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出(六)


    這是一筆交易,不過是一筆交易。武安國在眾親隨的護衛下,策馬沿著官道向北方疾馳,俏丫鬟晴兒跨一匹桃花驄跟在隊伍稍稍靠後的位置,身上那股子不同於中原女子的野性在風中彌漫,如同夏日裏的盛開的虞美人花。


    晴兒不知道自己原來叫什麽名字,甚至不太記得自己的年齡和故鄉的樣子,大約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家鄉被信奉真主的蒙古人攻破,她和母親、姐姐被士兵挑出來分別賣給了人不同的販子。隨後那個城市在他們身後變成了一股孤煙。沒有人再問及家中的男性,城破,高於車輪的男子隻有一個結局。


    然後就是千裏販賣,被人像貨物一樣從一個城市拉到另一個城市,少女是搶手貨,成年的女子也比較容易出手,幼小的女孩幹不得活,也不能伺候男人歡心,所以一直“積壓”在貨主手裏,每天靠一碗餿飯,幾口清水捱日子。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身邊的夥伴或者被買走,或者夭折被扔到野地裏,當奴隸隊伍中裏隻剩下最後三個女孩時,老板終於做出了甩貨的決定。一個稍微大一點兒的女孩子被叫了出去,賞給打手們娛樂,女孩淒厲的叫聲響了一個晚上,直到很多年後還響在晴兒的惡夢裏。晴兒知道發生了什麽,也有準備,當城破時,那些士兵衝進她的家中,同樣的事情曾經發生在她的姐姐和母親身上。當第二天早上看到自己一夜未歸同伴的眼神時,晴兒還是被驚呆了,那雙眼睛永遠失去了生命的眼色,一夜,隻是一夜間,所有生命的痕跡在那雙眼睛中消失了,那雙眼睛的主人在認不出任何人,獨自縮坐在角落裏玩尿泥巴。


    如果不想被老板賞給打手們而重複同伴的命運,晴兒的隻能祈禱萬能的主讓自己盡快被人買走,哪怕買下她的人是撒旦也好。在第二天下午散集之前,她撲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住了前來挑選成年女奴買主的雙腿,哭訴著一個小女孩能幹的一切工作推銷自己。也許萬能的主聽到了他的祈禱,那個買主用一小塊碎銀子買下了她,從此她有了一個漢人名字叫晴兒。她的主人是個漢人,叫高德勇。


    這個吝嗇的胖子在帶她回家的路上喋喋不休地和屬下抱怨了一路,抱怨這個女孩年齡太小還不會幹活,抱怨自己倒黴被這個女孩弄髒了新衣服。直到第二天晴兒梳洗完畢拿著洗衣服用的木盆敲開主人的房門時,他還在抱怨自己不該違背祖訓發善心做賠錢買賣。


    蹲下身子,胖子用手抬起晴兒的下巴仔細看了看貨色,那雙明澈的眼睛讓他決定了收回成本的方式。第二天,晴兒被通知不必做家務,狡猾的胖子請了教師來教晴兒唱歌、跳舞、漢人的語言,教琴、棋、書、畫,教漢人女兒該學的一切。晴兒也明確知道胖子給自己選的路,做一個青樓名妓,要比胖子故鄉所有的胡姬都大紅大紫的名妓。高德勇每次說起故鄉的時候,眼中都有一種淡淡的憂傷夾雜著淡淡的驕傲,晴兒後來知道,主人那個不遠萬裏的家,原來蒙古人統治下,漢人是四等人。後來漢人恢複了河山,可商人依然是四等人。無論他多有錢,在自己的故鄉,主人永遠是上不了台麵的胖子。


    此後高德勇走南闖北,總不忘了回撒馬爾罕的家中看看,監督一下晴兒的學業,叮囑晴兒,他那半兩銀子本錢不能白費,要成千上萬倍地賺回。


    這樣的日子大約過了四年,離回收投入資金的時刻非常接近的時,偶然間胖子發現了晴兒的計算能力,於是把她帶在身邊親自教她算盤,教她商業知識。此後晴兒的人生目標被胖子定成了揚州大戶人家的妾室,可以幫助丈夫兼主人打理買賣的妾室。關於妾室,晴兒從學過的漢語中明白,那是大戶人家的女傭兼妻子,和女傭的區別是幹活不用支付工錢。不到兩年的時間,晴兒就成了高德勇的左右手,給高德勇賺回的銀子已經遠遠超過了那半兩的投資以及這些年在高家的教師費用。於是,高德勇又開始重金聘請教師教晴兒各種禮儀,東方、西方、穆斯林、蒙古人、波斯人、漢人,與一切商隊走過地方的居上位者間交往的禮儀。


    來到北平時的晴兒已經如同褪去了絨毛的小天鵝般美麗,東方於西方文化的交互熏陶使她身邊的男人無不為其傾倒,惟獨她的主人沒有。在主人眼中,她始終是一堆銀子,即使這堆銀子堆得再高依然是銀子。貪婪的主人對她命運的安排是,要把她作為一件最貴重的禮物送給下次西行所過國家的某個貴族,以取得在那個貴族領地上終生免稅經商的特權。晴兒沒有時間為自己的命運悲哀,在這樣的貴族出現之前,她已經暗自選擇好了自己的道路。


    在一個春日的夜晚,晴兒走進了主人的房間,證明了自己確實比送作為禮物送人更有價值。那以後,她就是高德勇身邊最貼心的幫手,但吝嗇鬼沒有收晴兒為第十房小妾,理由是,按照漢人規矩,收了晴兒為妾,就不能帶著晴兒到處走,還要再賣丫鬟伺候晴兒。晴兒也不在乎,她崇拜高德勇精於算計的頭腦,隻要在高德勇身邊,她不在乎漢人女子要求的名分,但是此後她為高德勇做事必須有報酬,逐年增加,少一文也不可以。


    當高德勇被布政使郭璞請到府中飲酒十多天沒回來,九個夫人亂成一團時,管理一切生意的是晴兒這個丫鬟;當高德勇千方百計送出信來讓派人去京城把事情弄大,以免郭璞下黑手的時,喬裝躲開差役監視混出北平的也是晴兒這個丫鬟;在去京城的路上晴兒遇到了一個姓詹的生意人,他指點說去京城的路不安全,去河南更近些,那個欽差武侯爺鐵麵無私,一定會秉公處理此事。即使武欽差不願意秉公處理,晴兒也有絕對的自信讓他“秉公處理”,隻要這個人比郭璞權力大,她不管此人是誰。在她學習的課程裏,這種例子比比皆是。已經為高德勇付出了這麽多,她不在乎再多一點兒。而以高德勇的精明自然會明白,這是交易,不過是一筆交易。他會還晴兒一個合適價錢,一筆能讓晴兒和他都滿意的價錢。


    自從出了洛陽城,晴兒就展現出自己最美麗的一麵,如同一樹茶花般在武安國麵前盡情綻放,光彩照人。通過討好她的河南府差役的口中,晴兒已經知道了武安國和郭璞的關係,但是她依然相信自己會贏,隻要是男人,不可能不心動於她的美麗。


    有幾次她認為自己已經接近於成功,武安國看向她的眼神突然發亮,但僅僅是一瞬間,那雙深邃的眼睛如同欣賞盆景般欣賞了她一下,旋即轉向別處,不再有一絲留戀。這讓她的自尊心很受挫折,訓練了這麽多年,隻有兩個男人能無視她的美麗,一個是高德勇,一個是武安國。前者眼睛中隻能看到利益,後者,她看不出那雙眼睛裏有什麽,隻覺得目光後仿佛承擔著千斤之重,讓人看了心裏發軟,發沉。


    “如果你希望幫我做些事,請在路上好好照顧麻哈麻”,仿佛看出了晴兒的心思,武安國微笑著吩咐。


    麻哈麻是沐英送給武安國的禮物,駙馬府中需要太監做些粗活,這個差點兒被達裏麻賣到德裏的小回子長得比較周正,沐英認為他適合在駙馬府內宅女眷麵前行走。武安國收到這份禮物後,沒有像以往一樣給他銀兩讓其自謀生路,而是讓他作為弟子留在了身邊。這次賑災,恰好可以把這個孩子順路送到北平書院學習。


    武安國是在受理了晴兒的狀子後第三天離開洛陽的。駙馬李祺承諾替武安國打理進行山東、河北等地的賑災工作,朱元璋的聖旨中,原本也沒劃分二人的職責,包含有讓他們酌情處理的意思。河南府的官員們對武安國依依不舍。在傳說中,大駙馬李祺是謙謙君子,武安國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而實際情況恰巧相反,現在官員們最希望的是武安國留下,李祺快快離開,越遠越好。無論傳說多麽可怕,至少在官場上,武侯爺比李祺好糊弄。


    臨行前的晚上,李祺把目前北平可能的形勢給武安國做了仔細分析,得出的結論是,晴兒不是一個簡單的丫鬟,他的主人高德勇絕非等閑人物。而郭璞煞費苦心把這個丫鬟引到河南來,隻說明一個問題,北平確實有事需要武安國去幫忙。


    “賑災的事我先替你盯著,北平的事情處理完了你盡快抽身,萬歲原意不是讓你這麽早去北平,他也未必喜歡你插手太多震北軍的事,做臣子的要掌握分寸,才能有更多的機會。你為官經驗太少,做事全憑一腔熱血,這樣反而會把事情弄亂,…….”在這些共處的日子裏,大駙馬李祺幾乎是把做官的經驗傾囊相授,有些準則需要時間去理解,有些準則旁觀李祺處理事務的方法就可以看出其中的精妙。關於自己的當官能力,武安國還是比較清楚的,所以學習起來格外賣力氣,慢慢地在頭腦中有了一些清晰的脈絡,雖然於李祺的期望還相差甚遠,但是武安國知道自己已經發現了一些門道,至少處事比原來多了一份選擇。李祺說得好,正因為自己的見解和別人不同,自己才比別人更需要機會,一切可以把握的機會。既然出來了,就千方百計避免再被收藏起來,忍辱負重也好,曲意逢迎也罷,此時自己沒有權利去選擇手段。為了等待自己這次複出,北平付出的代價已經太高,太高,高到幾乎無法承受第二次等待。


    “大人,有個人在追我們,好像很著急的樣子”!押後親兵策馬追到隊伍前麵,向武安國請示。


    前方不遠處已經可以看到驛站,武安國吩咐眾人到驛站歇息,順便讓親兵把來人帶到近前。這已經不是第一個追趕自己的人,剛出洛陽時,“司鼓官兒”梅老爹就死乞白賴的跟到了後邊,說是仰慕自己的威名,願意終生給自己牽馬墜蹬。在被幾次嚴辭拒絕後,這個梅老爹終於吐了句實話,前日因沒看好府衙前麵的鼓而驚動了欽差大人,讓牛知府非常難堪。他怕兩位欽差走了之後,牛知府找自己清算舊帳,所以想歸附到武侯門下尋求庇護。當武安國擔心的問起梅老爹他這樣會不會連累在洛陽的家人時,梅老爹感動之餘終於說了句大實話:“宰相府的門房四品官兒,主子多大奴多大,我要是給侯爺當了差,牛知府巴結我還唯恐不及,借他個膽子也不敢找我家人的麻煩”!


    縱使習慣了河南官員的荒唐,武安國還是被梅老爹的坦誠告白嚇了一跳。看來整個河南官府的確需要整理一下,問題是官場如同屋子角落的蛛網,打掃幹淨了,很快又會有新的蛛網在原來的地方出現。底下的差役們已經形成習慣,新的官員在他們的唆使下很快就會犯同樣的罪行。朱元璋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是殺戮,窮自己畢生精力能不能找出一個比殺戮更好的辦法,武安國沒有把握。這次回到北平,他希望能有一點時間和郭璞等人探討一下,當年的目標不錯,但如何去一點點的接近這個目標,這個時代的人應該比自己更了解這個時代,也更有可能想出可行的方案來。


    歇息了一會,親兵把追趕隊伍的壯漢押到了驛站裏邊。是蒙古人,武安國認識那種看東西總是像了望遠方的眼神。親兵們也都發現了這一點,手銃就頂在來人的後背上。


    那人也是個漢子,在黑洞洞的槍口下麵色絲毫不改,慢吞吞拱手施禮道:“蒙古人胡和魯(漢語意為青龍),北平天行商行老板陳天行參見武侯爺,有人托我給侯爺帶一份東西,請侯爺過目”。


    說罷,身手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包交給了親兵,親兵推開趕上前討巧的梅老爹,捏了捏布包裏邊的東西,把它拿到武安國麵前的桌子上緩緩打開。


    深藍色的北平產毛料上,平放著的是一截手指長短的木棍,木棍的一頭纏了條明顯是從衣服上麵撕下來的布,布條上麵,密密地打著疙瘩,疙瘩中間,是一簌簌帶血的羊毛。


    武安國的臉抽動了一下,伸出大手把木棍緊緊握住,如同握著稀世珍寶一般,身體因為緊張而不住地顫抖。親兵們都被武安國的樣子嚇壞,團團把陳天行圍到了中間,準備一聲令下,立刻把此人就地正法。


    “你從哪裏得到這個東西”,武安國盯著來人,每個字都從丹田中吐出,震得驛站的紙窗嗡嗡做響。


    “我到關外做羊毛生意,回來時碰上幾個族人,他們趕著勒勒車向正北方走,大家湊到一塊兒吃幹糧,攀談了幾句,他們就讓我見了車裏邊的人,那個人身有有殘疾,托我把這東西帶給你,我那幾個族人都認不出這是什麽東西,所以也沒阻攔”。


    來人所言不盡是實,他分明認識劫持李善平的人,蒙古人也不可能隨便允許一個商人帶東西給敵國高官。武安國腦子裏飛快的考慮著此人的言詞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屋子裏的空氣有些異常,梅老爹看出眼前的事情比較重要,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此人身份應該是蒙古貴族,否則也不會在言談中自稱為“我”而不是商人們見了官員常用的“在下”。恢複了冷靜的武安國目中透出深邃的光芒,慢慢地問道:“兄台千裏迢迢而來,單單是為了替我的朋友捎一份東西嗎”?


    “當然不是”,陳天行露出了一個憨厚的笑容,盡管這個笑容是裝出來的,依然讓屋子裏的氣氛輕鬆不少。“我想和武侯爺單獨談談,做筆生意。千裏迢迢,我沒帶任何幫手,所以也不希望武侯身邊還有別人。至於這個小東西,隻是個見麵禮。別人想用來威脅武侯,我卻隻想成全武侯朋友的拳拳之心”。


    親兵在武安國的暗示下退了出去,輕輕地掩上了屋門。管驛站的官員小心地躲到馬棚,監督手下給馬匹添料。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晴兒假做隨意走過,盡力把耳朵轉向窗口,在被親兵趕走之前,模模糊糊地聽到了幾個字“燕王…交易……”。耐不住好奇,她遠遠地繞著屋子周圍轉了一圈,不甘心的拉住的躲在一邊梅老爹問道:“老伯,那個拴著布條的木棍是什麽東西啊,用來做鞭子嗎”。


    逢人便笑的梅老爹一反常態,沒有給她半分笑容。看著她的碧藍的眼睛,一字一頓,“丫頭,那不是鞭子,我們中原管那東西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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