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三)


    朱棣、武安國、郭璞三個人再次走到一起,這個消息瞬間被報紙傳遍大江南北,人們紛紛猜測武安國與燕王朱棣會麵時說了什麽,卻找不到一個肯定的答案。房間巷裏,茶肆酒樓,人們議論著,猜測著,盼望著,也許在大家內心深處,早就希望這世界多些什麽,發生些變化。


    周圍的世界的確在悄悄的變化,最明顯的是京城,朝廷的官兒們上朝越來越不勤快了,隔三岔五,總有些大臣生病,請辭,更有甚者,連招呼也不打,悄悄地帶著家眷跑路。等朝廷發覺時,逃亡者已經出了海,買舟北去了。


    京城淪陷是早晚的事,誰都明白這個局勢。黃大人的驅虎吞狼計策失敗,北方六省自衛軍和威北軍匯合,以立憲的目標組成聯軍,南進在即。在朝廷側後方,湘王朱柏宣布響應北方六省號召,自組立憲軍,虎視眈眈。正南方,靖海公曹振在武安國與朱棣攜手發布立憲宣言的第三天,馬上作出響應,宣布東南三省支持為立憲而戰。


    “要變天嘍,王宏,收被褥”,雞鳴寺飯店的黃老板望著陰沉的天氣,低低喊了一聲。他的買賣號稱飯店,其實是一家小旅館,鄰近京師大學堂,憑借地理位置優勢,出租些房間給過往的學子,賺些辛苦錢過活。偶而也有些三教九流的人來店裏租房子待客,目的麽,就是看中這兒隱蔽,黃老板為人牢靠。


    “哎”!勤勞的夥計答應一聲,抱起還沒完全曬幹的被褥。走進青灰色的房間內。天井中突然一亮,原來是有的房間內點起了蠟燭。搖曳的燭光將客人的身影一個個映在壓花玻璃窗上,搖搖晃晃,仿佛戲園子裏上演的皮影。


    “諸位,想好了麽。錯過了這次機會,後悔可就來不及了”,靠北麵的一間上房裏,一個短胡子的中年人站起來,四下環視,低聲問道。他是這次聚會的頭兒。從穿著上看,此人家境不錯。微微隆起的小腹和略有些駝的脊背表明了他曾經做過小官兒的身份。


    “何兄,咱們這麽做是不是太快了點兒,畢竟北六省的軍隊還沒發起進攻呢”?靠近門口,有個膚色略深的雷州人猶豫地問。


    短胡子中年人眉毛高挑,看起來被這句話弄得有些不高興。回話聲音瞬間高了幾度:“快什麽快,等燕王過了江,你再去準備不是晚了麽!有了武大人支持,誰還看不出天下早晚是燕王的。”


    “可國是會還沒成立,具體規則還沒定呢”?深膚色的雷州人低聲反駁。燕王和武安國的立憲宣言他看過,上麵說了,推翻舊朝廷後。新朝廷要仿照爵士會模式建立國是會,招集各省代表共商國是,按大多數人的意見決定憲法內容,並決定朝廷和地方的權力劃分方式。


    “我們保皇黨的目標就是,向上,力保燕王,向下,拿下國是會裏一半的位置。蜀王殿下說了,如果咱們想立於不敗之地,就要參與規則的製訂。聶兄。加不加入保皇黨,是你的選擇。但今後國事會找不找你的麻煩,可就是咱們保皇黨的選擇嘍!”姓何的家夥說話三分帶笑,七分像發狠,冷森森的目光讓人膽寒。


    屋子裏的人都是些各部小京官兒。既沒威望,也沒實權,千裏為官,隻為吃穿,根本談不上忠誠。眼下北上投奔燕王,以他們的資曆和能力,未必招人待見。留在京城裏給建文朝廷殉葬,大夥又不甘心,所以才被大夥平時都不喜歡的,早年以貪墨被逐的何大人招集到一起。聽了姓何的與那個雷州聶大人的對話,幾個人知道今天不得不表態。雖然眼下還有別的派係可以加入,但保皇黨在京城根子頗深,朝廷查得不嚴。而立憲派在京城被抓住,可是要明正刑典的。所以眼下他們能給自己尋個寄托的,隻有保皇黨。


    “可,可是,何兄,這入門介紹費能,能不能降,降點”,靠近窗口,有個矮胖子結結巴巴地問道。“眼,眼下朝廷抓,抓得緊,大夥的錢,不太好賺”!


    他不是真的結巴,而是這幾句話說得實在緊張,好不容易說完了,腦門上已經全是汗水。


    “不行,厲兄,這是上邊訂下的規矩。鄉巴老不要,讀書人的入門,保皇黨給他倒貼兩個銀圓。商人入門,要捐獻十個銀圓,京官入門,要捐獻發展費用一百六十個。你們還別嫌錢多,過兩天價格更高。況且如果沒有保皇黨幫忙,將來你那家產未必是你的”!姓何的家夥臉色一沉,回答說得斬釘截鐵。


    “好,好吧,我,我們的前程就交,交給何兄了”,姓厲的胖子擦完了冷汗,顫抖著雙手從口袋中摸出幾張銀票,放到何姓官員的麵前。何姓家夥也不客氣,一一翻檢,驗過了銀票上的印記,收進口袋。順手從兜裏拿出一個銀牌子,扔到厲姓胖子麵前。“拿好了,我事先把你的名字已經刻上去了。你現在是我們保皇黨的人了,將來無論朝堂如何變化,有我們保皇黨罩著,戶部裏肯定有你一個位置”。


    “謝謝,謝謝何兄”,姓厲的胖子接過銀牌,如得了寶貝一樣,在燈下翻來覆去的看。旁邊的人湊過身子,在銀牌的一麵看到了條隱隱約約的麒麟圖案,另一麵,看到了厲姓官員的名諱。


    幾個官員猶豫的一下,紛紛從腰包裏掏出銀票,向姓何的購買保皇黨的腰牌。每個腰牌售價一百六十個銀圓,購買了之後,保皇黨承諾將來在各部官位上,保住他們的職位。坐在門口的雷州人見大夥都買了,阻攔不住,隻好自己也買了一份,唉聲歎氣的跟大夥告辭,打著傘走進了外邊的雨中。


    雨慢慢大了起來,天色顯得非常暗。眾人得了銀牌。心下稍安,紛紛告辭。在旅店門口,姓何的短胡子看著諸位官員的馬車在雨幕中消失,笑了笑,得意轉回了自己租來的房間。關上門。衝著牆角喊了一聲,“聶兄,他們走了,你出來吧”。


    “走了,哈,這幫笨蛋”。姓聶的官員變戲法一般,從角落的屏風後鑽了出來,坐在桌子邊,與短胡子相視而笑。


    姓何的短胡子拿出銀票,數出五百兩左右塞進聶姓官員手裏,“一共一千一百二十元。去掉銀牌成本和酒菜店租,淨賺一千零八十個銀圓,這一半,聶兄收好”。


    “何老弟,真有你的,這樣也能撈錢”!姓聶的官員笑著收起銀票,佩服二字簡直寫到了臉上。“下一步怎麽做。我聽你的”。


    “這些日子,咱們一共騙了四十三個官兒,別貪多,見好就收。我買了船票,今天就離開京城,去南洋發財。你呢,從開始就反對大夥兒購買這個銀牌,所以你還可以繼續當你的好人,沒人會懷疑到你。如果哪天你不想在這京城裏待了,不妨出洋去經商。或者到大洋州買塊地。買上幾百個奴隸給你開荒,關起門來享清福兒。這年頭,兵荒馬亂的,犯不著在這圍城裏等死”!短胡子笑了笑,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一會兒。燭光滅了,兩個騙子消失在黑暗中。


    旅館又恢複了寧靜,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屋簷上,龍的次子螭吻冷冷地看著這一幕幕戲劇,屹立了數十年,這種圍城中的鬧劇它看多了,已經再勾不起笑意。


    亂世出英雄,每逢中原動蕩,騙子、毛賊、強盜,形形色色的人粉墨登場。自從千年前,有個流氓當了皇帝,就給所有流氓做出了榜樣。千年來,不知是流氓政治造就了政治流氓,還是政治流氓造就了流氓政治。反正動蕩時代,總有些好戲上演。一折折,比京城大戲院的舞台上演得還精彩。


    暴雨如注,白浪濤天。驚濤駭浪中,幾十艘戰艦逆風前行。艦體有些舊,風帆塗的是海盜常用的黑色。但甲板上披著蓑衣站立的艦隊指揮官,卻絕對不是一個海盜,雖然,他有一顆比海盜還愛冒險的心。


    任風高浪急,今川貞世的身體卻如釘子般,牢牢地紮在甲板上。征服硫球,這是日本振興計劃的第一步,這一步,必須由他親自來完成。


    機會稍縱即逝,把這個任務交給別人,今川貞世不放心。


    二十多年前日本和大明那次戰爭,足利將軍輸了。但日本從此打開了一扇可以認識世界的窗口。通過自由港,界,這個窗口,日本國開始了唐朝以後第二波大規模向中原學習活動,漢字,漢詩,漢語,成為一個貴族子弟不可不學的知識。隨著這些知識的深入掌握,中原地區那些生機勃勃的工業體係在各位豪強眼裏愈發誘人。


    今川貞世一直這樣認為,上次戰爭,日本輸了,與其是說輸在軍事實力上,不如說輸在工業基礎上。日本國不乏能工巧匠,不乏創新精神,二十餘年的文化交流,也從大明朝學到了足夠的技術知識。但日本卻沒有建立起大明那種工業體係的豐厚資源。


    解決的這個問題的唯一辦法是搶。在大明朝內亂時,從它的周邊去搶。哪天大明衰弱了,就從大明直接搶。這就是今川貞世今天來這裏的目的。在今川貞世野心勃勃的計劃裏,征服硫球,僅僅是複興日本的第一步。當在硫球站穩腳跟後,日本還要向更西的地方發展,把握住鄰居打瞌睡的任何機會。


    熟讀中國史書的今川貞世知道,西邊這個鄰居每隔幾百年就會進入一段沉睡期。把握住這個機會的民族,都能從中撈一票。比如說當年的蒙古,契丹,還有更遠的五胡亂華。所以,日本帝國的登陸戰略,實現日期並不遙遠。


    “啪”,一個巨浪,打得戰艦晃了兩晃。船上的人從頭到腳被澆了個透心涼。幾個部將站立不穩,“撲通”,“撲通”,陸續跌倒。今川貞世回過頭,冷哼一聲,嚇得甲板上的武士趕緊爬起來,標槍般插在原地。


    對部屬的表現還算滿意,今川貞世點點頭。轉身走下船艙。幾個部將如蒙大赦,快速跟在將軍身後。


    “伊達,我們距離目標還有多遠”!


    “按馮氏海圖,還有二十裏”。黑暗中,一個聲音大聲答複。閃電劈開濃雲。打在漆黑的海麵上,一瞬間,照亮黑色的幕府戰旗。


    天,慢慢亮了。幾聲鳥鳴,喚醒沉睡的島嶼。晶瑩的水滴帶著陽光,從樹梢墜下來。半空中畫出一條亮亮的支線,在地麵上的積水裏打出一個個圓圈。漣漪慢慢擴展,擴展成一片血紅色。


    幾個無頭的屍體躺在水窪裏,被雨水泡得發白的手中,還緊握著半截戰刀。不遠處,矮矮的城牆被炸得到處是缺口。城牆邊上的綠樹,民居,寺廟,冒著清煙,支離破碎。曾經繁華的海港就像被蝗蟲啃過了般,再找不到半點生命的痕跡。


    街道上,幾個“蝗蟲”大搖大擺的爬過。肩膀扛著搶來的財產,腰上掛著被害者的頭顱,迎著朝陽放聲嘶鳴。小巷深處傳來幾聲嬰兒啼哭,旋即是一陣腳步聲,突然,一聲火銃,腳步聲和嬰兒啼哭聲嘎然而止。


    日本人來了,硫球群島刮起一陣腥風血雨。


    硫球位於明朝東南,本來分為山南,山北。中山三國(酒徒注:當時台灣亦稱小硫球,但在明朝眼中屬於雞籠國,與硫球國無統屬關係)。武安國當年獻如畫江山圖時,剛好中山國使者在京城。見圖後,使者大驚失色。偷偷在坊間買了一幅盜版回國。其國主至此才知道世界之大,奮發圖強。後來中山國在大明安泰帝朱標的默許下吞並了山南、山北二國,統一硫球,成為大明海外一個關係密切的藩屬。


    但這個國家畢竟太小了,況且身邊那個不懷好意的鄰居已經準備多年。一夜之間,硫球國破,國主武寧不知所終。(酒徒注,正史,硫球第一次滅亡於天啟四十年。日本海盜滅其國,搶劫一番後撤離)


    碼頭上,堆滿了日本武士搶來的大包小包。陸續有武士向這裏走來,找到自家船隻泊位,將掠奪來的東西放下,又笑嘻嘻地投入到搶劫工作中。大小文職幕僚們捧著紙筆,把武士的收獲一筆筆記錄在案,疲憊,但是興高采烈。硫球因為盛產明朝所需要的硫磺,與大明貿易往來頻繁,民間非常富庶。而今川將軍體貼下屬,準許士兵掠奪,所以這趟出征收獲頗封。


    “找到硫球國王了嗎”?旗艦上,今川貞世低聲詢問。


    “報告將軍,據王宮中的侍衛交待,他們的國王在我軍剛剛登陸的時候就逃走了,不知逃到哪裏”?一個姓赤鬆的部將躬著身子回答。


    “情況屬實麽”?


    “屬實,屬下用了二十多種刑罰,把幾個侍衛分開審訊,得到的是同樣的口供”!


    “混蛋”,今川貞世重重地將手中茶杯摔在地上,立刻有兩個武士撲過來,將惹火將軍的倒黴蛋按倒於甲板上。


    跪在甲板上的赤鬆滿貞不敢掙紮,連連叩首,“屬下該死,屬下該死,請將軍責罰”!


    “責罰你有什麽用,找不到硫球國王,我們憑什麽統治這片土地”,今川貞世痛罵了一句,不再理會跪在甲板上的大名,衝著艙外喊道:“德川”!


    船艙口光線猛地暗了暗,一個矮矮的身影風一般飄了進來,陰森森的,就像海裏的水鬼般,冒著絲絲涼氣。


    “將軍,您有什麽吩咐”,幽靈一樣的矮小忍者躬著身子詢問。


    “啟動第二個方案,我明天早上要見到北山國王室的後裔,扶他登上硫球國的王位”。今川貞世頓了頓,聲音中帶著些遺憾,“出動你們的力量,無論武寧走到哪裏,必須殺掉他”!


    “是”,姓德川家的忍者躬身施禮,陰魂一樣飄了出去,在甲板上轉了轉,消失在忙著搶劫的強盜群中。


    跪在甲板上的赤鬆滿貞沒有起身,汗水一滴一滴從鬢角流下來。


    “你自己了斷吧”,今川貞世看了看他,平靜地說道。仿佛是在下一盤棋,隨便拿掉了一個無關緊要的棋子。


    “將軍”,赤鬆滿貞以頭搶地,聲音中帶著哀求。


    “怎麽,難道還需要我找人幫你麽。這麽點小事你都沒做好,怎麽回日本”?今川貞世冷笑著問,根本不給跪在甲板上的人改過的機會。


    兩個武士站在一旁,憐憫地看著跪在甲板上的赤鬆滿貞。這個大名必須死,從帶著他出海那一天。今川貞世就沒打算讓他回國。足利義滿出家當了和尚,但在諸侯中的餘威尚在,今川貞世絕對不會給足利家族留下東山再起的機會。赤鬆滿貞年青時是足利義滿的男寵,與義滿交情最深,當然沒有理由再活在世上。


    “滿貞明白,赤鬆家的後人。拜托將軍照顧”,見今川將軍不肯饒恕自己的性命,赤鬆滿貞在甲板上再次叩首,起身,倒退著走出了船艙。


    “我會讓他們平平安安做富豪的”,今川貞世淡淡的回答。走到門口的赤鬆滿貞身體一硬。想說些什麽,終久什麽也沒說。


    一把肋差刺下,“嗆”,長刀舉起,帶著風,劃破空氣。安國寺外,梵唱悠揚。紅色的花瓣伴著鍾聲在風中零落。


    東海,一艘快艦扯滿了帆,迅速駛向東番島(台灣島)。白色的船帆已經被硝煙染得黑一塊,黃一塊,剛剛澆上了水的桅杆冒著縷縷黑煙,伴著風,在船的斜上方形成一團雲跡。


    甲板上,幾個衣衫華麗的人忐忑不安地向後張望。就在快艦後邊不遠處,兩艘黑帆戰艦緊追不舍,高高飄揚起的海盜旗。向對方表明他們的身份。


    “趙,趙先生,咱,咱們能逃脫麽”,一個通事模樣湊到船長身旁。焦急地詢問。


    “怎麽,你聽說過詹家保險行在還上失過鏢麽”,船老大笑了笑,鎮靜地反問。


    “沒,沒有”,通事點點頭,訕訕地走到了一邊,退了幾步,又湊了過來,不放心的提醒,“可,可他們不是普通海盜”。


    “知道了,他們不是普通海盜,你家主人也不是普通人,羅嗦”,姓趙的船長白了通事一眼,把望遠鏡放架到了鼻梁上。追兵來得很快,看樣子不達到目的誓不罷休。


    通事歎了口氣,沮喪地退回了主人的身邊。幾個衣衫華麗的人操著陌生的語言嘀咕了幾句,彼此對望,眼神中充滿無奈。他們中間一個身材稍微高些的人長歎一聲,從懷中掏出個金印,大步走到船長身旁。


    “我是大明硫球國國王武寧,請您幫助我,不要讓我落到他們手裏”,開口,高個子說出了流利的漢語,不好聽,卻是地道的京城口音,比剛才那個通事說得還清楚,


    他就是硫球國王武寧,硫球被攻破,他一路逃亡,先是扮成商人逃到了古米島,指望著這次日本人來襲,和幾十年前的倭寇搶劫一樣,搶夠了自然會退出去。風頭過後他就可以重新組織民間力量恢複統治。結果,不到半個月,硫球,古米,太平山相繼失陷。入侵者不知從哪裏翻出一個孩子,冒充是北山國國王的後人,登上了硫球的王座。眼看著八重山也落到了入侵者之手,不得以,武寧找了家信譽好的中國客船,委托他們帶自己到中國去避難。誰知走在半路,中國客船也遭到了海盜打劫,打著海盜旗號的日本武士一路追殺,從八重山一直追到東番島水域。


    “這裏是大明水域,追我,他們要考慮後果”,船老大放下望遠鏡,笑眯眯地拍拍武寧的肩膀,“大小你也是個王爺,別讓後麵那些倭寇瞧扁了。跟我一塊站在船尾,看他們能猖狂到哪裏去”!


    砰”,後邊的海盜船開了一炮,炮彈帶著硝煙,重重地落到了大明客船的身後,濺起一個高高的水柱。


    武寧嚇得一縮頭,趕緊向後躲。看看紋絲不動的船老大,自覺慚愧,硬著頭皮又站回了原處。


    “他們的炮打得不行,別怕,從第一天我就知道他們沒戲”,船老大笑了笑,放下望遠鏡,根本不理睬海盜們揮舞的旗語。


    “嗯”,武寧答應一聲,船老大眼中的自信多少讓他有了些膽氣,並肩站到船老大身旁,學著對方的樣子,示威般向後看。


    “這就對了麽,像個王爺樣。和你的部下商量好了麽,到哪裏去,我送你”。船老大在乎對方和自己身份懸殊,拍著武寧的肩膀問道。


    原來你聽得懂硫球方言,武寧苦笑了一下,知道自己的身份從上了船,就根本沒瞞得了這個船長。也許。滿船的水手和聘請這艘船保護的其他客人,早就知道了他們的身份,隻是大家出於禮貌或者同情,沒有說破而已。


    去哪裏呢,中華上國現在也四分五裂?武寧想不出答案,苦笑一聲。仿佛壓下了全部賭注,看著船老大問道:“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您說我該去哪裏”?


    “還用說麽,泉州唄。誰不知道靖海公曹大人和武大人是兄弟。”船老大昂首挺胸,一臉自豪,“這天下將來肯定是我們北方六省的。曹大人和我們北方六省的郭大人、武大人是好兄弟。而武大人最恨小日本,等大明內部平靜下來,他肯定會幫你報仇。”


    “嗯”,武寧又答應一聲,心裏多少燃起點希望。王者失其位,借別人之手複國,這並不是一件可以自豪的事情。但逃亡路上。他和諸位臣僚們討論得很清楚。硫球歸降了中國,雖然是臣屬,好歹跟在強者身後,還能學些文明。歸降了日本,除了茹毛飲血的禽獸作為外,什麽也學不到。


    後麵的海盜船追了一會兒,看看距離東番島已經很近,不得不停住了腳步。東番島上駐紮著一支大明水師,海盜們沒有膽量為老虎捋須。客船載著武寧,靠近東番島。很快。幾艘戰艦出港,保護著武寧等人,迅速穿過海峽,駛入泉州。


    硫球被日本吞並,國王流落到大明的消息迅速被報界傳了出去。與以往閉門不問窗外事的大明不同,很快,民間響起了沸騰的回應。經曆了貼木兒近在咫尺的一次威脅,很多人終於清醒的認識到,大明的周圍的環境變了,不再是那個可以關起門來,兄弟之間在窩裏隨便打架的大明。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個規律已經不再適用於這個時代。一個分裂的中國,隻會讓虎視眈眈的敵國占便宜,而對於他自身,不見任何好處。


    “鳴謙,難道你真的願意和昔日的弟兄兵戎相見,讓倭寇們在海上看笑話”?吳淞港,一個青衣老人對著水師大都督方鳴謙喝問,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雷鳴般,在方鳴謙頭上炸響。


    為難,遲疑,彷徨,種種神色在方鳴謙臉上交替。歎息著,方鳴謙做如是答:“無憂,先主對鳴謙有知遇之恩,鳴謙實在難忘”,


    被憂愁染白的牆壁上,掛著幅巨大的地圖,橫沙,南沙,長沙,平洋沙,崇明沙,長江口上一連串的沙洲,和沙洲上的堡壘和巨炮,是京城的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海上防線。在曹振違反皇命,揚帆出海的那一日,方明謙已經知道,這道防線,將成為他和知交故友們的最後相見之所。(酒徒注,明代長江口極其寬闊,現在的海門、啟東還是長江中心部位)。


    周無憂歎了口氣,他沒料到方鳴謙會這樣固執,二人談了一個時辰,卻沒達成任何協議。


    當年方家父子歸降明朝,方鳴謙被朱元璋擱置在京城,一放就是十多年。如果不是太子朱標破格提拔,方鳴謙這輩子就會在變相軟禁中渡過。這對於自幼就縱橫海上的方鳴謙來說,絕對是無法容忍之事。所以,方鳴謙感謝朱標的恩德,忠心耿耿。太子朱標也知道這一點,在玄武湖兵變時,試圖除去曹振,卻把方鳴謙帶在身邊,所有機密,絕不隱瞞。


    愛屋及烏,對現在的皇帝朱允文,方鳴謙比曹振等人要忠誠得多。所以朱允文才會在曹振帶兵出走後,首先把擔任禁軍統帥的方鳴謙,調到長江口來,替他的皇朝把守水上第一關。


    比起方鳴謙對朝廷的忠心,周無憂更清楚的是方鳴謙的困境。黃子澄這夥人各個自以為精英,談起治國方略來頭頭是道。對於武安國和郭璞等人不屑一顧,但除了權謀,基本上別無所長,弄得朝廷直轄地區一日窮勝一日。建文朝國庫空虛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否則也不會冒險去削番。眼下各省紛紛獨立,朝廷控製地區提供那點稅收,根本不夠皇室和高官們開銷,更甭說養活與北方對峙的數十萬大軍了。要不是前一段日子建文皇帝下狠心抄了幾家貪官,估計討逆軍連軍餉都沒錢開。


    方鳴謙與黃子澄等人素來不和,出鎮長江口,錢糧上難免受治於人。沒有錢,戰艦就隻能趴在港口裏。方鳴謙手中掌握的水師力量本來就弱,這種情況下對上曹振,隻有憑借炮台死守一途。


    而死守的最終代價,必然是兩敗俱傷。曹振的水師可以蕩平沿江炮台,但這一仗下來,多少水師將士要死於自己人之手。


    可惜我沒有姑蘇朱二的口才,周無憂想起故人,內心萬分感慨。如果姑蘇朱二還活著,他一定能向方鳴謙說明眼前利害。“可水師戰艦上,都是你昔日的兄弟,鳴謙,難道,你真能下令向小邵他們開炮”?


    “當年在列表山,餘佐也是因為我而死。殺自家兄弟的事,對鳴謙來說,不是第一遭”!方鳴謙的眼神有些暗淡,答話的語氣卻異常堅定。


    “明謙,當年餘佐是海盜,你是官軍”?周無憂低聲提醒,有些悲劇,他知道不可避免。


    “現在我是朝廷的督師,而你們是叛匪”!方鳴謙大聲回答,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看樣子是準備送客。


    “真拚起來,咱們水師能剩下幾個人,你難道心裏真不清楚”,周無憂有些急了,跳起來大聲嚷嚷道,“為了先皇的私恩,讓幾萬人為你殉葬,鳴謙,你真的傻了麽”?


    “我隻記得我是水軍老兵,守土是我的職責”!方鳴謙也有些激動,手一伸,將周無憂向門外讓去,“周兄,如果沒其他事情,咱們就此別過。下次再相遇,當是在戰艦上,而不是這裏”!


    戰艦上,周無憂心中泛起一陣苦澀,被曹振從家中請出來說服方鳴謙,沒想到費勁了唇舌,竟是這樣一個後果。停住腳步,他盯住了故友的眼睛,問話的說話的聲音帶著很多追憶。“我再問你一句,如果你方鳴謙肯回答我,我馬上就走”。


    方鳴謙做了個請的守勢,卻不肯停住送客的腳步。


    周無憂仰天長嘯,掉頭而去,邊走,邊問道:“鳴謙,日本人戰艦又出海了,你還記得當年的誓願麽”?


    方鳴謙楞了楞,心底仿佛突然被什麽碰了一下,緊接著,整張臉都變成了青黑色。當年,大軍遠征日本,靖海侯曹振的將主攻將令交在他手上,問的正是這句話。


    “鳴謙,你還記得當年的誓願麽”?


    “鳴謙不敢忘”!


    多少被塵封住的往事,刹那間,一並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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