在婚後好。


    哪個男人不在這上麵犯點糊塗呢?至少他在年輕時受到過誘惑,那麽就不會在婚後因為沒有經驗而抵抗不了誘惑。至於紐蘭,梅想,他是有大才幹的也必定能做出大事業,但是回到家裏,她會使他成為最好的丈夫。


    明戈特太太是喜歡這個外孫女的,但談不上鍾愛,因為梅的身上缺乏那種年輕姑娘惹人喜愛的活力,而她是個喜歡熱鬧的老太婆,但這不是梅的錯,她繼續說道:“梅,我的好孫孫,你媽媽實在已經很謹慎了,換成別人家的母親,恐怕巴不得明天就讓紐蘭和女兒進禮堂呢。”


    紐蘭很適時地表態:“我可是求之不得,可是梅還得做段時間乖巧的女兒。”


    他一說完這句話,梅果然很乖巧地表示同意,他突然覺得意興闌珊。


    明戈特老太太的習慣是從不留人吃飯,紐約大多數人也知道她家的晚宴不好吃,這大概是家財萬貫的老太太唯一令人詬病的地方。


    因此幾個年輕人坐了一個小時左右就準備離開,明戈特太太讓暫住在家裏的艾倫代替自己送送客人。


    她這才恭喜梅訂婚了,還怨怪她沒有早些來看自己,梅隻說結婚的時候一定會邀請你,希望艾倫表姐到時候一定要賞光,便出了門朝馬車停著的地方走去。


    紐蘭出於禮貌問了她一句:“回來以後還習慣紐約的生活嗎?”


    艾倫略嫌苦澀地笑了,但並不妨礙她天生的樂觀:“這裏是我的家鄉,就是實在太冷清了,我已經和外婆說過我要從明戈特大宅搬出去,新宅的地址我會寫信通知親朋好友,你到時候能來看看我嗎?”


    紐蘭有些不知所措,但是艾倫很執著地看著他,眼中有真誠的期盼,他隻好取下帽子行了個禮,有些慌亂地出了門。


    鮑伯自始至終保持了良好的風度,但即便是他這樣一個不守規矩的人物,也是無論如何想不明白,一個守寡未滿半年的寡婦邀請一個才訂婚的男人上門拜訪是為了什麽。


    他看了看走在麵前腳步倉促的紐蘭,恰好也看到和梅並行的瑪麗回頭和自己對視一眼,眼中滿是懷疑和不讚同,鮑伯明了深冬的風把艾倫的邀請也吹進了瑪麗的耳朵裏。


    那麽梅呢?她聽見風的聲音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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