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你有空嗎?”梅遍尋韋蘭大宅,沒有找到瑪麗,最後還是出了大門後,在花園的長椅上找到了她。


    瑪麗知道梅定是看到了自己的心不在焉,她從從容容地蓋上書,也將薄薄的信紙也一起合在書裏,微笑地示意梅坐下來:“怎麽?你有什麽好的計劃嗎?”


    “談不上什麽好計劃,”梅並不想告訴瑪麗自己實在是心亂,雖然她讓鮑伯給她把那輛馬車租了回來,可是她卻不能說服自己真的去立即施行。紐蘭不忠,但他代表了一種梅從小形成的價值觀、一種符合自己身份及教養的生活,當她毀滅了紐蘭和艾倫,也就毀滅了自己過去20年的一切,於是梅又猶豫了:“我隻是想出去散散心。”


    “也好,”瑪麗拾起桌上的報紙:“不如我們去麥克米倫書店吧。”


    梅可對瑪麗的喜好知之甚深:“我知道你可喜歡那邊,唐頓雖然好,但是格蘭瑟姆伯爵的領地裏可沒有這樣大的書店,瑪麗,我真懷疑你回英國的時候,行李裏會有價值數百美元運費的圖書。”


    瑪麗站起身來拉拉因為坐著起褶的裙子:“梅,船上不會缺了我放書的地方的,倒是你,不該在家裏多休息嗎?”


    “我這一周來可都沒有出門,”梅優雅地支著肘,斜靠在椅子上,意味深長地看著瑪麗:“又沒人寫信慰問我,怎麽會不無聊呢?”


    瑪麗臉一紅,卻麵不改色地假裝遠眺了一下風景:“隻是來自家人的慰問而已。”


    “的確也是家人沒錯,你們可是同一個姓,”梅興高采烈地問道:“怎麽,瑪麗,為什麽你們明明遠隔重洋,卻能實時掛念,而且你離開英國的時候明明都不喜歡他,可現在相隔千裏卻……”


    瑪麗一向誠實磊落:“我們也就隻是相隔一個海洋的距離。”


    梅聽到此話卻感懷良多:“是的,你們相隔一個海洋,而我明明和紐蘭待在一座城市裏,卻再也感受不到彼此的心意了。”


    “那取決於你自己,梅,”瑪麗走到她身後,將手放在她的肩上:“我不也因為逃避流言而離開家園嗎?但我終還要回去,結果不會比這樣更糟糕的。”


    梅會意:“是的,瑪麗,不會更糟糕的,但代價真的很大,我想我會考慮再給我們彼此一個機會。”


    把話說開後,梅覺得心中輕鬆,瑪麗還指著報紙上的廣告告訴她:“葉芝的《責任》出版了,你一定會想買一本放在床頭。”


    麥克米倫書店就在第五大道最中心的位置,此時由於淨價協議,英國方麵的讀物除了教科書類全部是沒有折扣銷售的,因此圖書異常昂貴。而美國文壇尚未取代英國的影響力,閱讀仍然是有錢人的享受和中產階級偶爾的奢侈。


    這家開在第五大道的書店更是其中之最,此時的讀物遠沒有後世那樣的琳琅滿目,這家書店的規模充其量也就是個小型圖書館的規模,卻已經是整個美國最大最好的了。


    來往於此的客人也都是有身份體麵的人物,有名作家的書上市時,書店門口的馬車也是絡繹不絕的。


    梅是這裏的老主顧,和店主打了招呼後,並不需要任何引導和介紹,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在哪裏,瑪麗則往二樓去了。


    梅熟門熟路地到找到了詩歌的書架,纖指點過架上所有的葉芝作品,在最靠右的地方取下一本《責任》來。


    她隨手一翻,兩行詩便落入了眼底:


    “原諒它吧,為了光禿禿的癡情,


    雖然我已臨近四十九歲。”


    梅嚇了一跳,猛地將書合上。她還沒有詩人的閱曆,卻在經受著命運的折磨。她想象自己四十九歲的時候會是什麽樣,她清楚自己對紐蘭的感情日益淡薄了,那麽那時他們會否在30年後依然相扶相持,將這20歲時發生的背叛與痛苦忘記,相濡以沫地生活呢?


    梅苦笑,也許自己根本活不到那個歲數呢。


    陽光透過書架上的天窗將溫暖灑在了梅的手背上,將她驟然而生的冰冷預感扯碎了開去,隻剩一片溫暖。梅將薄薄的小冊子捏在手裏,準備再隨意瀏覽一下,就找到瑪麗一起結賬離開。


    店裏的客人不隻她們兩人,偶爾木質的書架後麵還會響起輕微的腳步聲,可是有那麽一個聲音令梅突然停住了腳步。


    這是一種低沉的穩定的韻律,堅定地踏在櫸木地板上,似乎沒什麽可以讓他停下,聲音漸漸朝梅而來。


    梅發現自己不敢回頭,因為她猜出了來人是誰。


    她並非恐懼於來人不夠親切、或是總讓她覺得尷尬不好相處,她恐懼的是自己竟然認出了這個腳步聲,而他們之間甚至隻比陌生人熟悉一些。


    是什麽讓她不用回頭就認出了這個男人的腳步聲?


    是因為第一次見麵他踏雪而來,還是在韋蘭大宅裏他踩過火爐前的地毯,還是因為他在她舉目無落馬時,在雨中的花園裏像她走來?還是他的氣息縈繞自己周身,吃力卻穩重地一步步踏在狹小的樓梯上?


    梅在內心祈求這個男人不要認出自己,因自己不知如何回頭麵對他。


    隻梅在混亂的一刻腦子裏又冒出一句不知在何時見過的雜詩:


    “我於千人中隻認出你的腳步聲,因那九百九十九人隻是路過,唯你踏在我的心上。”


    她一瞬間覺得陽光像爐火,熏熱了自己周身,她忙拿手背附在臉上,耳邊卻清晰地響起了男人的問話,上帝沒有聽見她的祈禱,他把約翰·桑頓送到了梅的麵前。


    “韋蘭小姐?”桑頓遠遠就看到了這個背影,他幾乎立刻就認定了這是梅·韋蘭。紐約又有幾個這樣的小姐,酷愛白色的衣裙,卻又時而嫻靜溫婉,時而又能活潑迷人。


    他躊躇了一下,但想到內袋裏的那張明天的船票,便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上前再說句話。


    梅將手放下,定了定神,深吸了口氣,才轉身極力鎮定道:“幸會,桑頓先生。”


    可這收拾情緒的時光太短,而這情緒又來得過於突然,紅暈不能這樣快地褪下去,她眼裏的失措還停在眸中,這讓桑頓有種奇妙的感覺,他見過這位韋蘭小姐很多麵,也還未親近到能喊她的名字,可是他卻見過她許多不同的樣子,今日又是一樁新鮮的體驗。


    他相由心生地微笑了起來:“韋蘭小姐,每次我見到您看書,必然都是這位詩人的大作。”


    梅不自禁地緊緊握住書的手,不想讓自己的眼神閃躲開去。約翰·桑頓笑了,他臉色剛硬的曲線全都在陽光裏柔化,變作眼角的笑痕和嘴角的弧度,頃刻間便晃了梅的眼睛。


    梅羞愧極了,她不知要如何掩藏這種慌亂,這並不是那種在見證未婚夫出軌後的強烈的不服輸之氣,也不是在遭到好奇者的窺視時的無懈可擊的故作鎮定。


    這是一種從心裏泛起的漣漪,你想去撫平心湖,卻隻會帶來更大的震蕩。


    她隻得匆匆回道:“桑頓先生,那不過是巧合,我喜歡的作家還有很多。我還要再找兩本書,先失陪。”


    這是梅長這麽大來第一次確切的落荒而逃,可天不遂人願,在第三次和桑頓又麵對麵時,她不得不顧及禮貌停下了腳步,而非隻是點頭笑笑,心裏卻暗自詛咒這書店實在太小。


    “桑頓先生,聽鮑伯說您明天就要走了。”


    桑頓作勢掃了眼書架,最後眼光卻停留在梅臉上:“是的,九點船就會離開碼頭。”


    “希望您有機會再來美國,”梅頓了頓,連自己都覺得這話說得不真誠:“所以您今天來書店,是為了找本好書在船上打發時間嗎?”


    “確是如此,我想您會給我提供個好建議吧。”桑頓的眼光落到梅的手和那本詩集上。


    梅覺得手心出汗:“恐怕不行,若是您在船上讀詩,那隻會浪費了大好的光陰。詩是讓人在陸地上,在夢中徜徉大海時用的,海上還是應該閱讀些讓人精神一震的文章。”


    桑頓不以為忤,轉過身麵對梅道:“那真是太可惜了,看來我得就此作別,這家書店文藝氣息太濃厚了。”


    說罷,他伸出了手。


    梅極其意外,這年代這地方是不流行紳士要求和女士握手的。


    桑頓看出了梅心中所想:“隻是告別,韋蘭小姐。”


    這讓梅為難,她訥訥地問了句:“這是來自米爾頓的規矩嗎?”


    桑頓點頭,笑意卻在鼓勵她,梅卻仍把他晾在那裏,片刻之後她飛快地從身邊的書架後抽出一本書塞進桑頓伸出來的手裏,慌忙道:“桑頓先生,我突然想起來這本書很適合您,您一定要讀一讀。我得回家了,非常抱歉,祝您一路順風。”


    梅知道桑頓在身後沒動,她猜想他是不是正看著自己的背影,又露出那種難得的英俊的微笑?


    直到坐到馬車上,瑪麗問起梅時,梅才意識到這個以後再也難見的男人竟在離開前給自己造成了這樣大的困擾。瑪麗仔細端詳著梅的神色才道:“梅,我都看見了。”


    “看見什麽了?”梅反問:“隻是遇見了認識的人,打個招呼罷了。”


    瑪麗算是接受了這個說法,但那是因為這個男人既然要離開,她沒必要去提起,相信梅心裏也是萬分明白的,於是她戲謔地為今天的出門下了個注解:“公主會遭遇海怪,女祭司也會識破特洛伊木馬,隻可惜她對馬肚子裏的打算無能為力。”


    另一邊,喬尼在對桑頓絮絮叨叨:“別當我不知道,桑頓,你是看見韋蘭家的馬車才去湊熱鬧的吧。”


    桑頓笑而不語,權當默認,梅慌亂下塞給他的是惠特曼的詩集,手中隨意翻開的書頁上有這兩句。


    “小船歡樂而滿懷信心,張著白帆,


    在白天閃爍的浪花和泡沫中,或在夜晚的繁星下疾馳向前”


    喬尼伸頭看見了,才撇撇嘴道:“我說你不如包艘浪漫的小船,把這朵漂亮的花朵一起帶走,反正她的婚事眼看著是一團糟了。


    不想桑頓的臉卻嚴肅了下來,將書合起來放在了一邊:“喬尼,別亂說,我的心意無關緊要,米爾頓的天空終年陰霾,美麗的花兒在那裏是沒法生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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