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蘭家並沒有外人看上去的那麽一條心, 從少爺小姐到管家女仆都對韋蘭夫人的病心知肚明。自從她在報紙上看到照片的那晚,這位夫人就再沒有下樓露過麵。


    梅出不了門, 且她一門心思地在家裏服侍母親,即便她的媽媽不願開口跟她說話。


    韋蘭夫人臉色蒼白, 夜裏睡不好使得她的偏頭疼複發,耳後靠近脖子的部位針刺般的疼痛一陣一陣襲來。她無神地看著梅按照醫生囑咐,將棕色瓶子裏的藥水用滴管小心地滴出了一些來混合在一起,拿小玻璃杯端到她麵前來,她卻隻能對她搖頭。


    梅端著藥的手很穩當,但聲音卻在發抖:“媽媽,把藥喝了吧。”


    她微弱的請求無濟於事, 幾天以來刻意對外界反應不聞不問的所有壓力和母親沉默的抗議都已將梅逼到了邊緣, 她的淚水砸在了絲綢被麵上,發出了“啪嗒”的響聲。


    韋蘭夫人看著這沉默的戲碼最終讓女兒紅了眼圈,三天的對抗也應該到了終結,才聲音嘶啞地道:“梅, 你這是把自己毀到了什麽樣的地步呢?”


    梅咽下喉間的哽咽才回答道:“媽媽, 一段不幸的婚姻難道不是對女人的毀滅嗎?”


    “紐蘭真是太讓我失望了,”韋蘭夫人抹著淚:“我是多麽的看中他,以為他是個好青年,出身高貴、學識過人且品德出眾,我才會答應把你嫁給他。可梅,看著你今天這樣,我也覺得我當初錯了, 可這錯誤的代價實在太大。”


    “媽媽,”梅撲進了韋蘭夫人懷裏:“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曾經這樣以為的。紐蘭的確出身高貴,可他從內心裏鄙視‘藍血’;他雖學識過人,博覽群書,可他沒把書裏所說的道理記到心裏去;至於品德出眾,媽媽,老實說他現在在紐約人心裏肯定已沒有品德可言了。”


    韋蘭夫人頗為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女兒:“梅,你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看來你真是長大了。須知道,新娘都是滿懷憧憬的少女,而這些道理實在是要你做了幾年人/婦後才能明白。”


    隻是那時後悔也已來不及了。


    梅慶幸自己到底還能挽回:“媽媽,從前我隻是覺得不應該說出來也不能說出來,可是我現在說什麽都不打緊了。我知道這件事我並沒有做得盡善盡美,最後連我自己也賠了名聲進去。可是媽媽,您能不能允許我,就這麽一次,也許是今生唯一的一次,為自己的一生的幸福任性地做一個決定呢?”


    韋蘭夫人聞言大慟,緊緊地抱住自己的女兒:“好了好了,梅,你是太衝動了,也太任性了,可媽媽除了不和你說話還能怎麽做呢?你畢竟是我的女兒,我對你硬不起心腸來啊。無論怎樣,我們韋蘭家還是有讓唯一的女兒任性的資本的。”


    沒有什麽比家人的支持更重要了,梅之前一直很內疚傷心,令愛自己的母親失望。可韋蘭夫人到底原諒了她,就像她歡迎鮑伯回家,無論如何,他們都是她的孩子。


    韋蘭夫人溫柔地拿手絹給梅擦了眼淚才說道:“你今後打算怎麽辦呢?暫不論這件事的對錯,往後恐怕紐約所有的社交圈子都要對你關上大門了。他們會覺得你心胸狹窄、不顧大局,尤其是家裏有年輕男孩的母親們,可並不樂意看到這樣的姑娘。”


    梅便趁勢撒嬌道:“那媽媽,我就一直留在家裏。”


    韋蘭夫人點點她的腦袋:“說什麽傻話,雖然在美國,女子也有繼承權,但是金錢到底比不得丈夫,不嫁人可永遠談不上做一個完整的女人。”


    氣氛一瞬間和緩下來,韋蘭夫人似乎又變成2年前那個一心為18歲的剛進入社交界的女兒物色對象的婦人,但這次她必須慎重,即使上帝給了你一次改正的機會,你也不能就眼巴巴地覺得他會救你第二回。


    “全美國出身最好的人家都在這裏了,”韋蘭夫人在腦海裏把各家的情況估摸了一下,才沮喪道:“即使是到外地去,也難保流言不會很快傳到那裏去,這件事對紐約產生的壞影響不是一朝一夕能散盡的。”


    再過個幾年,那個阿切爾家的詹尼也可以笑話梅是她的翻版了,韋蘭夫人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最後她下了決定:“我們先走著看,瑪麗總是要回家的,梅你最近不要出門。如果可行,你就和梅去趟英國吧。人都不留在這兒了,人們對你的興趣很快也就轉移了。”


    梅從韋蘭夫人的房間出來,就遇見了聽到她動靜出來的瑪麗,而瑪麗就像和韋蘭夫人商量好了似的,對梅提起英國的事情。


    這讓這個從未出過遠門,至少沒有離開過美國的姑娘覺得些微的惶恐,梅的祖先雖然也都是來自歐洲,但她就隻是個土生土長的美國人:“瑪麗,唐頓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呢?”


    瑪麗覺得梅其實無需害怕,舉個並不恰當的例子來說,英國貴族家裏的美國新娘已經成了一種社會現象,那些姑娘來自一片自由的大陸,出去婚姻本身的因素,她們都對新家適應的不錯。


    “唐頓,和韋蘭家的規模差不大,但是房子要大些、曆史要久些,爸爸每年都要花一大筆錢來維修,可是那些老舊的水管總也修不好,”瑪麗笑道:“但是梅,你一定會喜歡那裏的。”


    鮑伯第二天也得知了他們的打算,表示要帶著兩個姐妹一起去大洋彼岸曆險。梅擔心兄妹兩個都出遠門,沒人照顧媽媽該如何是好。


    韋蘭夫人卻出乎意料地開明:“年輕人都出去走走吧,橫豎你們一兩年就要回來,我也樂得清靜,不用再為你們操心。”


    事情一旦定下,所有人都動了起來。瑪麗和梅開始收拾行裝,韋蘭夫人想到多年不見的表姐柯拉,心裏暗想著可不能讓自己的女兒輸給她的女兒,一個勁兒地往梅的行李裏塞進漂亮衣裳。


    鮑伯委托船運公司訂了三張弗吉尼亞號的頭等艙船票,隻等一個月後,就能夠揚帆遠航了。


    此時等著揚帆遠航的自然還另有其人,紐蘭·阿切爾坐在自己上司的辦公室裏,手裏拿到的是委員會給他的邀請函。這是上次談話時,萊特布賴和他提過的法律委員會的法條討論的邀請,今天他是來拒絕的。


    “萊特布賴先生,我雖然比起所裏的合夥人都還年輕,但是我十分急於做出一番成績來。因此我想拒絕這份邀請,我想靠辯才而非筆杆揚名立萬。”紐蘭表態道。


    萊特布賴先生歎了口氣,他畢竟栽培過紐蘭,這位還算優秀的弟子落到今天這個局麵,他也覺得心酸:“紐蘭,你總是憑著自己的經驗來判斷一切,隻是現在我告訴你,所裏接收的案子雖然都是由大家討論之後分配的。但是最近委托人們顯然有了自己的意願,他們關心律師的專業素質,但是不會幹涉我們的專業判斷,但他們有一個要求很明確,就是不能把案子交給你。”


    紐蘭這才意識到萊特布賴先生讓他參加的那什麽研討會是在保全他的麵子,不然他馬上就會成為所裏唯一無所事事的律師,被開除是早晚的事情。


    他臉色發青,深吸了幾口氣才讓自己不至於發出指責:“為什麽,萊特布賴先生?我經手的案子雖然不是紐約勝率最高的,但是我的素養很有保障,沒道理……”


    “不,”萊特布賴先生說道:“你違反了你的職業道德!”


    韋蘭低吼:“我沒有!”


    “你有。”萊特布賴先生歎了口氣:“能當上律師的、尤其是坐在這個律所的都是出身中上階級的年輕人,委托人也都來自紐約最好的家族,相同的價值取向使得我們為委托人很好地服務,而委托人也會最大限度地信任我們。但是紐蘭,你的所作所為背叛了你生活的階級,他們不再覺得你是可供信任的了。雖然沒有一個家族是完全幹淨的,但你不能比他們更出格,委托人確定你會因為某些精神層麵上虛無縹緲的利益而出賣自己的階級。”


    紐蘭的手發抖,這個指責實在太嚴厲了。他不過是和未婚妻解除婚約而已,絕沒有想到自己就被踢出了那個圈子。隻是他暫時忘記了,他那時之所以和梅在一起,是因為梅就是這個階層高貴審美的完美典範。


    現在他把樹立在階級殿堂門口的美麗少女石像擊得粉碎,就得因為損害了公認的價值超高的典範而受到懲罰。


    紐蘭最後一次問道:“我是不是隻有兩個選擇,要麽就鑽到故紙堆裏去編書,要不就坐在辦公室裏無所事事,等著蔑視我的客戶在我的門口晃蕩,就是不肯施舍案子給我?”


    萊特布賴先生無奈地點頭:“是的,紐蘭,你要是能在故紙堆裏幹出點事兒來,或許還有重新振奮的可能。”


    紐蘭“謔”地一下站起來:“感謝您的好心,萊特布賴先生,恐怕我不需要,我現在就要離開這裏。”


    這小子脾氣實在是匪夷所思,萊特布賴為自己浪費的唇舌很不愉快:“阿切爾先生,如果我沒有理解錯,你離開了就不會再回來了?”


    “正是!”紐蘭已經從衣帽架上拿起帽子戴在了自己的頭上,就要推門離開。


    萊特布賴先生深深歎了口氣,才對韋蘭說:“你願意去闖就去吧,我和你父親是老朋友,你要是走投無路了還能回來找我!”


    紐蘭瞪他:“我會做出一番事業的!”


    萊特布賴先生隻好言盡於此:“要做出一番事業,先把人給看清,紐蘭,不要讓一個女人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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